馬車裡的氣氛,慢慢的變得尷尬。
柳蔚想打個圓場,又不知怎麼開口。
於是,衆人就這麼沉默着,回到了大雜院。
鍾自羽去房裡換回了常用的那張斯文書生臉,出來後,發現嶽單笙不見了。
柳蔚在廳裡寫東西,鍾自羽坐過去,問她“嶽哥呢?”
柳蔚頭也沒擡,道“出去了。”
鍾自羽沉默了片刻,又問“去哪兒了?”
柳蔚這回終於擡頭看了他一眼,她深吸口氣,凝重的問“鍾自羽,你真的不喜歡嶽單笙?”
鍾自羽愣了一下,道“我喜歡啊,我很喜歡嶽哥。”
柳蔚砸了咂嘴“不是那種喜歡,是,男女之間那種……”
鍾自羽皺了皺眉,看柳蔚的目光像在看神經病“你說什麼呢?”
柳蔚看他不似撒謊,一時也拿不準,她將筆放下,與鍾自羽面對面交談“昨天你們在房裡做了什麼?”
鍾自羽有些心虛“你不用知道。”
柳蔚哼了聲“牀上可很亂。”
鍾自羽覺得荒謬“不是你想的那樣。”
柳蔚挑眉“那你說明白,到底是什麼情況,說實話,從昨天嶽單笙讓你穿他的衣服開始,我就覺得有點不對,他對你,好像突然變好了?”
“我知道。”鍾自羽腦子裡只有他嶽哥,嶽單笙對他的態度好一點,差一點,他都能分辨,從昨天到今天,嶽哥與他說話的次數,比過去他們一年加起來都多,他作爲當事人,一清二楚。
柳蔚不懂“那是爲什麼?”
鍾自羽吐了口氣,閉了閉眼,臉上出現自嘲的表情“還能爲什麼,因爲我那張臉啊。”
柳蔚皺眉“什麼意思?”
鍾自羽低下眉眼,徐徐的道“我與他一起長大,重茗是我們的妹妹,在沒發生悲劇前,我們三個,就是一家人。那張臉是我自己的臉,他看過無數次,我笑的時候,生氣的時候,發火的時候,哭的時候,他都看過,他對那張臉,還有很深很深的感情,以前他就是哥哥,我和重茗是弟弟妹妹,他有多喜歡重茗,就有多喜歡我,是我毀了一切,我沒有理由再用那張臉,去迷惑他,強行的讓他對我保持過去的感情,所以重茗死後,我再沒用過真面目示人,這次,是意外,但以後我都會帶上面具,我不會讓他迷惑,他應該恨我,連我都恨我自己。”
這番話說得有些顛倒,但柳蔚明白了,她也理解了。
鍾自羽原本的臉,是一個記憶,是嶽單笙對於過去美好回憶的記憶,如果還用着那張臉,大概很早之前,嶽單笙就原諒他了,因爲弟弟妹妹,在他心裡的分量是一致的,這兩個人,都是他的親人,最親最親的人。
但是鍾自羽選擇封印自己的臉,他一邊希望嶽單笙原諒他,一邊又不願拿出自己最大的武器去蠱惑他。
這種心態柳蔚懂,是自我贖罪。
就像鍾自羽說的,他自己都恨自己。
魏儔固然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爲當年的事,替鍾自羽找理由辯解。
但鍾自羽自己,卻原來從未有過一刻,原諒過自己。
這種情況有些矛盾,以前,大家都以爲是嶽單笙不肯放過鍾自羽,所以用盡方式的在折磨他,可現在他們才知道,原來,是鍾自羽,從一開始就沒想過放過他自己,折磨他的,也一直都是他自己。
柳蔚沒法說出對錯。
在有人存在的秩序社會裡,犯了錯,受到懲罰,這是天經地義。
嶽重茗的死,是一個錯,是鍾自羽犯的最大,最後悔終身的錯,可他無法受到懲罰,是他殺了嶽重茗嗎?不是的,如果真是他殺的,他或許早就去自首,他甘願去坐牢,甘願接受懲罰,甘願贖罪。
可他連自首都做不到,因爲人不是他殺的,那他能怎麼辦?
他只能封閉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去懲罰自己。
他變得瘋狂,變得扭曲,他開始邪惡,開始恐怖。
柳蔚現在相信,在嶽重茗的事情上,最痛苦的,真的不是嶽單笙,因爲鍾自羽,爲了嶽重茗,已經把自己投進了地獄的深淵,他纔是,最痛苦的那個。
柳蔚看着對坐的鐘自羽,不知道說什麼好。
鍾自羽卻好像沒覺得怎麼樣。
“你以前殺了多少人,還記得嗎?”過了許久,柳蔚突然問道。
鍾自羽看她一眼,隨口道“不記得。”
“他們都該死嗎?”柳蔚又問。
鍾自羽冷笑了一聲“差不多。”
“大妞小妞的姐姐呢?”
“她呀。”鍾自羽還真記得這個人,他嘴角露出嘲諷的笑痕“逼良爲娼。”
柳蔚皺了皺眉。
鍾自羽笑着“她是被父母賣到青樓的吧,她恨老鴇,恨父母,但最後,她也成了她最恨的那種人,給自己贖身後,她辦了個小館子,與外頭的青樓不同,她的館子裡,不賣成年女人,只賣幼童,都是七八歲的年紀,她覺得小孩比成年女人掙錢,玩小孩的客人,給的價,是成年女人的十倍。你說大妞小妞是不是?我坦白告訴你柳蔚,如果我沒殺她,你那兩個小丫頭,早晚都是她的貨。”
柳蔚表情變得不好看,關於大妞小妞姐姐的事,她都是聽兩個丫頭自己說的,在她們口中,爹孃是壞人,姐姐是好人。
鍾自羽換了個坐姿,難得的和柳蔚談起以前的事“這件事,我絕對沒冤枉她,你如果不信,現在都能查到,古庸府丹兒娘,她的花名就叫這個。”
柳蔚沉默了一會兒,又看向鍾自羽“所以你覺得自己沒錯?”
鍾自羽聳肩“錯沒錯不是我說了算,是你說了算,不是嗎?你覺得錯就錯,你覺得對就對,反正我也打不過你,你突然問我這個,我都猜到你的意思了,你想把我送牢是不是?局勢穩定了,你會是第一個,把我送到大牢裡的人,是不是?”
“是。”柳蔚並不怕承認,她直言“殺人,就要償命。”
鍾自羽嗤笑,不屑。
柳蔚又道“但如果你說的那些人,的確都曾爲禍一方,死不足惜,那經調查屬實後,我會爲你求情,請求輕判,或許是十年,或許是二十年,好歹有生之年,你還能出來。”
鍾自羽不在乎,也不吭聲。
“其實今天與你說這個,不是想說以前的事,反而,我是同情你了。”柳蔚突然道。
鍾自羽看向她“哦?”
柳蔚傾身,認真的對他說“你需要坐一坐牢,你需要一個外人給你懲罰,不管是因爲你殺了其他人,還是因爲嶽重茗因你而死,你的自我懲罰都是無效的,那隻會讓你越陷越深,但我當這個助力,我可以給你一個懲罰,給你一個解脫。”
鍾自羽錯愕的看着她,有些愣神。
柳蔚嘆了口氣“到時候別逃獄了,只有踏踏實實的坐完那些年的牢,你纔有機會……”
有機會原諒自己,有機會讓嶽單笙原諒你。
“有機會,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