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上冊_第一部分 埃德蒙被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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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山伯爵:上冊

第一部分 埃德蒙被陷害

第一章 船抵馬賽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聖母觀察站的瞭望員發出信號:從士麥那出發,經過的裡雅斯特和那不勒斯開來的三桅船“法老”號到了。

同往常一樣,一位領港員立刻從港口出發,繞過伊夫堡,在莫爾吉翁海角與裡翁島之間登上“法老”號。

也像往常一樣,聖讓要塞的平臺上立刻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因爲在馬賽,大船進港歷來是件大事,而一艘像“法老”號這樣由古老的弗凱亞船廠建造和裝備的,船主又是本城人的大船進港,就更是如此了。

這時,船漸漸駛近。它已經順利地穿過由火山爆發在卡拉薩雷涅島和亞羅斯島之間形成的海峽,繞過了波麥格島。船上的三張桅帆、大三角帆和後桅帆都已經張滿,但行駛的速度相當緩慢,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看熱鬧的人出於一種不祥的預感,猜測着船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過,那些有航海經驗的人看得出來,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不測,也不會是船體本身,因爲從船行駛的樣子看,它受到完好的控制。錨正準備拋下,艏斜桅的側支索也已經脫鉤;領港員正準備把“法老”號引進馬賽港狹窄的通道。他身邊是一位動作敏捷、目光靈活的青年,他密切注視着航行的每一個動作,重複着領港員的每一道指令。

一種隱約的憂慮籠罩着人羣。聖讓瞭望臺上的一位看客尤爲不安,他不等大船進港,就跳上一隻小船,下令朝“法老”號劃去,在雷瑟夫灣對面靠上“法老”號。

青年水手看見這個人過來,立刻離開他在領航員身邊的崗位,用手摘下帽子,靠到船舷上。

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身材頎長,滿頭烏髮,長着一雙漂亮的黑眼睛,渾身有着一種自幼與風險搏鬥的人特有的沉靜與剛毅。

“啊!是您啊,當泰斯!”小船上的人大聲喊道,“出了什麼事?爲什麼你們船上一片晦氣?”

“太不幸了,莫雷爾先生!”青年回答道,“實在太不幸了,尤其是對我!船行駛到齊維塔——維基亞附近時,我們失去了可敬的勒克萊爾船長。”

“那船上的貨呢?”船主着急地問。

“貨物完好無損,莫雷爾先生。我想,這一點您是會滿意的。但是,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

“他出了什麼事?”船主問道,神態明顯輕鬆起來,“這位可敬的船長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死了。”

“掉進海里了?”

“不是,先生。他是得腦膜炎死的,臨終前痛苦不堪。”

然後,青年轉向手下人。

“注意!”青年喊道,“各就各位,準備拋錨!”

全體船員立刻遵命。十來個水手同時行動起來,有的奔向后角帆索,有的奔向轉桁帆索,有的奔向吊索,有的奔向三角帆索,還有人奔向主桅帆的收帆索。

那個青年水手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下,看到下屬已經開始行動,自己的命令將得到執行,便又回到船主身邊。

“這件不幸的事是怎麼發生的呢?”船主又接着年輕水手剛纔中斷的話題問道。

“天哪,先生!完全出人意料:勒克萊爾船長與那不勒斯港務局局長進行了一次長談以後離開港口,出發時心情十分激動,二十四小時之後開始發燒,三天以後就死了……

“我們按照慣例安葬了他。他被端莊地裹在一張吊牀裡,雙腳和頭部繫上一個三十六磅重的鐵球,在埃爾吉里島附近水葬。我們爲他的遺孀帶回了他的十字勳章和佩劍。船長跟英國人打了十年仗,”年輕人臉上露出一絲憂傷的微笑,繼續說道,“最後,也能跟常人一樣壽終正寢,活得也算值了。”

“唉,有什麼法子呢,埃德蒙先生!”船主答道,他顯得越來越寬慰了,“人早晚都有一死,老的總得給年輕人讓位子啊,否則,年輕人就沒有機會晉升了。您剛纔說貨物……”

“完好無損,莫雷爾先生,我向您擔保。這一趟,我估計您至少能賺上兩萬五千法郎。”

這時,船已經駛進圓塔,年輕水手喊道:“準備收桅帆、三角帆和後桅帆!動作要快!”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迅速執行,如同在戰艦上一樣。

“全船落帆、卷帆!”

最後一道命令剛一下達,所有的帆都落了下來,於是,船隻憑慣性向前滑行,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它還在行駛。

“現在,莫雷爾先生,如果您想上船,那就請吧。”當泰斯看到船主迫不及待的樣子,就說道,“那就是您的會計當格拉爾先生,他剛走出船艙,他會告訴您您想知道的一切情況。我呢,得去關照拋錨和給船長掛喪的事。”

船主不等再請,立刻抓住當泰斯扔過來的一條纜繩,以一種海員都難得有的敏捷,攀上大船側舷上凸起的梯級。這時,當泰斯回到自己的大副崗位,讓他剛纔說的那個叫當格拉爾的人去跟船主交談。那人走出船艙,朝船主迎去。

當格拉爾大約二十五六歲,神色陰鬱,對上巴結,對下傲慢。因此,除了會計職務本身引起水手反感之外,他本人的作風也招人憎惡;與之相反,埃德蒙·當泰斯則深受衆人的愛戴。

“您好,莫雷爾先生!”當格拉爾說道,“您知道我們的不幸了吧?”

“是啊,是啊,可憐的勒克萊爾船長!他可是個善良、正派的人啊!”

“更是一位出色的水手,在碧海藍天之間摔打成材。讓這樣的人爲莫雷爾父子公司這樣的大公司做事最合適了。”當格拉爾答道。

“不過,”船主看着正在指揮拋錨的當泰斯,說道,“不過,當格拉爾,我覺得不一定像您說的那樣,非得到老了才能成爲行家。您看我們的朋友當泰斯,我覺得他幹得就很在行,用不着向任何人請教。”

“是啊,”當格拉爾說着,斜眼看了一下當泰斯,目光裡閃着仇恨,“是啊,他年輕,因此無所顧忌。船長剛死,他就取而代之,根本沒有徵求任何人的意見。他不直接回馬賽,而是繞道厄爾巴島,浪費了我們一天半的時間。”

“他是大副,接替船上的指揮對他來說義不容辭。”船主說道,“至於在厄爾巴島浪費一天半的時間,那倒是他的錯,除非船出了什麼故障,需要修理。”

“這艘船跟我一樣結實,我也祝願您這麼健康,莫雷爾先生。這一天半時間的浪費,純粹出於他的心血**。他想上岸玩,如此而已。”

“當泰斯,”船主朝年輕人轉過身去,說道,“請過來一下。”

“對不起,先生,”當泰斯說,“我過一會兒就來。”

然後,他對船員說道:“拋錨!”

鐵錨立刻落水,鐵鏈吱吱扭扭地向下滑。儘管有領港員在場,當泰斯還是堅守崗位,直到這最後一項操作全部完成,然後,他下令:“把桅杆落下一半,降半旗,桅桁交叉!”

“您看,”當格拉爾說道,“我敢說,他已經自以爲就是船長了。”

“事實上他就是船長了。”船主說。

“是啊,就缺您和您的合夥人的簽字了,莫雷爾先生。”

“嘿!我們爲什麼不讓他留在這個崗位上呢?”船主說,“他還年輕,這我知道,但我覺得他乾得很在行,經驗很豐富。”

當格拉爾的額頭掠過一道陰影。

“對不起,莫雷爾先生。”當泰斯走過來,說道,“現在船已經拋錨,我聽您的吩咐。您剛纔叫我了吧?”

當格拉爾後退了一步。

“我想問問您,您爲什麼要在厄爾巴島停留?”

“我也說不清,先生,是爲了完成勒克萊爾船長的最後一道命令。他臨終前交給我一包東西,讓我轉交給貝特朗大元帥。”

“那您見到他了嗎,埃德蒙?”

“誰?”

“大元帥?”

“見到了。”

莫雷爾環視了一下四周,把當泰斯拉到一邊。

“皇上好嗎?”他急切地問道。

“很好,至少我看上去他很好。”

“這麼說,您見到皇上了?”

“我在元帥那裡時,他也進來了。”

“那您跟他說話了嗎?”

“應當說是他跟我說的話,先生。”當泰斯微笑着說。

“他都跟您說什麼了?”

“他問了船上的情況,問到船何時回馬賽,船走的是哪條航道,還問到船上載的貨物。我覺得如果船是空的,而且我是船主,他很可能想把它買下來;但是,我告訴他,我只不過是一個大副,船屬於莫雷爾父子公司。‘啊!啊!’他說道,‘我知道這家公司,莫雷爾家世代都是船主。我在瓦朗斯駐防時,有一個莫雷爾跟我在同一個兵團服役。’”

“千真萬確!”船主高興地喊道,“那是我叔叔波利卡爾·莫雷爾,他後來當了上尉。當泰斯,日後您要是告訴我叔叔,說皇上還記得他,您會看到他會如何感激涕零的,這個老兵。好了,好了,”船主友好地拍着年輕人的肩膀,繼續說道,“您遵照勒克萊爾船長的囑託,在厄爾巴島停留,做得很對,儘管如果有人知道您曾經把一包東西交給大元帥,還跟皇上談過話,您可能會受到牽連。”

“我怎麼會受到牽連呢,先生?”當泰斯說道,“我連自己傳遞的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而且,皇上問我的那些問題,就是遇到別的人他也會這樣問的。對不起,”當泰斯接下去說道,“衛生檢疫站和海關的人來了,我可以走了嗎?”

“請吧,請吧,親愛的當泰斯。”

年輕人走了。他一走開,當格拉爾就湊了過來。

“哦,他似乎爲自己在費拉若港停留擺出了充分的理由,是嗎?”他問道。

“非常充分,親愛的當格拉爾先生。”

“啊!那就好。”後者回答,“因爲,看到一個夥伴不盡職,總是讓人感到難過的。”

“當泰斯盡了職,”船主答道,“這無可非議。是勒克萊爾船長命令他這樣做的。”

“說到勒克萊爾船長,他有沒有把他的一封信交給您?”

“誰?”

“當泰斯。”

“交給我?沒有!還有一封信嗎?”

“我覺得,除了包裹之外,勒克萊爾船長還交給他一封信。”

“您說的是什麼包裹,當格拉爾?”

“就是當泰斯在費拉若港停留時,交出去的那個包裹啊!”

“您怎麼知道他有個包裹要在費拉若港轉交?”

當格拉爾的臉一下子紅了。“那麼,莫雷爾先生,”他說道,“請您千萬別跟當泰斯提起這件事,也許是我弄錯了。”

這時,年輕人又走了回來;當格拉爾便走開了。

“怎麼樣,親愛的當泰斯,您現在有空了吧?”

“是的,先生。”

“手續不復雜嘛。”

“不復雜。我把我們的貨單交給了海關。貨物處又派了一個人跟領港員一起來,我把我們的證件都交給他了。”

“這麼說,您的事都辦完了?”

當泰斯迅速環視了一下四周。

“沒事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他說道。

“那麼,您可以跟我們共進晚餐了?”

“請原諒。莫雷爾先生,請原諒,我必須先去看望父親,對您的盛情邀請,我不勝感激。”

“您是對的,當泰斯,您是對的。我知道,您是個孝子。”

“那……”當泰斯有些遲疑地問道,“您知道家父身體好嗎?”

“我想很好,親愛的埃德蒙,儘管我沒有見到他。”

“是啊,他總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

“這至少說明您不在家時,他什麼都不缺。”

當泰斯微微一笑。

“家父很要強,先生,即使他一無所有,我怕他除了上帝之外,不會去求世界上任何一個人。”

“那好吧!我們等您見過父親以後來找我們。”

“還要請您原諒,莫雷爾先生。見過家父以後,我還要去看另外一個人,也是很讓我牽掛的人。”

“啊!真的,當泰斯,我怎麼忘了,在加泰羅尼亞人那裡,還有一個像您父親一樣焦急地盼望您歸來的人:就是那個美麗的梅爾塞黛絲。”

當泰斯微微一笑。

“啊,啊!”船主又說,“現在,我明白她爲什麼三次到我家來打聽‘法老’號的消息了。喂!埃德蒙,您有個那麼漂亮的情人,可用不着別人關心了!”

“她不是我的情人,先生。”年輕海員莊重地說,“她是我的未婚妻。”

“這常常是一回事。”船主笑着說。

“我們可不是這樣的,先生。”當泰斯回答道。

“好了,好了,親愛的埃德蒙,”船主接着說,“我就不留您了。我的事您爲我辦得很好,現在,我要讓您去忙您自己的事了。您需要錢嗎?”

“不要,先生。我已經領了出差費了,差不多相當於三個月的工資呢。”

“您是個很規矩的小夥子,埃德蒙。”

“您還應當補充一句:我還有一個可憐的父親,莫雷爾先生。”

“是的,是的,我知道您是個孝子。快去看您父親吧。我也有個兒子,要是他出門三個月,我也會埋怨那個纏住他不讓他來看我的人的。”

“那麼,我就告辭了?”年輕人躬身施禮,說道。

“好吧,如果您再也沒什麼事要跟我說。”

“沒有了。”

“勒克萊爾船長臨終前,沒讓您交給我一封信嗎?”

“他當時已經不能提筆寫信了,先生。不過,這倒提醒我向您請兩週假。”

“是要結婚嗎?”

“先結婚,然後去趟巴黎。”

“好吧,好吧!您想休幾天假就休幾天,當泰斯。光卸船就得六個星期,三個月以內我們不會再出海……不過,三個月之後您必須回來。”船主拍着年輕人的肩膀,接着說道,“‘法老’號再出海的時候,可不能沒有船長啊。”

“不能沒有船長?”當泰斯兩眼閃光,大聲喊道,“您說話可得謹慎,先生,因爲您剛纔這句話正回答了我心中最隱秘的願望:您是否真想任命我爲‘法老’號的船長?”

“如果我一個人能說了算,我就會向您伸出手,親愛的當泰斯,並且對您說:‘就這麼定了!’可是,我還有個合夥人,這就等於有另一個主人。不過,這件事至少已經成了一半,因爲兩票當中,您已經得到了一票,另一票也交給我好了,我會盡力給您搞到手的。”

“啊!莫雷爾先生,”年輕人熱淚盈眶,握着船主的手大聲說道,“莫雷爾先生,我代表我父親和梅爾塞黛絲向您表示感謝。”

“好了,好了,埃德蒙,蒼天在上,保佑好人。快去看您父親,快去看梅爾塞黛絲吧,然後回來找我。”

“要我送您上岸嗎?”

“不用,謝謝,我還要留下來跟當格拉爾結賬。這次旅行,您對他還滿意嗎?”

“這要看指哪一方面了,先生。如果您想問他是不是個好夥伴,我說不是。因爲我們吵過一架,然後,我愚蠢地提議在基督山島停留十分鐘,以了結這次爭吵;我不該向他提這個建議,而他的拒絕完全正確。從那天起,他就不喜歡我了。如果您想問我他是不是個好會計,那我認爲他是無可指責的,您對他的工作方式也一定會滿意。”

“可是,”船主又問,“當泰斯,假如您是‘法老’號的船長,您還樂意留下當格拉爾嗎?”

“不管我是船長,還是大副,莫雷爾先生,”當泰斯回答,“我都會十分敬重船主信任的人。”

“好了,好了,當泰斯,看得出您各方面都是一個正直人。我不留您了,走吧,我早看出您心急如焚了。”

“這麼說,您准假了?”當泰斯問道。

“快走吧,我說了。”

“我可以用您的小艇嗎?”

“用吧。”

“再見,莫雷爾先生,萬分感謝。”

“再見,親愛的埃德蒙,祝您好運!”

年輕水手跳上小艇,坐到船尾,吩咐朝卡納比埃爾大街方向劃去。兩名水手立刻彎着腰劃了起來。從港口到奧爾良碼頭的水面上,兩排大船中間留出一條狹長的通道,通道上擠滿了幾千只小船,小艇在中間穿來穿去,以最快的速度前進。

船主面帶微笑,目送當泰斯遠去,直到他靠岸,看到他跳上碼頭的石板地面,立刻消失在穿着五顏六色衣服的人羣裡。這條著名的卡納比埃爾大街,從早晨五點到晚上九點,總是熙熙攘攘。那些現代弗凱亞人頗爲這條街感到自豪,甚至表情嚴肅、帶着極有特色的濃重鄉音這樣說道:“如果巴黎也有一條卡納比埃爾大街,那巴黎就成爲小馬賽了。”

船主轉過身來,發現當格拉爾站在他身後,表面上似乎在等候他的吩咐,實際上也跟他一樣,在眺望遠去的年輕水手。

只不過,這凝視着同一個人的兩種目光中的表情截然不同。

第二章 父與子

我們先放下滿懷仇恨地在船主耳朵邊說着同伴壞話的當格拉爾不談,且說當泰斯一直走到卡納比埃爾大街盡頭,又拐進諾阿伊街,走進梅朗街左側的一座小樓,在昏暗的樓梯上一直爬到五樓,然後,一隻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臟,停在一扇半掩着的門旁,從門縫裡可以一直看到裡面一個小房間的盡頭。

這就是當泰斯父親住的房間。

“法老”號抵達的消息還沒有傳到老人耳朵裡。此刻,他正踩着一把椅子,用顫抖的手捆紮攀在窗前欄杆上的旱金蓮和雜在裡面的鐵線蓮。

突然,他感到自己被人攔腰抱住,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喊道:“父親,我的好父親!”

老人叫了一聲,回過頭來認出是自己的兒子,便渾身顫抖,臉色蒼白地倒在兒子的懷裡。

“您怎麼了,父親?”年輕人不安地問道,“您病了嗎?”

“沒有,沒有,親愛的埃德蒙,我的孩子,我沒病。不過,我沒想到你會回來,看到你不期而歸,我太高興、太激動了……啊!上帝!我覺得自己都快要死了!”

“您鎮靜一點,父親!是我,真的是我!人家常說,高興對身體不會有害處,所以我就悄悄進來了。您笑一笑,別這麼瞪着驚慌的眼睛看着我。我回來了,咱們會很幸福的!”

“啊!這太好了,孩子!”老人說道,“可是,我們怎麼會幸福呢?你不再離開我了嗎?快,給我說說你的高興事!”

“願上帝饒恕我,”年輕人說道,“我的幸福來自另一家人的悲傷!但老天在上,我沒有祈求這種幸福,是它自己降臨到我頭上的,我不能不感到高興。可敬的勒克萊爾船長死了,父親,承蒙莫雷爾先生的關照,我將接替他的職務。您明白嗎,父親?二十歲當船長!薪水足有一百金路易,還能分紅呢!一個像我這樣的水手,怎麼敢有這樣的奢望呢?”

“是啊,我的兒子,是啊,的確如此,”老人說,“這真叫人高興。”

“所以,我希望一領到工資,就讓您住上一所帶花園的小房子,讓您種鐵線蓮啊、旱金蓮啊、忍冬草啊什麼的……您怎麼了,父親,您好像很不舒服?”

“彆着急,彆着急!不要緊。”可是,老人渾身無力,向後倒了下去。

“您怎麼了!您怎麼了!”那個年輕人喊道,“喝杯酒吧,父親,酒會給您提神的。酒放在哪裡了?”

“不用,謝謝,別找了,我不需要。”老人一邊說,一邊攔住兒子。

“還是喝點,還是喝點,父親,告訴我酒放在哪裡。”他一連打開了兩三個櫥櫃。

“別找了……”老人說,“沒酒了。”

“怎麼,沒酒了!”當泰斯說着,臉也一下子變白了。他一會兒看着老人那深陷的雙頰和蒼白的臉,一會兒看看空空的櫥櫃,“怎麼,沒酒了!您缺錢用了嗎,父親?”

“既然你回來了,我就什麼都不缺了。”老人說道。

“可是,”當泰斯一邊喃喃地說着,一邊擦着額頭的汗珠,“可是,三個月前,我臨走的時候,不是給您留下兩百法郎嗎?”

“對,對,埃德蒙,是這樣的。但是,你走的時候,忘了我們還欠卡德魯斯的一筆錢。他來跟我要了,還說,如果我不還他,他就去找莫雷爾先生,讓他替你還。所以,你知道,我怕這樣會對你不利……”

“那麼?”

“唉!那麼我就還給他了。”

“可是,”當泰斯喊道,“我欠卡德魯斯足足一百四十法郎呢!”

“是啊。”老人囁嚅地說道。

“您就用我留給您的那兩百法郎還的?”

老人點了點頭。

“這麼說,三個月以來,您只靠六十法郎打發日子?”年輕人喁喁地說道。

“你知道我花銷很少。”老人說。

“啊!上帝啊,上帝啊,請饒恕我吧!”埃德蒙跪在老人面前,大聲說道。

“你這是幹什麼?”

“啊!這太讓我傷心了。”

“好了!”老人微笑着說,“現在你回來了,過去的事就不去想它了,因爲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的,我回來了。”年輕人說道,“而且前程似錦,還帶回了錢。喏,父親,拿去吧,拿去吧,馬上叫人去買點東西。”

說着,他把衣袋裡的錢都掏出來,放在桌子上,一共有十來塊金幣,五六張面值五法郎的埃居,還有一些零錢。

老當泰斯臉上笑開了花。

“這些錢是誰的?”他問道。

“是我的……是您的……是咱們的!……拿去吧,買點吃的,過得開心些,明天還會有更多的錢。”

“小點聲,小點聲,”老人微笑着說,“如果你同意,我省着點花你的錢。否則,別人看見我一下子買那麼多東西,會以爲我是不得不等你回來纔買的。”

“隨您吧。不過,首先僱個女傭吧,父親,我不希望您總是孤零零一個人過日子。我還帶回點走私的咖啡和上等菸草,都放在船艙裡的小箱子裡,明天您就能用上了。噓!有人來了。”

“是卡德魯斯,他一定是聽說你回來了,來祝賀你平安返航的。”

“哼,又一個口是心非的傢伙。”埃德蒙輕輕說道,“管他呢,他是咱們的鄰居,過去幫過咱們,所以還是應當歡迎他來。”

埃德蒙的話音剛落,門口就出現了卡德魯斯那長着黑頭髮和大鬍子的腦袋。這人有二十五六歲,手裡拿着一塊衣料,他是個裁縫,那是準備做衣服襯裡用的布料。

“啊!你回來了,埃德蒙?”他說道,一口十足的馬賽腔,還咧着大嘴微笑,露出滿口象牙似的白牙。

“您這本是看見了嗎?卡德魯斯街坊,我正準備爲您效勞呢。”當泰斯回答,雖然表面上客氣,卻掩飾不住內心的冷漠。

“多謝,多謝,還好,我一無所求,有時候倒是別人來求我(當泰斯渾身一抖)。我說的不是你,小夥子,我借給你錢,你還了。好街坊就是這樣,咱們兩清了。”

“人永遠還不清欠那些幫助過自己的人的債,因爲,即使你不再欠人家的錢,還欠人家的人情呢。”

“說這些幹什麼!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還是說說你的順利歸來吧。我剛纔去港口配一塊咖啡色的裡子料,在那裡碰到當格拉爾。

“‘怎麼,你已經回馬賽了?’

“‘當然了。’他答道。

“我以爲你還在士麥那呢。’

“‘我是在士麥那待過,我就是從那裡回來的。’

“‘那埃德蒙呢,這小傢伙在哪裡?’

“‘一定在他父親那裡吧。’當格拉爾回答。我就回來了,”卡德魯斯接着說,“爲了能握握朋友的手。”

“真是個好心腸的卡德魯斯,”老人說,“他是那麼愛我們。”

“我的確非常愛你們,還非常敬重你們,因爲世上好人不多啊!你好像發財了,小夥子?”裁縫斜着眼看了看當泰那把剛剛放到桌子上的金幣銀幣,又說道。

年輕人注意到街坊那雙黑眼睛裡閃出一道貪婪的光。“噢!天哪!”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這錢根本不是我的,我剛纔表示擔心我不在家的時候,父親可能缺錢用了,爲了讓我放心,他就把自己的錢全擺到桌子上了。好了,父親,”當泰斯接着說,“把錢放回儲蓄盒裡去吧。除非咱們的街坊卡德魯斯也會缺錢花,那麼這錢可以借給他。”

“不需要,小夥子。”卡德魯斯說,“我什麼都不缺,感謝上帝,我這鋪子還夠吃喝。留着你的錢吧,人是不會嫌錢多的。不過,我還是感謝你的好意,儘管我不需要錢。”

“我可是真心實意啊。”當泰斯說道。

“這我相信。喂!你那麼討人喜歡,跟莫雷爾先生的關係一定不錯?”

“莫雷爾先生一向對我很好。”當泰斯回答。

“既然如此,你就不該謝絕與他共進晚餐。”

“怎麼,謝絕與他共進晚餐?”老當泰斯問道,“這麼說,他請你吃晚飯了?”

“是的,父親。”埃德蒙回答,他看到父親爲自己得到的殊榮如此驚喜,不禁笑了。

“那你爲什麼要拒絕呢,兒子?”老人又問。

“爲了能儘早回到您身邊啊,父親。”年輕人答道,“因爲我急於見到您。”

“這會惹那位好心的莫雷爾不高興的。”卡德魯斯又說,“一個人既然想當船長,就不該得罪他的船主。”

“我向他說明了謝絕他的原因,”當泰斯說,“我希望他能理解。”

“哦!要想當船長,就應該會討老闆喜歡。”

“我希望自己不用討好別人,就能當船長。”當泰斯回答。

“這樣最好,這樣最好!這會讓所有的老朋友都感到高興的。我知道聖尼古拉城堡後邊有人聽了也會滿意的。”

“梅爾塞黛絲?”老人問道。

“是的,父親。”當泰斯說,“現在,我見過您了,知道您身體很好,什麼都不缺,請您允許我去看望那個加泰羅尼亞人。”

“去吧,我的孩子。”老當泰斯答道,“願上帝賜福給你妻子,以保佑你,就像他賜福於我兒子來保佑我那樣。”

“他妻子!”卡德魯斯說道,“您可真性急,當泰斯老爹!照我看,她現在還不是他妻子呢!”

“還不是。不過,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是了。”埃德蒙說。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卡德魯斯說,“你這麼抓緊是很明智的,小夥子。”

“這話怎麼說?”

“因爲梅爾塞黛絲是個漂亮姑娘,而漂亮姑娘總是有很多追求者;尤其是她,追她的人足有一打呢。”

“真的嗎?”當泰斯說,微笑中流露出一絲憂慮。

“啊!當然是真的,”卡德魯斯又說,“而且條件都不錯呢。不過,你知道,你要當船長了,別人就不會輕易拒絕你了!”

“這是不是說,”當泰斯說着,臉上的笑容掩飾不住內心的不安,“如果我不是船長……”

“這個!這個……”卡德魯斯說道。

“得了,得了,”年輕人說,“一般來說,我比你更瞭解女人,對梅爾塞黛絲更是如此。我敢肯定,不管我當不當船長,她都會忠於我的。”

“那最好了!那最好了!”卡德魯斯說,“當一個人要結婚的時候,充滿信心總是好事。不過,不管怎麼說,請相信我,小夥子,趕快去告訴她你回來了,再把你可能晉升的消息告訴她。”

年輕人擁抱了父親,向卡德魯斯點點頭,然後走了出去。

卡德魯斯又待了一會兒,而後,向老當泰斯告辭,也下了樓,來到塞納克街,找到正在等着他的當格拉爾。

“怎麼樣,”當格拉爾問,“你見到他了嗎?”

“我剛剛離開他。”卡德魯斯說。

“他跟你談起可能當船長的事了嗎?”

“他說這件事的口氣,就像他已經是船長了似的。”

“彆着急!”當格拉爾說,“他未免太性急了吧。”

“哼!看來莫雷爾先生已經給他許願了。”

“所以他才喜形於色,是嗎?”

“他簡直是得意忘形了。他甚至許諾要幫我的忙,好像他是個大人物似的;他還答應借給我錢,好像他是個銀行家。”

“您拒絕了?”

“那當然,儘管我完全可以接受,因爲他的手摸過的頭幾塊白花花的銀幣還是我借給他的呢。但是,現在當泰斯先生不用求人了,他要當船長了。”

“去你的吧!”當格拉爾說道,“他還不是呢。”

“天哪,他不是船長最好了,”卡德魯斯說,“否則,咱們根本沒法跟他說話了。”

“如果我們願意,”當格拉爾說,“他就會一輩子待在現在的位子上,說不定還不如現在呢。”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是自言自語。他還是那麼愛那個加泰羅尼亞姑娘嗎?”

“簡直愛得發瘋,他去找她了。不過,除非我錯了,否則,他去那裡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你說清楚一點。”

“有什麼必要?”

“這事比你想象的重要。你不喜歡當泰斯,對嗎?”

“我不喜歡狂人。”

“那就好!現在跟我說說你知道的那個加泰羅尼亞姑娘的事吧。”

“我知道得也不很確切。只不過,正如我剛纔跟你說的那樣,我看到的一些情況讓我覺得這位未來的船長在那條通往老診所的路上不會有好果子吃。”

“你都看到了什麼?快說說看。”

“哦,我看到每次梅爾塞黛絲進城,都有一個身材高大,長着黑眼睛、紅皮膚、棕發,特別殷勤的加泰羅尼亞小夥子陪着她,她管他叫堂兄。”

“啊,真的嘛!那麼你認爲這個堂兄是在追求她嗎?”

“我想是的。你說,一個二十一歲的大小夥子跟一個十七歲的漂亮姑娘在一起,能幹什麼呢?”

“你剛纔說當泰斯到加泰羅尼亞人那裡去了?”

“他比我先走一步。”

“咱們也到那邊去一趟怎麼樣?一邊在雷瑟夫酒館喝杯拉馬爾格酒,一邊等消息。”

“誰給我們傳遞消息呢?”

“咱們就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從當泰斯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好吧,”卡德魯斯說,“不過,你得請客了。”

“沒問題。”當格拉爾回答。

於是,兩人邁開大步朝他們所說的地方走去。到那兒以後,他們要了一瓶酒,兩個杯子。潘費爾老爹說看見當泰斯十分鐘以前剛走過去。

他們知道當泰斯此刻肯定在加泰羅尼亞人村裡,就在長滿嫩葉的梧桐樹和無花果樹的樹蔭下坐下來,一羣小鳥在枝頭歡快地歌唱着這明媚的春光。

第三章 加泰羅尼亞人

兩個朋友暢飲着充滿泡沫的拉馬爾格酒,豎着耳朵,凝視着遠方。離他們百步遠的地方,在一座飽受風吹日曬的禿山包後面,就是加泰羅尼亞人的村落。

很久以前的一天,一羣神秘的人從西班牙出發來到這個狹長的半島上,一直生活到今天。誰都不知道他們來自何方,也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他們的一個首領能聽懂普羅旺斯話,他出面請求馬賽政府把這個不毛之地,這個光禿禿的半島賞賜給他們;那時,他們像古代的水手那樣,剛剛把船拉上岸。他們的要求被獲准,三個月以後,圍繞着十四五艘把這些波西米亞人從海上載到這裡來的大船,建起了一個小小的村莊。

這個半摩爾式、半西班牙式的奇特而別有情調的村子,就是今天人們看到的這個村莊,裡面住着這些人的後代,他們依然講着祖先的語言。三四個世紀過去了,他們始終眷戀着這個小小的半島,像一羣海鳥似的廝守在一起,跟馬賽人涇渭分明。本村人自己通婚,不但保留了祖先的語言,還保留了祖上的服飾和風俗。

請讀者隨着我們穿過村子裡唯一的街道,跟我們一起走進一座房屋,這裡的房屋被陽光染成一種獨特的、像落葉一樣美麗的顏色,裡面塗了一層石灰,這白色就是這種西班牙鄉間農舍唯一的裝飾。

一個長着滿頭烏玉般的烏髮、一雙長着長睫毛的溫柔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倚着一塊壁板站着,正用她那如古畫上一樣纖細的手指揉搓着一枝無辜的歐石楠,把上面的花一朵一朵地撕下來,殘花的碎瓣已經撒了一地,她那雙棕色的、像阿爾的維納斯雕像般美麗的手臂裸到肘部,現在也因煩躁而微微顫抖。她還用那柔韌而彎成弓形的腳踢打着地面,從而讓人瞥見她那穿着帶花紋的紅紗長襪的腿,那條腿勻稱修長、線條優美。

離她兩三步遠的地方,一個二十一二歲的人高馬大的小夥子,坐在一把扶手椅裡,動作很不協調地搖晃着腿,一隻胳膊撐在一張蟲蛀了的桌子上,用一種不安而氣惱的目光看着她,是姑娘那堅定、果斷的目光震懾住他。

“你看,梅爾塞黛絲,”年輕人說道,“復活節眼看就要到了,這正是辦婚事的好日子,請回答我啊!”

“我已經回答您一百遍了,費爾南,除非您想跟自己過不去,才老這麼問我!”

“那好吧!請您再重複一遍,好讓我相信這是真的。再跟我說第一百遍,說您拒絕我的愛,可是您母親是贊同的。讓我明白您對我的幸福漠然置之,對我的生死無動於衷。啊!上帝啊,上帝啊,我想當您丈夫想了整整十年,梅爾塞黛絲,您真忍心讓我喪失這賴以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嗎?”

“至少我沒有慫恿您抱有這種希望,費爾南。”梅爾塞黛絲回答道,“我從未在您面前撒過嬌。我總是這樣對您說:‘我像愛哥哥一樣愛您,但永遠不要指望我會對您有超越兄妹之情以外的感情,因爲我的心屬於另外一個人。’我不是這樣對您說的嗎,費爾南?”

“是的,我知道,梅爾塞黛絲。”年輕人回答,“是的,您曾以這種極爲殘酷的坦誠直言相告,但是您忘了嗎,自己人通婚是我們加泰羅尼亞人一條神聖的法規!”

“您錯了,費爾南,這不是法規,而是一種風俗,如此而已。而且,請相信我,您指望不上這種風俗。您該服兵役了,費爾南,您現在的自由,只是他們對您的一種寬容,您隨時都會應徵入伍。您一旦當兵服役,還怎麼管我呢?我這個可憐的孤兒,一無所有,全部財產就是這間裡面掛着幾張破漁網、快要倒塌的小破屋,這是父親留給母親可憐巴巴的遺產,母親又留給了我。母親去世這一年多以來,您想過嗎,費爾南,我幾乎是靠衆人施捨度日!有時,您裝做要我幫忙,爲的是讓我覺得自己有權分享您打來的魚;我接受了,費爾南,因爲您是我父親兄弟的兒子,因爲咱們倆從小一起長大,特別是因爲,如果我拒絕,您一定會很難過。但是我知道,我拿到市場上賣錢買麻紡線的魚,我非常明白,費爾南,那是施捨。”

“這沒辦法,梅爾塞黛絲,不管您有多麼貧窮和孤苦,您都比馬賽最高傲的船主或者最富有的銀行家的女兒更適合我!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除了一個賢惠的妻子和能幹的主婦之外,還有什麼可求的呢?”

“費爾南,”梅爾塞黛絲搖着頭說道,“當一個女人心裡愛的不是丈夫,而是另外一個人時,那她就會成爲壞主婦,也不能保證成爲好妻子。請滿足於我的友誼吧,因爲,我再說一遍,我只能許諾您這一點,而我這個人只許諾我確實能給您的東西。”

“好吧,我明白了。”費爾南說,“您能忍受自己的貧窮,但害怕我的貧窮。那麼,梅爾塞黛絲,只要能得到您的愛,我就會拼命掙錢,您會帶給我幸福,我則會變得富有:我可以改變我的漁民身份;我可以進商行當店員,我也可以成爲商人!”

“這一切您都辦不到,費爾南;您是士兵,您今天之所以還能留在加泰羅尼亞村,是因爲現在沒有戰爭。當您的漁民吧,不要想入非非了,那會讓您覺得現實更加可怕;請滿足於我的友誼吧,因爲我不能給您別的東西。”

“好吧,您是對的,梅爾塞黛絲。我將成爲水手。我將脫去父輩傳下來的這身讓您憎惡的漁民衣服,戴上一頂亮晶晶的水手帽,穿一件海魂衫,外加一件帶鐵錨鈕釦的藍外套。正是這身打扮討您喜歡,是嗎?”

“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梅爾塞黛絲問道,眼中射出嚴厲的光,“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我想說,梅爾塞黛絲,您之所以對我這樣殘酷,是因爲您正等着一個這樣打扮的人。不過,您所等待的這個人也許靠不住,即使他本人不是這樣,至少大海對他是如此。”

“費爾南,”梅爾塞黛絲喊道,“我本以爲您心地善良,但我錯了!費爾南,您祈求上帝的憤怒來平息您心頭的妒忌吧,這真是太狠毒了。好吧,我不想隱瞞,我確實等待着您說的那個我深愛着的人,萬一他回不來,我也不會去詛咒您說的那種靠不住,我會說,他是帶着對我的愛死去的。”

費爾南做了一個狂怒的動作。

“我明白您的心思,費爾南。您因爲我不愛您而恨他,您想用您那加泰羅尼亞的短刀同他的匕首決鬥!這會對您有什麼好處呢?如果您失敗了,您會失去我的友誼;如果您勝利了,我對您的友誼就會變成仇恨。請相信我,去跟女人所愛的男人打架,不是討好這個女人的好辦法。不,費爾南,不要聽憑這種壞念頭的主宰。您不能有我這個妻子,但可以有我這個朋友和妹妹。再說,”她接下去說道,眼中浸滿了淚水,“等着吧,等着吧,費爾南,您剛纔說了,大海是無情的,他已經走了四個月了。四個月以來,海上刮過多少次風暴啊!”

費爾南無動於衷,他沒有去揩拭梅爾塞黛絲臉頰上流淌的淚水。他真想用一杯血去換一滴這樣的眼淚,可惜,這眼淚是爲別人流的。他站起身,在小屋裡轉了一圈,又走回來,停在梅爾塞黛絲面前,目光陰沉,雙拳緊握。

“好吧,梅爾塞黛絲,”他說,“請再回答我一次,您下定了決心嗎?”

“我愛埃德蒙·當泰斯,”姑娘冷冷地回答,“除了埃德蒙之外,任何人都不會成爲我的丈夫。”

“您永遠愛他嗎?”

“活一天就愛他一天。”

費爾南泄氣地垂下頭,嘆了一口氣,好像一聲呻吟。接着,猛地擡起頭,咬着牙,張大鼻孔,吼道:“如果他死了呢?”

“如果他死了,我也去死。”

“如果他把您忘了呢?”

“梅爾塞黛絲!”屋外傳來一聲歡快的叫聲,“梅爾塞黛絲!”

“啊!”姑娘高興得兩頰緋紅,幸福得跳了起來,“您看,他沒忘了我吧,他來了!”

她衝到門口,把門打開,大聲喊道:“到這兒來,埃德蒙!我在這兒!”

費爾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像個旅行者遇到蛇似的向後退了一步,碰到了他剛纔坐過的椅子,跌坐在上面。

埃德蒙和梅爾塞黛絲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馬賽的熾熱陽光從敞開的門縫裡射進來,把他倆籠罩在一片明亮的光波之中。起初,他們看不見周圍的一切。巨大的幸福使他們與世隔絕,他們斷斷續續說着話,沉浸在一種極大的歡樂當中,他們自己倒覺得陷入一種痛苦當中。

陡然間,埃德蒙在昏暗中瞥見了費爾南那張陰沉的、充滿威脅的蒼白麪孔,那個加泰羅尼亞青年下意識地把手放到腰間的匕首上。

“啊!對不起,”當泰斯也皺了皺眉頭,說道,“我沒有注意到咱們是三個人。”

然後,他轉向梅爾塞黛絲:“這位先生是誰?”

“這位先生將成爲您最好的朋友,當泰斯,因爲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堂兄。他是費爾南,也就是說,除您之外,埃德蒙,他是我世界上最愛的人。您認不出他了嗎?”

“啊!當然認得。”當泰斯說。他一邊繼續緊緊握着梅爾塞黛絲的手,一邊友好地向加泰羅尼亞人伸出另一隻手。

可是,費爾南沒有回答這個友好的表示,仍然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像尊塑像似的。

於是,埃德蒙用他那探詢的目光看了看激動得渾身顫抖的梅爾塞黛絲,又看了看陰惡兇險的費爾南。

這就讓他一目瞭然。憤怒升上他的眉梢。“我風風火火趕到您這裡,沒想到會遇上一個敵人。”

“敵人!”梅爾塞黛絲喊道,向堂兄射去一道憤怒的目光,“您說我家裡有個敵人,埃德蒙!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挽着您的手臂到馬賽去,離開這個家,永遠不回來了!”

費爾南的眼中射出一道光。

“如果您遇到不幸,我的埃德蒙,”她繼續說道,依然充滿那種異常的鎮靜,這彷彿在告訴費爾南,已經看透了他的陰險念頭,“如果您遇到不幸,我就登上莫爾吉翁海岬,跳下去撞巖而死。”

費爾南的臉色白得嚇人。

“但是您搞錯了,埃德蒙,”她接着說下去,“這裡根本沒有您的敵人,這裡只有費爾南,我的哥哥,他會握住你的手,就像對一個忠誠的朋友那樣。”

說完,姑娘就把嚴厲的目光轉向那個加泰羅尼亞人;他如同被這目光所震懾一般,慢慢走近埃德蒙,向他伸出手。他的仇恨雖然強烈,卻像無力的浪花似的,被姑娘對他的巨大影響擊得粉碎。

他剛一碰到埃德蒙的手,便意識到已經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一切,立刻衝出屋去。

“啊!”他一邊把手插進頭髮裡,像個瘋子似的奔跑着,一邊喊着,“啊!有誰能把這個人給我除掉?我太不幸了!太不幸了!”

“喂,加泰羅尼亞人!喂,費爾南!你這是往哪兒跑啊?”一個聲音問道。

年輕人立刻停住腳步,朝四下裡看了看,發現卡德魯斯正跟當格拉爾一起坐在樹蔭下喝酒。

“喂!”卡德魯斯說道,“你怎麼不過來啊?難道你真的那麼忙,連過來跟朋友打個招呼的工夫都沒有嗎?”

“尤其是朋友面前還擺着幾乎滿滿一瓶酒呢。”當格拉爾說道。

費爾南怔怔地望着這兩人,什麼話都沒說。

“他好像垂頭喪氣,”當格拉爾用膝蓋碰了碰卡德魯斯,輕輕地說道,“我們會不會弄錯了,會不會跟我們估計的正相反,是當泰斯贏了?”

“哎呀!那可得問問清楚。”卡德魯斯說。

然後,他朝那個青年轉過身去。“喂!怎麼樣,加泰羅尼亞人,你到底來不來呢?”費爾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慢慢走到棚架下,樹蔭彷彿使他的心情平靜了點,涼爽也使他那疲憊的身子略感輕鬆。

“你們好,”他說,“你們是叫我嗎?”然後,與其說他是坐下,倒不如說是跌倒在桌子旁邊的一個凳子上。

“我們剛纔喊了你,因爲你像個瘋子似的奔跑着,我怕你去跳海。”卡德魯斯笑着說,“對朋友,不光要請他喝酒,還得阻止他去喝三四升水。”

費爾南發出一聲頗似哭泣的呻吟,把頭放到交叉在桌子上的兩隻手腕上。

“喂!要我告訴你嗎?費爾南。”卡德魯斯又說道,以小市民的粗魯方式挑開話題,好奇心使這種人忘掉了應當拐彎抹角,“喂!瞧他那個樣子,活像個情場失意的人!”開完這句玩笑,他就大笑起來。

“得了吧!”當格拉爾說道,“一個像他這麼棒的小夥子,怎麼可能在情場上失意呢?你在開玩笑,卡德魯斯。”

“不是,”卡德魯斯又說,“你聽聽他是怎麼唉聲嘆氣的吧。好了,好了,費爾南,擡起頭來回答我們,朋友問候你,你卻不理睬,這是很不禮貌的。”

“我身體很好。”費爾南說着,攥緊拳頭,仍然沒擡頭。

“啊!你看見了沒有,當格拉爾,”卡德魯斯邊說邊向朋友使了個眼色,“事情就是這樣的。你面前的這個費爾南是馬賽最棒的捕魚能手之一,他愛上了一個名叫梅爾塞黛絲的漂亮姑娘;不幸的是,那個漂亮姑娘好像愛上了‘法老’號的大副,而‘法老’號恰好今天返航了。你明白了嗎?”

“不,我不明白。”當格拉爾回答。

“可憐的費爾南是被人家趕出來了。”卡德魯斯又說。

“你還想說什麼?”費爾南擡起頭來說道,並用眼睛瞪着卡德魯斯,像是想找人出氣似的,“梅爾塞黛絲是自由的,不是嗎?她想愛誰就愛誰。”

“啊!如果你這麼看這件事,那就另當別論了!我還以爲你是條真正的加泰羅尼亞漢子呢,人家跟我說,加泰羅尼亞人可不是隨便讓情敵取代的,別人還告訴我,費爾南是個報起仇來最兇狠的人。”

費爾南悽慘地笑了笑。“情人從來都是不可怕的。”

“可憐的孩子!”當格拉爾佯裝出由衷同情他的樣子,說道,“有什麼法子呢?他沒料到當泰斯突然歸來。他還以爲他死了,或者對女友不忠,誰知道呢!這種事來得越突然,越讓人受不了。”

“啊!是的,反正……”卡德魯斯邊喝邊說,那冒着泡沫的拉馬爾格酒開始來勁了,“反正費爾南不是唯一當泰斯幸運歸來而感到不快的人,你說對不對,當格拉爾?”

“不錯,你說得對,我甚至敢說這件事還會讓他倒黴。”

“那又怎麼樣,”卡德魯斯說着,給費爾南滿上一杯,又給自己滿上不知是第九杯還是第十杯,而當格拉爾幾乎一口沒喝,“那又怎麼樣,這其間,他會娶梅爾塞黛絲爲妻,美麗的梅爾塞黛絲!至少他是爲這件事纔回來的。”

這時候,當格拉爾用銳利的目光盯着那個青年,卡德魯斯的話句句像燒化的鉛水一樣燒灼着那個青年的心。

“他們什麼時候結婚?”

“哦!這件事還沒定呢!”費爾南咕噥着說。

“是還沒定,不過,他們遲早要結婚的,”卡德魯斯說,“這事就像當泰斯要當‘法老’號船長一樣肯定,你說是不是,當格拉爾?”

當格拉爾受到這意外的一擊,不禁打了個哆嗦,便朝卡德魯斯轉過身,捉摸起他臉上的表情,想看出他這一擊是不是有預謀的,但他在那張醉醺醺的臉上看到的只有嫉妒。

“來吧!”當格拉爾把三個人的酒杯斟滿,說道,“讓我們來爲美麗的加泰羅尼亞姑娘的丈夫埃德蒙·當泰斯船長乾杯!”

卡德魯斯用笨重的手把杯子送到嘴邊,一飲而盡。費爾南拿起自己的酒杯,扔到地上摔碎。

“嘿嘿嘿!”卡德魯斯說道,“快看那邊是什麼,小山丘上,加泰羅尼亞村子那邊,快看,費爾南,你眼神比我好,我眼睛好像有點花了,你知道,酒這玩意兒是會捉弄人的。你看那好像是兩個手拉手、肩並肩的情人。上帝饒恕我!他們沒想到我們能看見他們,瞧,他們正在親嘴呢!”

當格拉爾沒放過費爾南臉上的每一個痛苦的表情,那張臉明顯變了樣。

“您認出他們了嗎,費爾南先生?”他問道。

“是的,”後者用嘶啞的聲調回答,“那是埃德蒙先生和梅爾塞黛絲小姐。”

“嘿!你們瞧!”卡德魯斯說,“我愣沒認出他們來!喂,當泰斯!喂,漂亮的姑娘!請過來一下,告訴我們,你們什麼時候辦喜事,因爲,費爾南先生執意不肯告訴我們。”

“你能不能閉上嘴!”當格拉爾說道,裝出要阻攔卡德魯斯的樣子,但後者帶着醉鬼特有的固執,把身子探出涼棚,“請你儘量站穩一點,讓兩個情人安安靜靜地談情說愛吧。喏,看看人家費爾南,跟他學學,他非常理智。”

費爾南大概像被鬥牛士激怒的公牛似的被當格拉爾逼急了,終於準備衝鋒了。他騰地站起來,彷彿憋足了勁兒,朝情敵衝過去。但就在這時,喜笑顏開、爲人剛正的梅爾塞黛絲擡起她那美麗的面龐,眼中閃着明亮的光。費爾南記起了她的威脅,她說過,如果埃德蒙死了,她也去死,於是,他又頹喪地坐回椅子裡。

當格拉爾來回看着桌子前面的這兩個人:一個喝得酩酊大醉,另一個被愛情迷住眼睛。

“這兩個傻瓜真不中用,”他心裡想道,“我真擔心自己就這麼被夾在一個醉鬼跟一個膽小鬼中間:一個妒火燒身,本該往肚子裡灌點毒水壞水,此刻卻被酒灌得爛醉如泥;另外那個蠢貨呢,別人從他眼皮底下把他的情人奪走,然而,他像個孩子似的只知道哭鼻子、訴苦。他們本該像那些報復心極強的西班牙人、西西里人和加泰羅尼亞人那樣,目光中燃燒着復仇的火焰,拳頭握得像屠夫手裡的大錘一樣,能一下子砸爛一頭牛的腦袋。毫無疑問,埃德蒙的命運戰勝了他們。他將娶那個漂亮姑娘做妻子,他將當上船長,嘲笑我們,除非……(當格拉爾的嘴上露出一絲微笑)除非我親自出馬。”他心裡又想道。

“喂!”卡德魯斯半撐着身子,兩隻拳頭放在桌子上,還在叫嚷,“喂!埃德蒙!你看不見朋友了,還是你驕傲得不愛理人了?”

“不是,親愛的卡德魯斯。”當泰斯回答,“我不是驕傲,而是幸福,我想,幸福比驕傲更能讓你目中無人。”

“太棒了!這樣解釋很好。”卡德魯斯說,“喂!你好,當泰斯太太。”

梅爾塞黛絲莊重地答禮致意。

“我現在還沒姓當泰斯呢,”她說,“在我們家鄉,人們說,在姑娘結婚之前就用未婚夫的姓稱呼她們,是會招災惹禍的。所以,請您還是叫我梅爾塞黛絲吧。”

“應當原諒卡德魯斯這個街坊,”當泰斯說,“他平時一般不大會弄錯。”

“這麼說,你們很快就要操辦婚事了,當泰斯?”當格拉爾向兩個年輕人致意,並問道。

“儘快吧,當格拉爾先生。今天先到我父親那裡把一切都辦妥;明天,最遲後天,就在雷瑟夫酒店舉行訂婚宴會。希望朋友們都能光臨。這就是說,我在向您發出邀請,當格拉爾先生。也向您發出邀請,卡德魯斯。”

“那費爾南呢,”卡德魯斯言語含糊地笑着問,“費爾南是不是也受到邀請了呢?”

“我妻子的哥哥就是我的哥哥,”埃德蒙說道,“如果他在這種時刻不跟我們在一起,我和梅爾塞黛絲都會深感遺憾的。”

費爾南張開嘴想回答一句,但聲音消失在喉嚨裡,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今天辦手續,明後天就訂婚……嘿!您還真夠着急的,船長。”

“當格拉爾,”埃德蒙微笑着說,“我也要像剛纔梅爾塞黛絲提醒卡德魯斯那樣提醒您一句,請不要用這個還不屬於我的頭銜來稱呼我,否則,這也會給我招災惹禍的。”

“對不起,”當格拉爾答道,“我只是想說您太性急了。真是的!我們有的是時間,‘法老’號三個月之內是不會出航的。”

“人總是急於得到幸福,當格拉爾先生。一個人在經過長期的痛苦煎熬之後,都會不敢期望幸福。不過,我這樣急,還不完全出於個人理由,我必須儘快去巴黎一趟。”

“啊!是嘛!去巴黎,這是您頭一次去巴黎吧,當泰斯?”

“是的。”

“您是去辦事吧?”

“不是爲我個人,是爲了完成我們那位可敬的勒克萊爾船長的最後一項囑託。您知道,當格拉爾,這種事是很神聖的。況且,您放心,我馬上就回來。”

“是的,是的,我明白。”當格拉爾嘴裡說道。

然後,他又在心裡想道:“去巴黎,肯定是爲了送大元帥交給他的那封信。啊!那封信倒讓我想出一個主意,一個好主意!哼!當泰斯,我的朋友,你還沒成爲‘法老’號名單上的頭號人物呢!”

然後,他又轉向已經離去的埃德蒙。“一路順風!”他大聲喊道。

“謝謝。”埃德蒙回過頭來答道,還做了個友好的手勢。

兩個情人繼續朝前走着,心平氣和,歡歡喜喜,猶如升上天堂的上帝的選民。

第四章 陰謀

當格拉爾目送着埃德蒙和梅爾塞黛絲,直到這對情人消失在聖尼古拉城堡的一個拐角處。然後,他轉過身來,看見費爾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又坐回椅子裡;卡德魯斯則含糊不清地咕噥着一首飲酒歌。

“喂!親愛的先生,”當格拉爾對費爾南說,“我看這樁婚事不能讓大家都高興,是吧?”

“它讓我感到絕望。”費爾南說。

“您真的那麼愛梅爾塞黛絲?”

“我簡直是崇拜她!”

“時間很久了嗎?”

“從我們認識時起,我始終愛着她。”

“那您爲什麼光在這裡抓耳撓腮,而不想辦法挽救呢!真是的!我沒想到你們這個民族的人就這麼做事。”

“那您讓我怎麼做呢?”費爾南問道。

“我怎麼知道?難道這關我什麼事嗎?愛上梅爾塞黛絲小姐的好像不是我,而是您嘛!福音書上說,你只要尋找就能找到。”

“我本來已經找到了。”

“找到什麼?”

“殺死那個男的,但是,那個女的跟我說,要是她的未婚夫出點什麼事,她就自殺。”

“得了吧!都是說說而已,誰也不會那麼做。”

“您根本不瞭解梅爾塞黛絲,先生,她話一說出口,就一定會這麼做的。”

“笨蛋!”當格拉爾心裡想道,“她自殺不自殺關我什麼事,只要當泰斯當不上船長就行。”

“不等梅爾塞黛絲死,我就先死了。”費爾南語氣堅決地說。

“這才叫愛情呢!”卡德魯斯說道,從聲音裡聽得出他醉得越來越厲害了,“這才叫愛情呢,否則,我就不知道還有沒有愛情了!”

“嗯,”當格拉爾說,“您看起來是個好小夥子。我就豁出去了!我想幫您擺脫苦惱,不過……”

“對,”卡德魯斯插嘴道,“說說看。”

“親愛的,”當格拉爾又說,“你醉得差不多了,把瓶子裡的酒喝光吧,然後,你就會不省人事了。喝吧,別管我們的事。我們要做的事是需要有清醒的頭腦的。”

“我?醉了?”卡德魯斯說,“得了吧!就你這瓶酒,還不如香水瓶大呢,我再喝上四瓶也沒問題!潘費爾老爹,上酒!”卡德魯斯爲了表明自己還能喝酒,又用酒杯敲着桌子。

“您剛纔想說?”費爾南說道,急於想聽到被打斷的下文。

“我說什麼來着?我想不起來了。卡德魯斯這個醉鬼把我的思路給打斷了。”

“想喝多少就應當喝多少。那些不敢喝的人才叫活該,因爲他們心裡有鬼,害怕酒後吐真言。”卡德魯斯說完,就唱起當時特別流行的一首歌的最後兩句:

惡人個個都能喝水,

世界初的大洪水可以作證。

“您剛纔說,”費爾南又說,“您想幫我擺脫苦惱;然後您加了一句‘不過……’”

“對,我又加了一句‘不過……’要想使您擺脫苦惱,只要當泰斯娶不了您所愛的人就行了;我覺得,即使當泰斯不死,這樁婚事也能吹。”

“只有死才能把他們分開。”費爾南說道。

“您真是死心眼兒,我的朋友。”卡德魯斯插嘴說,“瞧當格拉爾,他是個老謀深算、詭計多端的人,是個希臘人,他會證明您想錯了。當格拉爾,快證明給他看看,我已經替你打了包票。告訴他,當泰斯不一定非死不可。再說,當泰斯死了也不是好事。他是個好小夥子,我很喜歡他,這個當泰斯。爲你的健康乾杯,當泰斯!”

費爾南不耐煩地站起身來。

“讓他說吧,”當格拉爾拉住年輕人,說道,“他雖然喝醉了,可話說得並不錯。只要人不在了,那也跟他死一樣會把他們分開。請設想一下,假如埃德蒙跟梅爾塞黛絲之間隔着一堵監獄的圍牆,那不也跟他們被墳墓分開沒什麼兩樣嗎?”

“不錯,但他還會從監獄裡出來的,”卡德魯斯說,他還有一點清醒,竭力參與這場談話,“而這個叫埃德蒙·當泰斯的人要是出了監獄,他可是要報仇的。”

“管他呢!”費爾南咕噥着。

“再說,”卡德魯斯接着說道,“憑什麼把當泰斯關進監牢呢?他既沒偷,也沒殺人害命。”

“你住嘴吧。”當格拉爾說道。

“可我不想住嘴。”卡德魯斯說,“我想讓你告訴我,憑什麼把當泰斯關進監獄。我麼,我可是非常愛當泰斯的。爲你的健康乾杯,當泰斯!”

於是,他一仰脖兒,又灌下一杯。

當格拉爾盯着裁縫那呆滯的目光,注意到他醉得越來越兇,然後,朝費爾南轉過身來。

“怎麼樣!您明白了嗎?”他說,“不一定非殺他不可!”

“不一定,當然,如果真的像您剛纔說的,能有辦法逮捕當泰斯。可是,您有這個辦法嗎?”

“只要仔細尋找,總會找到的。”當格拉爾說,“不過,”他又接着說道,“真是見鬼了,我幹嗎要管這個閒事呢,難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我不知道這事是不是跟您有關,”費爾南抓住他的胳膊,說道,“但我知道您跟當泰斯有仇。一個心裡有恨的人對別人的同樣感情是不會弄錯的。”

“我!對當泰斯有仇?我發誓,絕對沒有。我只是看到您很痛苦,是您的痛苦觸動了我,如此而已。既然您認爲我懷有個人動機,那就再見了。親愛的朋友,您自己想辦法解救自己吧。”說着,當格拉爾裝作要站起身走開的樣子。

“別走,”費爾南拉住他,說道,“請留下!其實,您恨當泰斯也好,不恨他也罷,這對我都無關緊要。可我恨他,我可以公開說出這一點。您想辦法,我來實現,只要不死人就行,因爲梅爾塞黛絲說了,如果殺了當泰斯,那她也要去死。”

卡德魯斯本來把頭趴在桌子上,現在又擡起頭,用混濁呆滯的目光看着費爾南和當格拉爾。

“殺了當泰斯?”他問,“誰在這兒說要殺當泰斯?我可不希望有人殺他,他是我的朋友;今天早晨,他還答應借給我錢呢,就像我曾經借錢給他一樣。我不希望有人殺當泰斯。”

“誰跟你說要殺他了,傻瓜!”當格拉爾說道,“我們只是開個玩笑,你繼續爲他的健康乾杯吧,”說着,他又把卡德魯斯的杯子斟滿,“讓我們安靜一會兒吧。”

“對,對,爲當泰斯的健康乾杯!”卡德魯斯說着,又一飲而盡,“爲他的健康乾杯!……爲他的健康乾杯!……幹!”

“可是,辦法呢……什麼辦法?”費爾南問道。

“怎麼,您還沒想出辦法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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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啊,不是由您想辦法嗎?”

“不錯,”當格拉爾說,“法國人就是比西班牙人強。西班牙人絞盡腦汁,法國人計上心頭。”

“那就快點說吧。”費爾南急切地說。

“夥計,”當格拉爾說道,“拿筆、墨水和紙來!”

“筆、墨水和紙!”費爾南不解地咕噥着。

“不錯,我是會計,筆、墨水和紙是我的工具,沒有這些工具,我什麼也幹不成。”

“快拿筆、墨水和紙來!”費爾南喊道。

“你們要的東西這張桌子上都有。”夥計指着他們要的東西說道。

“那就給我們拿過來吧。”

夥計拿起紙、墨水和筆,放到涼棚下的桌子上。

“一想到用這些玩意兒殺人,”卡德魯斯把手放到紙上,說道,“甚至比躲在樹林裡謀殺還有準兒!我始終覺得一支筆、一瓶墨水和一張紙比一把匕首和一支手槍還可怕。”

“這傢伙看來並不像他外表醉得那麼厲害,”當格拉爾說道,“再給他倒酒,費爾南。”

費爾南又把卡德魯斯的杯子斟滿,後者不愧爲酒鬼,又把手舉起來,去接酒杯。

加泰羅尼亞人盯着他的動作,直到卡德魯斯幾乎被這新的一杯徹底打垮,與其說他把酒杯放下,還不如說那杯子是掉到桌子上的。

“怎麼樣?”加泰羅尼亞人看到,卡德魯斯殘留的最後一點理智隨着這最後一杯酒消失了,就開口說道。

“嗯!我剛纔想說,”當格拉爾說,“如果在這次當泰斯途經那不勒斯和厄爾巴島的航行之後,有人到警察局那兒告發他是波拿巴的奸細……”

“我去告發他,我去!”年輕人急忙說道。

“可以。不過,這樣一來,人們就要讓你在揭發材料上簽字,讓你跟被揭發的人對質;當然,我會爲你提供材料,作爲指控證據,這我知道。但是,當泰斯不會一輩子關在監獄裡,總有一天他要出來,而他出獄的這一天,讓他坐牢的那個人可就要倒黴了!”

“好啊!讓他來找我算賬吧,”費爾南說,“我正求之不得呢!”

“是嗎,可還有梅爾塞黛絲呢!只要你擦破她心上人埃德蒙一點皮,她就會把你當做仇人!”

“是這樣的。”費爾南說。

“不行,不行。”當格拉爾又說,“既然咱們決定這麼幹,你看,那就乾脆像我現在做的這樣:拿起筆,蘸上墨水,然後用左手——免得字跡被人認出來——寫一封下面這樣內容簡短的揭發信。”

於是,當格拉爾付諸行動,用左手和向左傾斜的字體,寫了下面幾行字,與他平時的筆跡截然不同。寫完之後遞給費爾南,費爾南輕聲念道:

檢察官先生:誠懇地請求您接受一個王朝與教會的擁戴者的稟告:“法老”號貨輪大副埃德蒙·當泰斯,今從士麥那經那不勒斯和費拉若港返回本埠;該大副奉穆拉之命,將一信轉交陰謀篡位者,又受篡位者之託,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犯罪證據可在逮捕他時獲取,此信如不在罪犯身上,便在其父家中或者“法老”號船艙中。

“太好了,”當格拉爾又說,“這樣一來,您的復仇就不會引人注目,別人也絕不會懷疑到您,事情自然就會成功。剩下的,只要像我現在這樣,把信一折,再在信封上寫上‘檢察官先生啓’,一切就都妥了。”

於是,當格拉爾一邊說着,一邊寫上地址。

“是啊,一切都辦妥了,”卡德魯斯又大聲說道,他憑着最後一點神志聽完了那封信,本能地意識到這樣一封信將會帶來多大的災難,“是啊,一切都辦妥了,只不過,這樣做太卑鄙了。”

說完,他伸出胳膊,想去夠那封信。

“所以,”當格拉爾把信推到他的手夠不着的地方,說道,“我剛纔說的和做的都是開玩笑,要是當泰斯,這個可愛的當泰斯真的出點什麼事,我會頭一個感到難過的!所以,你瞧……”

他拿起信,在手裡一揉,扔到涼棚的一角。

“這就好了,”卡德魯斯說,“當泰斯是我的朋友,我不希望別人傷害他。”

“唉!誰會這麼想呢?傷害他!我不會這麼想,費爾南也不會!”當格拉爾一邊說着站起身來,一邊看着仍然坐在那裡的年輕人,他正目不轉睛地盯着扔在角落裡的那封舉報信。

“既然如此,”卡德魯斯說,“那就讓人給咱們拿酒來,我要爲埃德蒙和美麗的梅爾塞黛絲的健康乾杯。”

“你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酒鬼。”當格拉爾說,“你要是再喝,就只能躺在這裡了,看你,現在已經站不起來了。”

“我!”卡德魯斯說着,以醉鬼的逞能站了起來,“我,站不起來了!我敢打賭,我能爬到阿庫爾鐘樓頂上,甚至連搖晃都不會搖晃一下!”

“好吧!就算是吧,”當格拉爾說,“我跟你打賭,但是得等到明天。今天,你得回家了。把胳膊給我,咱們回家。”

“回家,”卡德魯斯說,“不過,我回家用不着你攙我。你來嗎,費爾南?你跟我們一起回馬賽嗎?”

“不,”費爾南迴答,“我要回加泰羅尼亞村。”

“那你就錯了,來,跟我們一起回馬賽吧,來。”

“我去馬賽沒什麼事,我根本不想去。”

“你怎麼這麼說呢?你不想去,夥計!那好吧,隨你的便好了!人人都有自由!走吧,當格拉爾,既然他想回去,那就讓這位先生回加泰羅尼亞村吧。”

當格拉爾趁着卡德魯斯這會兒自己願意,趕緊拉他回馬賽。只不過,爲了給費爾南留條方便的近路,他沒有走新岸碼頭,而是繞道聖維克多門。卡德魯斯抓住他的胳膊,搖搖晃晃地跟着他走了。

走出二十幾步以後,當格拉爾回過頭來,看見費爾南急忙撿起那封信,把它裝進衣袋裡。緊接着,那個年輕人就衝出涼棚,朝皮隆方向走去。

“喂,他是怎麼回事?”卡德魯斯問道,“他剛纔跟我們撒謊,他說回加泰羅尼亞村,可這會兒往城裡跑!喂,費爾南!你走錯路了,我的孩子!”

“是你自己眼睛花了,”當格拉爾說,“他走的正是老診所那條路。”

“真的嗎?”卡德魯斯說,“嘿!我還以爲他往右邊拐了呢。毫無疑問,酒這玩意兒在捉弄人。”

“好了,好了,”當格拉爾心裡想,“我相信事情已經開了個好頭,下一步就順其自然了。”

第五章 訂婚宴會

第二天,清風徐徐,朝陽燦爛,紫紅色的陽光染紅了漾着水花的浪尖,使大海波光粼粼,絢麗多彩。

酒宴就擺在雷瑟夫酒店的二樓,酒店的那個涼棚我們已經很熟悉了。二樓是間寬敞的大廳,五六扇大玻璃窗使大廳顯得格外明亮;每一扇窗戶的頂上都寫着法國的一個大城市名字(請各位對此現象說出自己的高見)。

窗子外面,也跟這整座樓房一樣,環繞着一道木圍廊。

雖然宴會定在正午開始,但從上午十一點起,這個圍廊裡就擠滿了等得心急的人,他們在那裡散着步。那是“法老”號上幸運的海員,還有幾個士兵,都是當泰斯的朋友。爲了向這對夫婦祝賀,大家都穿上自己最漂亮的服裝。

客人們中間傳着一條消息,說“法老”號的兩個船主都將親臨大副的訂婚宴會。不過,在客人們看來,這是船主給當泰斯的殊榮,所以,誰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但是,與卡德魯斯同來的當格拉爾證實了這個消息。他今天早晨碰到過莫雷爾先生,莫雷爾先生對他說,他要親自來雷瑟夫酒店赴宴。

果然,就在他倆到達後不久,莫雷爾先生也走進大廳,他受到“法老”號水手們熱烈的鼓掌歡迎。船主的到來,證實了當泰斯將被任命爲船長的傳聞。由於當泰斯深受船員們的愛戴,所以,他們紛紛向船主表示感謝,感謝他的選擇正巧符合他們的願望。莫雷爾先生剛一進來,大家就派當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去給未婚夫報信,他倆的任務,是通知這個重要人物已經到了,他的光臨已經產生了極大反響,催當泰斯趕快過來。

當格拉爾和卡德魯斯立刻跑了出去;可是,他們還沒走多遠,剛到火藥庫那裡,就看到一羣人迎面走來。

這羣人裡有四個姑娘,都是梅爾塞黛絲的朋友,跟她一樣,也是加泰羅尼亞人,是未婚妻的伴娘。埃德蒙讓未婚妻挽着自己的手臂,未來的新娘身旁走着當泰斯老爹,後面跟着面帶陰險笑容的費爾南。

無論梅爾塞黛絲還是埃德蒙,都沒注意到費爾南臉上的笑容。這兩個可憐的孩子心裡充滿了幸福,只看見他們自己和爲他們祝福的明朗的藍天。

當格拉爾和卡德魯斯完成了使者的使命,跟當泰斯友好地用力握了握手,就走開了。當格拉爾來到費爾南身邊,卡德魯斯則走到衆人注目的中心當泰斯老爹身旁。

老人身着他那身筆挺漂亮的塔夫綢上衣,上面綴着菱形的鈕釦,兩條雖然纖細但有力的腿上套着一雙很帥的帶花點的長筒棉紗襪,從老遠一看就知道是英國走私貨。他的三角帽上綴着很多白、藍兩色的飄帶。他還拄着一根擰成麻花狀的、頂部彎曲、頗似古代彎頭牧杖似的木手杖。那身打扮,活像一七九六年盧森堡公園的杜伊勒裡花園重新開放時,那些在裡面炫耀自己的花花公子。

老爹身邊,我們前面已經說過,是剛剛溜過來的那個卡德魯斯,能夠美餐一頓的前景使他與當泰斯父子徹底和好了。在卡德魯斯的頭腦中,前一天發生的事還隱約殘留着一點記憶,就像人們早晨醒來,腦子裡還殘留着夜裡的夢一樣。

當格拉爾走近費爾南時,朝這個失意的情人仔細看了一眼。費爾南跟在這對未婚夫婦的身後,已經完全被梅爾塞黛絲遺忘,後者被甜美自私的愛情所陶醉,眼睛裡只有她的埃德蒙一個人。費爾南臉色蒼白,偶爾又泛起一陣陣紅暈,紅暈散去,臉色就變得更加蒼白。他時不時地朝馬賽方向看上一眼,於是,一陣無法剋制的顫抖就會震撼他的全身。看樣子,費爾南在期待着,或者至少可以說是預見到一個重大事件的到來。

當泰斯穿得很樸素。他在商船上服務,所以穿一套介於軍裝和便服之間的制服;在這身裝束之下,他那本來就紅潤的面龐,在未婚妻的歡樂和美麗襯托之下,就更加顯得光彩照人了。

梅爾塞黛絲生着一雙烏黑的眼睛,硃紅的嘴脣,就像塞浦路斯或者塞奧斯的希臘女人那麼漂亮。她的步履則像阿爾或者安達盧西亞女人那麼輕盈矯捷。一個城裡姑娘可能會蒙上面紗,至少會垂下睫毛,以掩飾自己的歡樂,而梅爾塞黛絲微笑着,看着周圍的每一個人;她的微笑和目光也跟她說的話一樣直爽:如果你們是我的朋友,就請跟我一起歡樂吧,因爲我確實非常幸福!

雷瑟夫酒店的人剛一望見那對新人和陪伴他們的人,莫雷爾先生就下樓迎了過來,身後跟着那些水手和士兵,他剛纔正是跟他們在一起,並向他們重複了他對當泰斯的許諾,即讓當泰斯接替勒克萊爾船長的職務。看到他走過來,當泰斯就抽出手臂,讓未婚妻挽着莫雷爾先生。於是,船主和少女率先蹬上通往宴會廳的木樓梯,這樓梯在客人腳下吱吱嘎嘎響了五分多鐘。

“父親,”梅爾塞黛絲在餐桌前停下腳步,說道,“請您坐在我右邊。我的左邊留給那個待我像親哥哥一樣的人。”她說話時的那種溫柔,像匕首一般刺透了費爾南的心。

他的嘴脣失去了血色,人們可以看到他那男子漢的茶褐色臉上,血液漸漸流走,匯到心臟。

與此同時,當泰斯也在請貴客入座,他請莫雷爾先生坐在自己右邊,請當格拉爾坐在自己左邊。然後用手示意,請大家入席。

這時,餐桌上已經端上來棕色的、香味很濃的阿爾香腸;外殼油亮閃光的大龍蝦;粉殼大蝦;像毛慄般渾身是刺的海膽;還有在南方美食家口中,味道勝過北方牡蠣的蛤蜊;最後,是用那些被海浪捲到沙岸、在行的漁夫們統稱爲“海鮮”的東西做的冷盤。

“多安靜啊!”老人品嚐着一杯潘費爾老爹親自送到梅爾塞黛絲面前的黃玉色的酒,說道,“好像在座的三十個人一心想笑呢。”

“唉!當丈夫並不總是快樂的。”卡德魯斯說道。

“事實是,”當泰斯說,“此刻我太幸福了,竟然快樂不起來了。如果您剛纔說的話是這個意思,那您就說對了。喜悅有時會產生一種奇怪的效果,它讓人感到壓抑,就像痛苦一樣。”

當格拉爾觀察着費爾南,後者那易受感染的天性吸收和反饋着每一種感情。

“怎麼了?”他說,“您是擔心出什麼事嗎?可我覺得正相反,一切都在按照您的意願進行呢!”

“正是這一時刻讓我害怕。”當泰斯說道,“我覺得一個人不會這麼輕而易舉地得到幸福!幸福就像建在仙島上的宮殿,它的大門是由惡龍把守着的,非要經過搏鬥才能獲得。而我呢,實際上我真不知道自己憑什麼得到做梅爾塞黛絲丈夫的幸福。”

“丈夫,丈夫,”卡德魯斯笑着說,“你還不是丈夫呢,我的船長。不信你試試看,現在就想當丈夫,看人家怎麼對待你!”

梅爾塞黛絲羞得兩頰緋紅。

費爾南在椅子上如坐鍼氈,一點聲音都讓他嚇一跳,不時地擦着前額上那如同暴風雨乍起時雨點似的汗水。

“哦,卡德魯斯街坊,”當泰斯說道,“你也用不着反駁我。不錯,梅爾塞黛絲現在還不是我的妻子……”他掏出懷錶,“不過,再過一個半小時就是了!”

所有的人都嚇了一跳,只有當泰斯老爹例外,他歡快地笑着,露出一口依然整齊潔白的牙齒。梅爾塞黛絲也微笑着,臉也不再紅了費爾南用**的手握住刀柄。

“再過一個半小時!”當格拉爾說道,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這是爲什麼?”

“是的,朋友們。”當泰斯說道,“多虧莫雷爾先生的貸款——他是世界上除了我父親之外對我恩情最重的人——所有的困難都解決了。我們已經付了教堂的結婚預告費,兩點半時,馬賽市長將在市政廳接待我們。鑑於時鐘剛剛響過一點一刻,我說梅爾塞黛絲再過一個半小時就將成爲我的妻子,我想誤差不算太大。”

費爾南閉上眼睛,彷彿有一團火雲在灼燒着他的眼皮。他靠在桌子上,以防摔倒,儘管竭力剋制自己,還是忍不住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這呻吟聲淹沒在衆人的歡笑與祝賀的聲浪之中。

“這才叫快呢,嗯!”當泰斯老爹說,“你們能管這叫浪費時間嗎?昨天早晨回來,今天下午三點就結婚了!除了水手,誰辦事能這麼麻利!”

“可是,還有別的手續呢,”當格拉爾小心地反駁道,“還有結婚協議和各種文書呢?”

“協議書!”當泰斯笑着說,“協議書早就簽好了。梅爾塞黛絲一無所有,我也一樣!我們按照夫妻財產共有制結婚,就這麼簡單!寫起來既簡短,又省費用。”

這句玩笑又引起一陣新的歡笑聲和祝賀聲。

“這麼說,我們吃的這頓訂婚宴,又成了結婚宴了。”

“那倒不會,”當泰斯說,“你們放心,不會讓你們吃虧的。我明天一早動身去巴黎,去四天,回來四天,再用一天把我受人之託的事認真辦好,三月一日我就返回來了,三月二日就舉行真正的結婚宴會。”

客人們一聽還有一頓美酒佳餚,就變得更加興高采烈。當泰斯老爹剛纔還在抱怨大家太安靜了,這會兒在衆人的歡聲笑語之中,連想說句祝福新人的喜慶話都插不進去了。

當泰斯猜到了父親的心願,就對他報以充滿愛意的微笑。梅爾塞黛絲開始看大廳牆上的掛鐘,並向當泰斯使了個眼色。

餐桌上開始出現下層人酒足飯飽後的那種喧鬧和放肆。那些對自己的座位不滿意的人紛紛站起來,去找自己的夥伴;每個人都只顧自己說話,誰也不聽別人說什麼,一個勁兒地順着自己的思路說着。

費爾南蒼白的臉色幾乎傳染到當格拉爾的雙頰上,而費爾南自己像個墜入火海的受苦人一樣,生命都快停止了。他是第一個離開餐桌的,在大廳裡來回踱步,儘量避開衆人唱歌、碰杯的吵鬧聲。

卡德魯斯走到他身邊,與此同時,那個他似乎在儘量迴避的當格拉爾也在大廳的一角找到了他。

“真的,”卡德魯斯說道,當泰斯的誠摯特別是潘費爾老爹的好酒,把他因當泰斯那出人意料的大運亨通而引起的嫉妒一掃而光,“真的,當泰斯確實是個可愛的好小夥子。當我看到他跟未婚妻坐在一起時,心裡就想,如果你們真跟他開昨天策劃的那個可惡的玩笑,就實在太讓人遺憾了。”

“所以,”當格拉爾說道,“你看見了,事情並沒有真的發生嘛。這個可憐的費爾南昨天是那麼難過,我開始還真有點替他擔心呢。但是,既然他現在已經拿定主意,並且在婚禮上做情敵的儐相,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卡德魯斯看了看費爾南,他臉色變得鐵青。

“這姑娘長得確實漂亮,所以,他做出的犧牲也就更大了。”當格拉爾又說,“嘿!我們這個未來的船長真走運,我哪怕能當一天當泰斯也心滿意足了。”

“咱們走吧?”梅爾塞黛絲用她那溫柔的聲音說道,“鐘敲兩點了,兩點一刻人家等我們呢。”

“對,對,出發!”當泰斯說着,急忙站起身來。

“出發!”客人們異口同聲地說。

就在這時,目不轉睛地盯着坐在窗臺上的費爾南的當格拉爾,發現他睜大惶恐的眼睛,**地站起來,又一下子坐回到窗臺上。幾乎與此同時,樓梯上傳來一聲悶響,接着,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嘈雜的說話聲,還有叮叮噹噹的武器撞擊聲,這種聲音一下子壓倒了酒席上的歡鬧聲,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大廳裡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那種聲音越來越近,接着,響起三聲叩門聲;每個人都驚慌地看看鄰座。

“以法律的名義!”一個響亮的聲音喊道,沒有一個人回答。

門立刻開了,一個佩戴着肩帶的警長走了進來,後面跟着由一個伍長率領的四名持槍的士兵。

恐懼代替了不安。

“什麼事?”船主認識警長,走上前去問道,“先生,這肯定是誤會。”

“如果是誤會,莫雷爾先生,”警長回答道,“那麼請相信,誤會一定會很快得到解除的。不過此刻,我帶來一份逮捕證。儘管我不無遺憾,但我仍然不得不完成這項使命。諸位,你們中間哪一位是埃德蒙·當泰斯?”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轉向那個年輕人,他雖然十分激動,但仍然保持着尊嚴。他向前邁了一步,說道:“我就是,先生,您找我有何貴幹?”

“埃德蒙·當泰斯,”警長又說道,“我以法律的名義逮捕您!”

“逮捕我!”埃德蒙說道,臉色有些蒼白,“爲什麼逮捕我?”

“我不清楚,先生,不過,初審以後您就會知道了。”

莫雷爾先生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說什麼都沒用,因爲,一個佩戴肩帶的警長已經不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一尊代表法律的冷峻無情、杜口無言的塑像。

老人則相反,他衝到軍官面前。有些事情,做父母的心裡永遠無法明白。他請求着、哀求着,然而,無論是淚水還是祈求都無濟於事。

不過,他的絕望還是讓警長感動了。“先生,”他說,“請您平靜下來,也許您的兒子忽略了某個海關或者衛生檢疫方面的手續,一旦在那裡弄清所要了解的情況,他很可能會立刻獲得自由。”

“喂!這是怎麼回事?”卡德魯斯皺着眉頭問當格拉爾,後者也裝出一臉驚奇的樣子。

“我怎麼知道?”當格拉爾說道,“我也跟你一樣,看着這件事感到莫名其妙,手足無措。”

卡德魯斯用目光尋找費爾南,發現他已經不見了。這時,前一天所發生的那一幕又清晰地重現在他腦海之中。前一天的醉酒在他記憶中撒下的那層霧,彷彿驀地被這場災難給驅散了。

“啊!啊!”他用低沉的聲音吼道,“這會不會就是你們昨天說的那場玩笑的結局,當格拉爾?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開這個玩笑的人可真該受到懲罰了,因爲,這個玩笑實在太悲慘了!”

“絕對不是!”當格拉爾喊道,“你知道我把那封信撕掉了。”

“你沒把它撕掉,”卡德魯斯說,“你只是把它扔到了一個旮旯裡而已。”

“住口,你什麼都沒看見,你當時喝醉了。”

“費爾南在哪裡?”卡德魯斯問道。

“我怎麼知道!”當格拉爾回答,“大概是幹他自己的事去了。咱們別在這裡說這件事了,快去幫幫這些不幸的人吧。”

他們倆說話的工夫,當泰斯微笑着跟所有的朋友告別,然後,跟着警察走了,並且說道:“請放心吧,誤會一定會解除的,很可能用不着進監獄,事情就解決了。”

“哦!那是肯定的,我敢擔保。”當格拉爾說道,像我們剛纔說的那樣,他又回到衆人之中。

當泰斯被士兵夾在中間,跟着警長下了樓。一輛車等在門口,車門大開,他登上去,兩名士兵和警長也跟着上去。接着,車門關上,朝馬賽方向開去。

“別了,當泰斯!別了,埃德蒙!”梅爾塞黛絲衝上圍廊,喊道。

囚犯聽到從未婚妻那被撕碎的心裡發出這哭一般的最後一聲呼號,把頭伸出車門,喊道:“再見,梅爾塞黛絲!”就消失在聖尼古拉城堡的一角。

“請在這裡等我,”船主說,“我搭車去馬賽,然後,把消息帶回來告訴你們。”

“快去吧!”大家一齊喊道,“快去!早點回來!”

這兩撥人走了以後,剩下的人有好一陣都憂心忡忡地愣在那裡。

老人和梅爾塞黛絲先是沉浸在各自的悲痛之中;後來,兩人的目光終於相遇了,意識到都深受到同一打擊的傷害,便擁抱在一起。

這時,費爾南走進來,倒了一杯水喝了,接着,坐到一把椅子裡。

碰巧,梅爾塞黛絲離開老人的懷抱,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費爾南本能地把椅子往旁邊挪了挪。

“是他乾的。”卡德魯斯對當格拉爾說道,他眼睛始終盯着那個加泰羅尼亞人。

“我不相信,”當格拉爾說,“他太蠢了。反正不管是誰幹的,都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怎麼不說那個給他出主意的人呢?”卡德魯斯說。

“咳,真是的!”當格拉爾說道,“難道還要對隨便說說的話負責嗎!”

“是的,如果這隨便說說的話成了真的。”

這個時候,人們三五成羣,對這次逮捕作出各種解釋。

“您呢,當格拉爾,”一個聲音問道,“您怎麼看這件事?”

“我嘛,”當格拉爾說,“我想他可能帶回幾包違禁品。”

“要真是這樣,那您應當知道啊,當格拉爾,您是船上的會計啊。”

“不錯,是這樣的。不過,會計只瞭解那些別人向他申報的包裹。我只知道船上裝的是棉花,僅此而已。我們是在亞歷山大港的帕斯特雷先生和士麥那港的帕斯卡爾先生那裡裝的船,別的情況我就一概不知道了。”

“啊!現在我想起來了,”可憐的老人受到這個線索的啓發,輕聲說道,“他跟我說過,給我帶回一箱咖啡和一箱菸草。”

“你們看,”當格拉爾說道,“就是這麼回事。海關的人一定趁我們不在,到‘法老’號上進行了檢查,發現了這個秘密。”

梅爾塞黛絲根本不相信這種說法,她壓抑了很久的痛苦一下子爆發出來,放聲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還有希望!”老人不知所措地說着。

“有希望!”當格拉爾重複道。

“有希望。”費爾南也試着咕咕噥噥。但這句話讓他感到窒息。他嘴脣哆嗦着,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先生們!”一個留在圍廊觀望的客人喊道,“先生們,一輛馬車來了!啊,是莫雷爾先生!拿出勇氣來!他一定給我們帶來好消息了。”

梅爾塞黛絲和老父親迎着船主跑出去,在門口遇到了他。莫雷爾臉色煞白。

“怎麼樣?”兩人異口同聲地問。

“唉,朋友們!”船主搖着頭說,“事情要比我們想象的嚴重得多。”

“啊!先生。”梅爾塞黛絲喊道,“他是無辜的!”

“這我相信,”莫雷爾先生說,“可是,別人在指控他……”

“指控他什麼?”老當泰斯問。

“指控他是拿破崙分子的奸細。”

那些經歷過這個故事所發生的年代的讀者,一定會回憶起莫雷爾先生剛纔說的這種指控有多麼可怕。

梅爾塞黛絲尖叫一聲,老人跌坐在一把椅子裡。

“啊!”卡德魯斯喃喃地說,“您欺騙了我,當格拉爾,這個玩笑真的開了。但是,我不會看着這個老人和這個姑娘在痛苦中死去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們。”

“住口,你這個倒黴蛋!”當格拉爾抓住卡德魯斯的手喊道,“否則我就不管你了。誰告訴你當泰斯不是真的有罪呢?我們的船曾經在厄爾巴島停留,他下過船,並且在費拉若港待了整整一天。要是在他身上搜到可疑的信,那麼,同情他的人就會被視爲同謀。”

出於自私的本能,卡德魯斯頓時明白這一推理多麼有力。他用充滿恐懼和痛苦的慌亂目光看着當格拉爾,剛纔向前邁了一步,現在又向後退了兩步。

“那就等等看吧。”他喃喃地說。

“對,等等看。”當格拉爾說,“如果他是無辜的,就會被釋放;如果他有罪,那就犯不上爲了一個陰謀分子受牽連。”

“那我們走吧,我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好,走吧。”當格拉爾說,爲自己找到一個撤退的夥伴而高興,“走吧,讓他們自己想辦法擺脫困境吧。”

他們走了。費爾南又成了姑娘的依靠,他拉着梅爾塞黛絲的手,領她回加泰羅尼亞村。當泰斯的朋友們則把快要昏倒的老人送回梅朗街的家。

當泰斯作爲波拿巴分子奸細被捕的消息很快在馬賽傳開。

“您能相信這些嗎,親愛的當格拉爾?”莫雷爾先生說,他追上他的會計和卡德魯斯,因爲他也急於趕回城裡,想從代理檢察官德·維爾弗爾先生那裡直接打聽一下關於埃德蒙的消息,他有點認識這位先生,“您能相信這些嗎?”

“唉,先生!”當格拉爾回答,“我跟您說過,當泰斯毫無原由地在厄爾巴島停泊,您知道,這次停留讓我覺得很蹊蹺。”

“除了我以外,您還對別人表示過這種懷疑嗎?”

“當然沒有,先生。”當格拉爾低聲說道,“您知道,由於您叔叔波利卡爾·莫雷爾先生曾經在另一個人手下服過役,而他又毫不隱諱自己的觀點,所以,別人懷疑您懷念拿破崙;我怕會傷害埃德蒙,又怕您受牽連,有些事情,一個下屬有義務告訴船主,但對別人就要守口如瓶。”

“很好,當格拉爾!很好!”船主說,“您是個正直的小夥子。所以,在這個可憐的當泰斯可能當‘法老’號船長的情況下,我也想到了您。”

“怎麼回事,先生?”

“是的,我事先就問過當泰斯對您的看法,問他是否對您留職有什麼不快;因爲,不知爲什麼,我覺得你們之間有點什麼過節。”

“他是怎麼回答的?”

“他說確實因爲某件事錯怪過您,他沒有對我說究竟是什麼事;不過,但凡受到船主信任的人,都會得到他的信任。”

“虛僞的傢伙!”當格拉爾低聲說道。

“可憐的當泰斯!”卡德魯斯說,“這證明他是個很好的人。”

“是啊,可是,這樣一來,”莫雷爾先生說道,“‘法老’號就沒有船長了。”

“哦!”當格拉爾說,“不要失去希望,既然我們三個月以後才能出海,到時候當泰斯就會出獄了。”

“這很可能。但是,在此之前呢?”

“啊!在此之前有我呢,莫雷爾先生。”當格拉爾說,“您知道,我駕駛輪船的技術不亞於第一流的遠洋輪船長。您要用我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等埃德蒙出獄時,您用不着感謝任何人,他重操舊業,我幹我的本行。”

“謝謝,當格拉爾。”船主說,“這倒是個兩全其美的主意。那您就指揮起來吧,我答應了,好好監督卸貨,因爲,不管人遭到什麼災難,買賣都不能受到影響。”

“請放心吧,先生。可是,我們能不能去看看這個善良的埃德蒙呢?”

“等一下我就能告訴您,當格拉爾。我爭取跟維爾弗爾先生談一談,請他爲犯人說說情。我知道他是個狂熱的保王黨分子,那也沒關係!不管他是保王黨分子也好,檢察官也好,他總還是個人吧,而且我不相信他是個壞人。”

“不是,”當格拉爾說,“但我聽說他野心勃勃,這也跟壞人差不多了。”

“管他呢,”莫雷爾先生嘆了口氣,說道,“我們試試看吧。您先到船上去,我回頭就去找您。”

說完,他就離開這兩個朋友,朝法院方向走去。

“你看到這件事的嚴重性了吧,”當格拉爾對卡德魯斯說道,“現在你還想幫助當泰斯嗎?”

“當然不想。不過,一個玩笑開出這種後果,總是件十分可怕的事吧。”

“管他呢!這玩笑是誰開的?既非你,也非我,不是嗎?這是費爾南乾的。您很清楚,我把信扔到一個角落裡了,我甚至認爲自己把信撕了。”

“沒撕,沒撕。”卡德魯斯說,“啊!這一點我十分肯定:我看見那張紙扔在涼棚一角,被揉成一團,我甚至希望它此刻還留在我看見它的地方!”

“那有什麼辦法?費爾南可能把信拾了起來,自己把它重抄一遍;費爾南也許根本沒費這個勁。一想到這裡……天哪!他說不定把我寫的那封信送走了!幸虧我沒用自己的筆體寫。”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當泰斯是陰謀分子?”

“我嘛,我對此一無所知。我說過了,我以爲是開了個玩笑,沒有別的。看來,我也跟阿爾勒甘一樣,說笑之中言中事實了。”

“這實際上是一回事。”卡德魯斯又說,“我真希望這件事沒發生,至少別讓我知道,爲此我願付出一切代價。你看着吧,這事肯定會讓我們倒黴的,當格拉爾!”

“如果這件事真會讓什麼人倒黴,那也一定是那個真正的罪人,而真正的罪人是費爾南,不是我們。我們能倒什麼黴呢?我們只要對這件事隻字不提,泰然處之,事情就會平安過去。”

“阿門!”卡德魯斯說着,跟當格拉爾做了個“再見”的手勢,就朝梅朗街方向走了,還像心事重重的人那樣,一邊搖着頭,一邊喃喃自語。

“好極了!”當格拉爾說道,“事情果然按照我的意願發展了。我現在當上臨時船長,只要卡德魯斯這個傻瓜不開口,我就可以當上真正的船長了。除非法院把當泰斯放了?咳!法院是公正的嘛!”他又微笑着說了一句,“我相信法院。”

說完這句話,他就跳上一隻小船,讓船伕把他送到“法老”號。我們還記得,船主跟他說好在那裡見面。

第六章 代理檢察官

在格朗庫爾街的美杜莎噴泉對面,有一座普傑設計的貴族風格的古老府邸。在這座府邸裡,同一天,同一時間也在舉行訂婚宴會。

只是,前一個宴會的客人都是下層人、水手和士兵,這裡的人都是馬賽上流社會的名人,他們當中有拿破崙篡位時辭職的法官;有從我們軍隊裡開小差、跑到孔代軍隊任職的老軍官;還有一些年輕人,他們家境並不好,但出於對那個人的仇恨,家裡還是出錢僱了四五個人代他們服役;那個人被流放了五年,本應成爲一個殉道者,然而,十五年的復辟生涯卻把他變成了一個神。

客人們圍坐在餐桌旁,熱烈地交談着,談話裡洋溢着各種激情,時代的激情;這種激情在南方尤爲激烈、狂熱和可怕,因爲,五百年以來,宗教仇恨又在政治仇恨上火上加油。

在這些客人看來,那個曾經主宰過差不多半個世界,而今只是個小小的厄爾巴島之王;曾經聽慣了一億二千萬臣民用十種不同語言高呼“拿破崙萬歲”,而今只統治着五六千草民的皇帝,無論對法國還是對王位來說,都已經徹底失敗了。法官們評論他政治上的失誤;軍人們談論着莫斯科戰役和萊比錫戰役;女人們議論他與約瑟芬的離婚案。這羣保王黨好像並不單單是爲他一個人的失敗而興高采烈、得意揚揚,他們是在慶祝一個原則的滅亡,慶幸他們自己又獲得了新生,慶賀他們從可怕的噩夢中走了出來。

一個佩戴聖路易十字勳章的老人站起來,提議爲路易十八國王的健康乾杯,這人就是聖梅朗侯爵。

這杯酒使人同時聯想起哈威爾的逃亡者和法國的綏靖國王,衆人的情緒因此更爲高漲。他們按照英國人的方式舉起酒杯,女人解開她們的花束,把花撒在桌布上。這種激情頗有詩意。

“要是那些革命者在這裡,”聖梅朗侯爵夫人說道,她是個眼睛乾澀、嘴脣很薄、說話充滿貴族腔調的女人,雖然年過五十,但風韻猶存,“那些曾把我們趕走,但是如今被我們留在恐怖時期的革命者應當承認,那些在從我們手裡廉價買走的古老城堡裡安安靜靜地密謀造反的革命者應當承認,真正有忠心的是我們。因爲我們始終忠於一個行將沒落的君主制度,而他們只歡呼初升的太陽,並在我們失去財富的時候趁火打劫,大發橫財;他們應當承認,我們的國王是名副其實的‘受人愛戴的路易’,而他們那個謀權篡位者從來都只是個‘受人詛咒的拿破崙’,您說是不是,德·維爾弗爾?”

“您說什麼,侯爵夫人……請您原諒,我剛纔沒聽你們談話。”

“哦!不要打擾孩子們了,侯爵夫人。”剛纔提議祝酒的老人又說,“孩子們要結婚了,他們自然有別的話題,而不是政治。”

“請您原諒,母親,”一個滿頭金髮,在毛茸茸的長睫毛下轉動着一對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說道,“我剛纔只顧獨自跟德·維爾弗爾先生說話了,現在我把他還給您。德·維爾弗爾先生,我母親在跟您講話呢。”

“我隨時恭候夫人的問話,請您把剛纔的問題再重複一遍,我沒有聽清。”德·維爾弗爾先生說道。

“我原諒您了,雷娜。”侯爵夫人說,那張枯槁的臉上竟然綻開一副令人吃驚的溫柔笑靨。女人的心就是這樣,無論因爲偏見和政治信仰的刻薄變得多麼冷漠,但總會有一個寬容善良的角落,那就是上帝賜予她們的母愛,“我原諒您了……我剛纔是說,維爾弗爾,那些波拿巴分子既沒有我們的信念,也沒有我們的熱情和忠誠。”

“哦!夫人,但他們至少有一種代替這些特點的東西,那就是狂熱。拿破崙是西方的穆罕默德,在那些野心勃勃的民衆眼裡,他不僅是一個立法者,一個主人,還是一種象徵,一種平等的象徵。”

“平等的象徵!”侯爵夫人喊道,“拿破崙,平等的象徵!那您把羅伯斯庇爾先生擺在哪裡呢?我看您是把他的位子奪過來,送給這個科西嘉人了;在我看來,他有個謀權篡位的頭銜就足夠了。”

“不,夫人,”維爾弗爾說道,“我把每個人都擺在他們應有的位子上:羅伯斯庇爾的位子是路易十五廣場上的斷頭臺,拿破崙的位子則在旺多姆廣場的銅柱上。他們兩個的區別在於,前者把平等的標準壓低了,後者則把它提高了;前者把國王降到斷頭臺的水平,後者則把人民擡到了王位的高度。不過,”維爾弗爾又笑着補充道,“這並不意味着這兩個人不是可鄙的革命者,並不意味着對法國來說,熱月九日和一八一四年四月四日不是兩個幸福的日子,不是兩個值得秩序和王朝的擁戴者慶祝的好日子;這也同樣說明,爲什麼拿破崙倒了,並且永遠不會起來了——但願如此——卻仍然擁有自己狂熱的信徒。有什麼法子呢,侯爵夫人?克倫威爾連拿破崙的一半都不如,可他不是也有自己的信徒嘛!”

“您知道嗎,您說的這番話讓人在一里地以外就能聞到革命黨的味道呢,維爾弗爾?不過,我可以原諒您,一個吉倫特人的兒子,不可能沒有吉倫特人的氣息。”

維爾弗爾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我父親確實是吉倫特派,夫人,”他說,“這不假,但我父親沒有投票贊成處死國王,他在恐怖時期也跟您一樣被流放,而且,他險些跟您父親死在同一個斷頭臺上。”

“不錯,”侯爵夫人說道,這段血腥往事的回憶絲毫沒有改變她臉上的嚴厲表情,“只不過他倆是爲了捍衛截然不同的原則被送上斷頭臺的,其證據就是,我全家始終跟流亡的親王們在一起,而您的父親急不可耐地投靠了新政府,公民努瓦爾蒂埃是個吉倫特派,而伯爵努瓦爾蒂埃當上了參議員。”

“母親,母親,”雷娜說道,“您知道,咱們說好,不再提這些不愉快的往事。”

“夫人,”維爾弗爾答道,“我也跟德·聖梅朗小姐一起,懇請您忘卻過去。何必再去譴責這些連上帝都無能爲力的事呢?上帝可以改變未來,卻無法改變過去。作爲凡人,我們所能做的,如果不是否定過去,也只有把它忘卻。啊!我呢,我不僅放棄了父親的政見,而且放棄了他的姓氏。我父親曾經是,或許現在仍然是波拿巴分子,並且姓努瓦爾蒂埃;但我是保王黨,並且姓維爾弗爾。讓那些殘存的革命漿液在那棵老樹幹裡乾枯吧,夫人,您應當看到的是那棵新樹苗,它已經脫離老樹,儘管它還不能,我甚至說它不想完全脫離它。”

“好極了,維爾弗爾,”侯爵說道,“好極了,回答得好!我也總是勸侯爵夫人忘掉過去,她就是不聽,希望您比我幸運。”

“好吧,好吧,”侯爵夫人說道,“忘掉過去,我正求之不得呢,一言爲定。不過,維爾弗爾,至少您將來應當立場堅定,請不要忘記,維爾弗爾,我們曾在陛下面前舉薦過您,在我們的舉薦下,陛下表示既往不咎(她向他伸出手),正如我應您的請求不再重提往事一樣。只不過,如果有陰謀分子落到您手裡,不要忘了,別人因爲知道您出身於一個可能跟陰謀分子有牽連的家庭,所以會對您格外注意。”

“唉,夫人,”維爾弗爾說道,“我的職業,尤其是我們所生活的時代,要求我必須嚴厲執法,我會這樣做的。我已經接手過幾起政治性的起訴,在這方面已經接受了考驗。不幸的是,這類起訴遠遠沒完。”

“您這樣想嗎?”侯爵夫人問。

“我對此甚爲憂慮,拿破崙在厄爾巴島,跟法國近在咫尺。他幾乎就在我們海岸能望得到的地方,這就維繫着他的信徒們心中的希望。馬賽城裡拿半餉的舊軍官數不勝數,他們終日爲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找保王黨人尋釁,因此,上層人中經常發生決鬥,百姓之間常常發生謀殺。”

“是啊,”德·薩爾維約伯爵說道,他是德·聖梅朗先生的老朋友,達爾圖爾伯爵先生的侍從,“是啊,可是,您知道,神聖同盟要把他轉到其他地方去呢。”

“對,我們離開巴黎時,他們正在研究這個問題。”德·聖梅朗先生說道,“到底要把他送到哪裡去呢?”

“聖赫勒拿島。”

“聖赫勒拿島!是個什麼地方?”侯爵夫人問。

“是距離我們這裡兩千多裡遠的一座小島,在赤道的另一邊。”伯爵回答。

“這太好了!正如維爾弗爾說的,讓他這樣一個人留在這裡實在太蠢了,這裡緊挨着他的故鄉科西嘉和他妹夫統治的那不勒斯;還面對着那個他想變成他子國的意大利。”

“不幸的是,”維爾弗爾說,“我們受到一八一四年條約的制約,要處置拿破崙,就會違反條約。”

“好吧,那就違反它好了!”德·薩爾維約先生說,“他自己下令處決不幸的當吉安公爵時,是不是尊重條約了呢?”

“對,”侯爵夫人說道,“就這麼定了,讓神聖同盟爲歐洲除掉拿破崙,讓維爾弗爾爲馬賽除掉他的信徒。國王要麼統治,要麼就不統治。如果他要統治,他的政府就應當強硬,他的衆臣就應當堅定不移,非如此不能防範暴亂。”

“不幸的是,夫人,”維爾弗爾微笑着說,“一個代理檢察官總是在麻煩出現以後才能被派上用場。”

“那麼,他就應當進行補救。”

“我還可以告訴您,夫人,我們不是補救,而是要以牙還牙,就是這樣。”

“哦!德·維爾弗爾先生,”一個漂亮的姑娘說道,她是德·薩爾維約伯爵的女兒,德·聖梅朗小姐的女友,“趁我們還在馬賽,給我們辦一個漂亮的案子看看。我還從來沒見過重罪法庭辦案呢,聽說很有趣。”

“非常有趣,的確如此,小姐。”代理檢察官說,“因爲這不是舞臺上上演的悲劇,而是一場真正的悲劇,那悲痛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實實在在的。我們看到的那個站在被告席上的人,不是在幕落以後就回到自己家裡,跟家人共進晚餐,然後安安靜靜地睡覺,等第二天再進行表演的演員,他進的是監獄,等待他的是劊子手。您知道了吧,對於那些感情豐富、喜歡尋求刺激的人來說,沒有比這種場面更令人激動的了。請放心,小姐,只要有機會,我一定請您去看。”

“他說得令人毛骨悚然……可他還在笑!”雷娜臉色蒼白地說。

“有什麼法子呢……這是一場決鬥……我已經判過五六個政治犯的死刑了……可是,誰能知道此刻有多少人正在陰暗的角落裡磨刀霍霍,甚至已經把刀尖對準我了呢?”

“啊!我的上帝!”雷娜嘆道,臉色越來越陰鬱了,“您說這話是很認真的嗎,德·維爾弗爾先生?”

“非常認真,小姐。”年輕的代理檢察官面帶微笑,說道,“由於那些可以讓小姐們滿足好奇心、讓我滿足上進心的漂亮案子,情況只能變得更加嚴重。拿破崙的那些士兵習慣於盲目地向敵人衝鋒,您想,當他們向人開槍或者端着刺刀向前進的時候,他們會考慮什麼嗎?而今他們要殺一個被他們視爲敵人的人時,難道還會比殺一個不認識的俄國人、奧地利人或者匈牙利人多考慮一下嗎?再說,我們也非如此不可,您明白嗎?不如此我們就要瀆職。我本人也是這樣,每當我看到被告眼中閃出仇恨的火花時,就感到備受鼓舞、激情澎湃,因爲這不再是一場審訊,而是一場戰鬥。我發起進攻,他進行反擊,我再加大火力,最後它也跟所有的戰鬥一樣,以一勝一敗而告終。這就叫訴訟!恰恰是危險才使人更加雄辯。如果在我進行辯駁之後,被告朝我微笑,我就會覺得自己的論述笨拙、蒼白、反擊無力。請想象一下,當一個對被告的罪行深信不疑的檢察官,看到罪犯在他列舉的如山的鐵證面前,在他那轟雷般的雄辯下變得臉色蒼白、垂下頭去的時候,他心裡是何等自豪!這顆垂下來的頭很快就會落地。”

雷娜輕輕叫了一聲。

“這才叫辯才呢。”一個客人說道。

“這纔是我們這個時代所需要的人才呢!”第二個客人接着說。

“難怪呢,”第三個又說,“您最近的那個案子辦得那麼漂亮,親愛的維爾弗爾先生。您知道,就是那個謀害自己父親的那個人,可以說,還沒等劊子手動手,您就已經把他處決了。”

“啊!對那些殺害父母的傢伙,”雷娜說道,“啊!怎麼處置他們我都無所謂,對這類人判什麼刑都不過分;可是,對那些不幸的政治犯!”

“他們就更壞了,雷娜,因爲國王是一國之父,想要推翻或者殺害國王,這就等於謀殺三千二百萬國人之父。”

“啊!不管怎麼說,德·維爾弗爾先生,”雷娜又說,“答應我,請對這些不幸的人手下留情,拜託了。”

“請放心,”維爾弗爾笑容可掬地回答,“讓我們一起來寫公訴狀。”

“親愛的,”侯爵夫人說道,“您就養養鳥、遛遛狗、做做針線吧,讓您未來的丈夫管他自己的事吧。如今這個時代,有一句拉丁語說得很好,軍人無用武之地,穿長袍的卻備受青睞。”

“我不敢說拉丁語。”侯爵夫人說。

“我寧願您是醫生,”雷娜又說,“殺人的天使,儘管他也是天使,但總是讓我恐懼。”

“善良的雷娜!”維爾弗爾輕輕說道,並向她投去一道脈脈含情的目光。

“我的女兒,”侯爵說道,“德·維爾弗爾先生將成爲這個省的精神和政治醫生,請相信我的話,這將是一個大有作爲的角色。”

“而且,還將是一個能讓他忘掉父親所扮演過的角色的好辦法。”無可救藥的侯爵夫人又說。

“夫人,”維爾弗爾苦笑着說,“我榮幸地對您說過了,家父已經——至少我希望如此——承認了昔日的過錯,並且已經成爲教會和秩序的誠摯朋友,甚至可能比我更忠於王朝,因爲他是懷着悔恨,而我只有激情。”

維爾弗爾咬文嚼字地說了這段話之後,看了看在座的客人,以估計這句話的效果,就像他在法庭上說了一句類似的話以後,也要掃視在場的聽衆一樣。

“好極了!親愛的德·維爾弗爾,”德·薩爾維約伯爵說道,“前天,在杜伊勒裡宮,御前大臣向我打聽這樁吉倫特黨人的兒子與孔代軍隊軍官的女兒之間的奇怪聯姻時,我正是這麼回答的。大臣聽了,表示非常理解。這樣的聯姻正是路易十八的政策。所以,國王——我們沒有發覺,他正在一邊聽我們談話——打斷我們,說道:‘維爾弗爾,’——請注意,國王沒有說努瓦爾蒂埃這個姓,正相反,他說的是維爾弗爾——‘維爾弗爾前途無量,’國王說,‘這個年輕人已經成熟,他是我的人。我很高興地看到德·聖梅朗侯爵和夫人擇他爲婿,要不是他們先來請我首肯這樁婚事,我就爲他們做媒了。’”

“國王真是這麼說的,伯爵?”維爾弗爾不勝歡喜地問。

“我對您說的都是他的原話,如果侯爵肯說實話,他會承認,剛纔我給您轉達的這番話,跟他半年以前同國王談起他女兒與您之間的婚事時,國王親自對他說的話完全一致。”

“的確如此。”侯爵說。

“啊!我的一切都歸功於這位可敬的國君,我要爲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太好了!”侯爵夫人說,“這樣我才喜歡您。要是現在來一個陰謀分子,那他可算來着了。”

“可我呢,母親,”雷娜說,“我要祈求上帝不要聽您的,求他只給德·維爾弗爾先生送來小偷小摸、軟弱的破產者或者膽怯的騙子吧,這樣,我睡起覺來心裡才踏實。”

“這就好像您希望醫生只治頭疼腦熱、麻疹和被蜂蜇這類只觸及表皮的小毛病一樣。”維爾弗爾笑着說,“如果您希望我當檢察官,那就相反,應當祝願我受理不治之症,治癒這種病,才能顯示出醫生的高明。”

就在這時,彷彿老天只等維爾弗爾一表達完這個意願就要成全他似的,一個侍者走了進來,對他低聲耳語了幾句。於是,維爾弗爾抱歉地離開餐桌,幾分鐘後,又喜笑顏開地走了回來。

雷娜溫情脈脈地看着他,因爲這時看上去,他那雙藍色的眼睛、深色的皮膚和臉上那一圈烏黑的頰髯,使他顯得格外優雅英俊。所以,姑娘全神貫注地望着他的嘴巴,期待他對剛纔短暫的離席做出解釋。

“好了,”維爾弗爾說,“小姐,您剛纔還雄心勃勃,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個醫生,而我與阿斯克勒庇俄斯的門徒(一八一五年的時候,人們還這麼比較)至少有一點相似之處,那就是,我永遠也不能支配自己的時間,連在我的訂婚宴會上,當我坐在您身邊的時候,人們還來打擾我。”

“那麼,他們爲了什麼原因來打擾您呢,先生?”美麗的姑娘略帶不安地問道。

“咳!如果他們剛纔對我說的話可信,那可是關係到一個病入膏肓的人。這一次問題很嚴重,病情重到要上斷頭臺了。”

“啊!上帝!”雷娜臉色蒼白地叫道。

“真的!”衆人異口同聲地說。

“我們的人似乎剛剛發現了波拿巴分子的一個小陰謀。”

“這是真的嗎?”侯爵夫人問。

“這就是舉報信。”

接着,維爾弗爾念道:

檢察官先生:誠懇地請求您接受一個王朝與教會的擁戴者的稟告:“法老”號貨輪大副埃德蒙·當泰斯,今從士麥那經那不勒斯和費拉若港返回本埠;該大副奉穆拉之命,將一信轉交陰謀篡位者,又受篡位者之託,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犯罪證據可在逮捕他時獲取,此信若不在罪犯身上,便在其父家中或“法老”號船艙中。

“可是,”雷娜又說,“這只不過是封匿名信,而且它是寫給檢察官的,不是寫給您的。”

“不錯,但是檢察官不在。他不在其間,信件都送交他的秘書,秘書有權打開信件。所以他就打開信看了,並派人找我,因爲找不到我,就先下了逮捕令。”

“這麼說,罪犯已經被捕了?”侯爵夫人問道。

“應當說是被告。”雷娜糾正道。

“是的,夫人,”維爾弗爾說,“正如我剛纔有幸對雷娜小姐說的那樣,如果找到那封信,那麼這個病人就病得不輕了。”

“那這個不幸的人此刻在哪裡?”雷娜問。

“在我家裡。”

“快去吧,朋友。”侯爵說,“國王需要您到別處效勞,請不要爲了跟我們在一起而貽誤公務。快去爲國王效勞吧。”

“啊!德·維爾弗爾先生,”雷娜雙手合十,說道,“請您一定要寬容,今天是您訂婚的吉日良辰啊!”

維爾弗爾繞桌子一週,來到姑娘座椅旁邊,用手扶住椅背。“爲了免除您的憂慮,”他說,“我將盡力而爲,親愛的雷娜。不過,如果證據確鑿,指控成立,那就只能把這株波拿巴的毒草除掉。”

雷娜聽到“除掉”二字,渾身一抖,因爲要被除掉的這棵草上長着的是一顆人的腦袋。

“好了!好了!”侯爵夫人說,“別聽這個小姑娘的,維爾弗爾,她會習慣的。”

說完,侯爵夫人就把她那骨瘦如柴的手伸過去,維爾弗爾吻着這隻手,卻看着雷娜,用眼睛對她說:“此刻我吻的是您的手,至少我心裡希望如此。”

“不祥之兆!”雷娜喃喃地說。

“說真的,小姐,”侯爵夫人說道,“您過分天真了,我問問您,國家的命運跟您的想入非非和多愁善感有什麼關係!”

“啊!母親!”雷娜輕輕喚道。

“請饒恕這個不堅定的保王分子吧,侯爵夫人。”德·維爾弗爾說,“我向您保證,一定盡心履行代理檢察官的職責,也就是說絕不留情。”

但是,在作爲代理檢察官的他對侯爵夫人說這番話的同時,作爲未婚夫的他偷偷向未婚妻投去一道目光,那目光在說:“請放心,雷娜,爲了您的愛,我儘量寬容。”

雷娜向這目光報以溫柔的微笑。於是,維爾弗爾心裡充滿了幸福,走了出去。

第七章 審訊

維爾弗爾剛一走出餐廳,立刻收起歡樂的笑容,換上肩負着決定另一個同類命運的重大使命的人所應有的莊嚴。不過,儘管他臉上的表情很善變——這種善變的本領,是他像個機靈的演員似的對着鏡子琢磨出來的——但這一次,這種緊鎖雙眉、表情陰鬱的樣子,還頗讓他費了些勁。誠然,他父親當年追隨的政治路線給他留下令人不快的記憶,如果不徹底背離這條路線,便會前功盡棄;但除此之外,熱拉爾·德·維爾弗爾現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靠自己的奮鬥,已經很富有,年僅二十七歲,就在司法界少年得志、官高位顯;而且,他很快就要娶一個自己所愛的漂亮姑娘爲妻,雖然不是愛得發狂,只是懷着理智的愛,卻正如一個代理檢察官所應當愛的那樣。他的未婚妻德·聖梅朗小姐,不僅美貌出衆,還是當時在宮廷裡最爲得寵的名門之後;她父母在宮廷很有影響,膝下又沒有別的子女,所以,肯定會讓女婿獨佔風光;此外,她還能爲丈夫帶來五萬埃居的嫁妝;還可以指望——這個殘酷的詞兒是媒人發明的——有朝一日再加上五十萬的遺產。

所有這些因素加在一起,在維爾弗爾面前繪出一幅絢麗多彩的美好藍圖,這藍圖是如此燦爛,以至於他在用心靈的眼睛長時間凝視之後,竟然被耀得眼花繚亂,彷彿看到太陽的黑子似的。

他在門口看到正在等他的警長。一看見這個身穿黑制服的人,他立刻從九霄雲外的天堂落到我們行走的這個地面上,於是,他像我們前面說的那樣,又改變了臉上的表情,走到警長面前。

“我來了,先生,”他說道,“我看了那封信,您逮捕了那個人,這樣做很正確。現在,請把您搜查到的有關這個人謀反活動的所有材料都交給我。”

“關於謀反活動,先生,我們尚一無所知,從他身上搜到的所有材料都已裝進一個大口袋裡,封好,放在您的辦公桌上。關於犯人,您已經從那封舉報信裡瞭解到他的情況,他叫埃德蒙·當泰斯,三桅貨輪‘法老’號的大副,該船在亞歷山大港和士麥那港做棉花生意,屬於馬賽的莫雷爾父子公司。”

“他在到商船服務之前,是否在海軍服過役?”

“哦!沒有,他還非常年輕。”

“多大年紀?”

“十九歲,最多二十歲。”

維爾弗爾順着大街,來到議會街拐角處,這時,一個好像特意在那裡等着他的人走了過來,這就是莫雷爾先生。

“啊!德·維爾弗爾先生!”這位好心人一見代理檢察官就大聲喊道,“見到您真高興。您知道嗎,剛纔發生了一場非常奇怪的、簡直不可思議的誤會:有人把我船上的大副埃德蒙·當泰斯給逮捕了。”

“我知道了,先生。”維爾弗爾說,“我現在就去審問他。”

“啊!先生,”莫雷爾先生接着說道,對那個年輕人的友誼使他激動不已,“您不瞭解這個受到指控的人,可我瞭解他。他是最溫和、最正直的人,我甚至敢說,他是商船上業務最熟練的水手。哦,維爾弗爾先生!我誠懇地、全心全意地爲他向您說情。”

我們已經知道,維爾弗爾屬於城裡的上流社會,而莫雷爾屬於平民階層;前者是極端的保王分子,後者則被懷疑是暗中同情波拿巴分子。所以,維爾弗爾輕蔑地看了看莫雷爾,冷冷地答道:“您知道,先生,一個在私生活中很溫和、在生意場上很正直、在業務上很精通的人,在政治上也可以是個十惡不赦的罪犯,這一點您很清楚,是不是,先生?”

代理檢察官一字一句地說出最後幾個字,似乎是專門說給船主本人聽的;同時還用探索的目光看着他,彷彿要看透他的心:一個自己還需要別人寬恕的人居然爲他人求情,膽子真不小。

莫雷爾頓時滿面通紅,因爲他的政治觀點並不十分明確,而且,當泰斯跟他說的關於跟大元帥會面的事以及皇上對當泰斯說的那幾句話,都讓他忐忑不安,不過,他還是用十分關切的語氣補充道:“我求求您了,維爾弗爾先生,希望您既要按照職務所要求的那樣秉公執法,又能如您一貫的爲人那樣心地善良,儘快把這個可憐的當泰斯還給我們吧!”

“還給我們”這幾個字讓代理檢察官聽起來頗有革命色彩。

“哼!哼!”他心裡想道,“還給我們……莫非這個當泰斯是個燒炭黨成員,所以,他的保護人才會情不自禁地使用這個詞?警長好像告訴我,是在某個酒店裡抓住他的,當時在座的人很多,”他又想道,“那兒說不定真是燒炭黨的一個秘密集會場所呢。”

然後,他又大聲說道:“先生,您完全可以放心,如果被告確實無辜,您無須提醒,我也會秉公執法;但是,相反,如果他有罪,而我們生活在一個多事之秋,先生,如果不懲罰罪犯就會開一個可怕的先河,所以我將被迫履行我的職責。”

說完這句話,他已經來到背靠法院的自己家門口,冷冷地向不幸的船主致意後,昂首走了進去,後者怔怔地站在維爾弗爾剛剛離去的地方。

候見室裡站滿了憲兵和警察,犯人身體筆挺地站在他們中間,在他們那充滿仇恨的火辣辣的目光注視之下一動不動,顯得很平靜。

維爾弗爾穿過候見室,斜視了一下當泰斯,接過一個警察遞過來的大信封,邊說邊走了出去:“帶犯人!”

雖然只瞟了一眼,卻足以使維爾弗爾對他要審訊的這個年輕人有了個基本看法:從他那寬闊的前額看出了他的聰明,從他那凝視的目光和緊鎖的雙眉看到了他的勇氣,從他那微微張開,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的厚厚嘴脣上看到了他的直率。

這第一個印象本來對當泰斯很有利,但是,維爾弗爾經常聽人說一句有深刻政治含義的話,那就是不要輕信最初的衝動。鑑於這句格言很有用,他就把它用在印象上,全然不顧這二者之間的區別。

他剋制住涌上心頭並欲衝向他思想的善良本性,對着鏡子調整着臉上的表情,擺出重大場合下應有的陰沉、威嚴的面孔,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

過了片刻,當泰斯走了進來。年輕人臉色依然蒼白,但沉靜、面帶笑容、彬彬有禮地向法官致意,然後,用目光尋找一個座位,彷彿是在莫雷爾船主的客廳裡似的。

直到這時,他才遇到維爾弗爾那呆板的目光,那是一種法官們特有的目光,他們不願讓人看出自己的想法,因此把自己的眼睛變成一對毛玻璃球。這目光讓他明白,自己面對的是陰森可怕的法庭。

“您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維爾弗爾問道,同時翻着剛纔進來時警察交給他的那些材料;雖然剛過了一個多小時,材料卻已經變成厚厚的一沓,可見情報部門的腐敗多麼迅速地抓住了這被稱爲“犯人”的不幸的羣落。

“我叫埃德蒙·當泰斯,先生。”年輕人用平靜響亮的語調回答,“是‘法老’號船上的大副,該船屬於莫雷爾父子公司。”

“年齡?”維爾弗爾又問。

“十九歲。”當泰斯回答。

“您被捕時正在做什麼?”

“我正在舉行訂婚宴會,先生。”當泰斯答道,聲音微微有些激動,因爲訂婚宴會上的喜慶與此刻淒涼的審訊相差實在懸殊,維爾弗爾臉上的陰沉表情更加襯托出梅爾塞黛絲那容光煥發的歡樂面龐。

“您正在舉行訂婚宴會?”代理檢察官問道,身體不由得戰慄了一下。

“是的,先生,我正準備娶一個我愛了三年的姑娘爲妻子。”

儘管維爾弗爾平時很少動感情,但此刻還是被這種巧合所打動。這個在大喜的日子裡被捕的當泰斯的激動聲音激發了他心靈深處的一絲同情,因爲他自己也快要結婚了,也沉浸在幸福之中,卻在幸福的時刻被人召來,以摧毀另外一個像他一樣即將得到幸福的人的歡樂。

他心想,等他回到聖梅朗先生的客廳以後,他一定要讓衆人爲這種哲理上的相似大爲感動;當泰斯還在等他繼續提問,他卻在搜腸刮肚地尋找着組成演說家們用來譁衆取寵的對比句,這種詞句有時會讓人誤以爲是真正的口才。

維爾弗爾在心裡準備好這篇講演稿之後,滿意地微微一笑,這纔對當泰斯說道:“請接着說下去,先生。”

“您讓我說什麼?”

“向法庭澄清事實。”

“請法庭說明它要澄清哪些事實,我會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如實相告。只不過,”他又微笑着補充了一句,“我願提醒您,我所知甚少。”

“您爲篡權者效過力嗎?”

“我正要應徵到海軍服役,他就倒臺了。”

“有人說您的政治觀點很極端。”維爾弗爾說道,儘管沒有人向他提過一個字,他還是滿不在乎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就像提出一項指控一樣。

“我的政治觀點,先生?咳!說起來慚愧,其實我從沒有過什麼政治觀點:正如我剛纔說的,我剛剛十九歲,什麼都不懂,不能有任何作爲;我現在的這點差事,以及將來可能得到的那個我夢寐以求的位子,都多虧莫雷爾先生的關照。因此,我的全部觀點,我不是說政治觀點,而是私生活方面的觀點,只侷限於三種感情:我熱愛我的父親,尊敬莫雷爾先生,鍾情於梅爾塞黛絲,這就是我所能向法庭奉告的全部情況,先生。您看,法庭對此是不會感興趣的。”

當泰斯講話的時候,維爾弗爾注視着他那張既溫和又開朗的臉,腦海裡又回想起雷娜對他說過的話,她並不認識當泰斯,卻爲這個犯人向他求情。代理檢察官憑藉對罪行和罪犯的經驗,從當泰斯的每一句話裡都看到他無辜的證據。確實,這個年輕人,簡直可以說這個孩子,是那樣的淳樸大方,而且雄辯,那是一種無法刻意尋求的、發自內心的雄辯,言辭中洋溢着對所有人的深情,因爲他很幸福,而幸福可以使惡人變得善良,他也把洋溢在心頭的柔情賦予法官。儘管維爾弗爾對他非常苛刻和嚴厲,但埃德蒙對這個審訊自己的人投去的目光、說話的語調和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溫情和善良。

“嗯,”維爾弗爾心裡想道,“這真是一個可愛的小夥子,我想,我可以毫不費力地完成雷娜的第一次囑託,從而讓她對我更親熱。她會在衆人面前跟我親切握手,私下裡還會給我一個甜蜜的熱吻。”

想到這一令人陶醉的情景,維爾弗爾的臉上綻開了笑容。所以,當他把目光從自己心裡轉向當泰斯時,一直注視着法官臉上表情變化的當泰斯也像法官的心裡一樣微笑起來。

“先生,”維爾弗爾問道,“您有什麼仇人嗎?”

“我有仇人?”當泰斯說,“我有幸地位不高,因此無足輕重。我的性格有些急躁,但我一向對下屬儘量和氣。我手下有十來個水手,您可以去問問他們,先生,他們會告訴您他們喜歡我、尊敬我,當然不是像敬愛父親那樣,因爲我太年輕,但如同敬愛一個兄弟。”

“但是,即使沒有仇人,也可能有人嫉妒您:您十九歲就要被任命爲船長,這在您是一個很高的職務;您還將娶一個傾心於您的漂亮姑娘,這對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命運對您的這兩次寵愛,一定給您招來了嫉妒。”

“是的,您說得對。您對人的瞭解一定比我深,所以這是有可能的。不過,如果我的朋友當中有人嫉妒我,我承認,我寧願不知道這些人是誰,免得自己不得不憎恨他們。”

“您說錯了,先生,應當儘量認清自己周圍的人。嗯,的確,我覺得您是一個值得尊敬的青年,所以,我要爲您破一次法庭的慣例,給您看看導致您被捕的那封舉報信。您認識這筆跡嗎?”

維爾弗爾說着,從衣袋裡掏出那封信,遞給當泰斯,當泰斯看看那張紙,把信讀了一遍,臉上掠過一道陰雲,說道:“不,先生,我不認識這個筆跡;這筆跡是僞裝的,不過寫得很流利。總之,是一個手很巧的人乾的。我很幸運,”他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維爾弗爾,又補充道,“能遇上您這樣一位法官,因爲這個嫉妒我的傢伙確實是個真正的仇人。”

維爾弗爾看到年輕人說出這句話時眼中閃出一道火光,便估量出在這種表面上的溫和後面隱藏着多麼強烈的能量。

“那麼現在,”代理檢察官說道,“請您如實地回答我,不是像一個犯人回答一個法官,而是像一個處在逆境的人回答一個關心他命運的人那樣:這封匿名舉報信中到底有多少實情?”維爾弗爾把當泰斯遞還給他的那封信扔到桌子上,並厭惡地看了它一眼。

“可以說全是真的,也可以說全是假的,先生;我以海員的名譽,以我對梅爾塞黛絲的愛情和我父親的生命發誓,我下面說的全是事實。”

“請說吧,先生。”維爾弗爾大聲說道。

接着,又在心裡自忖道:“要是雷娜此刻能看到我,我想,她一定會對我感到滿意的,她再也不會管我叫砍頭的人了。”

“是這樣的!離開那不勒斯時,勒克萊爾船長得了腦膜炎,由於船上沒有醫生,而他又急於趕赴厄爾巴島,執意不肯在任何一個地方靠岸,所以他的病情惡化了,到了第三天晚上,他意識到自己快要死了,就把我叫到身邊。

“‘親愛的當泰斯,’他對我說道,‘請以您的名譽發誓按我說的去做,事關最高利益。’

“‘我向您發誓,船長。’我答道。

“‘好吧!鑑於我死後,您作爲大副,理應指揮這艘船,您就指揮起來,把船開到厄爾巴島,在費拉若港上岸,去找大元帥,把這封信交給他。或許有人會交給您另外一封信,並交給您一個使命。這個本來應當由我承擔的使命,當泰斯,您就替我完成吧,您會因此而得到榮譽。’

“‘我一定辦到,船長,不過,找到大元帥也許不會像您想象得那麼容易。’

“‘這是一枚戒指,您就把它交給他。’船長說,‘它會爲您排除一切困難。’

“說完,他就交給我一枚戒指。

“這件事交代的正是時候;兩個小時以後,他就開始譫語,第二天他就死了。”

“那您是怎麼做的呢?”

“做我應當做的,先生,誰處在我的位子上也會這麼做的。因爲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一個臨終人的請求都是神聖的;而對於水手來說,上司的請求就是命令,非完成不可。因此,我向厄爾巴島方向駛去,並於次日抵達。我命令全體船員留在船上,獨自登岸。如我所料,我要見大元帥遇到了困難,於是,我讓人把那枚作爲聯絡標記的戒指轉交給他,頓時,所有的大門都向我敞開。他接見了我,向我詢問有關不幸的勒克萊爾船長去世的情況。此外,正如死者所預料的那樣,他又交給我一封信,讓我親自送到巴黎。我答應一定照辦,因爲這是完成我的船長的最後遺願。我上岸以後,迅速處理完船上的一切事務,然後跑去看我的未婚妻,發現她比以前更加美麗,更加可愛。多虧莫雷爾先生的幫助,我們辦妥了教會方面的煩瑣手續;最後,正如我前面對您說的,我喝上了自己的訂婚喜酒,再過一個小時,我就將結婚,並且準備明天動身去巴黎。就在這時,由於那封您現在同我一樣蔑視的告發信,我被捕了。”

“是的,是的,”維爾弗爾輕輕地說,“這一切看來都是事實。即使您有罪,也是出於不慎,而這種不慎是由於執行您的船長的命令而造成的,因此也情有可原。現在,請把他們在厄爾巴島上給您的信交給我們,並保證隨叫隨到,然後,您就可以回到您的朋友們那裡去了。”

“這麼說我自由了,先生!”當泰斯興奮不已,大聲喊道。

“是的,不過,您必須把信交給我。”

“信應當在您面前,先生,因爲警察把它跟其他材料一起搜走了,我在這沓紙裡認出了它。”

“請等一下,”代理檢察官對正在拿手套和帽子的當泰斯說道,“請等一下,這封信是寫給誰的?”

“寫給巴黎雞鷺街努瓦爾蒂埃先生。”

即使是一道晴天霹靂,對維爾弗爾的打擊也不會如此迅猛、如此猝不及防。他剛剛欠起身,去夠從當泰斯那裡搜出的那沓材料,現在又一下子跌坐到椅子裡,匆匆翻閱着,從中抽出那封致命的信,並向它投去一道無比恐懼的目光。

“雞鷺街十三號,努瓦爾蒂埃先生收。”他輕輕念道,臉色越來越蒼白。

“是的,先生,”當泰斯驚訝地答道,“您認識他嗎?”

“不認識!”維爾弗爾急忙回答,“一個國王的忠實僕人怎麼會認識謀反分子呢?”

“難道事關謀反?”當泰斯問道,他本以爲自己已經獲得自由,現在卻變得比剛纔更加害怕,“不管怎麼說,先生,我剛纔已經說過,我對自己負責傳遞的這封信的內容一無所知。”

“不錯,”維爾弗爾語調陰沉地說道,“但是您知道收信人的姓名!”

“我要把信交給他本人,先生,這就必須知道他的名字。”

“那麼,您給別人看過這封信嗎?”

“沒給任何人看過,先生,我以名譽發誓!”

“誰都不知道您身上帶着一封來自厄爾巴島、要交給努瓦爾蒂埃先生的信?”

“除了給我信的那個人以外,沒人知道。”

“太多了,這已經太多了!”維爾弗爾喃喃地說。

維爾弗爾越往下看信,臉色就越陰沉。他嘴脣慘白,雙手發抖,兩眼發紅,這使當泰斯腦際掠過一道恐怖的陰影。

讀完信後,維爾弗爾頹喪地把頭垂下來,埋在手裡,半天默默不語。

“哦!上帝!您這是怎麼了,先生?”當泰斯怯怯地問道。

維爾弗爾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擡起蒼白的臉,又把信讀了一遍。

“您說您不知道這封信的內容?”維爾弗爾又問了一遍。

“我以名譽發誓!我再說一遍,先生,”當泰斯說道,“我對信的內容全然不知。可您自己這是怎麼了,上帝!您要病倒了。要我搖鈴叫人嗎?”

“用不着,先生。”維爾弗爾說着,急忙站了起來,“不要動,一句話也不要說,在這裡發號施令的是我,不是您。”

“先生,”當泰斯說,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只是想幫助您而已。”

“我什麼都不需要。我剛纔只是一陣頭暈,沒有別的。還是管好您自己吧,用不着管我。請回答吧。”

當泰斯聽到這句話,便等着他繼續審問,但沒有下文。維爾弗爾又跌坐到扶手椅裡,用一隻冰冷的手去擦額上的汗,接着又第三次拿起那封信讀了起來。

“啊!萬一他知道這封信的內容,日後再得知努瓦爾蒂埃就是維爾弗爾的父親,那我就完了,徹底完了!”

他不時地看看埃德蒙,彷彿他的目光可以摧毀由嘴巴嚴守着的那道擋住當泰斯心中秘密的防線似的。

“哦!無須再懷疑了!”他突然大聲說道。

“可是,蒼天在上,先生!”不幸的年輕人也大聲說道,“如果您懷疑我,如果您覺得我可疑,那就請審問我,我可以回答您的任何問題。”

維爾弗爾竭盡全力讓自己鎮靜下來,並以勉強發出的平靜語氣說道:“先生,從審訊結果看,您的罪行十分嚴重,但是,我仍然希望能像剛纔那樣,獨自做主,立即釋放您;不過,在做出這一決定之前,我必須先徵求預審法官的意見。在這以前,您已經看到我是如何對待您了。”

“哦!是的,先生。”當泰斯大聲說道,“我非常感謝您,因爲您對我與其說像一位法官,不如說更像一位朋友。”

“那好吧!先生,我只好再拘留您一段時間,我會盡力縮短拘留時間。您的最大罪名,就是這封信,您看……”

維爾弗爾走到壁爐前,把信扔到火裡,一直等到它被燒成灰燼。

“您看,我把它銷燬了。”他接着說道。

“啊!”當泰斯大聲說道,“您不僅主持正義,還是善良的化身!”

“現在,請聽我說,”維爾弗爾又說道,“在我做出這一舉動之後,您應當明白,您是可以信任我的,是不是?”

“哦,先生!請下命令吧,我一定遵命。”

“不,”維爾弗爾走到年輕人身旁,說道,“不,我不想給您下命令,只想給您提些建議。”

“請說吧,我會當做命令一樣執行。”

“我要把您留在法院,直到今天晚上。可能會有另外一個人來審訊您,您可以把剛纔對我說過的話再重複一遍,但隻字不能提這封信。”

“我一定照辦,先生。”

這時,似乎是維爾弗爾在懇求,倒是犯人在安慰法官。“您知道,”他又說下去,又朝灰燼瞥了一眼,灰燼還保留着紙的形狀,在火苗上邊飛舞着,“現在,這封信已經被銷燬,只有您我二人知道它曾經存在過;沒有誰能再把它拿給您看了,所以,如果有人對您提起它,您就否認,矢口否認,這樣您就得救了。”

“我一定否認,先生,請您放心。”當泰斯說。

“很好,很好!”維爾弗爾說着,伸手去搖鈴。

他剛要搖鈴,又停下來。

“這是您唯一的信嗎?”他問。

“唯一的。”

“請發誓。”

當泰斯伸出手。“我發誓。”他說。

維爾弗爾這才搖鈴。

警長走了進來。維爾弗爾走到警長面前,對他耳語了幾句,警長點頭回答。

“請跟這位先生走。”維爾弗爾對當泰斯說。當泰斯躬身致意,又向維爾弗爾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然後走了出去。

門剛一關上,維爾弗爾就渾身癱軟,幾乎暈倒在扶手椅裡。

過了一會兒,他喃喃自語:“啊!上帝!真是禍福難料啊!……如果檢察官本人此刻在馬賽,如果他們先找的是預審法官,而不是我,那我就完了;而那封信,那封該死的信將會把我送進地獄。啊!父親,我的父親,難道您永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獲得幸福的障礙嗎?難道我必須永遠與您的過去做鬥爭嗎?”

接着,一個意想不到的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際,他臉上的愁苦頓時煙消霧散,那還在**的嘴脣露出一絲微笑,一雙發呆的眼睛一動不動,彷彿停在一個想法上。

“就這麼辦,”他自言自語,“對,這封本來會毀掉我的信說不定會給我帶來好運。來吧,維爾弗爾,幹吧!”

他看見犯人確實已經離開候見室,於是,這位代理檢察官也出了門,朝未婚妻家的方向走去。

第八章 伊夫堡

穿過候見室時,警長向兩名憲兵打了個手勢,兩人立刻一左一右地站到當泰斯身邊。他們打開一道從檢察官的套房通向法院的門,順着一條陰森森的長廊走着;誰走在這條廊道上,誰都會身不由己地渾身發抖,即使毫無害怕的理由。

正如維爾弗爾的套房與法院相通一樣,法院大樓也與監獄相連。這座陰森的建築緊靠着法院,聳立在對面的高高的阿庫爾鐘樓,正用它那一個個開着的窗口好奇地望着它。

在走廊裡左拐右彎之後,當泰斯看見前面有道帶小鐵窗的門,警長用一個鐵錘在門上敲了三下,錘聲四處迴響,當泰斯覺得就像砸在他心上一般。門開了,兩個憲兵輕輕地推了推這個還在猶豫的犯人,當泰斯邁進了這可怕的門檻,門又在他身後嘩啦啦地關上了。於是,他呼吸到另外一種空氣,一種腥臭混濁的空氣:他進了監獄。

他被帶進一個還算乾淨的房間,但門窗圍了鐵欄杆,還上了鎖。這房間的樣子倒不讓他十分害怕,代理檢察官用讓他感到充滿關切的語調說出的那番話,猶如一種充滿希望的溫暖許諾一樣,在他耳際迴響。

當泰斯被帶進房間時,已是下午四點。正如我們前面說的,這一天是三月一日,犯人很快就處在黑暗之中。

由於視覺失去了作用,聽覺就變得更加敏銳,一聽到一點聲音,他就立即站起來,朝門口走去,覺得肯定是有人來放他出獄。但是,聲音越來越遠,很快就消失在另外一個方向,於是,當泰斯又坐回凳子上。

最後,到晚上十點來鍾,在當泰斯已經不再抱任何希望的時候,又傳來一個聲音。這一次他覺得聲音確實是朝他的房間來的。果然,走廊裡響起腳步聲,並在他門口停下,一把鑰匙在鎖眼裡轉動,門閂吱吱嘎嘎地響着,沉重的橡木門被打開了,兩支耀眼的火把突然出現在昏暗的房間裡。

藉着這兩支火把的光,當泰斯看見四個憲兵身上的軍刀和短筒火槍在閃閃發光。

他本來向前邁了兩步,看見增加了這麼多士兵,就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

“你們是來找我的嗎?”當泰斯問道。

“是的。”一個憲兵答道。

“是代理檢察官派你們來的?”

“我想是的。”

“好吧,”當泰斯說,“我馬上就跟你們走。”

一想到是維爾弗爾先生派人來找他,這個不幸的青年就排除了一切憂慮。所以,他就心安理得、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主動站在押送他的隊伍中間。

一輛馬車等在門口,車伕坐在座位上,一個下級警官坐在車伕旁邊。

“這輛車是爲我準備的嗎?”當泰斯問道。

“是爲您準備的,”一個憲兵回答,“上去吧。”

當泰斯還想說什麼,但此時車門已經打開,他感到有人在推他。他既不可能抵抗,也沒想抵抗,因此,一下子就坐到了馬車後座,夾在兩個憲兵中間,另外兩個憲兵坐在前座。於是,沉重的馬車開始向前滾動,發出不祥的吱嘎聲。

犯人朝車窗看了一眼,窗上有鐵欄。看來,他只是換了一個監獄而已。不同的是,這是個帶輪子的監獄,並且滾動着不知把他帶向什麼地方。透過一道道連手都伸不過去的鐵欄杆的縫隙,當泰斯還是辨認出馬車正沿着凱斯里街向前走,並且通過聖勞倫斯街和塔拉米斯街朝碼頭駛去。

很快地,他就透過馬車的鐵窗和馬車旁邊那座建築物的鐵窗,看到憲兵隊的火光。

馬車停了下來,下級警官下了車,向警衛隊走去。十來個士兵從屋裡走出來,站成兩排。當泰斯藉着碼頭上的路燈燈光,看見士兵們身上的槍閃閃發光。

“難道他們是爲了我才這麼戒備森嚴的?”他心裡想道。

下級警長打開鎖着的車門,雖然一言未發,卻回答了當泰斯的問題。因爲,他看到那兩排士兵,從馬車到港口爲他排成一條夾道。

坐在前排座的兩名憲兵首先下車,接着讓他下車,坐在他兩邊的憲兵隨後下來。一隊人朝着用鎖鏈鎖在碼頭邊上的一隻海關官員的小船走去。士兵們用遲鈍好奇的目光看着當泰斯走過。不一會兒,他就被安排坐在船尾,依然被夾在四個憲兵中間,下級警官坐到船頭。小船猛地搖晃了一下,離開了海岸。四個槳手用力朝皮隆方向劃去。船上的人喊了一聲,攔住碼頭的鐵鏈便落下來,於是當泰斯來到了人稱“費裡烏爾”的地方,也就是說離開了港口。

一到外面,犯人的第一個感覺是舒暢。空氣,這幾乎就是自由的同義同。於是,他大口吸着這充滿生機的海風,那輕輕的微風好像張着雙翼,帶來了黑夜和大海的各種神秘氣息。然而,他很快就發出一聲嘆息,此刻,他正從雷瑟夫酒店旁邊經過,就在今天早晨,他被捕之前,曾在這裡度過了無比幸福的時光,這會兒,從酒店那敞開的燈火輝煌的窗子裡,傳來舞會的歡快的聲音。

當泰斯雙手合在胸前,舉目望着天空,祈禱着。

小船繼續向前划着。它已經駛過骷髏角,來到法羅灣對面,正準備繞過炮臺。當泰斯對小船的路線感到很不理解。

“你們到底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啊?”他問一個憲兵。

“您過一會兒就知道了。”

“可是……”

“我們奉命不得向您做任何解釋。”

當泰斯自己也是半個士兵,他覺得詢問那些無權回答問題的士兵是荒謬的,就不再說話了。

這時,他的腦海閃過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鑑於坐這種小船不能返航,而他們去的方向又沒有一艘大船停泊,他認爲這些人一定是把他放到一個離海岸比較遠的地方,然後對他說他自由了;他並沒有被捆綁,別人也沒想給他戴手銬,這讓他覺得是個好兆頭;再說,那個對他如此關切的代理檢察官不是跟他說過,只要隻字不提努瓦爾蒂埃這個倒黴的名字,他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嗎?維爾弗爾不是當着他的面燒燬了那封危險的信嗎?那是指控他的唯一證據啊。

於是,他等待着,一聲不響,沉思着,並試圖用他那雙經受過黑暗考驗並習慣於在遼闊大海上夜航的水手的眼睛看清航向。

小船正從右邊劃過拉託諾島,那裡有一座燈塔在閃爍,船幾乎是沿着海岸線向前划行,現在到達加泰羅尼亞村海灣附近了。一到這裡,犯人更加凝聚了目光,因爲梅爾塞黛絲就住在那裡,他覺得無時無刻不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女人身影在昏暗的海岸上隱約閃現。爲什麼梅爾塞黛絲不會預感到,她的情人此刻正從離她三百步遠的地方經過呢?

加泰羅尼亞村裡只有一盞燈在閃耀。當泰斯根據燈光的位置判斷,認出那就是他未婚妻的房間。梅爾塞黛絲是整個加泰羅尼亞村唯一夜不能寐的人。如果年輕人大喊一聲,未婚妻就有可能聽見。

一種難爲情使他剋制住自己。要是這些看着他的憲兵聽見他像個瘋子似的狂叫,他們會怎麼想呢?於是他沉默着,目不轉睛地凝視着那盞孤燈。

這時,小船繼續向前划行,可是,犯人已不再注視小船,一心想着梅爾塞黛絲。一塊凸起的高地擋住了燈光。當泰斯回過頭去,發現小船已經來到大海上。就在他聚精會神地朝遠處望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時,別人已經用船帆換下木槳,小船現在憑藉風力向前行駛。

儘管當泰斯很討厭再向這個憲兵提問題,但他還是靠過去,握住憲兵的手:“朋友,我懇求以您的良知和士兵的身份,能夠憐憫我,回答我的問題。我是當泰斯船長,儘管我被指控犯了不知什麼叛國罪,但我是一個善良正直的法國人,請問你們到底要把我送到哪裡去?請告訴我,我以水手的人格保證,一定盡我的義務,聽從命運的安排。”

那個憲兵搔了搔耳朵,看看同伴,後者聳聳肩,意思是說:“既然到了這一步,說也無妨。”於是,那個憲兵朝當泰斯轉過身來。

“您是馬賽人,又是海員,”他說,“您怎麼還問我到哪裡去?”

“是啊,我以自己的名譽發誓,我確實不知道。”

“您猜不出來嗎?”

“一點也猜不出來。”

“這不可能。”

“我以世界上最神聖的東西向您發誓。請回答我,求求您了!”

“可是,我不能違反命令啊。”

“命令又不會禁止您告訴我一件再過十分鐘、半個小時,也許一個小時以後我自己就會知道的事情。只是,您現在告訴我,就會讓我免受那猶如千秋萬代般的前途未卜的折磨了。我把您當做朋友一樣請求您。您看,我既不想反抗,也不想逃跑,更何況我也做不到。我們到底去什麼地方?”

“除非您的眼睛用布蒙着,或者您從來沒出過馬賽港,否則您應該猜得出我們去哪裡。”

“我真的猜不出。”

“那麼,您往四周看看。”

當泰斯站起來,很自然地朝小船前進的方向看去,看到離他一百圖託茲遠的地方,聳立着一塊陡峭巉峻的黑魆魆的巨大岩石,頂上彷彿贅加了一塊燧石,這就是那座陰森恐怖的伊夫堡。

當泰斯根本沒想到,這個奇形怪狀的東西,這座籠罩着恐怖氣氛的監獄,這座三百年來以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使馬賽聞名遐邇的城堡,此刻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讓他產生了死刑犯看到斷頭臺時的那種感覺。

“啊!上帝!”他大聲喊道,“伊夫堡!可我們去那裡幹什麼呢?”

憲兵微微一笑。

“不是要把我送到那裡關押起來吧?”當泰斯又問,“伊夫堡是國家監獄,專門關押重要政治犯的。可我沒犯任何罪。伊夫堡裡有預審法官嗎?有什麼法官嗎?”

“我想,”憲兵說,“裡面只有典獄長、獄卒、衛隊和高大的圍牆。得了,得了,朋友,別裝出這副大驚小怪的樣子了,您確實讓我覺得,您在用嘲笑報答我對您的好意。”

當泰斯用力握住憲兵的手,簡直要把它攥斷了。

“您這是在說,”他說道,“你們要送我去伊夫堡坐牢?”

“這很可能。”憲兵說,“但是,不管怎麼說,朋友,您也用不着把我的手攥得這麼緊啊。”

“不做任何解釋,也不辦任何手續?”年輕人問道。

“手續已經辦好,也已經審問過了。”

“這麼說,儘管維爾弗爾先生有過許諾?”

“我不知道維爾弗爾先生是否對您做過什麼許諾,”憲兵說,“我所知道的,就是我們要去伊夫堡。喂!您這是要幹什麼啊?哎呀!夥計們,快來幫幫我!”

當泰斯用一個閃電般的動作,想要跳進大海,但憲兵那經驗豐富的眼睛早已估計到這一點,正當他的兩腳快要離開船的時候,四隻有力的手腕鉗住了他。

他憤怒地狂叫着,倒在小船的後座上。

“好啊!”憲兵用一個膝蓋頂住他的胸口,大聲說道,“好啊!您就是這麼遵守水手的誓言的。你們千萬不能相信甜言蜜語了!好吧,現在,親愛的朋友,您只要再動一下,哪怕一下,我就讓您腦袋吃顆槍子兒。我違反了第一道命令,但是我向您保證,我絕不會違反第二道命令了。”

說着,他果真把卡賓槍對準當泰斯,後者感到槍口頂着他的太陽穴。

有一瞬間,當泰斯真想做出個反抗的動作,壯烈地結束這場像禿鷲驟然用利爪抓住小雞似的突如其來的災難。但是,正因爲這場災難很意外,所以當泰斯認爲它不會持久;接着,他又想起了維爾弗爾先生的許諾;何況,把話說白了,他覺得讓一個憲兵打死在船上太丟人,毫無價值。

於是,他又坐回船板上,發出一聲怒吼,發瘋似的咬着自己的雙手。幾乎與此同時,小船猛地搖晃了一下。一個槳手跳到船剛剛觸到的岩石上,一條纜繩從滑輪上繞開,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當泰斯明白,他們到了,正在用繩子系小船。

果然,他的看守們抓住他的胳膊和衣領,迫使他站起身,推他上了岸,並拖着他走上了通向城堡大門的石級,那個下級警官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槍,跟在他身後。

其實,當泰斯根本不再做無謂的抵抗了,他的遲緩動作來自他的麻木,而不是出於反抗。他像喝醉酒似的昏昏沉沉、踉踉蹌蹌。他又看見一些士兵,沿着陡坡排成兩隊;他感到腳下有臺階,纔不得不擡起腳來,他發現自己穿過一道門,這門又在他身後關上;但他只是機械地做着這些動作,就像隔着一層迷霧,什麼也看不清楚。他甚至都看不見大海,那讓囚犯們無比痛苦的大海;他們望着那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心裡充滿了絕望,因爲他們永遠無法越過它。

一行人停了片刻。這時,他試着集中思想,朝四周看了看,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方形的院子裡,四面高牆圍繞;他聽見哨兵們緩慢均勻的腳步聲;城堡裡亮着兩三盞燈,燈光把兩三道光柱射到牆上,每當哨兵從光柱裡經過,人們就看見他們那閃閃發光的槍筒。

他們在那裡等了十來分鐘;憲兵們知道當泰斯再也無法逃走,便放開他。他們似乎在等待命令,命令終於到了。

“犯人在哪裡?”一個聲音問道。

“在這裡。”憲兵們回答。

“讓他跟我來,我送他去他的住處。”

犯人跟着領他的人。那人把他帶到一間幾乎位於地下的房間,光禿禿的四壁往下滴水,彷彿浸透了眼淚。一個方凳上面放着一盞油燈,浸在發臭的油裡的燈芯照亮了這間可怕的住所那閃亮的四壁,也讓當泰斯看清了領他來的那個人,他像個下等獄卒,衣着不整、面容憔悴。

“這就是您今天過夜的房間,”他說,“天太晚了,典獄長已經睡了。明天他醒來以後,就會得知有關您的命令,說不定會給您換個住處;在這以前,這兒是麪包,這個水罐裡有水,那個角落裡有個草墊子。一個犯人也只能有這些了。晚安。”

還沒等當泰斯開口回答,還沒等他看清獄卒把麪包放在哪裡,還沒等他弄明白水罐在什麼地方,還沒等他轉過臉朝角落裡看一眼那個給他當牀用的草墊子,獄卒已經端起油燈,關上門,把那像閃電一樣在瞬息間照亮牢房那溼漉漉四壁的慘淡燈光也剝奪了。

於是,他孤零零一個人留在黑暗與沉寂當中,跟牢房的拱頂一樣緘默與陰沉。他感到一股陰森森的寒氣從拱頂刺向他那發燙的額頭。

當黎明的曙光射進這個洞穴時,獄卒又來了,並帶來讓犯人繼續住在這裡的命令。當泰斯一動沒動地待在原處,彷彿有一隻鐵手,把他牢牢地釘在昨天他停下來的地方。只有那深邃的目光隱藏在被一夜的淚水泡腫的眼眶裡,那目光一動不動,凝視着地面。

他就這麼整整站了一夜,片刻未眠。獄卒走到他身邊,圍着他轉了一圈,但當泰斯彷彿沒看見他。他拍拍當泰斯的肩膀,當泰斯打了個哆嗦,搖了搖頭。

“難道您沒有睡覺?”獄卒問道。

“我不知道。”當泰斯回答。

獄卒驚訝地看着他。

“您不餓嗎?”他又問。

“不知道。”當泰斯又答道。

“您想要點什麼嗎?”

“我想見典獄長。”

獄卒聳聳肩,走了出去。

當泰斯目送着他,把手伸向半開着的門,但牢門一下子關上了。

這時,他的胸膛彷彿被一聲長長的哀號撕裂,積滿胸膛的淚水如泉涌般迸發出來。他撲下身去,額頭着地,長時間地祈禱着,一幕幕地回憶着自己的一生,捫心自問在他這短短的一生裡,到底犯了什麼罪,竟然受到如此殘酷的懲罰。

白天就這麼過去了,他勉強吃了幾口麪包,喝了幾滴水。他時而坐在那裡沉思,時而在牢房裡轉來轉去,像頭被關在鐵籠子裡的野獸一樣。

有一個想法讓他氣得直跳,那就是在整個這次航行當中,他因爲不知道別人到底要把自己送到哪裡,因此始終老老實實。他本來有許多次機會跳進大海,一旦到了水裡,憑他那靈活的游泳技術,憑他那被冠之爲馬賽最出色的潛水員的高超本領,他就能從水下溜走,擺脫看守,游到岸上逃跑,找一個荒涼的小島躲藏起來,等一艘路過的熱那亞或加泰羅尼亞船,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去,再從那裡寫信給梅爾塞黛絲,讓她去找自己。至於他的生活,到什麼地方都不用擔心,好水手到處都很少見;他的意大利話說得跟托斯卡納人一樣地道,西班牙語說得也跟一個老卡斯蒂利亞的孩子一樣流利;他可以跟梅爾塞黛絲和父親一起,過着自由幸福的生活,因爲他父親也跟他一樣希望團聚。而今,他成了囚徒,被送到伊夫堡這座不可逾越的監獄裡,不知道父親和梅爾塞黛絲的命運,而這一切都因爲他輕信了維爾弗爾的話。這真讓人氣得發瘋,所以,當泰斯在獄卒給他送來的新草墊子上憤怒地打着滾。

第二天,在同一時間,獄卒又來了。

“喂!”獄卒問道,“您今天比昨天理智些了嗎?”

當泰斯什麼也不回答。

“看您,拿出點勇氣來。只要我力所能及的,您想要什麼就說吧。喏,說吧。”

“我想見典獄長。”

“什麼?”獄卒不耐煩地說,“我跟您說過,這不可能。”

“爲什麼不可能?”

“因爲根據監獄裡的規定,不允許犯人提這種要求。”

“那到底都准許什麼呢?”

“付錢可以改善伙食,還可以散散步,讀幾本書。”

“我不需要書,也不想散步,而且我覺得伙食不錯。我只要求一件事,就是見典獄長。”

“您要是老用這件事煩我,”獄卒說,“那我就不給您送吃的來了。”

“那好吧!”當泰斯說,“如果您不給我送吃的,那我就餓死好了。”

當泰斯說這句話的語氣等於告訴獄卒,他的犯人情願餓死。鑑於每個犯人能讓他的看守每天掙上十個蘇左右,所以,當泰斯的看守就算了算他的死將會給自己帶來的損失,然後,用比較和氣的口吻說道:“請聽我說,您的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滿足的,所以,您也就不要再提了,因爲從來沒有過典獄長應犯人的請求到牢房來的先例。不過,您只要聽話就會被獲准出去散步,說不定哪天您散步的時候,會碰到典獄長從旁邊經過,那時,您就可以問他。至於他願不願意回答,那就是他的事了。”

“可是,”當泰斯說,“我要等多久才能碰到這種機會呢?”

“啊,天哪!”獄卒說,“一個月,三個月,半年,說不定一年。”

“這太長了,”當泰斯說,“我要馬上見他。”

“啊!”獄卒說,“別一心想着這個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否則,過不了半個月您就會發瘋的。”

“啊!您真這麼想?”當泰斯問。

“是的,你會發瘋的,發瘋都是這麼開始的。我們監獄裡已經有一個這樣的例子了。原先住在您這間屋子裡的那個教士,就是因爲老說,要是典獄長放他出去,就給他一百萬法郎,慢慢就瘋了。”

“他離開這間屋子多久了?”

“兩年。”

“把他放了嗎?”

“沒有。把他送進了地牢。”

“聽我說,”當泰斯說,“我既不是教士,也不是瘋子。也許將來我會發瘋,不過此刻我頭腦還十分清醒。我有一個不同的提議。”

“什麼提議?”

“我不能給您一百萬,因爲我給不起。但是如果您願意,我可以給您一百埃居,只要您把一封信——其實這算不上一封信,只有兩行字——送到馬賽的加泰羅尼亞村,交給一個名叫梅爾塞黛絲的姑娘。”

“如果我去送這兩行字的時候被人發現,我就會丟掉這份年薪一千利弗爾的差事,且不說還有別的好處,還管吃。您看,我爲了掙三百而丟一千,那不就成了大傻瓜了嗎?”

“好吧!”當泰斯說,“你聽好並且記住這句話:如果你不把這兩行字交給梅爾塞黛絲,甚至不肯告訴她我被關在這裡,那麼遲早有一天,我會躲在門後,等你進來時,我就用這隻凳子砸爛你的腦袋。”

“您想威脅我!”獄卒喊道,向後退了一步,做出防衛的姿勢,“您頭腦肯定發昏了。那個教士跟您一樣,也是這麼開始的,用不了三天,您就會跟他一樣,瘋得非讓人捆起來不可,幸虧伊夫堡裡有地牢。”

當泰斯抓起凳子,在他頭上亂晃。

“好吧!好吧!”獄卒說,“既然您非要見典獄長不可,我這就去稟告他。”

“太好了!”當泰斯說着,把木凳放到地上,自己坐到上面,低着頭,兩眼發直,好像真的瘋了似的。

獄卒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帶了四個士兵和一個伍長回來。

“奉典獄長之命,”他說,“把犯人帶到下面一層。”

“也就是帶到地牢。”伍長說。

“帶到地牢,應當讓瘋子跟瘋子住在一起。”

四個士兵抓住當泰斯,後者出於麻木狀態,毫不反抗地跟他們走了。

他們瞧着他下了十五級臺階,打開地牢的門,他走了進去,嘴裡還嘟囔着:“他說得對,應當讓瘋子跟瘋子住在一起。”

門關上了,當泰斯伸出手,

朝前走去,直到碰到牆壁,然後坐到一個角落裡,一動不動。這時,他的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開始能辨認房間裡的東西了。

獄卒說得對,當泰斯差一點就要瘋了。

第九章 訂婚之夜

如同前面所說,維爾弗爾又走上格朗庫爾廣場街,回到聖梅朗夫人家,又見到了剛纔正在吃飯的那些客人,此時,他們正在客廳裡喝咖啡。

雷娜正在焦急地等着他,其他人的心情也一樣,所以,他受到一致的熱烈歡迎。

“喂!砍頭者,國家棟梁,保王黨布魯圖!”一個客人大聲問道,“到底是什麼事啊?快說說看!”

“喂!咱們真的又要受到一個新的恐怖制度的威脅了嗎?”又一個人問道。

“科西嘉那個吃人魔王又從山洞裡鑽出來了嗎?”第三個人接着問道。

“侯爵夫人,”維爾弗爾走到未來的岳母身邊,說道,“我不得不向您告辭,特此請您原諒……侯爵先生,我能單獨跟您說兩句話嗎?”

“啊!難道真有那麼嚴重嗎?”侯爵夫人看到他滿臉陰雲,這樣問道。

“非常嚴重,所以,我不得不離開你們幾天。”他又轉向雷娜說道,“這足以使您看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吧。”

“您要走嗎,先生?”雷娜大聲問道,她無法掩飾這意外的消息所引起的激動。

“唉,是的,小姐,”維爾弗爾說,“我必須走。”

“您去哪裡?”侯爵夫人問。

“這是法院的秘密,夫人。不過,如果哪位在巴黎有什麼事要辦,我有一個朋友今晚動身去巴黎,他很願意爲大家效勞。”

衆人面面相覷。

“您剛纔說要跟我單獨談談?”侯爵說。

“是的,我們到您的書房裡去吧。”

侯爵挽着維爾弗爾的手臂,跟他一起走了出去。

“喂!”到了書房之後,侯爵說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快說吧。”

“我認爲事情十分嚴重,我必須立刻動身去巴黎。現在,侯爵,請原諒我冒昧地問您一個問題:您買公債了嗎?”

“我把全部財產都買了公債,差不多有六七十萬法郎。”

“那好!趕緊把它們賣掉,侯爵,賣掉,否則您就要破產了。”

“我怎麼能在這裡把它們賣掉呢?”

“您有經紀人吧?”

“有。”

“給他寫封信,我來交給他,讓他立刻給您賣掉,一分鐘、一秒鐘也不能耽擱。說不定我到巴黎時已經晚了。”

“天哪!”侯爵說,“那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

於是,他坐到桌子前,開始給經紀人寫信,吩咐千方百計把公債賣掉。

“現在,我有了這封信,”維爾弗爾說着,把信小心翼翼地放進皮夾子裡,“但是,我還需要另外一封信。”

“給誰的?”

“給國王。”

“給國王?”

“對。”

“我可不敢貿然給陛下寫信。”

“所以,我並不是請您寫這封信,而是讓您請德·薩爾維約先生寫,請他給我寫一封引薦信,憑這封信我可以見到陛下,而不必被迫辦理煩瑣的拜見手續。那樣會讓我浪費寶貴的時間。”

“那您爲什麼不去找司法大臣呢?他可以隨意出入杜伊勒裡宮,請他幫忙,您日夜都可以見到國王。”

“是啊,這毫無疑問。但是,我沒有必要讓另外一個人跟我分享稟報此信的功勞。您明白嗎?司法大臣肯定會把我一腳踢開,獨自領功受賞。我只跟您說一件事,侯爵,如果是我頭一個進杜伊勒裡宮報信,那我的前程就有了保障,因爲國王將永遠不會忘記我對他的幫助。”

“既然如此,親愛的,那您就去準備行裝吧,我這就去叫德·薩爾維約,讓他寫那封能給您當通行證的信。”

“好吧,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了,因爲我必須在一刻鐘之後乘車上路。”

“讓您的車停在門口。”

“那沒問題。請替我向侯爵夫人致歉,好嗎?向聖梅朗小姐致歉,轉告她,我在這種時刻離開她,深感遺憾。”

“您會在我的書房裡見到她們,您可以向她們告別。”

“萬分感謝。請您去辦我那封信的事吧。”

侯爵搖鈴,一個僕人走了進來。

“請告訴德·薩爾維約先生,我在等他……”他又對維爾弗爾說道:“請吧。”

“好吧,我去去就來。”

維爾弗爾說完就跑了出去。可是剛到門口,他又想:如果有人看見代理檢察官這樣慌里慌張,萬一傳出去,全市的人都會嚇得心神不寧。於是,他又邁開平常的步子,擺出了十足的法官架勢。

來到自家門口,他發現一個白色幽靈般的人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等着他。

那人就是那個美麗的加泰羅尼亞姑娘,因爲一直沒有埃德蒙的消息,就在夜幕降臨之際悄悄離開法羅灣,親自來探詢愛人被捕的原因。

她看見維爾弗爾走過來,便離開她倚着的圍牆,擋住他的路。當泰斯向代理檢察官說起過未婚妻,所以,不用梅爾塞黛絲自我介紹,維爾弗爾就認出了她。他深爲這個女人的美貌和端莊所打動,當她向他詢問情人的情況時,他有一種自己是被告、而她纔是法官的感覺。

“您所說的那個人,”維爾弗爾猛然說道,“是個罪大惡極的人,我幫不了他的忙,小姐。”

梅爾塞黛絲髮出一聲哭泣,看到維爾弗爾不予理睬,並想走進屋去,她就再次攔住他。

“您至少要告訴我他在哪裡,好讓我去問問他是死是活吧?”

“我不知道。他已經不歸我管了。”維爾弗爾回答。

他被梅爾塞黛絲的溫柔目光和懇求態度弄得很不自在,就推開她,走進屋去,並且急忙關上大門,彷彿要把別人帶給他的痛苦關在門外似的。

然而,痛苦沒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善罷甘休。正如維吉爾所說的那致命的一箭似的,受傷的人將帶着它一起死去。維爾弗爾走進屋裡,關上門,但來到客廳以後,他也感到兩腿發軟。他嘆了一口氣,但聽起來更像是一聲哭泣,然後,他倒進扶手椅裡。

這時,在這顆生病的心裡,致命的潰瘍開始萌芽。那個爲他的個人野心當了犧牲品的人,他那有罪的父親的替罪羊,此時彷彿又出現在他面前,臉色蒼白,目光兇狠,拉着臉色跟他一樣蒼白的未婚妻的手;這一情景使他心裡產生了深深的內疚,這種負疚心理並不會讓病人像古時候的命運狂人那樣暴跳如雷,而是像一種沉重而淒涼的鐘聲,每當他回憶起這段往事,就會撞擊他的心靈,留下累累傷痕;這些傷口疼痛難忍,從而使疾病日益加重,直至死亡。

於是,這個人的心靈深處又產生了片刻的猶豫。以往,他也曾多次判處犯人死刑,但心裡除了法官同被告之間的鬥爭之外,並無其他感情,而那些由於他的驚人口才說服了其他法官或者陪審團而被處決的犯人,都沒有讓他皺一下眉,因爲這些犯人罪大惡極,至少維爾弗爾認爲如此。

然而,這一次截然不同,他剛剛將一個無辜的人判處無期徒刑,一個即將獲得幸福的清白無辜的人!他不僅剝奪了這個人的自由,也毀了他的幸福,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名法官,而是一個劊子手。

想到這裡,他心裡開始響起我們前面描繪過的那種激烈的撞擊聲,這種他迄今爲止從未體驗過的撞擊聲響徹內心深處,使他的胸膛捲起惶恐的波濤。正如一個受傷的人出於一種對劇烈疼痛的本能反應一樣,在傷口癒合之前,只要用手去觸動一下那敞開着的流血的傷口,他就會膽戰心驚。

然而,維爾弗爾的傷口屬於永遠也不會癒合的那種,或者暫時癒合一下,但還會裂開,並且會比過去更加鮮血淋漓,疼痛難忍。

倘若此刻他耳邊能響起雷娜那求他寬容的溫柔聲音,倘若美麗的梅爾塞黛絲能走進他的房間,對他說:“看在那注視着我們、審判着我們的上帝的分上,請把我的未婚夫還給我吧。”那麼,這顆被迫垂下一半的頭會徹底地垂下去,會冒着因此可能帶來的一切危險,用他那雙冰冷的手簽下給當泰斯自由的命令。然而,寂靜中沒有任何聲音,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是維爾弗爾的男僕,他稟告說四輪驛車已經套好馬了。

維爾弗爾站起身,更確切地說,像一個經歷內心的劇烈鬥爭之後終於獲勝的人那樣跳起來,把抽屜裡所有的金幣都放進衣袋裡,然後用手按着額頭,心慌意亂地在房間裡轉了一會兒,嘴裡咕嚕了幾句沒頭沒尾的話,最後才意識到男僕已經把大衣給他披到肩上,就走了出去,衝到車上,簡短地命令車伕把車趕到格朗庫爾街的聖梅朗先生家。

不幸的當泰斯就這樣被定罪了。

正如聖梅朗先生許諾的那樣,維爾弗爾在書房裡見到侯爵夫人和雷娜。年輕人一看見雷娜不禁打了個冷戰,以爲她又要要求自己釋放當泰斯。可是,非常遺憾!由於我們那可恥的自私,此刻,這個美麗的姑娘心裡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維爾弗爾要走了。

她愛維爾弗爾,維爾弗爾在即將成爲她丈夫之際離去。維爾弗爾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歸來,所以,雷娜此刻不僅不同情當泰斯,還詛咒他,正是他的犯罪把她和她的情人分開了。

然而,此刻梅爾塞黛絲又該說什麼呢!

可憐的梅爾塞黛絲在拉洛日街角見到隨她而來的費爾南,她回到加泰羅尼亞村,萬念俱灰,悲痛欲絕,一頭倒在牀上。費爾南跪在牀前,緊握着她那冰冷的手,梅爾塞黛絲沒有想到把手抽回,他在那隻手上印滿熱吻,但梅爾塞黛絲渾然不知。

她就這樣過了一夜。油熬幹了,燈媳滅了。她既沒看到燈光,也沒看到黑暗;天亮了,她也沒發覺。痛苦在她眼睛上蒙上一層黑紗,她只看見埃德蒙一人。

“啊!您在這裡!”她終於把臉轉向費爾南,這樣說道。

“我從昨天起就沒離開過您。”費爾南答道,併發出一聲痛苦的嘆息。

莫雷爾先生沒有甘心失敗。他打聽出當泰斯受審以後被押到監獄,於是,他去託所有的朋友,拜訪了馬賽能夠施加影響的人士,但是風聲已經傳出,說年輕人是因爲波拿巴間諜罪被捕的,在這種時候,再大膽的人也把拿破崙重新登基的任何嘗試視爲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他所到之處碰到的都是冷淡、恐懼或者拒絕。他絕望地回到家裡,承認事情十分嚴重,自己無力迴天。

卡德魯斯也非常不安、非常痛苦。但他並沒像莫雷爾先生那樣,奔走呼號,爲營救當泰斯做點什麼,當然他也無能爲力,他只是把自己關在家裡,面前擺着兩瓶黑茶藨子果酒,借酒澆愁。但是,就他眼下的心情來說,兩瓶酒絕不足以使他喪失判斷力。所以,他喝得無力再出去買酒,但又沒有醉得讓他忘卻記憶。他用兩隻胳膊撐在一張瘸腿桌子上,面對兩隻空酒瓶,在那支長芯蠟燭的燈光照耀下,他看到霍夫曼在被潘趣酒浸溼的手稿上留下的各種幽靈都像怪誕的黑色灰塵似的狂舞着。

只有當格拉爾既不痛苦,也不擔憂。當格拉爾甚至還很高興,因爲他已經向敵人報了仇,保住了自己在“法老”號上的地位,他曾經擔心失去這個地位。當格拉爾屬於那種精於算計的人,他們天生耳朵後面就夾着一支筆,心窩子裡裝着一瓶墨水。對他來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減法或乘法,當一個數字可以使總數增大,而一個人使總數減少時,那麼,這個數字就比那個人更加可貴。

所以,當格拉爾按時就寢,安然入睡。

維爾弗爾接過薩爾維約先生的信,吻了雷娜的兩頰,吻了聖梅朗夫人的手,又握了握侯爵的手,然後,坐上驛車,沿着通往埃克斯的大道駛去。

當泰斯老爹憂心如焚,痛不欲生。至於當泰斯,我們已經知道他的遭遇了。

第十章 杜伊勒裡宮的小書房

我們暫且放下維爾弗爾不說,他正坐着高價租來的三套馬車,日夜兼程地向巴黎疾駛。讓我們先穿過兩三間客廳,走進杜伊勒裡宮的小書房。這間拱形窗戶的小書房因爲受到拿破崙和路易十八的鐘愛而聞名,如今是路易—菲利普的書房。

此刻,在這間小書房裡,路易十八國王正坐在他從哈威爾帶回的桃花心木桌子旁邊——出於一種大人物的癖好,他特別喜歡這張桌子——一邊漫不經心地聽着一個五十多歲、頭髮灰白、滿臉貴族氣質、衣着十分講究的人說話,一邊在一部賀拉斯詩集的邊白上做着筆記。這部格里費尤斯版的詩集雖然備受推崇,卻很不準確,不過,它對陛下發表具有哲理性的遠見卓識頗爲有益。

“您說什麼,先生?”國王問道。

“我說我憂心忡忡,陛下。”

“真的嗎?難道您夢見了七頭肥牛和七頭瘦牛嗎?”

“不是,陛下,因爲那隻不過預示我們將有七個豐年和七個災年,如今我們有陛下這樣一位英明的國王,荒年不足爲憂。”

“那麼,您擔憂的是什麼災年呢,親愛的布拉卡?”

“陛下,我認爲,我完全有理由認爲,南方正在醞釀着一場大風暴。”

“哦,親愛的公爵,”路易十八答道,“我覺得您的消息不準確,我認爲正相反,那裡天朗氣清、風和日麗。”

儘管路易十八國王是個很幽默的人,但他也喜歡開這種淺薄的玩笑。

“陛下,”德·布拉卡先生說道,“哪怕僅僅爲了讓您的一個忠實的臣子安心一下呢,您就不能派一些可靠的人到朗格多克、普羅旺斯和多菲內看看,讓他們把這三省的民情向您做個彙報嗎?”

“Conimus?surdis.”國王一邊繼續在賀拉斯的詩集上做注,一邊回答。

“陛下,”臣子笑着說,以做出理解維努斯詩人這半句詩的含義的樣子,“陛下信賴法國人的善良,這十分正確,但我認爲,防備某些人狗急跳牆也不無道理。”

“哪些人?”

“波拿巴,或者他的黨徒。”

“親愛的布拉卡,”國王說道,“您正在用您的這些擔憂妨礙我的工作呢。”“而我呢,陛下,您正用您的無憂無慮讓我輾轉不寐呢。”

“請等一下,親愛的,請等一下,我在Pastor?quum?traheret這句詩上想到了一個非常好的註解。請等一下,您過一會兒再往下說。”

一陣寂靜。路易十八用盡量小的字在他那本賀拉斯詩集的邊白上做了一個新的註解,寫完之後,他說道:“繼續說吧,親愛的公爵。”他邊說邊擡起頭,神態頗爲得意,彷彿自己有了一個高明的見解,其實,他只是評論了一下別人的見解而已,“請說下去吧,我聽着呢。”

“陛下,”布拉卡說道,有一瞬間,他真想把維爾弗爾的功勞佔爲己有,“我不得不告訴您,使我擔憂的絕不是那些捕風捉影的謠傳。被我派去監視南方的一個極有頭腦並且得到我信賴的人剛剛乘驛車前來報告:‘一個巨大的危險正在威脅着國王。’所以,我才急忙來見您,陛下。”

“‘Mala?ducis?avi?domum.’”路易十八繼續做着註解。

“陛下是否命令我不要再談這件事?”

“不是,親愛的公爵,請把手伸一下。”

“哪隻手?”

“就是您想伸的那一隻,那邊,左邊。”

“是這裡嗎?陛下?”

“我跟您說左邊,您卻到右邊去找。我是說在我的左邊,那兒,您找對了。您在那兒應當找到警務大臣昨天送來的報告……哦,真巧,當德雷先生本人來了……您是說當德雷先生吧?”路易十八對掌門官說道,後者果然來稟報警務大臣求見。

“是的,陛下,當德雷先生到。”掌門官又說了一遍。

“完全正確,是男爵,”路易十八隱隱一笑,說道,“請進,男爵,請您對公爵講講您所瞭解的關於拿破崙先生的最新情況。不管形勢多麼嚴重,都無須做任何隱瞞。說說看,厄爾巴島是不是一座火山,那裡是否戰火紛飛,硝煙瀰漫:bella, horrida?bella?”

當德雷先生兩手搭在扶手椅上,靠着椅子背優雅地搖晃着身子:“陛下看過昨天的報告了嗎?”

“看了,看了,不過,請您再跟公爵本人說一下報告的內容,他找不到那份有關這些情況的報告。請您詳細告訴他那個篡位者在那個島上的活動吧。”

“先生,”男爵對公爵說道,“陛下的所有臣僕都應當爲厄爾巴島傳來的最新消息感到欣慰,波拿巴……”

當德雷先生看了看路易十八,國王正忙着做一個註解,連頭都沒擡。

“波拿巴煩透了,”男爵又接下去說道,“從早到晚看那些波託隆戈納的礦工們幹活。”

“他還用搔癢解悶。”國王說。

“搔癢?”公爵問道,“陛下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親愛的公爵,您忘了嗎,這個偉人,這位英雄,半個神靈,他得了一種使他難以忍受的皮膚病:prurigo.”

“還不止這些呢,公爵先生。”警務大臣接着說道,“我們差不多可以肯定,用不了多久,這位篡位者就會成爲瘋子。”

“瘋子?”

“瘋得非捆起來不可。他已經神志不清了,時而痛哭流涕,時而放聲大笑;有時在海邊一待能待上幾個小時,不停地往海里拋石子兒,如果石子兒能打上五六個水漂兒,他就高興得像打了一場馬倫戈或者奧斯特利茨勝仗似的。怎麼樣,您也會認爲這是發瘋的徵兆吧?”

“也許是智慧的徵兆,男爵先生,也許是智慧的徵兆。”路易十八笑着說,“古時候那些偉大的船長們都是用打水漂兒取樂的;您看看普魯塔克著的《非洲人西庇翁》吧。”

德·布拉卡先生在這兩個高枕無憂的人面前沉思着。維爾弗爾生怕別人知道了秘密會搶了功勞,沒有把底交給他,不過,已經告訴他的情況就足以使他忐忑不安了。

“好了,好了,當德雷,”路易十八說道,“布拉卡還遠遠沒有被說服,還是說說篡位者歸順的事吧。”

警務大臣躬身稱是。

“篡位者歸順!”公爵輕輕說道,看了看國王和當德雷,這兩人像維吉爾詩歌裡的兩個牧童似的一唱一和,“難道篡位者歸順了嗎?”

“絕對是真的,親愛的公爵。”

“歸順正確的道德準則,男爵,請解釋一下。”

“事情是這樣的,公爵先生。”警務大臣一本正經地說道,“最近,拿破崙進行了一次視察,由於他的兩三個老兵——他這樣稱呼他們——表示希望回法國,他准許他們回國,並鼓勵他們效忠他們的好國王,這是他的原話,公爵先生,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喂!布拉卡,您作何感想?”國王得意地問道,並且停止了查閱和註釋面前那本打開的卷帙浩繁的厚書。

“我說,陛下,警務大臣與我之間必定有一個人錯了。既然警務大臣不可能錯,因爲他肩負着陛下的安全與尊嚴,那麼,很可能是我錯了。不過,陛下,如果我是您,我一定會詢問一下我剛纔提到的那個人,我甚至斗膽懇求陛下給他這個榮幸。”

“很高興,公爵,只要您願意,我可以接見您想讓我接見的任何人。不過,我得武裝武裝自己再接見他。大臣先生,您有沒有比這更新的報告!因爲這一份是二月二十日的報告,而今天已經是三月三日了!”

“沒有,陛下,不過,我隨時都在等待新報告。我從早晨起就離開辦公室了,說不定在我離開之後報告就到了呢。”

“請回警察局看看,如果沒有新報告,那麼,那麼,”路易十八笑着說,“那麼就造一份出來,現在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啊!陛下!”警務大臣說道,“上帝保佑,在這方面,根本用不着編造;我們辦公室裡每天都堆滿了極爲詳細的揭發材料,都是那些可憐的窮人寫的,他們指望靠表示效忠得到報償,可是想幫忙又幫不上。他們靠碰運氣,期望某一天出現一個意外,使他們的預言成爲現實。”

“很好,去吧,先生,”路易十八說道,“請記着我在等您。”

“我去去就來,陛下。十分鐘以後我就能回來。”

“我呢,陛下,”德·布拉卡說,“我去找我的信使。”

“請等一下,請等一下。”路易十八說道,“說真的,布拉卡,我應當給您換換紋章了。我要送您一個展翅飛翔的雄鷹,利爪中緊緊抓着一隻苦苦掙扎的獵物,再加上這樣二個題銘:Tenax.”

“陛下,我洗耳恭聽。”德·布拉卡說,其實他心急如焚。

“關於下面這一段,我想聽聽您的高見:Molli?fugiens?anhelitu,您知道,這說的是逃脫狼的鹿的故事。您不正是獵人和王室的捕狼主獵官麼?您有這兩個頭銜,對Molli?anhelitu這句話如何理解?”

“好極了,陛下。不過,我的信使很像您說的那隻鹿,因爲他剛剛跑了二百二十里路,而且僅僅用了三天時間。”

“那可真夠費力的,親愛的公爵,但是我們今天有急報站,只消三四個小時就可以把消息送到,而且發報人不費吹灰之力。”

“啊!陛下,您這樣回報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可不公平,他從那麼遠跑來,滿懷深情地給您送來一個有用的情報,哪怕只是看在向我推薦他的德·薩爾維約先生的分上呢,請您接見他吧,我懇求您了。”

“德·薩爾維約先生,就是我弟弟的侍從長嗎?”

“正是他。”

“不錯,他在馬賽。”

“他就是從馬賽給我寫信的。”

“難道他也跟您談到這個陰謀了嗎?”

“沒有,但是他向我推薦了德·維爾弗爾先生,並讓我把他引薦給陛下。”

“德·維爾弗爾先生?”國王大聲說道,“難道這個信使就叫德·維爾弗爾?”

“是的,陛下。”

“是他從馬賽來?”

“正是他本人。”

“您怎麼不立刻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呢!”國王又說,臉上開始流露出不安。

“陛下,我以爲您不知道這個名字呢。”

“不對,不對,布拉卡,他是個很認真、很有教養,尤其是個雄心勃勃的人。對了,您聽說過他父親的名字嗎?”

“他父親?”

“是的,他姓努瓦爾蒂埃。”

“就是那個吉倫特分子努瓦爾蒂埃?參議員努瓦爾蒂埃?”

“對,正是他。”

“陛下竟然任用了這樣一個人的兒子?”

“布拉卡,我的朋友,您一點都不懂。我跟您說過,維爾弗爾是個雄心勃勃的人,爲了達到他的目的,維爾弗爾可以犧牲一切,甚至他的父親。”

“那麼,陛下,我還讓他進來嗎?”

“立刻請他進來,公爵,他在哪裡?”

“他應當在下面等我,在我的車裡。”

“去把他給我找來。”

“我馬上就去。”

公爵走了出去,動作像個年輕人一樣敏捷,那虔誠的保王激情使他看上去只有二十歲。

路易十八一個人留在房間裡,又把目光投向那本打開的賀拉斯詩集上,喃喃說道:“Justum?et?tenacem?propositi?virum.”

德·布拉卡先生又以下樓時的敏捷跑上樓來。不過,來到前廳以後,他不得不求助於國王的威望。維爾弗爾滿身灰塵,衣着不整,根本不符合宮廷禮儀,這引起了佈雷澤先生的不快,這個年輕人這身打扮就想去見國王,使他大爲驚訝。不過,公爵只說了一句“奉聖命”就克服了所有的困難。儘管禮儀官爲了維護原則的尊嚴表示了異議,維爾弗爾還是被請了進去。

國王依然坐在公爵離開時所在的位子上。維爾弗爾一推開門,剛好面對着他,所以,年輕法官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停住腳步。

“請進,德·維爾弗爾先生,”國王說道,“請進。”

維爾弗爾躬身致敬,向前走了幾步,等着國王詢問。

“德·維爾弗爾先生,”國王繼續說道,“這位布拉卡先生說,您有重要情況要告訴我們。”

“陛下,公爵先生說得對,我希望陛下本人也能同意這種看法。”

“首先,在談一切事情之前,先生,依您所見,事態果真如他們想讓我相信的那麼嚴重嗎?”

“陛下,我認爲事態很緊急。不過,由於我乘驛車趕來,我想事情還不至於不可補救。”

“如果您願意,就請慢慢說吧。”國王說道,他自己也開始被布拉卡先生的激動、維爾弗爾聲音失常的情緒感染,“請說吧,不過,要從頭講起,我對一切都喜歡有條有理。”“陛下,”維爾弗爾說道,“我將如實向陛下彙報,不過,如果我有時因爲慌亂而說不清楚,還望陛下見諒。”

維爾弗爾說完這段充滿奉承的開場白以後,看了國王一眼,發現這位高貴的聽者和藹可親,就放下心來,繼續說道:“陛下,爲了向陛下稟報,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巴黎,我在自己的職務範圍內,發現了一個不像每天在百姓和下層軍人中所策劃的那種普普通通的、毫無影響的小陰謀,而是一次真正的謀反,一場威脅到陛下王位的風暴。陛下,篡位者裝備了三艘大船,正在策劃一場陰謀,他也許有點異想天開,儘管這不切實際,但是仍然十分可怕。此刻,他大概已經離開了厄爾巴島,究竟去了哪裡?我尚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他正試圖在那不勒斯或者托斯卡納海岸,甚至在法國直接登陸。陛下不會不知道,厄爾巴島的統治者一直與意大利和法國保持着聯繫。”

“是的,先生,我知道。”國王激動地答道,“最近還有情報說,波拿巴分子在聖雅克街聚會。不過請您繼續說下去,您是怎麼得到這些詳細情報的?”

“陛下,這些情況是我在審訊一個馬賽人以後得到的,這個人已經被我們監視很久了,我動身那天,派人將他逮捕。他是個喜歡鬧事的水手,一個可疑的波拿巴分子,曾秘密去過厄爾巴島,在那裡見過大元帥,大元帥讓他給巴黎的一個波拿巴分子帶個口信,我始終沒能從他口裡得知那個人的名字。這個口信就是命令那個波拿巴分子讓他們的人做好重返(請注意,這是審訊時犯人的用語,陛下),做好即將重返朝政的思想準備。”

“這個人在哪裡?”路易十八問道。

“在監獄裡,陛下。”

“您認爲這件事很嚴重嗎?”

“非常嚴重,陛下,它甚至使我在家庭喜筵上受到驚擾,那天正是我訂婚的日子。我把未婚妻和朋友們丟在一邊,把一切都推遲辦理,匆匆趕到陛下面前,向陛下表達我的憂慮和忠心。”

“真的,”路易十八說道,“您和聖梅朗小姐之間不是準備締結婚約嗎?”

“她是陛下最忠實的臣僕的女兒。”

“是的,是的。不過,還是讓我們再回到這場陰謀的話題上來吧,維爾弗爾先生。”

“陛下,我擔心這不僅僅是一場陰謀,我擔心這是一場謀反。”

“在目前的形勢下,”國王微笑着說,“策劃一場謀反很容易,可要想實現就難了。因爲我們剛剛恢復了先祖留下的王權,因此,我們非常警覺地面對歷史、現在和未來。十個月以來,我的大臣們加倍警惕,守衛着我們的地中海沿岸。如果波拿巴在那不勒斯登陸,不等他抵達皮翁比諾,一個強大的聯盟就會建立起來;如果他在托斯卡納登陸,那他就踏上了敵人的土地;如果他在法國登陸,只能得到一小撮人的響應,因爲他受到百姓的唾棄,我們會輕而易舉地粉碎他的陰謀活動。所以,請您放心吧,先生。不過,王室仍然很感激您。”

“噢!是當德雷先生到了!”德·布拉卡公爵大聲說道。

警務大臣果然在此刻出現在門口,臉色蒼白,目光恍惚,瑟瑟發抖,彷彿頭暈目眩。

維爾弗爾向後退了一步,準備出去。德·布拉卡先生拉了拉他的手,把他留住。

第十一章 科西嘉的吃人魔王

路易十八一見這張神色慌亂的面孔,就猛地推開面前的桌子。“您怎麼了,男爵先生?”他大聲說道,“您看上去心慌意亂,您的慌亂和遲疑是否與德·布拉卡先生剛纔對我說過的、德·維爾弗爾先生剛剛所證實的事情有關?”

德·布拉卡先生也急忙湊了過來,但那位大臣的驚恐阻止了他這位朝廷重臣的自鳴得意,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之下,布拉卡寧肯受警務大臣的羞辱,也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羞辱警務大臣。

“陛下……”男爵喃喃地說。

“怎麼樣!說說看。”路易十八說道。

警務大臣在一種絕望的情緒驅使下,一下子跪倒在路易十八腳下。

國王皺了皺眉頭,向後退了一步。“您到底說不說啊?”他說道。

“啊!陛下,大事不好了!我還有什麼可讓人同情的?我永遠也不能寬恕自己!”

“先生,”路易十八說,“我命令您快說。”

“天哪!陛下,篡位者在二月二十八日離開了厄爾巴島,三月一日登陸。”

“在哪裡登陸?”國王急忙問道。

“在法國,陛下,在儒昂海灣的一個小港,離昂蒂布不遠。”

“篡位者三月一日就在離巴黎二百五十里遠的儒昂灣昂蒂布港附近的法國領土登陸了,您卻在今天,三月三日纔得到這個消息!……哦!先生,您剛纔對我說的話令人難以相信,不是別人給您送來了錯誤情報,就是您自己瘋了。”

“唉!陛下,這消息千真萬確!”

路易十八做了一個不知是氣惱還是驚恐的手勢,猛地站了起來,彷彿受到突然一擊,同時擊中了心臟和麪孔。

“在法國!”他大聲說道,“篡位者到了法國!難道沒人監視這個人嗎?可是,誰知道呢,說不定有人跟他互相勾結呢?”

“啊!陛下,”德·布拉卡公爵大聲說道,“我們不能指控當德雷先生這樣的人犯有叛變罪,陛下,我們都盲目樂觀,警務大臣只不過和大家一樣的盲目樂觀而已。”

“可是……”維爾弗爾說道,但他又立刻停住,“啊!對不起,對不起,陛下,”他躬身說道,“我過於激動,難以剋制,望陛下恕罪。”

“請講,先生,請大膽地講。”國王說道,“您是唯一向我們發出危機警告的人,請再幫助我們尋找解決危機的辦法吧。”

“陛下,”維爾弗爾說道,“篡位者在南方受到憎恨;如果他敢在南方冒險,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發動普羅旺斯和朗格多克兩個省的民衆起來反對他。”

“是啊,這毫無疑問,”大臣說道,“可他是朝加普和西斯特隆方向前進。”

“他在前進,他在前進,”路易十八說道,“難道他在向巴黎進軍?”

警務大臣沉默不語,這等於供認不諱。

“那麼,多菲內省呢,先生,”國王問維爾弗爾,“您認爲我們也能像發動普羅旺斯省的民衆那樣發動這個省的民衆嗎?”

“陛下,我十分抱歉地告訴陛下一個殘酷的事實:多菲內省的民衆的思想傾向無法與普羅旺斯和朗格多克兩省相比,那些山民都是波拿巴分子,陛下。”

“好吧,”路易十八輕輕說道,“他對這些情況瞭如指掌。那麼,他身邊有多少人馬呢?”

“陛下,我不知道。”警務大臣說。

“怎麼,您不知道!您竟然忘了瞭解這個情況?不錯,這件事似乎無關緊要。”他又面帶譏諷地冷笑補充了一句。

“陛下,我無法瞭解到這個情況,因爲報告裡只提到篡位者登陸及其行動路線。”

“那麼,這份報告是如何到您手裡的呢?”國王又問。

大臣垂下頭,漲得滿臉通紅。“通過信號傳遞過來的,陛下。”他輕輕地答道。

路易十八向前邁了一步,像拿破崙似的交叉雙臂。

“這麼說來,”他說道,氣得臉色煞白,“七國聯軍推翻了這個傢伙,老天顯聖,讓我在度過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活之後,又重新回到祖先的王位上。這二十五年當中,我研究、探測、分析了這個屬於我的法蘭西,而今我就要實現自己的願望了,然而,那被我攥在手心裡的勢力爆炸了,把我擊倒了!”

“陛下,這都是命運。”大臣輕輕說道,他意識到,國王這番話的分量,對命運的力量來說可能輕如鴻毛,但足以摧毀一個人。

“看來,敵人對我們的評價果然言中了:‘什麼也沒學會,什麼也沒忘記。’我要是像他那樣遭到背叛,還可以聊以**;然而我是處在一羣被我提拔、重用,擁有高官厚祿的人當中,他們本當保護我勝過愛惜他們自己,因爲我的命運就是他們的命運,在我即位之前,他們一無所有,在我遜位之後,他們仍將一無所有,而今,我就要因爲他們的無能和愚蠢而悲慘地覆滅!啊!是的,先生,您說得對,這就是命運。”

大臣讓這一通可怕的詛咒羞得無地自容。德·布拉卡先生揩着額頭的汗水,維爾弗爾則暗中歡喜,因爲,他感到自己的重要性正在上升。

“倒臺,”路易十八繼續說道,他一眼就看到王朝即將墜入何等深淵,“倒臺,而且是靠快速傳遞的急報才得知自己要倒臺!啊!我寧願登上我胞兄路易十六的斷頭臺,也不願在別人的恥笑聲中走下杜伊勒裡宮的樓梯……受人恥笑,先生,您不知道這在法國是什麼滋味,然而您應當知道。”

“陛下,陛下,”大臣囁囁着,“請饒恕!……”

“請走過來,德·維爾弗爾先生。”國王對這個年輕人繼續說道,他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後面,注視着這場關係到一個王朝存亡的談話的進展,“請走過來,告訴這位先生,有人能夠事先知道他沒能得到的情報。”

“陛下,這是一個這個人向所有人都隱瞞的企圖,實際上根本無法預料。”

“實際上不可能!啊,多麼偉大的字眼,先生。不幸的是,如同跟那些偉大的人物較量一樣,我跟這些偉大的字眼也較量過。一個掌管着一套機構,手下擁有辦公人員、警察、密探、間諜和一百五十萬法郎秘密經費的人,居然不可能知道離法國海岸六十里遠的地方發生的事!好吧!聽着,這位先生不具備上述任何一種情報來源,這位先生只是一個普通的檢察官,但他比您和您那些強大的警察體系知道得都要多。如果他能像您那樣,掌握着指揮快速傳遞信息的權力,他就能拯救我的王冠了。”

警務大臣把充滿鄙夷的目光投向維爾弗爾,後者懷着勝利者的謙虛低下了頭。

“我這話不是衝着您說的,布拉卡。”路易十八接着說,“因爲,雖然您什麼都沒發現,但您明智地堅持您的懷疑,換一個人可能會把德·維爾弗爾的發現視爲不過爾爾,或者視爲在唯利是圖的野心驅使下的憑空杜撰。”

這些話是在影射警務大臣一小時以前充滿自信的狂言。

維爾弗爾理解了國王的用意。換一個人或許會因爲受到國王的誇獎而得意忘形,但他擔心會成爲警務大臣的死敵,儘管他已經感到這位大臣已經無可挽回地垮掉了。事實上,大臣儘管大權在握沒能識破拿破崙的秘密,但他在垂死掙扎之際能識破維爾弗爾的秘密,只消審訊一下當泰斯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所以,維爾弗爾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拔刀相助。

“陛下,”維爾弗爾說道,“事態發展如此迅速,這向陛下證明,只有上帝才能掀起一場風暴將它阻擋。陛下以爲我的報告是出於明察秋毫,其實這純屬偶然,我只不過出於一個臣僕對陛下的忠心,適時抓住了一個偶然機會而已。請不要給予我過高的評價,陛下,以便永遠不會改變我留給您的最初印象。”

警務大臣用富有表情的目光向年輕人表示感謝,於是,維爾弗爾意識到自己的意圖已經得逞,也就是說,他既沒有失去國王的感激之情,又結交了一個朋友,有朝一日,他還可以指望得到這個朋友的幫助呢。

“好吧。”國王說道,“現在,先生們,”他轉向德·布拉卡先生和警務大臣,接着說,“我不需要你們了,你們可以走了,因爲剩下的工作是國防大臣的事了。”

“陛下,”德·布拉卡先生說道,“幸虧我們還可以信賴軍隊。陛下知道,所有的報告都向我們描述了這支軍隊多麼忠於您的政府。”

“請不要再對我提什麼報告了,因爲現在,公爵,我知道這些報告到底有幾分可信性了。哦!說到報告,男爵先生,您對聖雅克街事件又得到什麼新消息了嗎?”

“聖雅克街事件!”維爾弗爾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感嘆。但他立刻打住:“對不起,陛下,我對陛下的忠心使我總是忘記——倒不是忘記對陛下的尊敬,因爲它深深銘刻在我心中——忘記宮中的禮儀規矩。”

“請隨便說,隨便做,先生,”路易十八說,“您今天獲得了詢問的權利。”

“陛下,”警務大臣說道,“我今天本來是向您彙報我得到關於這一事件的最新情報的,後來陛下的注意力被海灣發生的那場可怕的災難吸引過去了。現在,這些情報對國王陛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路易十八說道,“我覺得這件事與我們目前所關心的問題有直接聯繫,蓋斯奈爾將軍之死說不定會引導我們識破我們內部的一個大陰謀。”

一聽見蓋斯奈爾將軍的名字,維爾弗爾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確實,陛下,”警務大臣接着說,“一切跡象都表明,將軍之死不是人們原來以爲的自殺,而是謀殺。蓋斯奈爾將軍好像是從一個波拿巴分子的俱樂部出來以後失蹤的。一個陌生男子曾在當天早晨找過他,約他到聖雅克街見面。此人被引進書房時,男僕正在爲將軍梳洗,他聽見那人說出聖雅克街,可惜沒記住門牌號。”

警務大臣向路易十八彙報這些情況時,維爾弗爾屏住呼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國王朝他轉過身來。“德·維爾弗爾先生,您是否也同意我的看法:人們懷疑蓋斯奈爾將軍是篡位者的人,實際上他完全忠於我,他是死於波拿巴分子的圈套。”

“這非常可能,陛下。”維爾弗爾回答,“不過,還知道別的情況嗎?”

“有人正在跟蹤那個跟他約會的人。”

“正在跟蹤他?”

維爾弗爾重複了一遍。

“是的,僕人指出了他的特徵:此人約五十至五十二歲,棕發、黑眼睛、濃眉毛、蓄髭,身穿藍色禮服,胸佩玫瑰花形榮譽勳位勳章。昨天,有人跟蹤了一個跟我說的外貌特徵完全相同的人,但是,那人在拉儒西埃納街和雞鷺街的交接處失蹤了。”

維爾弗爾把身子靠在一把椅背上,因爲警務大臣越往下說,他的兩腿就越無力。不過,當他聽說陌生人擺脫了密探的跟蹤時,總算鬆了一口氣。

“您要努力尋找這個人,先生。”國王對警務大臣說道,“因爲,假如這位目前對我們極爲有用的蓋斯奈爾將軍果真如跡象表明是被人暗殺,那麼我一定要嚴懲兇手,不管他們是不是波拿巴分子。”

維爾弗爾竭盡全力剋制着自己,總算沒流露出國王這句話在他心裡引起的恐懼。

“咄咄怪事!”國王又生氣地說道,“每當警察局說‘發生了一起謀殺案’時,它就以爲該說的都說清楚了;當它又補充說‘正在跟蹤兇手’時,就認爲該做的全都做了。”

“陛下,我希望至少在這一點上,陛下可以得到滿足。”

“好吧,讓我們等着瞧吧。我不再多留您了,男爵。維爾弗爾先生,您經過長途跋涉,一定很累了,去休息吧。您一定下榻在您父親府上了吧?”

維爾弗爾的眼睛一陣暈眩。“不,陛下,”他說,“我下榻在馬德里飯店,在圖爾農街。”

“那您一定見過他了?”

“陛下,我讓車伕把我直接拉到德·布拉卡公爵府上的。”

“那您至少要去看看他吧?”

“我想不會,陛下。”

“啊!對了,”路易十八微笑着說,表明他一再追問,不是沒有用意,“我忘了您跟努瓦爾蒂埃先生之間關係冷淡,這一次您爲王室事業做了新的犧牲,我應當給予您補償。”

“陛下,國王大人對我的好意就是對我的獎賞,它已經大大超出我的奢望。我對國王別無所求。”

“這沒關係,先生。我們不會忘記您的,您放心好了。在此之前(國王從自己的藍上衣上取下十字榮譽勳章——他總是把它別在聖路易十字勳章旁邊,在卡邁爾山聖母院和聖拉扎爾章的上方——送給維爾弗爾),在此之前,”他說,“請接受這枚十字勳章吧。”

“陛下,”維爾弗爾說道,“陛下搞錯了,這枚十字勳章是受勳者才能佩戴的。”

“沒關係,先生,”路易十八說,“先拿着它,我現在沒時間再讓人爲您做一枚新的。布拉卡,請記住,一定要把榮譽勳位證書頒發給德·維爾弗爾先生。”

維爾弗爾眼中浸滿自豪與喜悅的淚水,接過勳章,吻了一下。

“現在,”他問道,“國王陛下對我還有什麼吩咐嗎?”

“去休息吧,這對您很必要。請記住,您雖然不能在巴黎爲我效勞,但在馬賽大有用武之地。”

“陛下,”維爾弗爾躬身答道,“我將在一小時之後離開巴黎。”

“去吧,先生,”國王說道,“如果我把您忘了(國王的記性都不太好),就請提醒我,不要害怕……男爵先生,請命令人去找軍機大臣。布拉卡,請留下來。”

“啊!先生,”警務大臣走出杜伊勒裡官時,對維爾弗爾說道,“您這一步走得很好,前程遠大。”

“誰知道好景能有多長呢?”維爾弗爾自言自語,一邊向大臣告別——大臣的好景已經到頭了——一邊用目光搜尋着馬車,準備回家。

一輛馬車從碼頭經過,維爾弗爾打了個手勢,馬車靠了過來。維爾弗爾把地址告訴車伕,然後鑽進車裡,開始做起自己前程的美夢。十分鐘以後,維爾弗爾回到住處,讓人備好馬,兩小時以後出發,又吩咐人侍候他吃午飯。

他正準備坐下吃飯,忽然鈴響了。搖鈴人果斷、堅定。僕人走上去開了門,於是,維爾弗爾聽到一個聲音說出自己的名字。

“誰能知道我在這裡呢?”年輕人心裡想道。

這時,僕人走了回來。

“喂!”維爾弗爾問,“怎麼回事?是誰搖鈴?誰要找我?”

“一個陌生人。他不肯報姓名。”

“什麼!一個不願報姓名的陌生人?這個陌生人找我幹什麼?”

“他想和先生談談。”

“跟我談談?”

“是的。”

“他說出我的名字了?”

“一點不錯。”

“這個陌生人的外貌如何?”

“哦,先生,這人有五十來歲。”

“個子高矮?”

“跟先生個子差不多。”

“是棕發還是金髮?”

“棕褐色,深得近乎黑色,黑頭髮、黑眼睛、黑眉毛。”

“穿着呢,”維爾弗爾急忙問道,“他是什麼打扮?”

“穿一件藍色長禮服,從上到下扣着一排鈕釦,佩戴着榮譽勳位勳章。”

“是他。”維爾弗爾臉色蒼白,喃喃自語。

“正是我!”我們前面已經兩次提到過相貌特徵的那個人出現在門口,這樣說道,“禮節還很煩瑣嘛。難道這是馬賽人的習慣:兒子讓父親在前廳等候?”

“父親!”維爾弗爾大聲說道,“我果然沒猜錯……我就估計是您。”

“既然你估計到是我,”來者又說,一邊把手杖放到屋角,把帽子放到椅子上,“那麼,請允許我對你說,我親愛的熱拉爾,你讓我等這麼久不大好吧。”

“您出去吧,日爾曼。”維爾弗爾對僕人說。

僕人臉上帶着明顯的驚訝走了出去。

第十二章 另一對父與子

努瓦爾蒂埃先生——因爲剛纔進來的確實就是他——目送僕人,直到他關上房門;然後,大概是怕他在門外偷聽,又走過去把門打開,這種防範並不多餘,因爲日耳曼迅速退出的舉動表明,他並沒有擺脫那種曾使我們的始祖墮落的原罪。於是,努瓦爾蒂埃先生走過去親自把前廳的門關好,又回來把臥室門關上,插上門閂,這才轉過身,向維爾弗爾伸出手,後者看着他這一個接一個的動作,還處在驚訝之中。

“哈哈!你知道麼,我親愛的熱拉爾,”他帶着一種令人難以揣摩的神秘微笑看着年輕人,對他說道,“看你那樣子,好像不高興見到我?”

“哪裡,父親,”維爾弗爾說道,“我非常高興。不過,我怎麼也沒料到您會來,所以有點驚訝。”

“可是,我親愛的朋友,”努瓦爾蒂埃先生一邊坐下,一邊說道,“似乎我也可以對您說同樣的話。怎麼回事,您告訴我二月二十八日在馬賽訂婚,卻在三月三日出現在巴黎?”

“如果我在這裡,父親,”熱拉爾走近努瓦爾蒂埃先生身邊,說道,“您也不必抱怨,因爲我是爲您而來的,這次旅行可能會救了您的性命。”

“啊!真的,”努瓦爾蒂埃先生自在地靠在他坐的扶手椅裡,說道,“真的,檢察官先生,請跟我說說這件事,這一定很有意思。”

“父親,您聽說過聖雅克街的一個波拿巴黨人的俱樂部嗎?”

“門牌五十三號?知道,我是這個俱樂部的副主席。”

“父親,您的鎮靜使我害怕。”

“有什麼法子呢,我親愛的?當一個人遭受過山嶽黨人的流放,躲在一輛裝滿乾草的馬車裡逃出巴黎,又在波爾多的荒原上被羅伯斯庇爾的暗探追逐過以後,他就什麼都不在乎了。請接着往下說吧。嗯!聖雅克街的這個俱樂部出了什麼事?”

“那裡有人把蓋斯奈爾將軍騙來,蓋斯奈爾將軍晚上九點鐘離開家,第二天被人在塞納河裡發現。”

“是誰給您講的這個動人的故事?”

“國王本人,先生。”

“那好吧!爲了回報您這個故事,”努瓦爾蒂埃先生繼續說道,“我告訴您一個新聞。”

“父親,我想,我已經知道您要說的事了。”

“啊!您知道皇帝陛下已經登陸了?”

“小點聲,父親,我求求您了,首先是爲了您,其次也爲了我。不錯,我知道這個消息了,我甚至還比您先知道,因爲,這三天以來,我馬不停蹄,從馬賽趕到巴黎,恨不得把那個讓我心急如焚的想法一下子送到離我二百里遠的地方。”

“三天之前!您瘋了?三天之前,皇上還沒登陸呢。”

“那又怎麼樣,我已經知道他的計劃了。”

“您是怎麼知道的?”

“從一封自厄爾巴島寫給您的信裡知道的。”

“寫給我的信?”

“寫給您的,被我從另外一個人的口袋裡截獲了。如果這封信落到別人手裡,那麼此刻,我的父親,您可能早就被槍斃了。”

維爾弗爾的父親笑了起來。

“好了,好了,”他說,“看來複闢王朝從帝國那裡學會了迅速處理問題的方式了……槍斃!我親愛的,您說得也太玄了!那麼這封信呢,它在哪裡?我很瞭解您,相信您不會把它隨便亂放的。”

“我把它燒了,生怕留下一點紙片。因爲這封信足以給您定罪。”

“也足以毀掉您的前程。”努瓦爾蒂埃先生冷冷地回答,“是的,我明白這一點。不過,既然有您在保護我,我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我不僅在保護您,先生,我還在營救您。”

“是嗎!這樣說來,問題就更嚴重了。請您解釋一下。”

“先生,我還要提一提聖雅克街那個俱樂部。”

“看來警務部的先生們很關心這個俱樂部嘛。那他們爲什麼不好好找找呢?他們本來能找到的。”

“他們還沒有找到,不過他們已經有線索了。”

“這是他們慣用的說法。我很清楚,每當警方出了差錯,就說自己找到了線索,於是,政府放心地等待,直到有一天,他們耷拉着腦袋來說:線索丟了。”

“是的,不過這一次,他們找到了一具屍體。蓋斯奈爾將軍被人殺死了,在世界各國,人們都把這稱作謀殺。”

“您說是謀殺?但沒有任何跡象證明將軍是被人謀殺的;塞納河裡每天都有很多屍體,這些人有的是因爲絕望而自殺的,有的是不會游泳而淹死的。”

“父親,您很清楚將軍不是因爲絕望而投河自盡的,也沒有人會在一月份到塞納河裡游泳。不,不,請不要弄錯,這次死亡確實被定爲謀殺。”

“是誰這樣確定的?”

“國王本人。”

“國王!我本來以爲他有足夠的哲學頭腦,應當懂得在政治問題上是沒有謀殺的。在政治上,親愛的,您同我一樣清楚,不存在什麼個人,只有思想;不存在感情,只有利害;在政治上,人們不是殺人,只是清除一個障礙,僅此而已。您想知道事情的經過嗎?那麼好吧,讓我來告訴您。我們本以爲可以信任蓋斯奈爾將軍,因爲厄爾巴島向我們推薦了他。於是,我們當中的一個人到他府上,請他到聖雅克街參加一次聚會,在那裡他可以見到朋友。他來了,我們呢,就把整個計劃、離開厄爾巴島的時間和準備登陸的情況向他全盤托出。然後,當他聽完這一切,聽明白這一切,再也沒有任何新情況可以得到時,他回答說他是保王分子。我們面面相覷;我們要求他發誓,他發了,但很不情願,那樣的發誓,實際上是在冒險。好吧,儘管如此,我們還是讓將軍自由地走了,完全自由。他沒有回家,那有什麼法子呢,親愛的!他從我們那裡出去,很可能迷路了,就是這麼回事。一次謀殺!說真的,您讓我嚇了一跳,維爾弗爾,您這位代理檢察官,竟然憑這點東西給人定罪。當您盡您那保王黨的職守,讓人把我的一個同夥砍頭時,我是否斗膽這樣跟您說過:‘我的兒子,您犯了謀殺罪!’不,我是這樣說的:‘很好,先生,您打了一次勝仗,我們明天再報仇。’”

“可是,我的父親,請您當心,我們一旦報起仇來將是十分可怕的。”

“我不明白您的話。”

“您在指望篡位者復辟吧!”

“我承認是這樣。”

“那您就錯了,父親,不等他深入法國領土十里地,他就會像頭野獸一樣被人追逐、圍剿並捕獲。”

“我親愛的朋友,皇上此刻正在向格勒諾布爾挺進,十號或者十二號,他就將到達里昂;二十號或者二十五號,他就將抵達巴黎。”

“民衆會起來……”

“歡迎他歸來。”

“他身邊只有寥寥的幾個人,而我們會派千軍萬馬去消滅他。”

“這千軍萬馬將護送他重返首都。說真的,我親愛的熱拉爾,您還是個孩子;您自以爲非常瞭解情況,就因爲在皇上登陸三天以後,有一份快報說:‘篡位者攜少數人在戛納登陸;我們正在追擊他。’可是,他到底在哪裡?他在做什麼?您對此一無所知。人們正在追擊他,這就是您所知道的一切。那好吧!就讓他們這樣一槍不發地一直追到巴黎吧。”

“格勒諾布爾和里昂都是忠於國王的城市,那裡將會形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防線。”

“格勒諾布爾將會熱情地向他敞開大門,整個里昂城都會出來迎接他。請相信我,我們的情報同你們的一樣準確,我們的警察也不比你們的差。您想要證明嗎?您向我隱瞞的這次旅行就是一個例證。可是,您剛通過關卡半個小時,我就知道您來了;除了驛車車伕以外,您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您的住址,但我知道了這個住址,證明就是:在您正準備用餐時,我就到了。請搖鈴吧,讓人再拿一套餐具來,我們共進晚餐。”

“確實,”維爾弗爾不禁愕然地看着父親,說道,“確實,看起來您消息很靈通。”

“噢!天哪,其實事情非常簡單,你們這些掌握政權的人,你們的情報全靠金錢收買,而我們這些等待政權的人呢,我們的情報來自忠誠。”

“忠誠?”維爾弗爾笑着說。

“是的,忠誠,用文雅的詞語說,就是充滿希望的雄心。”

然後,維爾弗爾的父親想伸出手去搖鈴,因爲兒子不肯叫僕人來。

維爾弗爾攔住他的手。“請等一下,父親,”年輕人說道,“再聽我說一句話。”

“請講。”

“不管王家警察多麼無能,它還是掌握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什麼事?”

“就是蓋斯奈爾將軍失蹤的那天早晨到他家去過的那個人的相貌特徵。”

“啊!他們還知道這個呢,這些能幹的警察!這相貌特徵是個什麼樣子呢?”

“深褐色皮膚,黑色的頭髮、頰髯和黑色的眼睛,身穿藍色禮服,鈕釦一直扣到領口,釦眼上戴着玫瑰花形榮譽勳章,頭戴大檐帽,手持白藤手杖。”

“啊!啊!警察知道這些?”努瓦爾蒂埃說,“既然如此,他們爲什麼不抓這個人呢?”

“因爲昨天,或者是前天,他們在雞鷺街拐角處失去了他的線索。”

“我怎麼說來着!你們的警察就是飯桶。”

“不錯,但是他們隨時都能找到他。”

“是啊,”努瓦爾蒂埃說着,悠閒地朝四周看着,“是啊,如果這個人沒有受到警告。然而,如今他已經受到警告,並且,”他又微笑着補充道,“他將改頭換面,更換行頭。”

說完,他就站起身來,脫下禮服,解下領帶,走到一張桌子前面,上面放着兒子的一套洗漱用品,從中拿起一把剃鬚刀,在臉上塗了肥皂,然後用一隻結實的手,一下子刮掉那給他帶來麻煩的頰髯,正是它給警察提供瞭如此寶貴的相貌特徵。

維爾弗爾看着他的動作,驚恐中不無欽佩。

刮掉頰髯之後,努瓦爾蒂埃又把頭髮重新理了理,接着,從一隻打開的箱子裡拿起一條彩色領帶,沒有再系原來那條黑的,沒有再穿自己那件系鈕釦的藍色禮服,而是套上維爾弗爾的一件下襬寬大的栗色上衣,對着鏡子試着兒子的卷邊帽子,看上去對自己戴帽子的方式頗爲滿意。然後,他把自己的白藤手杖留在壁爐旁邊的角落裡——他進門時把它放在那裡,用他那隻粗壯的大手把一根細小的竹手杖玩得嗖嗖直響,儒雅的代理檢察官就是靠這支手杖給自己平添了幾分瀟灑,這種瀟灑成爲代理檢察官的主要特點之一。

“怎麼樣!”他在這場公開的改頭換面完成之後,轉向目瞪口呆的兒子,說道,“怎麼樣!現在,你認爲警察還能認出我來嗎?”

“認不出,父親,”維爾弗爾明確地說,“至少我希望如此。”

“現在,我親愛的熱拉爾,”努瓦爾蒂埃繼續說道,“我留下的這些東西,就靠你小心謹慎地把它們毀掉了。”

“哦!您放心好了,父親。”維爾弗爾說道。

“不錯,不錯!現在我覺得你說得對,你可能真的救了我的命;不過,你放心好了,我很快就會報答你的。”

維爾弗爾搖了搖頭。

“你還不相信嗎?”

“至少我希望您錯了。”

“您還會見到國王嗎?”

“可能吧。”

“你想讓他把你視爲預言家嗎?”

“預言災難的人在宮廷裡不受歡迎,父親。”

“是的,但人們遲早會承認他們是對的。如果再有第三次復辟,你就會被視爲一個偉人了。”

“那我到底應當對國王說什麼呢?”

“你就這麼說:‘陛下,關於法國的形勢、各個城鎮的政治傾向和軍隊的士氣,別人都欺騙了您,那個被您稱之爲科西嘉的吃人魔王和至今仍被納韋爾人叫做篡位者的人,在里昂已被稱爲波拿巴,在格勒諾布爾已被稱爲皇上了。您以爲他被人圍困、追擊、四處逃遁,實際上他在前進,而且像他捕獲的雄鷹那樣神速;您以爲他的士兵都快餓死、累垮,都準備開小差了,其實他們卻像飛快滾動的雪球似的,越滾越大。陛下,您快走吧,把法蘭西交給她真正的主人,交給那個不是把她買到手,而是把她征服了的人。走吧,陛下,這倒不是說您有什麼危險,因爲您的對手相當強大,足以寬恕您,而是因爲您作爲聖路易的子孫,得到那個在阿科爾、馬倫戈和奧斯特利茨戰役中大顯神威的人的饒恕未免太不光彩了。’你就這麼對他說吧,熱拉爾。要麼,你見到他時,什麼話也不說。不要提你的這次旅行,不要吹噓你爲什麼要來這裡和在巴黎都做了些什麼,馬上坐驛車回去。如果說來的時候日夜兼程,那麼你回去時就快馬加鞭吧。趁黑夜趕回馬賽,從後門溜回家裡,然後老老實實、不聲不響地待在家裡,不多言多語,特別是不要傷害別人;因爲這一次,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們識破了自己的敵人,行動起來絕不手軟。去吧,我的兒子!去吧,我親愛的熱拉爾!如果您能聽從父親的命令,或者說——如果您更喜歡這個詞——如果肯聽從一個朋友的建議,那麼,我們就讓您繼續處在您的位子上。”努瓦爾蒂埃又笑着補充道,“假如有一天,在政治天平上又是您高我低,這也是一種您能再救我一次的辦法。再見了,親愛的熱拉爾。下次再來巴黎,請下榻寒舍。”

說完這番話,努瓦爾蒂埃泰然自若地走了出去,在整個這場很不輕鬆的談話過程中,他始終泰然自若。

維爾弗爾則臉色蒼白,心慌意亂。他衝到窗前,撩開窗簾,看到他神色鎮靜、不慌不忙地從兩三個表情險惡的人身邊走了過去。那幾個人守候在路邊街角,大概是準備逮捕那個蓄黑色頰髯、着藍色禮服、戴寬檐帽子的人吧。

維爾弗爾就這樣呼吸急促地站在那裡,直到他父親消失在布西街十字路口。然後,他急忙奔到父親扔下的衣物堆旁,把那條黑領帶和藍色禮服塞到箱底,又把帽子團成一團,塞到衣櫃下面,把白藤手杖折成三截,扔到火裡燒了,然後戴上旅行帽子,招呼男僕,用目光阻止了他到嘴邊的一連串問題,跟旅館結了賬,跳上早已套好的馬車。車到里昂時,他得知拿破崙剛剛進入格勒諾布爾。一路上,他看到的都是兵荒馬亂的情景。這個心裡惶恐不安又燃燒着野心和榮耀慾望的人就這樣回到了馬賽。

第十三章 百日

努瓦爾蒂埃是一個出色的預言家,事情的進展果然如他所料,如今,人人都知道了那個人從厄爾巴島復出這件事。這次離奇而又玄妙的復出既屬空前,很可能也會絕後了。

路易十八對這一猛烈打擊的抵抗軟弱無力,他對人的不信任使他喪失了對事態的信心。王朝,或者說他剛剛重新建立起來的君主政權,在它那尚不穩定的根基上搖搖欲墜。皇帝手指一動,就把這座由舊觀念和新思想拼湊而成的“大雜燴”建築推倒了。維爾弗爾從他的國王那裡得到的感激之情,不僅暫時毫無用途,甚至還非常危險,還有那枚十字勳章,幸虧他還算謹慎,沒把它戴上,儘管德·布拉卡先生受國王之命,細心地派人把證書給他送了來。

如果沒有努瓦爾蒂埃的保護,拿破崙肯定要罷免維爾弗爾,鑑於努瓦爾蒂埃所冒的風險和他爲皇帝所做的貢獻,他已經成爲百日王朝的鐵腕人物。所以,正如他所許諾的那樣,這位一七九三年的吉倫特黨人和一八六〇年的參議員,就保護了前不久保護過自己的那個人。

在帝國復辟的這段日子裡——其實,這時人們也不難預見到它的再次覆滅——維爾弗爾的全部本領,就是竭力掩蓋當泰斯已經準備泄露的那個秘密。

只有檢察官一人被罷免,因爲他被視爲對拿破崙政權態度冷淡。

可是,帝國政權剛剛重建,也就是說皇帝剛剛住進路易十八不久前撤離的杜伊勒裡宮,並開始在那間小書房裡發出各種各樣前後矛盾的命令——我們曾帶着各位讀者隨維爾弗爾來過這間書房,在書房那張桃花心木桌子上,皇帝還能看見路易十八那隻開着蓋的、裡邊還有半盒鼻菸的鼻菸盒——在馬賽,不管政府官員態度如何,人們業已感到,那未曾徹底熄滅的內戰之火開始在南方燃燒,鎮壓活動不再侷限於圍困躲在家裡的保王黨人和追捕那些敢於出來活動的人,並且跟這些人發生公開衝突,在進一步升級。

由於這種自然而然的變化,前面那位被我們稱爲屬於人民一邊的可敬的船主,此時雖然沒有變成鐵腕人物——因爲莫雷爾先生一向爲人謹慎,並且有點膽怯,這是那些靠漫長歲月的辛勤勞動、慢慢在商業上發展起來的人的共同特點;還因爲他不像其他波拿巴分子那麼過激,那些人稱他爲“溫和派”——也變得能夠,我說能夠——大聲疾呼,並讓別人聽到自己的要求。這個要求我們很容易猜到,它與當泰斯有關。

維爾弗爾的頂頭上司雖然倒了,但自己的地位穩如泰山。他的婚事定了,不過推遲下來,準備等到局勢穩定下來再辦;如果皇帝能保住寶座,熱拉爾就需要另外攀親,他父親會負責爲他找有關合適的姑娘;假如再來一次復辟,使路易十八重返法國,那麼聖梅朗先生及其勢力就會變得更加強大,他們兩家的聯姻也就因此更加珠聯璧合了。

就這樣,這位代理檢察官暫時成爲馬賽的首席大法官。一天早晨,門開了,下人來報莫雷爾先生求見。

換一個人一定會殷勤地走上前去迎接船主,這種殷勤則會暴露自己的軟弱,然而,維爾弗爾是個胸有城府、眼高於頂的人,儘管他還不算曾經滄海,但對各種事務都有一種本能的預感。因此,他一如在復辟王朝時期那樣,讓莫雷爾在前廳等候,雖說此刻他身邊並無客人。他之所以這樣做,就因爲作爲代理檢察官,他理當讓客人在前廳等候。他用了一刻鐘左右時間瀏覽了一下兩份觀點不同的報紙,然後才吩咐讓船主進來。

莫雷爾先生以爲維爾弗爾會灰頭土臉的,沒想到還跟他六個星期之前見到他時完全一樣,一如既往地沉着鎮靜,充滿冷漠的禮貌,那是把有教養的上等人與平民百姓分開的所有隔牆中最不可逾越的一道。

他走進維爾弗爾的書房,深信法官一見到自己便會嚇得發抖,不料正相反,倒是他自己看到這位用雙肘撐在桌子上等着審問他的人時,不由得渾身顫抖、侷促不安。

他在門口停下腳步。維爾弗爾看着他,似乎一下子認不出他來。法官沉默着,審視了他半天,直到弄得這位可敬的船主惴惴不安、不停地翻動着手裡的帽子時,纔開口講話:“我想,這位是莫雷爾先生吧?”

“是的,先生,正是本人。”船主回答。

“請過來啊,”法官又說,並打了個關照的手勢,“請告訴我,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您猜不到嗎,先生?”莫雷爾問道。

“不,一點也猜不到,但這並不妨礙我爲您效勞,只要我能辦到。”

“這件事完全取決於您,先生。”莫雷爾又說。

“那麼,就請說吧。”

“先生,”船主接着說下去,越說越自信,何況,他本來就申訴有理,立場明確,“您一定還記得,就在人們得知皇帝陛下登陸的消息前幾天,我曾前來懇求您寬恕一個不幸的青年,一個水手,是我那條小船上的大副。您一定記得,他被指控與厄爾巴島有聯繫,這種關係在當時是罪過,今天則應該給他帶來榮譽和地位。您當時是爲路易十八盡忠,所以對他沒有留情,先生;那是您的職責。而今您爲皇帝效力,所以您應當保護他,這也是您的職責。我今天就是來向您詢問他的情況的。”

維爾弗爾竭力控制住自己。“這人叫什麼名字?”他問道,“請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埃德蒙·當泰斯。”

是的,維爾弗爾寧肯在一場戰鬥中,讓對手在二十五步遠的地方朝自己開一槍,也不願有人在耳邊說出這個名字,不過,他聽到以後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這樣一來,”維爾弗爾心裡想道,“別人就不能指責我下令逮捕這個青年純屬假公濟私了。”

“當泰斯?”他重複了一遍,“您說是埃德蒙·當泰斯?”

“是的,先生。”

於是,維爾弗爾打開放在身旁文件格子裡的一本厚卷宗,然後匆匆走到一張桌子前,又從桌子旁邊走到文件櫃前,這才向船主轉過身來。

“您肯定沒弄錯嗎,先生?”他裝得極其自然地說道。

倘若莫雷爾是個精明的人,或者對這類事瞭解得更多一些,他一定會對代理檢察官親自回答一個與其職務毫無關係的問題感到驚奇,他一定會想,爲什麼維爾弗爾不打發他去查閱囚犯花名冊,去問典獄長或者省長。可是,莫雷爾只是徒勞地在維爾弗爾身上尋找着恐懼,既然看不到一絲恐懼,那麼他在維爾弗爾臉上看到的就只有屈尊了,維爾弗爾的策略果然高明。

“不,先生,”莫雷爾說,“我沒有弄錯,而且我認識這個可憐的孩子已經十幾年了,他爲我做事也有四年多了。您還記得嗎,六個星期前,我來求您對他寬大,正如今天我來請您對這個可憐的孩子公正一樣。您當時甚至對我相當冷淡,回答我時態度生硬。啊!那個時候,保王黨對波拿巴黨人可真狠啊!”

“先生,”維爾弗爾回答,他開始以慣有的敏捷和沉着應戰了,“我當時認爲波旁家族不僅是王位的合法繼承人,而且爲我們民族所擁戴,所以我是保王黨人,但是,我們不久前所目睹的這次奇蹟般的復出向我證明,我以前錯了。天才的拿破崙獲得了勝利,受人擁戴的君主就是合法的君主。”

“好極了!”莫雷爾以他那善良的爽直大聲說道,“聽您這麼說真讓我高興。我對埃德蒙的命運也更有信心了。”

“請等一下,”維爾弗爾又說,一邊翻閱着一份新檔案,“我找到了。他是個水手,要娶一個加泰羅尼亞姑娘,對吧?不錯,不錯,對!現在我想起來了,這個案件很嚴重。”

“怎麼嚴重?”

“您知道,他從我這裡出去以後,就被帶到法院的監獄去了。”

“是的,然後呢?”

“然後嘛!我就向巴黎做了彙報,把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信件送走了。這是我的職責,有什麼法子呢……犯人被捕一週之後,就被帶走了。”

“帶走了?”莫雷爾大聲說道,“他們到底把這個可憐的孩子怎麼樣了呢?”

“哦!您不必擔心。他可能被帶到弗內斯特雷爾,或者皮涅羅爾,也許是聖瑪格麗特羣島,用行政部門的行話,這叫離開家鄉。說不定哪天早上,您就會看見他歸來,重新指揮起船員來的。”

“他什麼時候想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他的位子永遠給他留着。可是他爲什麼至今還沒回來呢?我覺得波拿巴法院最關心的事,就應當是釋放被王家法庭關押的人。”

“請不要冒昧地譴責吧,親愛的莫雷爾先生。”維爾弗爾答道,“什麼事都應當按法律手續辦。監禁他的命令來自上面,釋放他的命令也應當來自上面。拿破崙纔剛剛回來兩個星期,廢除舊法令的函件大概也剛剛寄出。”

“可是,”莫雷爾問道,“如今我們勝利了,難道就沒辦法加速這一進程嗎?我有幾位朋友,他們有一點影響,我可以得到撤銷逮捕令的決定。”

“根本就沒有過逮捕令。”

“那就從囚犯花名冊上把他的名字勾掉。”

“政治犯是沒有花名冊的。有時,政府希望除掉一個人,又不留任何痕跡,而囚犯花名冊會留下讓人調查的依據。”

“波旁王朝時大概是這樣,可是現在……”

“什麼朝代都是如此,親愛的莫雷爾先生。政府可以更替,但換湯不換藥。路易十四建立的司法機構至今仍在運轉,只有巴士底獄除外。皇帝對他的監獄管得一向比當年偉大的國王本人還要嚴厲,花名冊上不留任何痕跡的監禁者人數多得無法統計。”

聽了這番好心的解釋,就是你再胸有成竹也會被他動搖,何況,莫雷爾對他根本就沒有絲毫懷疑。

“那麼,德·維爾弗爾先生,”他說,“您說說看,到底有什麼辦法能讓可憐的當泰斯早些回來呢?”

“只有一個辦法,先生,就是向司法大臣遞交一份請願書。”

“啊!先生,我們知道請願書是怎麼回事,大臣每天能收到二百份,可他連其中四份都看不完。”

“不錯,”維爾弗爾說道,“不過,他一定會看由我本人簽發並由我直接呈送的那份請願書。”

“那麼,您會親自負責把這份請願書送到大臣手裡嗎,先生?”

“非常願意。在當時看來,當泰斯或許有罪,但今天他已經變得清白無辜。過去把他逮捕入獄是我的職責,今天還他自由也是我的職責。”

這樣一來,維爾弗爾就預防一次可能導致他徹底崩潰的調查,這種調查的可能性不大,但多少還是有的。

“我該怎麼給大臣寫呢?”

“請坐到這裡來,莫雷爾先生。”維爾弗爾一邊說着,一邊站起來,把座位讓給船主,“我來口述,您來寫。”

“您真這麼好心?”

“那當然,不要再浪費時間了,我們浪費的時間已經夠多的了。”

“是的,先生,想想那個可憐的孩子吧,他正在期待、在受苦,說不定已經絕望了呢。”

維爾弗爾一想到這個犯人正在沉沉的黑夜裡詛咒他,就不禁渾身戰慄。但是,他已經走得太遠了,不能再往後退了,當泰斯必須被他野心的齒輪碾碎。

“我等您說呢,先生。”船主說道,他坐在維爾弗爾的扶手椅裡,手裡握着一支筆。

於是,維爾弗爾口述了一份請願書,請願書的目的非常善良,這毋庸置疑。在請願書裡,他誇大了當泰斯的愛國主義和對波拿巴事業的貢獻;在請願書裡,當泰斯成了促成拿破崙復出的最積極的密探之一。倘若當泰斯還沒被釋放,大臣讀了這份材料之後自會立即爲他伸張正義。

請願書寫完之後,維爾弗爾把它大聲讀了一遍。

“不錯,”他說,“現在,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那麼,請願書會馬上送走嗎,先生?”

“今天就送。”

“由您親自批署嗎?”

“我所能做的最好批署,先生,就是證明您在請願書中所說的一切都屬實。”

說完,維爾弗爾也坐下來,並在請願書的一角附上了他的證明。

“現在該怎麼辦呢,先生?”莫雷爾問道。

“等待,”維爾弗爾說道,“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這種保證使莫雷爾產生了希望,他懷着感激之情離開了代理檢察官,並立刻跑去告訴當泰斯的老父親,說很快就會見到他的兒子了。

而維爾弗爾呢,他非但沒有把請願書送到巴黎,反而把它珍藏在自己手裡;這份請願書不但沒能拯救當泰斯出獄,而且日後——如果有一件事成真——還會給他帶來極爲可怕的後果,歐洲的時局和事態的發展趨勢都已經讓人做出這種設想,即第二次王朝復辟。

所以,當泰斯依然是個囚徒。他被人遺忘在地牢深處,沒聽見路易十八王座那可怕的倒塌聲,也沒聽見更爲可怕的帝國垮臺的轟然巨響。

而維爾弗爾呢,他以警惕的目光觀察着這一切,用敏銳的耳朵傾聽着這一切。在人稱“百日王朝”的這段帝國再現的短暫日子裡,莫雷爾曾兩次登門,一再要求釋放當泰斯,每一次維爾弗爾都用許願和充滿希望的話來穩住他。終於發生了滑鐵盧戰役,莫雷爾不再來求見維爾弗爾了,船主爲救他的年輕朋友已經竭盡全力,如今是第二次復辟王朝時期,再做新的嘗試只能是無謂地牽連自己了。

路易十八再次登上王座。對維爾弗爾來說,馬賽充滿令他內疚的回憶,因此,就申請並獲得了圖盧茲正在空缺的檢察官的職務。他遷入新居後的兩個星期,就娶了雷娜·德·聖梅朗小姐爲妻,雷娜的父親在宮中的地位必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顯赫。

這就是當泰斯在百日王朝時期和滑鐵盧戰役之後,都始終被關在地牢之中的緣故,如果說他沒被人們忘記,至少已被上帝遺忘。

當格拉爾看到拿破崙重返法國時,便領悟了他對當泰斯的打擊多麼厲害,他的告發擊中了要害。如同所有那些對罪惡的含義有一定的理解力而在日常生活中又智力平庸的人一樣,他把這種奇怪的巧合稱爲“天意”。

可是,當拿破崙到達巴黎,當他那威嚴的摧枯拉朽的聲音再次響起時,當格拉爾害怕了,他時時刻刻都準備着看到當泰斯出現,那個瞭解一切的當泰斯,那個充滿威脅、報起仇來不會手軟的當泰斯。於是,他向莫雷爾先生表示了離開航海工作的願望,並請他把自己推薦給一個西班牙商人。到了三月底,也就是在拿破崙重返杜伊勒裡宮十天至半個月以後,他就到那個商人的店裡當了個小職員。他去了馬德里,從此,人們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費爾南呢,他什麼也不懂,當泰斯不在了,這對他就足夠了。當泰斯的遭遇如何?他一點也不想知道。只不過,他利用當泰斯的離去所給他帶來的間歇,絞盡腦汁,一半是千方百計地在當泰斯離去的原因上欺騙梅爾塞黛絲,一半是費盡心機地想遠走他鄉並把姑娘帶走。有時候,這往往是他生活中最陰暗的時刻,他也會坐在法羅角的最頂端,在那裡他既可以望見馬賽,又能看到加泰羅尼亞村,像只猛獸一樣,心情憂傷,一動不動地望着,看會不會有一個步履瀟灑、昂首挺胸的英俊青年從這兩條路上走來,對他來說,這個人已經成爲無情的復仇者。於是,費爾南打定了主意:他首先一槍擊碎當泰斯的腦袋,然後自殺,以此爲自己的謀殺行爲增加色彩。其實,費爾南是在自欺欺人:這個傢伙永遠也不會自殺,因爲,他始終懷着希望。

就在這個時候,在各種痛苦起伏動盪之際,帝國向最後一批後備士兵發出呼籲,所有能扛槍的男人都響應皇帝的響亮號召,奔赴國外。費爾南也跟別人一樣走了,離開了他的小屋和梅爾塞黛絲,心裡被一個陰暗而又可怕的憂慮折磨着,就是他的情敵可能會在他走後歸來,娶走他心愛的姑娘。

如果費爾南真有可能自殺,那就是在他離開梅爾塞黛絲之後。

他對梅爾塞黛絲無微不至的關懷,對她的不幸表示的同情,千方百計地瞭解並滿足她的每一個微小願望,這一切終於產生了表面的忠誠常常會在善良人的心上所產生的那種效果。梅爾塞黛絲始終對費爾南懷着兄弟般的情誼,如今,這種友情之中又增添了一種新感情,那就是對他的感激。

“哥哥,”她把新兵的揹包放在加泰羅尼亞人的肩上,說道,“我的哥哥,我唯一的朋友,千萬不要死在戰場上,不要讓我孤零零一個人留在世上,一旦沒有了您,我就會孤苦伶仃,只能終日以淚洗面了。”

梅爾塞黛絲在費爾南出發之際說的這番話又給他帶來一線希望。只要當泰斯不回來,梅爾塞黛絲就有可能在某一天成爲他的人。

如今,梅爾塞黛絲孑然一身,面對着一望無際的大海,留在這片她從未覺得如此荒漠的光禿禿的土地上。人們常常看見她像那個悽愴的故事中所描述的癡情女子一樣,淚流滿面,不停地圍着加泰羅尼亞村轉來轉去。她時而停在南方的灼灼烈日之下,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尊塑像似的默默無言地遙望着馬賽;時而坐在海岸上,一面傾聽着大海那跟她的痛苦一樣無窮無盡的哀嘆,一面不停地捫心自問,是否應該把身體移向前方,聽憑自身的重量墜入深水,沉入海底,那也會比這種毫無希望的期待更好受些。

梅爾塞黛絲之所以沒有這樣做,並不是因爲缺少勇氣,而是宗教幫助了她,把她從自殺的絕路上拯救出來。

卡德魯斯也同費爾南一樣應徵入伍,只不過,由於他比那個加泰羅尼亞人年長八歲,而且已經結婚成家,所以第三批才入伍,被派到沿海地區。

老當泰斯全憑希望支撐着,皇帝一倒,他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就在他跟兒子分開整整五個月的那一天,幾乎就在兒子被捕的那個同一時刻,他在梅爾塞黛絲的懷裡溘然長逝。

莫雷爾先生承擔了葬禮的全部費用,償還了老人生病其間欠下的數目不大的債。

做出上述舉動,只憑仁慈還不夠,還要有勇氣。因爲此刻,南方正燃燒着戰火,在這種時候幫助一個像當泰斯這樣危險的波拿巴分子的父親,即使他已生命垂危,那也是一種犯罪行爲。

第十四章 瘋狂的囚犯和瘋癲的囚犯

路易十八復位一年之後,巡查大員前來監獄視察。

當泰斯從地牢深處聽見了這些準備工作發出的滾動聲和嘎吱聲。這些聲響在上面驚天動地,但在地下,一般人可能根本覺察不到,除非一個囚犯,因爲他已經習慣於在黑暗的寂靜中傾聽蜘蛛織網,還有那需要一個小時才能形成的小水珠從地牢的天花板上定時落下來的聲音。

他猜想在那些活着的人那裡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他在這座墳墓裡生活了這麼長的時間,完全可以把自己視爲死人了。

果然,大員挨個兒視察集體牢房、單間牢房和地牢。有好幾個囚犯受到審問,因爲這些人都比較溫順或者愚蠢,贏得了監獄管理人員的惻隱之心,大員詢問他們伙食如何,問他們有什麼要求。

他們都異口同聲地回答說,伙食非常糟糕,他們要求自由。

大員又問他們是否還有別的事要對他說。

他們都搖了搖頭。對犯人來說,除了自由之外,還有什麼可要求的呢?

大員微笑着轉過身。對典獄長說:“我真不明白爲什麼讓我來做這種無謂的視察。誰看過一個犯人,就等於看了一百個;誰聽見一個犯人說話,就等於聽了一千個。他們總是那一套:伙食不好,自己是無辜的。您還有別的犯人嗎?”

“是的,我們還有瘋狂的囚犯和瘋癲的囚犯,都關在地牢裡。”

“好吧,”大員面帶倦容地說,“讓我們把這個差事徹底幹完,下去看看地牢吧。”

“請等一下,”典獄長說,“至少應當先去找兩個人來。有時犯人出於厭世而希望被判處死刑,會採取無謂的絕望舉動,您有可能成爲這種行爲的受害者。”

“那就請您採取防範措施吧。”大員說。

典獄長就派人找來兩個士兵,衆人開始順着一道階梯往下走,那階梯臭氣熏天、潮溼而又發黴,單單從那裡走一趟,就會讓人的視覺、嗅覺和呼吸器官受到難以忍受的刺激。

“啊!”大員停在階梯中間說道,“真見鬼,誰能住在這裡啊?”

“一個最危險的謀反分子,上面特別指示,這是一個無所不爲的傢伙。”

“他一個人住在這裡?”

“那當然。”

“他在裡面住了多少時間了?”

“快一年了。”

“他一入獄就被關在地牢了嗎?”

“不是,先生,是他試圖殺死給他送飯的獄卒以後才被關進去的。”

“他想殺死獄卒?”

“是的,先生,就是在前面給我們照明的那個。是這樣的吧,安託瓦納?”典獄長問道。

“他是想殺死我。”獄卒回答。

“啊!難道這個人是個瘋子?”

“比瘋子還可怕,他是個魔鬼。”

“要不要向上級彙報一下?”大員問道。

“那倒不必,先生,像現在這樣,他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了。再說,他現在幾乎要瘋了。根據我們的經驗,從現在起過不了一年,他就會徹底瘋了。”

“說真的,這樣做對他更好,”大員說,“一旦徹底瘋了,他也就不太痛苦了。”

正如人們所看到的,這位巡查大員是個充滿人情味的人,幹這種“慈善事”倒是非常合適。

“您說得很對,先生,”典獄長說,“您這種見解說明您對這個問題很有研究。在離這個地牢二十來尺遠的另一座地牢裡——要從另外一個階梯走到那裡——關着一個老教士,他原來是意大利一個政黨的領導人,自一八一一年起就關在這裡,到了一八一三年底開始精神錯亂,從那以後,他的樣子變得難以辨認: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瘦一陣,又胖一陣。您還不如去看看他,他的瘋癲讓人開心,一點都不會讓您難過。”

“兩個我都要看,”巡查大員說,“做工作應當恪盡職守。”巡查大員剛剛上任,想給上司留個好印象。

“那我們就先到這個地牢去看看吧。”他又補充說道。

“那好吧。”典獄長回答道。

然後,他向獄卒示意,獄卒打開牢門。

當泰斯蜷縮在地牢的一角,懷着一種難以名狀的愜意享受着那道透過狹窄的鐵窗欄杆射到他身上的微弱陽光。他聽到那笨重的大鎖發出的嘎吱聲,那生鏽的合頁在門軸上轉動發出的刺耳響聲,便擡起頭。當泰斯看見一個陌生人,臉被兩個獄卒手中的火把照亮,典獄長手裡拿着帽子,正在同他說話,身旁還有兩個士兵,就猜到是怎麼回事了。眼前終於出現了能夠向上級當局申訴的機會了,他雙手合上,跳了起來。

兩個士兵立刻把刺刀交叉起來,他們以爲犯人不懷好意地向巡查大員撲來。

大員本人也向後退了一步。

當泰斯看出別人把他當成一個可怕的人了。於是,他把一個人的心靈所能包容的全部溫和與謙卑都融在自己的目光裡,並用一種使在場的人感到驚訝的充滿虔誠的辯才,試圖感動來訪者的靈魂。

巡查大員一直把當泰斯的話聽完,然後朝典獄長轉過身。

“他會變得篤信宗教的,”他低聲說道,“他現在已經很溫順了。您看,恫嚇對他還起作用,他看見刺刀就向後退。可是,瘋子是什麼都不怕的,關於這個問題,我在夏朗東做過很有趣的觀察。”

然後,他又轉向犯人。

“長話短說,您有什麼要求?”他問道。

“我要求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我要求法官審訊;我要求公開審訊;我要求,如果真的有罪,請你們槍斃我,如果無罪,就請釋放我。”

“您的伙食好嗎?”巡查大員問。

“我想是吧,我一點也不清楚,但這無關緊要。最重要的,不僅對我這個不幸的囚犯有關的,而且對所有那些想主持正義的官員有關的,特別是對統治我們的國王也有關的,就是不能讓一個無辜的人成爲卑鄙陷害的犧牲品,不應當讓他詛咒着劊子手在監獄中死去。”

“您今天倒是很恭順嘛,”典獄長說道,“您平時可不總是如此。您要殺死看守的那天,說話可是另一番口氣,親愛的朋友。”

“確實如此,先生,”當泰斯說,“我誠懇地請求他原諒,他對我始終很好……可是,有什麼法子呢?我當時簡直髮瘋了,我氣極了。”

“您現在不瘋了嗎?”

“不了,先生,因爲囚禁使我屈服,把我摧垮,把我化爲烏有了……我來這裡已經那麼久了!”

“那麼久?……您是什麼時候被捕的?”巡查大員問。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兩點。”

大員計算了一下。“今天是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您說什麼啊?您才被關了十七個月。”

“才十七個月!”當泰斯說道,“啊,先生!您不知道蹲十七個月監獄是什麼滋味,那是十七年,是十七個世紀啊!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即將得到幸福的人,對我這樣一個即將娶自己所愛的姑娘的人,對找這樣一個即將有遠大前程的人,然而,今天,這一切對他都已經化爲烏有了;他從天堂猛然墜入地獄,前程毀滅,不知道那個原來愛他的姑娘是否還在愛他,也不知道年邁的父親是否還在人間。十七個月的囚禁,對於一個習慣於呼吸海上新鮮空氣、過慣了海員那種逍遙自在的生活、看慣了無邊無際的大海和永恆的太空的人來說是何等漫長啊!先生,這十七個月的囚禁,即使用來懲罰以人類語言中最可憎的字眼描繪的那種令人髮指的罪行都綽綽有餘啊。請您可憐可憐我吧,先生,爲我向上面請求嚴懲,而不是寬容;請求審判,而不是恩典。法官,我只要求見法官,先生。你們總不能拒絕被告見法官的要求吧。”

“好吧,”巡查大員說,“我們看看再說。”

然後,他又朝典獄長轉過身:“說真的,”他說,“這個可憐的傢伙還真讓我心裡不大好受。上去以後,您把他的入獄檔案拿給我看看。”

“當然可以,”典獄長說,“不過,我想您看到的只能是對他不利的材料。”

“先生,”當泰斯又說,“我知道您自己不能決定放我出獄,但是,您可以把我的要求向上級轉達,您可以促成對我的問題進行調查,您可以最終讓人們對我進行審判。審判,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讓我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被判了什麼刑?因爲,您知道,這種情況不明的狀況比任何刑罰都更加讓人難以忍受。”

“請把情況說得明白一些。”巡查大員說道。

“先生,”當泰斯大聲說道,“我從您的語調中聽出您被感動了。先生,請對我說我有希望。”

“我不能對您說這話,”大員回答道,“我只能答應您研究您的材料。”

“啊!這麼說,先生,我自由了,我得救了。”

“是誰下令逮捕您的?”巡查大員問道。

“德·維爾弗爾先生。”當泰斯回答,“您去見見他,與他取得一致意見。”

“德·維爾弗爾先生已經離開馬賽一年了,他現在在圖盧茲。”

“哦!這我就不奇怪了,”當泰斯喃喃地說,“我唯一的保護人離開了我。”

“德·維爾弗爾先生跟您有仇嗎?”巡查大員問道。

“一點都沒有,先生,他甚至對我很仁慈。”

“這麼說,我可以信任他留下的或者他將交給我的有關您的材料了?”

“完全可以,先生。”

“好吧,那您就等着吧。”

當泰斯跪到地上,兩手朝天上舉起,輕聲祈禱着,祈禱上帝保佑這個像到地獄解救靈魂的救世主般的來到他牢房的人。

門又關上了,但是,與巡查大員一起下來的希望留在了當泰斯的地牢裡。

“您是想馬上去看囚犯檔案,還是先去教士的地牢?”典獄長問道。

“還是一口氣把地牢看完吧。”巡查大員回答,“如果我現在就回到陽光下,可能就沒有勇氣再繼續我這可悲的差事了。”

“哦!這個囚犯可跟前一個不一樣,他的瘋癲也不如他那位鄰居的理智感人。”

“他是怎麼個瘋癲法?”

“唉!是一種奇怪的瘋癲。他自以爲掌握一筆巨大的財富。在他被囚禁的頭一年,提出如果給他自由,他可以送給政府一百萬,第二年加到二百萬,第三年三百萬,就這樣一年年增加,如今是他被囚禁的第五年了,他將要求與您私下交談,並送給您五百萬。”

“哦!哦!這確實很有意思,”巡查大員說,“你們怎麼稱呼這位百萬富翁?”

“法里亞教士。”

“二十七號牢房!”巡查大員說道。

“這裡就是。安託瓦納,開門。”

獄卒立刻打開門,巡查大員把好奇的目光投入“瘋教士”的地牢。大家平時就是這樣稱呼這個犯人的。

牢房正中間,在用牆上剝落的一塊白灰畫的圓圈裡,躺着一個幾乎赤身**的人,因爲他身上的衣服實在太破爛了。他在這個圓圈裡畫出非常清晰的幾何圖形,似乎正在忙於解他的難題,臉上的表情與當年阿基米德被馬塞盧斯的一個士兵殺死以前一樣聚精會神。因此,牢門打開時發出的響聲都沒能驚動他,直到火炬那不尋常的亮光照亮了他正在工作的潮溼地面時,他才猛然醒過神來。這時,他轉過身,吃驚地看着這麼多人來到他的牢房。

他立刻匆匆站起來,急忙拾起一條扔在他那張破牀下面的被子披在身上,以使自己在這些陌生人眼裡顯得體面一些。

“您有什麼要求嗎?”巡查大員一字不變地重複着他的問題。

“我嗎,先生?”教士滿臉驚愕地問道,“我什麼也不要求。”

“您還沒明白,”巡查大員又說,“我是政府派來的,我的使命是到各個監獄傾聽犯人的要求。”

“哦!先生,那就另當別論了,”教士急忙大聲說道,“希望我們能談得投機。”

“看吧,”典獄長輕輕說道,“他像我剛纔跟您說的那樣,要開始了吧?”

“先生,”囚犯又說,“我是法里亞教士,生於羅馬,曾任羅斯皮里奧西大主教書記長達二十年,一八一一年初,不知爲了什麼原因被捕。自那時起,我一直不斷地向意大利和法國當局要求自由。”

“爲什麼向法國當局提出要求?”典獄長問道。

“因爲我是在皮翁比諾被捕的,我想,皮翁比諾也一定跟米蘭和佛羅倫薩一樣,成了法國的一個省會。”

巡查大員和典獄長笑着互相看了看。

“見鬼,親愛的,”巡查大員說道,“您這些關於意大利的消息可不是新聞了。”

“這是我被捕的那天的消息,先生。”法里亞教士說,“鑑於皇帝陛下爲老天剛剛賜予他的那個兒子建立了羅馬王國,我猜他會繼續遠征,實現馬基雅弗利和博爾吉亞的理想,即把整個意大利變成唯一的王國。”

“先生,”巡查大員說,“幸虧上帝使這個規模宏偉的計劃發生了一點變化,看來您是這個計劃的狂熱支持者。”

“這是使意大利變成一個強大、獨立和幸福的國家的唯一途徑。”教士回答。

“這是可能的,”巡查大員說,“不過,我今天不是來同您探討教皇絕對權力主義政治的,而是如我剛纔所做的那樣,問您在伙食和住宿方面是否有什麼要求。”

“這裡的伙食也跟所有的監獄一樣,”教士回答,“也就是說糟透了。至於住宿條件嘛,您也看見了,又潮溼又不衛生,不過,作爲一間地牢還算湊合。現在我要說的不是這些,而是要向政府透露一個極爲重要、極有價值的機密。”

“果然說到這件事了吧。”典獄長低聲地對巡查大員說道。

“這就是我見到您如此高興的原因,”教士接着說下去,“儘管您打擾了我解一道非常重要的計算題,如果這道題能解出來,將會改變牛頓定律。您能否賞光與我單獨談一談?”

“瞧!我怎麼說來着?”典獄長對巡查大員說道。

“您對自己的人很瞭解。”大員微笑着說。然後,他又轉向法里亞。“先生,”他說道,“您的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滿足的。”

“可是,先生,”教士又說,“如果這件事能使政府得到一筆鉅款,比如說五百萬呢?”

“天哪,”巡查大員轉過身對典獄長說,“您連具體數字都說對了。”

“那好吧,”教士看到巡查大員身體動了一下,準備出去,就又說道,“我們也不一定非單獨談不可;典獄長先生也可以留下來聽我們的談話。”

“親愛的先生,”典獄長說道,“可惜我們早就知道並且能背出您要說的話了。是關於您的那些財寶,對不對?”

法里亞看着這個譏諷他的人,一個不帶偏見的觀察者一定會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他神志清醒,說的都是事實。

“那當然,”他說,“如果不談這件事,那您還想讓我說什麼呢?”

“巡查大員先生,”典獄長繼續說道,“我可以把這個故事給您講得跟教士一樣動聽,因爲這個故事我都聽了四五年了,聽得耳朵都長繭子了。”

“這證明,典獄長先生,”教士又說,“您就是《聖經》裡說的那種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親愛的先生,”巡查大員說,“政府很有錢,上帝保佑,它不需要您的錢。留着等您出獄那天再用吧。”

教士立刻睜大了眼睛,拉住巡查大員的手。

“可是,如果我出不了獄呢,”他說,“如果人們不講公道,一直把我關在地牢裡,如果我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就死在了這裡,那麼,這些寶藏不就白白地丟掉了嗎?難道政府和我都能享用它不是更好嗎?我可以增加到六百萬,先生。是的,我舍掉六百萬,留下其餘的就行了,只要你們給我自由。”

“說真的,”巡查大員低聲說道,“如果不知道他是瘋子,聽他的語氣這麼自信,一定會以爲他說的是真事。”

“我不是瘋子,先生,而且我說的確實是真事。”法里亞說,他憑着囚犯特有的敏銳聽覺,一句也沒漏掉巡查大員的話,“我跟您說的這些寶藏確實存在,我可以跟你們簽訂一份協議,按照這個協議,你們把我送到指定的地點,讓人們當着我們的面挖掘,如果我說的是謊話,如果什麼也挖不出來,如果我像你們所說的那樣,是個瘋子,那你們就把我再帶回這個地牢裡好了!我永遠待在裡面,絕不再向您或者任何人提任何要求。”

典獄長笑了起來。“您說的寶藏離這兒遠嗎?”他問道。

“離這裡有一百來里路。”法里亞說。

“這主意倒不錯。”典獄長說,“要是所有的囚犯都想把自己的看守騙出去跑上一百里路,要是看守們同意去做這場散步,那麼,這對犯人來說可是個極好的機會,一有可能,他們就會逃之夭夭,而在這樣一種旅行過程中,這種可能性肯定會有的。”

“這種辦法誰都知道,”巡查大員說道,“先生甚至都不能享有發明者的桂冠呢。”

然後,他又轉向教士。“我剛纔問您伙食好不好?”他說。

“先生,”法里亞說,“請以基督的名義向我發誓:如果我說的是真話,並向你們指出寶藏所埋的地方,你們就放了我。”

“您的伙食好嗎?”大員又問。

“先生,您這樣做不冒任何風險,您很清楚,我並不是在想法逃跑,因爲你們去找寶藏,而我留在監獄裡。”

“您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大員不耐煩地說。

“您也沒有回答我的要求!”教士大聲說道,“那您就跟那些不相信我的傻瓜一樣受到詛咒吧!既然你們不願意要我的黃金,那我就自己留着它,你們不給我自由,上帝會給我。請走吧,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說完,教士就把被子一扔,拾起那塊白灰,又坐進圓圈裡,繼續畫他的線,接着計算。

“他在那兒做什麼呢?”巡查大員邊往外走邊問。

“他在計算他的財富。”典獄長說。法里亞用極爲鄙夷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作爲對他的譏諷的回答。

他們走了出去。獄卒隨後關上牢門。

“說不定他真的有過財富。”巡查大員邊上階梯邊說。

“或者他曾夢見自己發了財,”典獄長回答,“第二天醒來就瘋了。”

“確實,”巡查大員懷着受賄者的天真說道,“如果他真的有錢,也就不會進監獄了。”

對法里亞教士的造訪就這樣結束了。他依然被關在牢裡,不過,這次視察之後,他那使人開心的瘋子的名聲越來越大了。

卡里古拉或者尼祿這樣想入非非的冒險家,也許會相信這個可憐的人的話並給予他所渴望的自由,估以高價的空間和欲以如此昂貴的代價換回的自由。可是,當今的國王都受到現實的侷限,他們已經不再有發號施令的勇氣了;他們害怕別人偷聽自己發出的命令,害怕別人窺探自己的行動;他們不再覺得自己是神的子孫,他們只是些頭戴王冠的凡夫俗子,如此而已。以前,他們自以爲,至少是自詡爲朱庇特的兒子,並且多少保留了某種天子的風度,因爲凡人難以猜度九霄雲外的天意。而今的國王太容易等同於凡夫俗子了。現在,專制政府多麼不願意把監獄裡對犯人進行囚禁和施以酷刑的真相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啊!而那些受過酷刑逼供,被打得皮開肉綻、骨碎筋斷的人,又有幾個能夠重見天日的?還有那些長期在污濁的地牢裡受盡精神折磨而變得瘋癲的人,他們幾乎總是被人小心翼翼地藏在疾病的滋生處,即使他們能從那裡出來,也會被送進某個陰森的醫院。在由疲憊不堪的獄卒送來的那堆形體模糊的東西上,醫生們既辨認不出人的形象,更看不出它有什麼思想。

法里亞教士在監獄裡變成瘋癲,又被他的瘋癲判處了無期徒刑。

至於當泰斯,巡查大員對他倒是說話算話。他上樓來到典獄長的辦公室,讓人給他拿來犯人檔案。關於他這個犯人,檔案上是這樣寫的:

這幾個字的筆體、墨跡都跟檔案上其餘的字不一樣,說明這是在當泰斯被囚禁之後補上去的。

指控非常肯定,無可辯駁。巡查大員在這一條下面寫道:

無能爲力。

這次視察可以說爲當泰斯注入了生命力。自他入獄以來,他已經忘記了統計時日,但是巡查大員告訴了他一個新日期,當泰斯把它銘刻在心。他用一塊從天花板上脫落的白灰,在身後的牆上寫上:一八一六年七月三十日。從這時起,他每天在牆上刻一道,以免自己再忘了日期。

時間一天天、一週周、一月月地過去了,當泰斯始終期待着。起初,他把自己獲釋的時間定在兩週之內。即使巡查大員把對當泰斯的事所表現出的興趣的一半用來處理這個問題,那麼兩週時間也應當綽綽有餘了。兩週過去後,他又覺得,認爲巡查大員回到巴黎以前就處理自己的問題實在荒唐,巡查大員只能在視察完畢以後才能回巴黎,而他的巡查可能要進行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於是,他又給自己定了三個月的期限,而不再是半個月。三個月過去之後,他又找出另外一個理由來安慰自己,然後又把期限增加到六個月。六個月又過去了,他把前後時間加在一起一算,發現自己總共等了十個半月。在這十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的囚徒生活沒發生過任何變化,沒有聽到一點令人欣慰的消息。他向獄卒打聽,獄卒同以往一樣緘默不語。當泰斯開始懷疑自己的神志了,開始認爲自己記憶中的這件事實際上是大腦的一個幻覺,那個到獄中來安慰他的“天使”也只是他的黃粱美夢而已。

一年之後,典獄長調離,他獲得安堡典獄長的職務並帶走了好幾個下屬,其中就有當泰斯的看守。新典獄長上任,他覺得記犯人的姓名太麻煩,所以就只讓人稱呼他們的號碼。這個可怕的、人滿爲患的“旅店”裡共有五十個房間,住在裡面的“房客”就被人用“房號”來稱呼,於是,這個不幸的青年的名字不再叫埃德蒙,也不姓當泰斯了,他叫“三十四號”。

第十五章 三十四號和二十七號

當泰斯經歷了那些被人遺忘在監獄裡的囚犯所經歷過的全部痛苦的歷程。

他開始還很自負,這是因爲他抱着希望,並且深信自己無辜;慢慢地他開始懷疑起自己的清白來了,然而,這一點更加使典獄長認爲他精神錯亂;最後,他從自負的頂峰跌落下來,開始求救——不是祈禱上帝,而是乞求人的恩典,上帝是最後的希望。這個不幸的人,他本該首先求救於上帝的,可是,他直到走投無路的時候纔想到。

於是,當泰斯開始請求別人讓他從這間地牢裡出去,把他放進另一間地牢,哪怕比這間更深更黑暗都可以。一次變化,即使變得更壞,也總是一種變化,可以給當泰斯帶來幾天消遣。他請求允許他散步,呼吸新鮮空氣,看書,玩樂器,但一樣都沒得到滿足。儘管如此,他還是一再請求。他已經習慣於跟新來的看守說話,儘管這個可以說比原來那個還要沉默寡言。不過,和別人說話,哪怕是和一個啞巴說話都是一種樂趣。當泰斯說話是爲了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因爲,當他獨自一人時,他曾嘗試着跟自己說話,但那樣使他感到恐懼。

在當泰斯還是自由人的時候,那住滿流浪漢、強盜和殺人犯的牢房,總是讓他談虎色變,這些人那可憎的快樂,是用讓人費解的狂歡暴飲和江湖義氣混合而成的。現在,他卻希望別人把自己投入這樣一間牢房,爲的是能看到別的面孔,而不只是面對那個死也不肯開口的看守的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他甚至羨慕那些身着侮辱性的號衣、腳戴鐐銬、肩上留着烙印的苦役犯,苦役犯至少過着集體生活,呼吸着新鮮空氣,可以仰望藍天,還是很幸福的。

有一天,他懇求看守去爲他尋求一個夥伴,什麼人都行,哪怕是他聽人提起過的那個瘋教士也行。那個獄卒,不管表面上多麼兇狠,但內心深處還有點人性,雖然臉上毫無表情,卻常常在心裡同情這個不幸的青年,因爲這個青年的囚徒生活太殘酷了,他把三十四號的要求轉達給典獄長。誰知道典獄長像個政治家似的謹慎,以當泰斯打算煽動別的囚犯策劃一個陰謀,或者想找個朋友幫他越獄爲由拒絕了他的要求。

當泰斯在人的圈子裡走投無路了,就轉向上帝,正如我們說過的,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

所有那些被命運重負壓彎了腰的不幸者所能想到的人世間東鱗西爪的虔誠思想,剎那間都回到他的記憶之中。他回想起母親曾教過他的祈禱詞,並從中悟出了以往不曾悟出過的含義。因爲對一個身在幸福中的人來說,禱告只是一堆枯燥無味、毫無疑義的話,直到有一天,痛苦使這個不幸的人茅塞頓開,突然領悟出這種用來與上帝對話的語言中的意蘊。

於是,他開始祈禱了,不僅是懷着熱忱,還懷着狂熱。他大聲祈禱着,不再因爲聽到自己的聲音而感到恐懼。這時,他便進入一種心醉神迷的境界,每祈禱一句,他就看到上帝的光輝。他把自己那卑微不幸的一生中的所有行爲都彙報給萬能的上帝,從中汲取教訓,併爲自己確定應當完成的任務。每次祈禱到最後,都要加上一句更多地用於人與人之間、而不是對上帝說的話:“如有冒犯,請多寬恕,正如我們寬恕曾冒犯過我們的人一樣。”

儘管當泰斯虔誠地祈禱,但仍然被關在獄中。於是,他變得心情抑鬱,愁腸百結,眼前濃雲密佈。當泰斯是個頭腦簡單,沒受過教育的人,對他來說,過去籠罩着一層幕布,只有科學才能把它揭開。在孤獨的牢房裡,在思想的荒漠中,他無法重新編織逝去的歲月,喚醒滅亡的民族,建造昔日的古城;這些古城可以在人們想象力的渲染下變得偉大和富有詩意,被天火照得無比壯麗,就像馬丁的那些巴比倫油畫一樣栩栩如生地展現在人們面前。而他只有短暫的過去,陰鬱的現在,前途未卜的將來。十九個光明的歲月,恐怕要在無窮盡的漫漫長夜中回顧了!他沒有任何可以用來消遣解悶的辦法。他精力充沛,本來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在歷史的長河中翱翔,如今卻像只困在籠子裡的雄鷹一樣被囚禁在監牢之中。他頭腦裡僅僅縈繞着一個念頭,那就是他那被前所未有的厄運無端毀掉的幸福。他死死抓住這個念頭,反過來掉過去地想,簡直可以說把它大口嚼碎吞到肚子裡去,就像但丁的《地獄》裡那個無情的烏哥利諾吞噬羅傑爾大主教的頭顱一樣。當泰斯只曾有過建立在信念基礎上的短暫信念,如今他失去了這種信念,正如別人在成功之後失去它一樣,只是他從沒利用過這種信念。

狂怒取代了苦苦祈禱。埃德蒙開始破口大罵,褻瀆神明,嚇得獄卒連連後退;他用身子撞擊監獄的牆;他憎恨周圍的一切,尤其是他自己,連一粒沙子、一根草棍都會惹他不快,讓他發怒。這時,他又想起維爾弗爾給他看過的、他讀過摸過的那封告密信,信裡的每一行字都彷彿在牆上閃爍,就像當年伯沙撒看到的那幾個怪字“彌尼、提客勒、烏法珥新”似的。他心裡明白,把他投入這無底深淵的不是上帝的懲罰,而是人的仇恨,他希望讓這些不知姓名的人受盡他能想象出的一切酷刑,他覺得,即使最殘酷的刑罰對這些人來說也太輕了、太短暫了,因爲受刑之後就是死亡,而死亡即使算不上安息,至少也是一種與安息相似的解脫。

由於他總是想對於敵人來說,死亡就是安息,要嚴懲敵人,這就必須找到另外一種辦法,而不是讓他死亡,於是,他自己陷入了自殺的沮喪念頭裡。對一個正在不幸的斜坡上向下滑的人來說,停在這種悒鬱的念頭上就更加不幸了!自殺的念頭就像一片浩瀚的死海,看起來碧波盪漾,但落水者的雙腳會像陷入瀝青般的泥潭似的被死死地拉住,吸住,直到被它吞噬。一旦陷進去,如果神靈不來救援,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越是掙扎,就陷得越深,直至死亡。

不過,這種精神上的垂死掙扎還不如先前的痛苦和隨時可能到來的懲罰那麼可怕,因爲這是一種令人眩暈的慰藉,儘管深淵讓你看到它那張開的大口,但深淵的淵底是一片虛無。到了這個份兒上,埃德蒙倒從這種想法中得到某種慰藉,所有肉體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折磨,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幽靈都彷彿從他牢房的角落裡飄然而去,死亡天使輕輕地降落到這裡。當泰斯懷着平靜回顧自己的過去,懷着恐懼展望未來,最後選擇了這塊貌似避難之所的中間地帶。

“當我還是個男子漢,並且是個自由強大,對別人發號施令,且有令必行的人的時候,”他心裡這樣想道,“在我遠航其間,有時會看到天空烏雲密佈,大海波濤洶涌、奔騰咆哮,暴風雨正在蒼穹的一角誕生,並像一隻巨大的雄鷹展開翅膀掃蕩宇宙的時候,我就會感到自己的船是個極不可靠的避難所,因爲它輕得就像巨人手中的一根羽毛,它自己都在瑟瑟發抖、渾身戰慄,很快地,隨着巨浪驚天動地的一聲轟鳴,眼前展現出鋒利的岩石,向我宣佈死亡的來臨,而死亡令我心驚膽戰。於是,我竭盡全力與死亡搏鬥,竭盡人的全部力量和水手的全部智慧與上帝的意志抗爭……這是因爲我那時非常幸福,死裡逃生就意味着重返幸福之中,這是因爲我沒有選擇死亡,我自己沒有呼喚死亡,因爲我覺得在那張由海藻和卵石築成的牀上長眠太痛苦了;因爲我以爲自己是上帝按照他的模樣創造出來的人,死後竟成爲海鷗和禿鷲口中的食品,這實在讓人義憤填膺。然而,今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今天,我喪失了一切讓我眷戀的東西,今天,死神在向我微笑,就像乳母對着搖籃裡的嬰兒微笑一樣;今天,我心甘情願地去死,我將精疲力竭地睡去,就像我在那些絕望和瘋狂的夜晚,在牢房裡轉過三千圈,也就是走了三萬步,也就是十公里左右之後,精疲力竭地睡去一樣。”

當這種想法在年輕人的腦際產生之後,他倒變得更加溫和,更加笑容可掬了,對他那張硬牀和黑麪包也就更加習慣了;他吃得比以前少了,不再睡覺,對餘生也覺得可以忍受了,因爲他深信,自己可以像扔掉一件破衣服似的隨時將它拋棄。

有兩種死法:一種很簡單,那就是把手帕往窗欄上一系,上吊;另一種辦法就是每天佯裝吃飯而慢慢絕食。第一種辦法使當泰斯厭惡,因爲他自幼憎惡海盜,而海盜總是被人吊死在船的橫桁上的,在他看來,上吊是一種侮辱性的刑罰,他不願意把它用到自己身上。因此,他選擇了第二種方法,並在當天開始實施。

就在我們前面描述的這種反反覆覆當中,四個年頭過去了。從第二年末開始,當泰斯就停止計算時日了,又重新回到了沒有時間概念的懵懵懂懂之中,巡查大員曾經使他擺脫過這種狀態。

當泰斯說出“我想死”,並且爲自己選擇了死的方式,他就正視這種選擇,爲了不讓自己反悔,他還專門向自己發誓,一定要這樣死。他想,等他們把早飯、晚飯給我送來以後,我就把食物從窗子裡倒出去,再裝出把它們吃掉的樣子。

他就按照自己的決定做了。一天兩次,他把食物從那個只能從那裡望見天空的鐵窗欄杆縫裡倒出去,先是高高興興,後來遲遲疑疑,到最後則是遺遺憾憾了,他得重溫自己發下的誓言,纔能有勇氣實現這個可怕的計劃。這些食物過去曾讓他厭惡,而今飢腸轆轆,又讓他看着美味可口,聞着香氣撲鼻了。有時候,他把盛菜的盤子在手裡足足拿上一個小時,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塊發黴的黑麪包,這是最後一點生存本能在他身上搏鬥,有時還會動搖他的決心。這時,他覺得地牢不再那麼陰暗,自己的處境也不再那麼令人絕望了,他還年輕,他大概有二十五歲或者二十六歲,他差不多還能再活上五十年,也就是他現在年齡的兩倍。在這段既短暫又漫長的歲月裡,誰知道能發生多少砸爛鐵門,推倒伊夫堡圍牆,還他自由的事情呢!於是,他這個自願絕食的坦塔羅斯,這個把食物從嘴邊推開的人,又開始把嘴湊近食物了。這時,他發下的誓言又回到腦際,這個正直人害怕因不守誓言而自己蔑視自己,就堅定地、義無反顧地耗盡殘留的餘生,直到有一天再也無力站起身來,把人家給他端來的飯菜扔到窗外。

第二天,他眼睛什麼也看不見,耳朵什麼也聽不清了。獄卒以爲他得了重病,而埃德蒙只求早死。

白天就這樣過去了。埃德蒙感到一種不無愜意的麻木狀態慢慢地瀰漫他的全身。針扎似的胃痛退去了,難忍的口渴也平息了。他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眼前亂冒金星,猶如漆黑的夜裡在泥濘的土地上閃動的鬼火,這就是人們稱之爲陰間的那個未知國度的晨曦。到了晚上九點鐘左右,他突然聽見從牀邊的牆上傳來一聲沉重的響聲。

在這座監獄裡,多少可惡的動物都曾發出過各種聲響,埃德蒙對此早已習慣,不會因爲這麼一點小小的聲響而影響睡眠。但是這一次,或許因爲這聲音確實比別的更響,或許因爲在這彌留之際,一切都變得更有意義,所以,埃德蒙擡起頭來,以便聽得更真切些。

那是一種很均勻的挖掘聲,頗似一隻巨爪,或者一顆利齒,一種工具,正在挖掘石頭。

年輕人雖然身體極爲虛弱,但他的大腦還是被囚犯那朝思暮想的念頭打動了,那就是自由。對他來說,這個聲音恰恰在即將萬籟俱寂之時響起,這使他覺得上帝終於對他的痛苦發出惻隱之心,給他送來這個聲音,警告他懸崖勒馬,他的一隻腳已經在墳墓上搖晃了。誰知道這會不會是他常常思念,思念得心力交瘁的一個朋友、一個親人此刻來關心他,竭力在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呢?

但這是不可能的,埃德蒙大概搞錯了,這一定是在死神門前飄遊着的一場夢。

不過,埃德蒙還是傾聽着這個聲音。這聲音持續了大約三個小時,接着,埃德蒙聽見一種倒塌的聲響,而後,聲音就停止了。

幾個小時之後,這個聲音又開始響了,而且比以前更響更密集。埃德蒙開始對這種勞動發生興趣,因爲它可以與他做伴。突然,獄卒走了進來。

自他決定結束生命的一週以來,自他開始實行自殺計劃的四天以來,他再沒有跟這個人說過一句話。獄卒問他可能患了什麼病時,他也不回答,被獄卒盯得太久時,他就朝牆轉過身子。但是,今天,獄卒可能會聽見這個沉悶的聲音,因此警覺起來,使它徹底終止,從而就可能毀滅一種希望,而希望本身,就足以使當泰斯在彌留之際變得輕鬆愉快了。

獄卒送來了早飯。

當泰斯從牀上坐起來,大聲說起話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說他送來的飯菜太差,說地牢裡太冷,一會兒低聲咕噥,一會兒大聲埋怨,爲的是能夠叫得更響,讓獄卒聽得不耐煩。然而,獄卒這一天恰好專門爲生病的犯人準備了湯和新鮮麪包,現在就是給他送這份湯和麪包來的。幸好他以爲當泰斯在說胡話,就把飯菜放在他平時放食物的瘸腿桌子上,退了出去。

埃德蒙自由了,他又高興地傾聽起來。那聲音變得非常清晰,現在年輕人不用費力就能聽見了。他心裡想道,毫無疑問,既然這聲音大白天還在響,就說明這是一個跟我一樣不幸的囚犯,正在爲自己的自由而努力。啊!要是我在他身邊,我一定會盡力幫助他!

猛然間,在這個習慣於接受不幸、很難接受人間歡樂的人的頭腦裡,一片烏雲遮住了希望的曙光。一個想法一下子冒了出來:這聲音是典獄長讓幾個工人修理附近的一間屋子發出來的。

要想弄明白不難,可是,他怎麼能冒險提這樣一個問題呢?當然,問題也很簡單,他只要等獄卒來,讓他聽聽這個聲音,再看看他聽到這個聲音之後的表情就行了。但是,讓自己得到這樣一種滿足,這不等於爲了這個短暫的滿足犧牲了彌足珍貴的機遇嗎?不幸的是,埃德蒙腦袋空空,被一個轟然作響的念頭震得腦袋發矇。他過於虛弱,他的思想像一片蒸氣似的,不能集中到一個問題上。他覺得只有一個辦法能使他的思想清晰、判斷準確。他把目光投向獄卒剛剛放到桌子上的那碗還冒着熱氣的湯,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端起碗,放到脣邊,把裡面的湯喝光,頓然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舒適。

然後,他努力剋制自己,不再多吃。他聽人說過,那些海上遇難的人被人救起之後,飢腸轆轆,因爲狼吞虎嚥地吃下太多營養豐富的食物而死去。於是,埃德蒙把手裡快要送到嘴邊的麪包放回桌子上,重新躺在牀上。

埃德蒙不想死了。他很快就感到頭腦清醒了。那些模糊不清,幾乎難以捕捉的思想,開始在這個奇妙的棋盤上各就各位,在這個棋盤上,只消多出一個格子,就足以使人類高於動物了。他可以思考,並且用推理來加強他的思想了。

這時,他心裡想道:“應當證實一下,但又不殃及任何人。如果那個幹活的人是個普通工人,我只要敲一下我的牆,他會立刻停下手裡的活,以弄清是誰在敲牆和爲什麼要敲牆。鑑於他的工作不僅是合法的,還是奉了他人之命,所以,他會很快地接着幹下去。反之,如果這是個囚犯,那麼我的聲音就會嚇壞他,他害怕被人發現,會因此而停下手裡的活,等到晚上他認爲別人都躺下睡熟之後再接着幹。”

埃德蒙立刻站起身來。這一次,他雙腿不再發軟,兩眼也不再冒金星,他走到牢房的一角,掰下一塊因潮溼而鬆動的石頭,然後,回到響聲聽得最清楚的地方敲了起來。

他一連敲了三下。他剛敲第一下,那個聲音就像着了魔似的頓然消失了。

埃德蒙聚精會神地傾聽着。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再也沒有任何新的聲音傳來。埃德蒙在牆的那邊製造了一片絕對的沉寂。

埃德蒙充滿希望,吃了幾口麪包,喝了幾口水,由於老天賜給他一個健壯的體魄,他很快就恢復得跟以前差不多了。

白天過去了,隔壁始終一片寂靜。黑夜降臨了,聲音依然沒有響起來。

“這肯定是個囚犯。”埃德蒙懷着說不出的喜悅想道。

從這時起,他振奮起來,由於積極思維,身體也恢復了旺盛的生命力。

一夜過去了,那邊毫無動靜。埃德蒙一夜都沒閤眼。

天亮了,獄卒又來送早飯。埃德蒙已經把前一餐吃光,現在又把新的一餐風捲殘雲般地一掃而光,不住地聆聽着那個不再傳來的聲響,一想到它會永遠停止,就不禁渾身打戰。他在牢房裡來回走着,走了足有十到十二里路,一連幾個小時搖晃着小窗上的鐵欄杆,用這種多年不做的動作使自己的四肢恢復彈性和力量,他終於準備好爲自己未來的命運進行一場搏鬥,就像一個摔跤者在登上競技場之前活動四肢、摩擦塗了油的胸脯一樣。同時,在這種狂熱的鍛鍊活動的空隙,他又去傾聽那聲音是否又開始了,對那個犯人的謹慎感到很不耐煩。這人怎麼就想不到,自己在爲自由而奮鬥的時候,也會受到另外一個與他同樣渴望自由的囚犯的驚擾呢?

三天時間過去了,那是一分鐘一分鐘數着過去的,死一般漫長的七十二個小時啊!

終於,有一天晚上,獄卒剛剛查完最後一次監,當泰斯又像他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習慣地把耳朵貼在牆上。於是,他靠在沉寂的石頭上的腦袋,彷彿被一種難以覺察的聲音震動了一下。

當泰斯退了回來,以便讓受到震動的大腦恢復平靜;他在牢房裡轉了幾圈,然後,又把耳朵貼在原處。

毫無疑問,隔壁的人肯定在做什麼事。那個囚犯已經意識到自己行動的危險性,就改變了方式,爲了更加安全地往下進行,他一定是用鐵棍取代了鑿子。

這個發現使埃德蒙深受鼓舞,他決定幫助這個不知疲倦的奮鬥者。他先把牀挪開,發現那個自我解放的事業恰巧在他牀後進行着,他用目光尋找一件工具用來挖牆,敲掉潮溼的水泥,最後能撬開一塊石頭。

他什麼也沒看到。他既沒有刀子,也沒有鋒利的工具,只有窗子上的鐵欄杆,他曾無數次地領教過鐵欄杆焊得多麼牢固,無須再徒勞地嘗試動搖它們了。

牢房裡全部傢俱只有一張牀、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隻水桶和一隻水罐。

牀上倒是有不少鐵榫,但鐵榫都用螺絲擰進木板裡,必須用改錐把螺絲釘擰開,才能拔出鐵榫。桌子和椅子上也一無所有,水桶上原來有一個把,但早就被卸走了。

當泰斯只剩下最後一條出路,那就是砸碎水罐,用一塊帶尖的陶片挖牆。他把水罐往石板上一扔,水罐立刻被摔得粉碎。當泰斯選了兩三塊帶尖的陶片,藏到草墊子裡,讓剩下的陶片散落在地上;打破水罐是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不會引起懷疑。

當泰斯可以用整夜的時間工作,只是在黑暗當中,他只能摸索着幹,乾得很慢。他很快就發現,自己正在一塊堅硬的砂岩上磨那塊形狀不規則的工具,這個工具很快就磨鈍了。於是,他又把牀挪回到原處,等着天亮。由於懷着希望,也就有了耐心。

他一整夜都在傾聽,聽那個陌生的挖掘者一直繼續着“地下工程”。

天亮以後,獄卒來了。當泰斯告訴他,前一天晚上端着水罐喝水,水罐從他手中滑落,掉到地上摔碎了。獄卒抱怨着去找新水罐,前一天打碎的那隻都不屑拿走。過了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囑咐犯人多加小心,然後走了出去。

當泰斯懷着難以描繪的喜悅心情聽着鎖門的嘎吱聲,往日,每當這樣鎖上一次門,他的心也隨之緊縮一下。他聽着腳步聲漸漸遠去,等到聲音完全消失以後,他立刻跳到牀前,把它搬開,藉助射進地牢的微弱陽光,他看清了自己前一夜的無效勞動,因爲他鑿的是石頭,而不是砌在石頭縫裡的石灰。

潮溼使這些石灰變軟了。

當泰斯驚喜地發現這些石灰已經一塊塊地脫落,當然,脫落下來的只是些細小的顆粒,但是過了半個小時之後,當泰斯已經挖下來將近一把了。一個數學家可能計算出來,像這樣幹上兩年,假設遇不到岩石,完全可以挖出一個兩尺見方、二十尺深的地道。

囚犯開始責備自己沒有把那些已經逝去的難熬漫長歲月用於這項工作,那些時光都被他在期望、祈禱和絕望中浪費掉了。

他在這個地牢裡關了快六年了,即使幹得再慢,什麼樣的活兒幹不完啊!想到這裡,他力量倍增。

當泰斯小心謹慎地挖着,用了三天時間就把水泥面挖掉,露出石面。牆壁是用碎石築成的,爲了堅固,每隔一段還加上一塊大石頭。他現在快要挖出來的正是這樣一塊大石頭,現在需要做的,是把它從石頭縫中搖晃出來。

當泰斯試着用指甲挖,挖不動。當泰斯想把瓦塊伸進石縫裡撬,但瓦塊一撬就碎。

當泰斯白白乾了一個來小時,只好站起來,額頭流着汗水,臉上籠罩着愁雲。

難道他剛開個頭就這麼停下來只能這樣無所事事、無能爲力地等着鄰居一個人把洞挖開,說不定鄰居也會氣餒呢!

這時,他頭腦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站在那裡,臉上綻開會心的微笑,額上的汗水慢慢幹了。

獄卒每天用一個白鐵鍋給當泰斯送湯。這個鍋裡盛着當泰斯和另外一個犯人的湯,因爲當泰斯發現,這個鍋有時是滿的,有時只有一半,那要看獄卒是先給他送飯,還是先給另一個難友送飯。

這個鍋上有個鐵把手,當泰斯打的正是這個鐵把手的主意,如果有人跟他交換,他寧肯用十年的生命去換這個鐵器。

獄卒把鍋裡的湯倒進當泰斯的盤子裡。當泰斯用一隻木勺把湯喝完,再把這隻每天都用的盤子洗乾淨。晚上,當泰斯把盤子放到門和桌子之間的地上,獄卒走進來時,一腳踏在盤子上,把它踩得粉碎。這一回可怪不得他了。當然,他不該把盤子放在地上,可獄卒走路也不該不看腳下的路啊。獄卒嘟囔了幾句,也就作罷。然後,他朝四周瞥了一眼,想看看能往哪裡倒湯,可是,當泰斯的餐具中只有這麼一個盤子,沒有挑選的餘地。

“請把鍋留下吧,”當泰斯說,“您明天給我送早飯時再把它取走。”

這個建議正中獄卒的下懷,這樣一來,他就用不着再上去下來地走好幾趟了。他把鍋留了下來。

當泰斯樂得合不上嘴。這一次他急忙把湯喝下,把肉吃完,按照監獄的習慣,肉總是放在湯裡。然後,他怕獄卒會改變主意,又等了一個小時,這才把牀搬開,拿起鐵鍋,把鍋把的頂端伸進剝掉水泥的大石頭與碎石中間,撬了起來。

石塊輕輕搖動了一下,向當泰斯證明他的活兒幹得不錯。果然,一個小時之後,石塊被他從牆裡撬了出來,留下一個直徑一尺半多長的洞穴。當泰斯把白灰小心地收到一起,放到牢房的各個角落,又用一塊瓦片刮下牆上的灰土,把白灰蓋上。接着,爲了充分利用這個夜晚,他繼續用力挖着。因爲這個偶然的機會,更確切地說,他靈機一動想出的這條妙計,使他手裡有了這個寶貴的工具。拂曉時,他又把石頭放進牆洞裡,把牀推回牆邊,躺了上去。

早飯是一塊麪包。獄卒走進來,把麪包放到桌子上。

“怎麼!您沒有再給我帶一個盤子來?”當泰斯問道。

“沒有,”獄卒說,“您老是打碎東西,您把水罐打碎了,又讓我踩碎了您的盤子。要是所有囚犯都像您這麼敗家子,政府就承受不了啦。我們把這個鍋給您留下,把湯給您倒在裡面,這樣一來,您大概就不會再打碎東西了。”

當泰斯兩眼望着蒼天,兩手在被子下面合在一起。留在他房間裡的這塊鐵傢伙使他對老天產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比他一生中上蒼給他的任何恩惠都更加使他激動不已。

不過,他發現,自從他開始挖掘以來,那個囚犯就不再幹了。這也無妨,這不能成爲他停止工作的理由,如果鄰居不來找他,那麼他就去找鄰居。

整整一天,他都在不停地挖着。到了晚上,由於這個新工具,他從牆上一共挖出十多把碎石塊、白灰和水泥。

等到獄卒該來的時候,他就把鐵鍋那彎曲的把手儘量弄直,把它放回原處。獄卒把他那份湯和肉倒進去,更確切地說是湯和魚,因爲這一天是齋日,監獄裡每週三次讓犯人齋戒,倘若當泰斯沒有放棄這種計算,這倒也是一種計算日子的好辦法。

獄卒倒完湯以後,就走了出去。

這一回,當泰斯想確定一下他的鄰居是否真的停止了工作。

他傾聽着。一片寂靜,同上次中斷的那三天的情形完全一樣。當泰斯嘆了一口氣,顯而易見,他的鄰居信不過他。

不過,他並不氣餒,又繼續幹了一夜。但是,幹了兩三個小時之後,他又遇到了一個障礙,連鐵器也弄不動,只在上面打滑。

當泰斯用手去觸摸那個障礙,發覺他碰到了一根橫樑。這根樑橫穿在洞口,或者說把當泰斯開始挖的這個洞完全堵住了。現在,他必須向上或者向下挖掘。

可憐的年輕人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麼一個障礙。“啊!上帝啊,上帝!”他大聲說道,“我那麼虔誠地向您祈禱,希望您能聆聽到我的祈求。上帝啊!您剝奪了我生的自由,上帝!您剝奪了我死的平靜,上帝!是您又給了我生的希望,上帝!可憐可憐我吧,不要讓我在絕望中死去吧!”

“是誰在把上帝和絕望相提並論?”一個聲音好像從地底下傳來似的,由於隔着厚土,顯得很低沉,傳到年輕人耳朵裡,彷彿是墳墓裡傳來的聲音。

“啊!”他喃喃地說,“我聽見一個人在說話。”有四五年的時間,埃德蒙只聽見過獄卒說話,對於犯人來說,獄卒不是人,那是加在橡樹木門外的一道活門,是加在鐵欄杆外面的一道肉欄杆。

“看在老天的分兒上!”當泰斯喊道,“剛纔說話的那個人,請您再開口說話,儘管您的聲音讓我害怕。您是誰?”

“您自己是誰?”那個聲音問道。

“一個不幸的囚犯。”當泰斯毫不猶豫地回答。

“哪國人?” wωω✿ т tκa n✿ ¢ O

“法國人。”

“您的姓名?”

“埃德蒙·當泰斯。”

“您的職業?”

“水手。”

“在這裡關了多久?”

“從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起至今。”

“您犯了什麼罪?”

“指控我介入了皇帝復出的陰謀。”

“什麼!皇帝復出!難道皇帝不在位了嗎?”

“他於一八一四年在楓丹白露退位,被流放到厄爾巴島。那麼您呢,您連這件事都不知道,您是什麼時候被關進來的呢?”

“一八一一年。”

當泰斯不禁打了個冷戰,這個人比他還多坐了四年牢。

“好吧,不要再挖了。”那個聲音比剛纔說得更快了,“不過,請把您挖的那個洞穴的高度告訴我。”

“與地面齊平。”

“它是如何隱蔽的呢?”

“它在我的牀的後面。”

“自從您入獄以來,它們挪動過您的牀嗎?”

“從來沒有。”

“您的房間對着什麼方向?”

“對着走廊。”

“走廊通向那裡?”

“通向院子。”

“唉!”那個聲音嘆道。

“啊!上帝啊!到底怎麼了?”當泰斯大聲問道。

“我搞錯了,我計劃得不周密,犯了錯誤。圓規的誤差毀了我的一切。我圖紙上一條線稍一偏斜,實際上就差了十五尺,我把您挖的那面牆當做城堡的牆了!”

“這麼說,您是想通到大海?”

“我正是這麼想的。”

“要是您成功了呢?”

“我就跳到海里,游到伊夫堡周圍的一個島上,不管是多姆島,還是蒂布朗島,或者游到岸上,這樣一來,我就得救了。”

“您能遊那麼遠嗎?”

“上帝會給我力量的。可是現在,一切都完了!”

“一切?”

“是啊。請把您挖的洞小心填好,不要再幹了,什麼都不要管,等我的消息。”

“可您至少應當說一下自己是誰啊……請告訴我您是誰?”

“我是……我是……二十七號。”

“您是信不過我嗎?”當泰斯問道。

埃德蒙好像聽見一聲苦笑刺破了拱頂,傳進他的耳朵。“我是一個善良的基督徒,”他大聲說道,本能地猜到那個人要甩掉自己,“我以基督的名義向您發誓,我寧肯讓人殺死,也絕不會向您的和我的劊子手泄露一點真情!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不要讓我感覺不到您的存在,不要讓我聽不到您的聲音,否則,我可以向您發誓,因爲我已經走投無路,我會一頭在牆上撞死,您將會因爲我的死而抱憾終生。”

“您多大年紀?聽您的聲音像個年輕人。”

“我不知道自己的年紀,因爲我入獄以來就沒有計算時間。我所知道的,就是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被捕的時候,我快到十九歲了。”

“還不到二十六歲,”那個聲音輕輕說道,“好吧,人在這個年紀還不至於出賣人。”

“哦!不會的!不會的!我向您發誓。”當泰斯又說,“我已經說過了,我再說一遍,我寧肯碎屍萬段,也絕不會出賣您。”

“您跟我這樣說是做對了,您懇求我也做對了,因爲,我正準備擬定另外一個方案,並且離開您。但是,您的年齡讓我放心了,我會與您相會的,等着我吧。”

“什麼時候?”

“我必須計算一下我們成功的可能性。等我給您發信號吧。”

“但是您不要遺棄我,不要讓我孤苦伶仃,您一定要來找我。要麼您允許我去看您好嗎?我們一起逃走。如果我們不能逃走,那我們就一起交談,您談您所愛的人,我談我所愛的人。您一定愛着什麼人嗎?”

“我在世界上孑然一身。”

“那麼您會愛我的。如果您年輕,我會成爲您的夥伴;如果您是老人,我就做您的兒子。我有一個父親,如果他還活着,應當有七十歲了,我只愛他一個人,還有一個叫梅爾塞黛絲的姑娘。我父親不會忘記我,這我可以肯定,可是她,天曉得她是不是還在想着我?我會像愛父親一樣愛您的。”

“好吧,”囚犯說,“明天見。”

雖然話不多,但語氣讓當泰斯放心。他不再要求別的,站起身,又像先前一樣,小心地把挖出的牆灰藏好,把牀推到牆邊。

從這時起,當泰斯的全部身心都沉浸在幸福之中。他肯定不會再孤獨了,或許他還會獲得自由;往最壞處想,即使他繼續坐牢,至少也會有個夥伴,兩個人一起被囚禁,就等於過一半的囚禁生活;兩個人一起訴苦幾乎就等於祈禱;兩個人一起祈禱,就等於積德行善了。

當泰斯一整天都心花怒放,不停地在牢房裡來回踱步。有時,這種喜悅讓他感到喘不過氣來,於是,他坐到牀上,用手按住胸口。一聽到走廊裡有聲音,他就奔向門口。有那麼一兩次,他腦子裡閃過一陣恐懼,擔心別人會把他同這個還不曾相識,但已經被他視爲朋友一樣愛着的人分開。他下定決心,一旦獄卒挪開他的牀,低頭去檢查那個洞口,他就用水罐下面那塊石板砸碎他的腦袋。

他將被判處死刑,這一點他很清楚。但是,當那個神奇的聲音喚回他的生命時,他不是正因爲厭倦與絕望而慢慢死去嗎?

晚上,獄卒來了,當泰斯坐在自己牀上,他覺得從那裡能更好地守衛那個未完成的洞口。他看着這個“不速之客”時的目光一定很怪,因爲後者對他這樣說道:“瞧,您是不是又要發瘋了?”

當泰斯什麼也沒回答,他怕自己激動的聲音會泄露天機。獄卒搖着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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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之後,當泰斯以爲鄰居會趁着寂靜和黑暗接着和他談話,但是他想錯了。一夜過去了,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焦急的期待。可是,第二天,獄卒送過早飯之後,他剛把牀從牆邊挪開,便聽到三下均勻的叩擊聲。他立刻跪了下去。

“是您嗎?”他問道,“我在這裡。”

“您的看守走了嗎?”那個聲音問道。

“走了,”當泰斯回答,“他要到晚上纔會再來,咱們有十二個小時的自由。”

“那麼,我可以行動了?”那聲音說。

“哦!當然,不要拖延,馬上就幹,我求您了!”

當泰斯半個身子鑽進洞裡,兩隻手撐在一塊石頭上,他的話一說完,那塊石頭便立刻塌陷。他身子向後一縮,與此同時,一大堆脫落的土塊、石塊都掉進一個剛剛打開的洞口,這個洞口就在他自己挖的那個洞的下面。這時,從那個他無法測出深度的黑洞裡出現了一個人頭、一個肩膀,最後露出一個整個的人,那人非常敏捷地從洞裡鑽了出來。

第十六章 一位意大利學者

當泰斯把這位盼望已久的新朋友抱在懷裡,把他拉到窗前,好讓射進他牢房裡的微弱陽光照亮他全身。

這個人身材矮小,白髮蒼蒼,與其說是上了年紀,不如說是飽嘗鐵窗之苦的結果,一雙深邃的眼睛掩埋在灰白的濃眉之下,鬍鬚依然烏黑,長長的,一直垂到胸前,清癯的面龐刻着一道道深深的皺紋,臉上的線條清晰明快,富有個性,這些都說明此人是慣於勞心而不慣於勞力的人。

來者的額頭上掛着汗珠。他身上的衣服已經無法讓人辨認出原來的式樣,因爲都已爛成碎片了。他看上去至少有六十五歲,但行動還相當有力,這說明他實際上要年輕些,蒼老是長期囚禁的結果。

他高興地接受了年輕人的熱情歡迎,他那顆冰冷的心一時好像又熱了起來,被另外那顆熾熱的心給融化了。他對年輕人的誠摯的歡迎表示了衷心的感謝,儘管他頗爲失望,因爲他本以爲會得到自由,沒想到竟然進入了另一間地牢。

“咱們先來看看是否有辦法把我的通道掩蓋起來,不讓獄卒發現。”他說道,“不讓他們知道這裡發生的事,這是我們日後安寧的保障。”

說完,他就向洞口俯下身去,拿起那塊石頭,儘管很重,但他輕鬆地把它舉起來,塞到洞裡。

“挖這塊石頭的活兒幹得太粗了,”他搖着頭說,“難道您沒有工具嗎?”

“那麼您呢,”當泰斯吃驚地問,“難道您有工具?”

“我自己做了幾件,除了銼刀之外,我基本上應有盡有:鑿子、鉗子、撬棍。”

“啊!我真想親眼看看您靠一雙巧手和耐心創造出來的這些工具。”當泰斯說。

“瞧,先看看這把鑿子。”

說完,他就拿出一個沉重、鋒利的鐵塊,上面裝着山毛櫸木柄。

“您用什麼東西做的呢?”當泰斯問。

“用我牀上的一塊鐵楔子做的。我就是用這個工具挖成這條通往您這裡的地道的,差不多有五十尺長呢。”

“五十尺!”當泰斯愕然地喊道。

“小點聲,年輕人,小點聲;他們常常在牢門外偷聽。”

“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人。”

“那也一樣。”

“您說您挖了五十尺纔到這裡?”

“是的,差不多就是我和您兩個牢房之間的距離。都怪我把曲線計算錯了,因爲沒有確定比例圖的幾何儀器。本來挖一條四十尺的弧線就行了,結果挖了五十尺。正如我對您說過的那樣,我以爲可以通到監獄的外牆,挖通這面牆,我就可以跳到海里去了。其實,我是順着您屋外的那條走廊挖的,而不是從下面穿過去。我算是前功盡棄了,因爲這條走廊通向一個佈滿哨兵的院子。”

“這倒是。”當泰斯說,“不過,我的房間只有一邊鄰着走廊,可房間有四面牆呢。”

“是啊,那當然。不過,其中一面牆是用岩石砌的,需要十個工具齊全的人幹上十年才能把它鑿穿;另一面牆大概靠着典獄長房間的地基,咱們會通到一個肯定上了鎖的地窖裡,立刻就會被人抓住;還有一面牆是朝……等一下,這面牆是朝哪裡的?”

這一面就是開了窗洞的牆,陽光就從那裡射進來。這個窗洞是裡寬外窄,到了光線入口處,窄得連個孩子都難以通過,而且加了三道鐵欄杆,可以讓最多疑的看守放心,犯人絕不能從那裡逃走。

新來的人提出這個問題之後,就把那張桌子拖到窗下。“您爬到桌子上去。”他對當泰斯說。

當泰斯遵命爬上桌子,他猜出同伴的意圖,就靠到牆上,向同伴伸出手。

這位以房號代替名字,當泰斯至今仍不知其真實姓名的人看上去年邁蒼蒼,動作卻十分敏捷,他以蜥蜴般的靈活跳上桌子,又從當泰斯手上爬到他肩上。地牢的拱頂使他不能直起身來,他就彎着腰,把頭伸進第一道欄杆縫中,從高處向下眺望。

過了一會兒,他急忙縮回腦袋。“哼!哼!”他說,“果然如我所料。”

然後,他順着當泰斯的身子滑到桌子上,又從桌子上跳到地上。

“您料到什麼了?”年輕人一邊着急地問着,一邊也從桌子上跳下來。

老囚犯沉思了片刻。“不錯,”他說,“就是這麼回事。您牢房的第四面牆外面是個露天廊道,一種巡邏道。巡邏隊從那裡經過,還有哨兵站崗。”

“您肯定嗎?”

“我看見哨兵的帽子和槍尖了,所以,我急忙退回來,怕他看見我。”

“那怎麼辦呢?”當泰斯說。

“您看明白了吧,從您的房間是逃不出去的。”

“那怎麼辦呢?”年輕人用探詢的口吻問道。

“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老囚犯說。老人的臉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神態。

當泰斯懷着驚奇的心情讚歎地看着這個人,讚歎他如此曠達地放棄了企盼已久的希望。

“現在,您能不能告訴我您是誰?”當泰斯問。

“啊!上帝,好吧,如果您對我還感興趣。其實,現在我對您已經毫無用途了。”

“您可以安慰我,支持我,因爲我覺得您是強人中的強人。”

教士悽然一笑。

“我是法里亞神甫,”他說,“如您已經知道的,自一八一一年起被囚禁在伊夫堡。不過,在這之前,我曾在弗內斯特雷爾堡關過三年。一八一一年,他們把我從皮埃蒙特轉到法國;我是在那個時候得知老天賜給拿破崙一個兒子,而這個還在搖籃裡的兒子被封爲羅馬國王了,那個時候,老天好像聽從拿破崙的擺佈似的。所以,您剛剛告訴我的那件事,我實在難以想象。誰會想到這個巨人居然在四年之後被人推翻呢?現在,誰在法國當政呢?是拿破崙二世嗎?”

“不是,是路易十八。”

“路易十八,路易十七的弟弟!天意實在稀奇古怪、神秘莫測。上帝把他捧起來的人打倒,又把他打倒的人捧起來,其用意何在呢?”

當泰斯看着這個因爲關心人類命運而暫時忘掉自己命運的人。

“是的,是的,”他接着說下去,“這就如同英國一樣:查理一世下臺,克倫威爾上臺;克倫威爾下臺,查理二世上臺,或許在詹姆士之後,又會有哪個女婿、哪個親戚、哪個奧蘭治親王出來即位,說不定哪個省的總督也會成爲國王。於是,他們就會對老百姓做出新的讓步;於是,會制定一部憲法;於是,有了自由!您會看到這些的,年輕人。”他說着,轉身看着當泰斯,眼中閃着先知纔有的明亮而深邃的光,“您的年齡還能讓您看到,您一定會看到這一切的。”

“是啊,如果我能從這裡出去。”

“哦!對了,”法里亞教士說,“咱們是囚犯。有時候我會忘掉這一點,因爲,我的眼睛能夠穿過囚禁自己的高牆,所以,我就以爲自己是自由的呢。”

“那您是爲什麼被關進來的呢,您?”

“我麼!因爲我在一八〇七年就想出拿破崙在一八一一年想要實現的藍圖,因爲我也跟馬基雅弗利一樣,希望把這個被無數專制、弱小的諸侯分裂得支離破碎的意大利建成一個偉大而統一、團結而強大的帝國;因爲我誤把那個戴王冠的傻瓜當成我的博爾吉亞君王,他佯裝贊同我,實際上背叛了我。這也是亞歷山大六世和克萊德七世設計的藍圖,這個理想總是失敗,因爲他們兩人都半途而廢了,拿破崙也沒能把它徹底實現。看來意大利命中註定倒黴!”

說完,老人垂下了頭。

當泰斯不明白爲什麼一個人會爲這種事甘冒生命危險,當然,他見過拿破崙,同他說過話,也算認識他,但對克萊蒙七世和亞歷山大六世一無所知。

“您就是那位人們認爲……有病的教士吧?”當泰斯問道,他開始同意獄卒的看法了,那也是伊夫堡裡的普遍看法。

“您是想說‘人們認爲發瘋的教士’,是嗎?”

“我不敢這樣說。”當泰斯笑着回答。

“不錯,不錯,”’法里亞苦笑着說,“是的,就是我被人當成瘋子,就是我長期以來爲伊夫堡裡的人開心取樂,如果在這種只有悲痛沒有希望的地方有孩子,那麼我也會給他們帶來歡樂的。”

當泰斯一動不動,默默無言地呆了片刻。“這麼說,您放棄逃跑的打算了?”他問道。

“我認識到逃跑是不可能的,試圖做上帝不讓實現的事,這就是違抗天意。”

“您爲什麼要氣餒呢?期望上帝保佑您一下子就成功未免太過分了,您不能在另一個方向重新開始在這邊做過的事嗎?”

“您這麼輕鬆地談到重新開始,可是,您知道我所付出的艱辛嗎?您知道,只是爲了做手裡的這些工具我就花了四年的時間嗎?您知道,這兩年以來我一直不停地刮挖這些像花崗岩一樣堅硬的土地嗎?您知道,我不得不挖出那些我原以爲無法使它動搖一下的石頭,我必須徹夜不眠地幹這種使人筋疲力盡的活兒,有時,到了夜半三更,我深爲自己挖掉一平方英寸跟石頭一樣堅硬的水泥塊而興奮不已嗎?您知道嗎?您知道,爲了把我挖出來的這些泥土、石塊掩埋起來,我不得不鑿穿拱形階梯肚子的頂端,把它們一點一點地藏到階梯肚子裡,如今,那裡已經填滿,再多一把土我都不知道該藏到哪裡去了嗎?您知道,到最後,我本以爲我的工程就要大功告成,我也只剩下最後一點氣力來實現這個目的時,上帝不僅使這個目標遠離了我,還不知道把它轉向何方了嗎?啊!我已經告訴您了,我再向您重複一遍,既然蒼天要我永遠喪失自由,那我就永遠也不會再做任何獲得自由的嘗試了。”

埃德蒙低下頭,以免讓這個人看出,自己因爲有了一個夥伴而喜出望外,因此都難以對他不能逃跑的痛苦表現出應有的同情了。法里亞教士走到埃德蒙的牀邊坐了下來,埃德蒙依然站在那裡。

年輕人從沒想到過逃跑。世界上有些事看起來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因此人們連想都不會去想,而且會本能地迴避。在地下挖一條五十尺長的通道,爲這項工程花上三年時間,就算成功了,也只能通到一個臨海的懸崖峭壁;然後,跳到距地面五六十尺,說不定一百尺以下的大海,即使哨兵的子彈沒有把你打死,也一定在墜落時把頭撞到岩石上,撞得腦漿迸裂;即使能夠逃脫這些危險,還得在海里游上一里路;這實在太難了,讓人不能不聽天由命。誠然,我們前面已經看到,這種聽天由命的思想差點讓當泰斯斷送了性命。

可是,現在當泰斯看到一個老人竟然有如此強烈的求生慾望,爲他樹立了在絕境中頑強奮鬥的榜樣,他也開始思索並估量着自己的勇氣。另外一個人已經嘗試了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另外一個沒有他年輕,身體不如他強健、不如他靈活的人,居然憑着自己的靈巧和毅力製造出進行這項不可思議的工程所需要的一切工具,這項工程僅僅因爲計算上的誤差而前功盡棄;既然另外一個人做出了這一切,那麼他當泰斯也一定無所不能;法里亞挖了五十尺,他將鑿穿一百尺;五十歲的法里亞用了三年時間完成自己的工程,他只有法里亞年齡的一半,他可以用上六年時間;法里亞教士,這位學者、神職人員都不怕從伊夫堡游到多姆島、拉託諾島或者勒梅爾島,而他,水手埃德蒙,他,勇敢的潛水員當泰斯,他曾無數次在海底尋找一株珊瑚,難道他會因爲遊一里路而有眨眼之間的猶豫麼?遊一里路需要多少時間?一小時?那有什麼!他不是曾在海里一泡就是幾個小時而不上岸嗎?不,不,當泰斯只需要一個榜樣的鼓舞。只要另一個人已經做到的或者可能做到的,當泰斯就都能做到。

年輕人沉思了片刻。

“我想出您尋找的方案了。”他對老人說道。

法里亞一驚。“您?”他說道,擡起頭來,那神色在說,如果當泰斯說的是真話,那這位夥伴就不會再沮喪了,“您,說說看,您想出什麼了?”

“您挖的這條從您那裡通到我這裡來的地道跟外面那條巡邏道平行,對吧?”

“對。”

“它跟外面那條道只相距十五步左右吧?”

“最多如此。”

“那就好!我們在地道中間向外鑿一條與它十字相交的地道。這一次您要計算準確。我們挖通到外面的巡邏道上,殺死哨兵,然後逃命。要實現這個方案,只需要勇氣,這您有;需要體力,這我不缺。我就不用說耐心了,您已經充分顯示出您的耐心,我將顯示出我的耐心。”

“請等一下,”教士回答,“您不知道,親愛的朋友,我有的是怎樣的勇氣以及我想怎樣使用我的氣力。說到耐心,當我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地反覆開始操作時,我想我是相當有耐心了。不過,請聽我說,年輕人,那是因爲我認爲解救一個不該受囚禁的無辜的人,是爲上帝效力。”

“那怎麼了!”當泰斯問道,“這不是一回事嗎?請問,難道您認識我以後,就覺得自己有罪了嗎?”

“不是,但我不願意成爲罪人。到現在爲止,我想我始終在跟物打交道,而您現在卻在建議我跟人打交道。我可以鑿穿一面牆,摧毀一座樓梯,但我絕不會刺穿一個胸膛,不會毀掉我的一生。”

當泰斯有些驚訝。“爲了自由,”他說,“您怎麼會爲這麼點事裹足不前呢?”

“那麼您自己呢,”法里亞說,“您爲什麼沒在那個夜晚,用桌子腿砸死您的看守,穿上他的衣服逃走呢?”

“那是因爲我從來沒有過這種念頭。”當泰斯回答。

“那是因爲您對這種罪惡有一種本能的厭惡,所以您才連想都沒有想過。”老人又說,“我們天性中的那些慾望告誡我們,在一些簡單的和允許的事情上,我們沒有超越自己界限的權利。老虎天生嗜血,它們生來如此,命中註定,它只需要一件事,就是它的嗅覺告訴它附近有個獵物,它會立刻衝向獵物,將它踩在腳下,把它撕碎,吃掉。這是它的本性,它順應它的本性。但人正相反,他憎惡血。厭惡殺人不是人的一種社會屬性,而是一種自然屬性。”

當泰斯頓感困惑,這番解釋確實符合他思想中,更確切地說是他心靈中下意識閃過的念頭,因爲,有些想法來自頭腦,有些則來自心靈。

“還有!”法里亞接着說,“我在獄中度過的接近十二年歲月當中,曾琢磨過世界上所有著名的越獄案例,發現成功的爲數寥寥。那些幸運的越獄,獲得圓滿成功的越獄,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和周密準備的;博福爾公爵逃出萬森城堡,杜布古瓦神甫逃出主教堡,拉圖德逃出巴士底獄均屬此例。當然也有僥倖的越獄者,這是最好不過的。讓我們等待這樣的機會吧,請相信我,一旦這種機會出現,我們就抓住它不放。”

“您真能等啊,您。”當泰斯嘆口氣,說道,“這項龐大的工程佔去了您所有的時間,當您沒有這個工作來消遣時,您還能滿懷着希望,聊以**。”

“而且,”教士說道,“我不只做這些事呢。”

“那您還做什麼呢?”

“從事寫作或者研究。”

“難道他們給您筆墨紙張嗎?”

“不給,”教士說,“但我可以自己製造。”

“您還會製造筆墨紙張?”當泰斯驚叫道。

“是的。”

當泰斯欽佩地看着這個人,只是,他還有點不敢相信這個人的話。法里亞看出了他的疑惑。

“等您到我房間去的時候,”他說道,“我給您看一部完整的作品,那是我一生思索、研究和感想的結晶,是我早在羅馬競技場的陰涼處、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的圓柱下、在佛羅倫薩的阿爾諾河畔就開始醞釀的,我沒有料到會有一天,看守們竟讓我有暇在伊夫堡的四壁之間完成這一著作。這本書的書名爲《論在意大利建立統一王國的可能性》。這將是一部四開本的大書。”

“您把它寫在什麼上了?”

“寫在我的兩件襯衫上。我發明了一種藥水,可以使襯衫變得像羊皮紙一樣光滑平展。”

“這麼說,您是化學家?”

“略懂一點。我認識拉瓦錫,還跟卡巴尼斯有過深交。”

“可是,要寫這樣一部作品,您必須對歷史有研究。難道您有書嗎?”

“在羅馬時,我的書櫃裡有近五千冊藏書。經過反覆閱讀,我發現只要從中精選一百五十部,即使不能說可以對人類的知識做一個全面的概括,至少可以概括出對一個人有用的全部知識。我用了三年時間反覆閱讀這一百五十種書,到我被捕時,差不多能把它們倒背如流。在獄中,稍加回憶,我就完全回想起來了。因此,我能給您背誦修昔底德、色諾芬、普魯塔克、提圖斯·李維尤斯、塔西圖斯、斯特拉達、約南德斯、但丁、蒙田、莎士比亞、斯賓諾莎、馬基雅弗利和博絮埃的作品。這裡,我只給您列舉了最著名的人士。”

“這麼說,您懂好幾國語言?”

“我會五種現代語言:德語、法語、意大利語、英語和西班牙語,憑藉古希臘語,我可以懂現代希臘語。只不過我說得不好,現在,我正在學習這種語言。”

“您在學習這種語言?”當泰斯問。

“是的,我用自己會的單詞制定了一個詞彙表,把這些單詞進行排列、組合,翻過來掉過去,直到可以用它們表達我的思想。我掌握了近一萬個單詞。只不過,我說得不太流利,但我能表達得很清楚,這對我就足夠了。”

埃德蒙越聽越讚歎不已,他開始覺得這個怪人幾乎有超凡的智慧,他希望能發現這個怪人在某一點上有所不足,就繼續說道:“既然他們沒給您筆,”他說,“那您是用什麼寫出您那部大書的呢?”

“我自己做了幾支非常好的筆;要是別人知道用我們齋日吃的鱈魚頭軟骨可以做筆,他們一定會更喜歡用這種筆,而不用普通筆。所以,我總是特別喜歡過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六,因爲這些日子可以增加我的骨筆儲備,而且,我承認,寫作歷史書籍是我最好的慰藉。沉浸到過去,可以使我忘記現在。當我在歷史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徜徉時,我就忘記了自己是個囚徒。”

“那墨汁呢?”當泰斯又問,“您是用什麼做墨汁的呢?”

“我牢房裡有個舊壁爐,”法里亞說,“這個壁爐大概在我住進來以前被堵上了,但是在這之前,人們曾長期在裡面生火,所以,爐壁上結了厚厚的一層菸灰。我就把這種菸灰溶在星期天分給每一個人的葡萄酒裡,這就給我提供了上等的墨汁。有關那些需要引起注意的特殊說明,我就刺破手指,蘸着血寫。”

“那我什麼時候能親眼看到這一切呢?”當泰斯問道。

“隨時都行。”法里亞回答。

“啊!那就馬上吧!”年輕人大聲說道。

“那就跟我來吧。”教士說。

說完,他就鑽進地道里不見了。當泰斯緊緊跟在後面。

第十七章 教士的房間

當泰斯毛着腰,並不十分吃力地穿過地道,來到地道連接教士牢房的那一端。末端又彎又窄,僅夠一個人匍匐出入。教士牢房的地面上鋪着石板,他正是掀開最陰暗的角落裡的一塊石板,開始了他那艱苦卓絕的工程,如今,當泰斯已經目睹了這項工程的結果。

年輕人剛一進來,就直起身子,仔細觀察起這間牢房。乍看上去它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好吧,”教士說,“現在才十二點一刻,咱們還有好幾個小時可以自由支配。”

當泰斯朝四周望了望,想看看是什麼樣的鐘表使教士能夠如此精確地知道時間。

“請看看從我窗口射進來的這道光線,再看看我在牆上畫的線。這些線是結合地球自轉和它圍繞太陽公轉兩種運動原理畫出來的。我能比鐘錶更準確地把握時間,因爲,鐘錶有時走得不準,而太陽和地球的運動是絕對不會出現差錯的。”

這番解釋讓當泰斯莫名其妙,因爲他每天看見太陽從山後升起,又在地中海里落下時,一直以爲是太陽在轉動,不是地球在轉動。他所在的這個星球的雙重運動在他看來是根本不可能的,更何況他從來覺察到過這種運動。在教士的每一句話裡,他都看到了科學的奧秘,就像他兒時在古扎拉特和戈爾孔德旅行時看到的金礦和鑽石礦那樣令人驚歎,那樣誘人開採。

“好吧,”他對教士說,“我想盡快看到您的財寶。”

教士走到壁爐前,用手裡的鑿子撬開那塊當年做壁爐膛的石頭,裡面露出一個相當深的洞,他剛纔對當泰斯提到的那些東西就藏在這裡。

“您想先看什麼?”他問道。

“先給我看看您那部關於意大利王國的鉅著。”

法里亞從那個寶貴的“櫥櫃”裡取出三四卷像草紙一樣的布卷,那是些約四寸寬、十八寸長的布片。這些編了號的布片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當泰斯認得這些字,因爲這是用教士的母語寫的,也就是意大利語,作爲普羅旺斯人,當泰斯完全懂得這種語言。

“看吧,”他說,“都寫在上面。大約一個星期以前,我在第六十八片佈下面寫上‘完’字。我把兩件襯衫和所有的手帕全用上了。如果有一天我能獲得自由,並且能在意大利找到一個敢於把它印出來的出版商,那我就會名揚四海了。”

“是的,”當泰斯回答,“我看出來了。現在,請您讓我看看您寫這部作品用的那些筆吧。”

“請看吧。”法里亞說。說完,他遞給年輕人一根六寸長、畫筆一樣粗細的小棍,棍的頂端用線繩捆着一根教士對當泰斯說過的那種軟骨,軟骨上面還留着墨跡,尖端呈鳥嘴狀,也跟普通筆尖一樣,中間裂開一道縫。

當泰斯仔細看了看,又用目光尋找那件能把軟骨筆尖削得如此精細的工具。

“哦!對了,”法里亞說,“想看削筆尖的小刀,是嗎?這是我的傑作,是我用一支舊鐵蠟燭臺做的,還做了這把短刀。”

削筆刀像刮臉刀一樣鋒利,而那把短刀呢,它的優點是既能當刀用,又能當匕首用。

當泰斯一樣一樣仔細地看着這些東西,就像以往他在馬賽的奇品商店裡,觀看那些遠洋船長們從南半球海島上帶回來的土著人制作的工具一樣。

“至於墨汁,”法里亞說,“您已經知道我是怎麼做的了。我什麼時候需要,就什麼時候製作。”

“現在,我只對一

件事感到驚訝:您只靠白天,怎麼能完成這麼一部著作呢?”

“還有夜晚呢。”法里亞道。

“夜晚?難道您有貓的本事,夜裡也能看清東西?”

“沒有。不過,上帝給了人智慧,以彌補他感官的不足;我自己創造了光明。”

“怎麼創造的?”

“我從他們送來的肉裡把肥肉挑出來煉了,就能得到一種很稠的油。喏,這就是我的蠟燭。”說着,法里亞教士就把一盞類似公共場所照明用的小油燈似的東西拿給當泰斯看。

“那麼,怎麼點火呢?”

“這是兩塊碎石和燒焦的布。”

“可是,您有火柴嗎?”

“我假裝得了皮膚病,跟他們要硫黃,他們給我了。”

當泰斯把手裡拿的那些東西放到桌子上,垂下頭,對這位天才百折不撓的精神佩服得五體投地。

“還不止這些呢,”法里亞接着說,“不能把全部寶貝都藏在一個地方;先把這個洞蓋上吧。”

他們又把那塊石頭放回原處。教士還在上面撒了點灰,用腳踩了一下,以消除搬動過的痕跡,然後走到牀前,把牀搬開。在牀頭後面,有一個被一塊石頭蓋得嚴絲合縫的洞,這個洞裡有一條二十五到三十尺長的繩梯。

當泰斯看了看,發現這梯子非常結實。“是誰給了您足夠的繩子來做這麼棒的梯子呢?”

“首先是用我的幾件襯衫,其次是用我在弗內斯特雷爾堡被囚禁的三年當中的全部牀單,我把它們撕成條,當我被轉移到伊夫堡時,我想辦法把這些繩子帶到這裡,繼續我的工程。”

“可是,難道他們沒有發現您的牀單都被拆了邊嗎?”

“我又把它們縫好了。”

“用什麼縫的?”

“用這根針。”

說着,教士撩開身上的一塊破衣片,讓當泰斯看他身上帶着的一根又長又細、還穿着線的魚刺。

“是的,”法里亞說,“我最初想砸斷這些鐵欄杆,從這個窗戶逃走。您看見了,這個窗戶比您那間牢房的那個寬一點,我逃跑時還可以把它再砸寬;但是,後來我發現這個窗戶朝向監獄的內院,所以,我就放棄了這個一開始想得太容易的方案。不過,我還是把梯子保存了下來,以備有機會再用,也就是剛纔對您說過的那種僥倖的越獄機會。”

當泰斯表面上在看繩梯,心裡卻在想着別的事。他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這個人如此聰明,如此有創造才能,思想如此深邃,一定能透過迷霧,看清當泰斯自己永遠也無法揭開的蒙冤受屈的原委。

“您在想什麼?”教士微笑着問道,他誤以爲當泰斯的專注神色是對他的無限欽佩。

“我首先在想一件事,就是您以自己的全部智慧創造了今天的一切,假如您是個自由人,又會做出怎樣的業績呢?”

“或許一事無成,我滿腦子的智慧可能會化爲烏有。只有不幸才能開發人潛藏的智慧寶藏,只有受到壓力才能引爆炸藥。囚禁生活把我那些飄浮分散的才能都凝聚在一點上,它們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互相碰撞着,您知道雲層相撞產生電,電相撞產生閃,閃則產生光。”

“不,我一點都不懂。”當泰斯爲自己的無知萬分沮喪,“您說的話,有些在我聽來玄之又玄,高深莫測,您如此博學,真幸福啊!”

教士微微一笑。“您剛纔說想到兩件事,是嗎?”

“是的。”

“可是您只對我說了第一件,那麼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您向我講了您的遭遇,您還不瞭解我的遭遇呢。”

“年輕人,您的年紀還太輕,不可能有什麼大的經歷。”

“我遭遇到天大的不幸,”當泰斯說,“我不該遭此不幸。爲了不再像過去那樣褻瀆上帝,我真希望能跟那些讓我蒙受冤屈的人算賬。”

“這麼說,別人給您定的罪是冤枉您了?”

“絕對冤枉,我可以用世界上我最愛的兩個人的生命發誓,用我父親和梅爾塞黛絲的生命發誓。”

“那好吧,”教士蓋上洞穴,把牀推回原處,說道,“給我講講您的故事吧。”

於是,當泰斯講了他所謂的“故事”,其實,不過是他在印度的一次旅行和在地中海東岸的兩三次旅行而已。然後,他講到了最後一次遠航,講到勒克萊爾船長之死,船長讓他交給大元帥的那包東西,他與大元帥的會見,大元帥讓他送給一位叫努瓦爾蒂埃的先生的信,末了,說到他返回馬賽,與父親重逢,與梅爾塞黛絲的愛情,訂婚喜筵,他的被捕,對他的審訊,在法院的臨時拘留和在伊夫堡的永久囚禁。到了伊夫堡以後,他就一無所知了,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在這裡被囚禁了多久了。

他說完之後,教士沉思起來。

“有一個很深刻的公理,”過了片刻,教士說道,“這也與我剛纔對您說的是同一個道理,那就是,除非一個壞的念頭和一個錯誤的安排同時出現,否則,人的本性是憎惡罪行的。然而,文明使我們產生了需求、惡習和虛假的慾念,這些東西有時會對我們產生巨大的影響,直至扼殺我們的善良本性,引導我們作惡。因此,才產生了下面的格言:‘如果尋找罪犯,應該首先尋找罪惡的受益者!’您的消失對誰有利呢?”

“對誰都沒用,上帝!我太渺小了。”

“您不能這麼說,因爲這種回答既不合邏輯,又沒有哲理性。一切都是相對的,親愛的朋友,從妨礙繼承人即位的國王,到妨礙臨時僱員謀職的小職員都是如此。如果國王駕崩,王儲就可以繼承王位;如果職員死了,臨時僱員就可以接替他拿到一千二百利弗爾薪水的職務,這是他的年俸,對他來說,這同國王的一千二百萬年俸同等重要。從社會等級的最底層到最高層,每一個人都在自己周圍形成了一個有利害關係的小世界,它也同笛卡兒的世界一樣,五臟俱全。只是,這些小世界越往上越寬,是個倒螺旋,尖頂朝下,支撐螺旋保持平衡。讓我們談談您的世界吧。您當時馬上就要被任命爲‘法老’號船長了,是嗎?”

“是的。”

“您馬上就要娶一個漂亮姑娘爲妻?”

“是的。”

“有沒有誰希望您當不了‘法老’號的船長?有沒有人希望您娶不了梅爾塞黛絲?請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有條有理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是不是有人希望您當不成‘法老’號的船長?”

“沒有,我在船上深受愛戴。如果水手們能自己選船長,我敢肯定他們會選我。只有一個人有點理由對我不滿,在這之前不久,我跟他有過爭吵,並且提出同他決鬥,但他拒絕了。”

“這就對了!這個人,他叫什麼名字?”

“當格拉爾。”

“他在船上擔任何職?”

“會計。”

“如果您當上船長,您還會讓他擔任原職嗎?”

“如果事情取決於我,那就不會,因爲我發現他的賬有問題。”

“好吧。現在說說,您與勒克萊爾船長的最後一次談話有沒有別人在場?”

“沒有,只有我們兩個人。”

“會不會有人聽見了你們的談話?”

“會的,因爲門是開着的;而且……請等一下……對了,對了,在勒克萊爾船長把要轉交大元帥的那包東西交給我時,當格拉爾恰巧從門口走過。”

“好了,”教士說,“我們找到線索了。您在厄爾巴島停泊時,有沒有帶別人一起上岸?”

“誰都沒帶。”

“有人交給您一封信嗎?”

“是的,是大元帥。”

“這封信,您把它放在哪裡了?”

“我把它放在文件包裡。”

“文件包一直帶在您身上嗎?一個裝公函的包怎麼可能放在一個水手的衣袋裡呢?”

“您說得對,文件包放在船上。”

“這麼說,您是在上船之後才把信放進文件包裡的?”

“是這樣的。”

“那麼,從費拉若港到上船之前,您把信放在哪裡呢?”

“我把它拿在手裡。”

“就是說,在您登上‘法老’號以後,每個人都能看見您手裡拿着一封信?”

“是的。”

“當格拉爾也不例外?”

“當格拉爾也不例外。”

“現在,好好聽着,請儘量回憶一下,您還記得那封告發信是怎麼寫的嗎?”

“啊!當然記得。那封信我看了三遍,上面的每一句話都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給我複述一遍。”

當泰斯沉思了片刻。

“全文如下,”他說道:

檢察官先生:誠懇地請求您接受一個王朝與教會的擁戴者的稟告:‘法老’號貨輪大副埃德蒙·當泰斯,今從士麥那經那不勒斯和費拉若港返回本埠;該大副奉穆拉之命,將一信轉交陰謀篡位者,又受篡位者之託,將一信轉交巴黎波拿巴黨人委員會。

犯罪證據可在逮捕他時獲取,此信如不在罪犯身上,便在其父家中或‘法老’號船艙中。

教士聳了聳肩。

“這就一目瞭然了嘛,”他說,“您實在太天真、太善良了,所以,纔沒有立刻猜出真相。”

“您真這麼想嗎?”當泰斯大聲說道,“啊!這實在太卑鄙了!”

“當格拉爾平常的筆體是怎樣的?”

“他寫一手漂亮的草書。”

“匿名信上是什麼筆體?”

“是斜體。”

教士微微一笑。“是僞裝的,對吧?”

“如果是僞裝,那字也寫得相當漂亮。”

“請等一下。”教士說。他拿起筆,更確切地說,是拿起被他稱之爲筆的東西,在墨汁裡蘸了一下,在一塊專門爲此準備的布片上,用左手寫了兩三行告發信上的話。

當泰斯不禁向後一退,幾乎懷着驚恐的心情看着教士。

“啊!這實在不可思議,”他喊道,“這字體與告發信上的字體太相像了!”

“那是因爲告發信也是用左手寫的。我早就注意到這件事。”教士接着說。

“什麼事?”

“用右手寫的字千變萬化,用左手寫的字卻基本相似。”

“您怎麼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啊?”

“我們接着說吧。”

“哦!好吧,好吧。”

“我們來談第二個問題。”

“我聽您說。”

“有沒有人希望您娶不成梅爾塞黛絲?”

“有!有一個年輕人也在愛着她。”

“他叫什麼名字?”

“費爾南。”

“這是個西班牙姓?”

“他是加泰羅尼亞人。”

“您認爲他能寫這封信嗎?”

“不會!他可能會捅我一刀,最多如此。”

“不錯,這是西班牙人的天性:可以殺人,但不當小人。”

“再說,”當泰斯接着說,“他也不瞭解告發信上提到的那些事。”

“您沒向任何人說過這些事嗎?”

“沒有。”

“甚至沒向情人說過?”

“甚至沒向未婚妻說過。”

“是當格拉爾乾的。”

“啊!現在我可以肯定了。”

“請等一下……當格拉爾認識費爾南嗎?”

“不認識……不……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

“在我結婚的前兩天,我曾看見他們一起在潘費爾老爹酒店的涼棚下喝酒。當格拉爾態度友好,開着玩笑;費爾南臉色蒼白,神不守舍。”

“就他們兩人嗎?”

“不是,他們還有一個夥伴,那人我很熟,大概正是他使那兩人認識的,他是個裁縫,叫卡德魯斯。不過,這個人當時已經喝醉了。等等……等等……我怎麼竟然沒想起來呢?就在他們喝酒的那張桌子旁邊,放着墨水瓶、紙和筆(當泰斯用手捂住前額)。啊!這些無恥之徒!無恥之徒!”

“您還想知道別的事嗎?”教士笑着說。

“想,想,既然您能洞察一切,對一切都瞭如指掌,我想知道,爲什麼我只被審訊過一次,爲什麼沒讓我見法官,爲什麼我沒被正式逮捕就被判刑了呢?”

“哦!這個嘛,”教士說,“這就更加嚴重了。司法界籠罩着神秘的陰影,玄妙莫測。到目前爲止,我們對您這兩位朋友的分析只能算兒童遊戲,事關司法問題,您必須給我點具體線索。”

“好吧,您就問我吧,因爲實際上您對我的事比我自己看得還要清楚。”

“是誰審問您的?是檢察官,代理檢察官,還是預審法官?”

“是代理檢察官。”

“年輕還是年老?”

“年輕,大約有二十七八歲。”

“哦!還沒有腐敗,但野心勃勃。”教士說,“他對您的態度如何?”

“與其說嚴厲,不如說溫和。”

“您把一切都告訴他了嗎?”

“都告訴了。”

“他在審問的過程中,態度有什麼變化嗎?”

“他在讀了那封使我受到牽連的信以後,態度有很大變化,好像深爲我的不幸而難過。”

“爲您的不幸?”

“是的。”

“您肯定他是在爲您的不幸難過嗎?”

“至少他對我表示了極大的同情。”

“怎麼表示的?”

“他把那個使我受到牽連的唯一證據燒掉了。”

“什麼證據?告發信?”

“不是,是那封信。”

“您能肯定嗎?”

“他是當着我的面燒的。”

“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個人可能是個您想象不到的陰險卑鄙的傢伙。”

“天哪,您在嚇唬我!”當泰斯說,“難道世界上充滿了老虎、鱷魚嗎?”

“是的。只不過,兩條腿的老虎、鱷魚比別的野獸更加兇惡。”

“請接着說,接着說。”

“好吧。您說他燒燬了那封信?”

“是的,並且對我說:‘您看,只有這一件對您不利的證據,我把它銷燬了。”’

“這一舉動過於高尚,所以就不真實了。”

“您這麼認爲?”

“我可以肯定。這封信是寫給誰的?”

“寫給努瓦爾蒂埃先生,巴黎雞鷺街十三號。”

“您能不能設想一下,銷燬這封信會對您的這位代理檢察官有什麼好處嗎?”

“很可能,因爲他聲稱是爲了我的利益,讓我兩三次發誓,不對任何人提起這封信,讓我發誓不透露收信人的姓名。”

“努瓦爾蒂埃?”教士重複道,“努瓦爾蒂埃?我認識一個在伊特魯立亞女王的朝廷裡任過職的努瓦爾蒂埃,一個在大革命時期參加過吉倫特黨的努瓦爾蒂埃。那麼,您那位代理檢察官叫什麼名字呢?”

“德·維爾弗爾。”

教士開懷大笑。

當泰斯驚訝地看着他。

“您怎麼了?”他問道。

“您看到這束陽光了嗎?”教士問道。

“看到了。”

“很好!現在,一切對我來說都像這陽光一樣清澈透明。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年輕人!那麼,這位法官對您很好了?”

“是的。”

“這位可敬的代理檢察官燒掉、銷燬了那封信?”

“是的。

“這位向劊子手供應人頭的正直人讓您發誓,永遠不說出努瓦爾蒂埃的名字?”

“是的。”

“這個努瓦爾蒂埃,您這個可憐的睜眼瞎子,您知道這個努瓦爾蒂埃是誰嗎?……這個努瓦爾蒂埃就是他的父親!”

即使一聲巨雷在當泰斯腳下炸開一道深淵,深淵底下敞開地獄的大門,也不會像這幾句出人意料的話那樣,在他身上產生如此迅猛、如此強烈、如此巨大的反響。他用雙手抓住自己的腦袋,彷彿怕它炸開似的。

“他的父親!他的父親!”他喊道。

“是的,他的父親,名叫努瓦爾蒂埃·德·維爾弗爾。”教士說。

這時,一道亮光閃過犯人的腦際,以往昏暗模糊的一切豁然開朗。維爾弗爾在審訊他時那種種躊躇的態度,那封被銷燬的信,那一再要求他發出的誓言,法官那非但沒有嚴加審訊,反而百般懇求的語氣,這一切都回到他的記憶當中。他大喊一聲,像個醉漢似的踉蹌了一下,就衝到那條從教士的牢房通向他自己牢房的地道的入口。

“啊!”他說,“我必須一個人待一會兒,讓我好好想想這一切。”

他回到自己的牢房以後,一頭倒在牀上。直到晚上獄卒來送飯時,看見他坐在那裡,還是兩眼發直,滿臉痛苦,一動不動,默默不語,猶如一尊塑像。

就在這彷彿稍縱即逝的幾個小時苦苦的思索過程中,他下定一個十分可怕的決心,發出了一個恐怖的誓言。

一個聲音把當泰斯從沉思中喚醒,那是法里亞教士的聲音,獄卒剛剛給他送來晚飯,他是過來請當泰斯與他共進晚餐的。那衆所周知的瘋癲,那讓人開心的瘋子的形象,反而給這個老囚犯帶來點特權,比如,他的麪包比別人的白一些,星期天還可以得到一小瓶酒。這天恰好是星期天,教士是來請這個年輕夥伴去分享他的麪包和酒的。

當泰斯跟着他走過去。臉上所有的線條都已經各就各位,恢復常態,但仍然可以說有點僵直生硬,讓人看出他決心已下。教士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我幫您找到了線索,又說出了那些話,深感後悔莫及。”他說道。

“爲什麼?”當泰斯問。

“因爲我在您心裡注入了以往您不曾有過的情感,那就是復仇。”

當泰斯微微一笑。“讓我們談點別的吧。”他說。

教士又看了他一會兒,搖了搖頭,然後,就像當泰斯請求的那樣,談起別的話題。這位老囚犯像所有飽經風霜的人一樣,談話給人以教誨,使人受益匪淺,但這個不幸的人並不自私,談話中從來不提自己的不幸。

當泰斯懷着欽佩的心情傾聽着他的每一句話。有些話與他原有的想法吻合,與他做水手的知識相一致,其餘的對他來說就很陌生了,猶如那照亮北極附近的航船的極光一樣,他的話向年輕人展示了一個被照射得五彩繽紛的新景象和新視野。當泰斯領悟到,一個智力健全的人如果能夠追隨這位學識淵博的人在他慣於遨遊的道德倫理、哲學或社會學的高度上攀登,該有多麼幸福啊。

“您最好能教我一點您知道的東西,”當泰斯說,“哪怕是僅僅爲了不讓您因爲我的無知而感到厭煩也好。我覺得您現在一定寧願忍受孤獨,也不願跟我這樣一個沒有受過教育、智力低下的人在一起。如果您答應我的要求,那我就向您保證,再也不提教士微笑一下。“哦!孩子,”他說,“人類的知識很有限,等我把數學、物理、歷史和我會說的三四種現代語言教給您以後,您就能掌握我所知道的一切。這點知識,不用兩年我就能把它們從我的腦袋裡倒入您的腦袋裡。”

“兩年!”當泰斯說,“您認爲我兩年就能學會這些知識?”

“要想能運用,那還不行;但是要掌握基本原理,那是可能的。學並不等於會,世界上本來就分爲實幹家和博學家兩種人,記憶造就前者,哲學造就後者。”

“難道哲學就不能學嗎?”

“哲學不能學習,哲學是天才應用各種科學的總和,是基督昇天時腳下踩的那片金光閃閃的彩雲。”

“那麼,”當泰斯說,“您先教我什麼呢?我真想快點開始,我渴望知識。”

“我教您所有的知識!”教士說。

果然,當天晚上,兩個囚犯就制定了一個學習計劃,第二天就開始實行。當泰斯記憶力驚人,理解力極強,他的數學頭腦使他善於通過計算來理解一切,而海員豐富的想象力,又可以使那些只能用枯燥的數字和呆板的線條進行論證的過於具體化的東西變得有趣。此外,他本來就懂意大利語,還乘去東方旅行的機會學會了一點現代希臘語,通過這兩種語言,他很快就理解了所有語言的結構原理,半年之後,他就能講西班牙語、英語和德語了。

正如他像法里亞教士許諾的那樣,當然,或許因爲學習給他帶來的樂趣替代了自由,或許像我們前面已經看到的那樣,他是個恪守諾言的人,反正他不再提逃跑的事了。他覺得日子過得很快,而且每天都有收穫。一年之後,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法里亞教士呢,當泰斯發現,儘管自己的出現給他的囚禁生活帶來一些歡樂,但他一天比一天憂鬱,好像有一個念頭不停地、無休止地縈繞在他的腦際;他時而陷入沉思,不自覺地嘆着氣,時而又突然站起來,雙臂交叉,愁容滿面地沿着牢房四壁轉來轉去。

一天,他又在那條轉了無數圈的路線上轉悠時,突然停下來,大聲說道:“啊!要是沒有哨兵該多好啊!”

“那是因爲您自己願意,所以纔有哨兵存在的。”當泰斯說,他像透過水晶一樣,看清了他頭腦裡的想法。

“啊!我對您說過了,”教士又說,“我憎惡殺人。”

“即使我們殺了人,那也是出於生存的本能和自衛的願望。”

“不管怎麼說,我都不能這樣做。”

“可您在這樣想,不是嗎?”

“我不停地在想,不停地在想。”教士喃喃地說。

“您想出辦法了,對嗎?”當泰斯急忙問道。

“是的,如果他們派一個又瞎又聾的哨兵在外面走廊上站崗。”

“他會變瞎,他會變聾的。”年輕人說,語氣之堅定讓教士不禁打了個寒戰。

“不!不!”他喊道,“這絕不可以!”當泰斯很想讓他繼續談這個話題,但教士搖了搖頭,不肯再多說。

三個月過去了。“您力氣大嗎?”有一天教士這樣問當泰斯。當泰斯沒有回答,拿起鑿子,一下把它彎成馬蹄形,然後又把它扳直。

“您能不能保證,不到萬不得已不殺哨兵?”

“我以名譽保證。”

“這麼說,”教士說道,“我們可以實施我的計劃了。”

“我們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實現這個計劃?”

“至少一年。”

“那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工作了嗎?”

“馬上開始。”

“唉!您看,我浪費了一年的光陰。”當泰斯大聲說道。

“您覺得我們是把它浪費掉了嗎?”教士問。

“哦!對不起,對不起。”埃德蒙紅着臉說。

“噓!”教士說道,“人畢竟只是人而已,而您還是我認識的最好的人當中的一個。看,這就是我的計劃。”

於是,教士給當泰斯看一張他畫的圖:那是他的牢房、當泰斯的牢房以及那條把兩間牢房連接起來的地道的平面圖。在地道中間,他又向外畫出一條通道,就像礦井裡的巷道一樣,這條通道可以把兩個囚犯帶到哨兵放哨的那條廊道下面。到達那裡以後,他們再挖一個很寬的洞,把廊道地面上的一塊石板弄鬆,屆時這塊石板就會被哨兵的體重壓得下陷,哨兵就會掉進下面的洞穴裡,當泰斯乘哨兵摔得昏頭昏腦,不能反抗的機會,衝上去把他捆起來,堵上他的嘴巴,然後,他們從走廊的一個窗戶爬出去,用繩梯攀牆而下,逃之夭夭。

當泰斯拍手稱讚,兩眼閃出喜悅的光。這個計劃簡單易行,一定能實現。

這兩人當天就幹了起來。由於他們在這之前休息了很長時間,又是爲了實現兩人各自秘密醞釀了很久的想法,幹勁就更足了。

除了不得不回各自的房間等待獄卒送飯的時間以外,他們從不停工。而且,他們都已經習慣於從那極輕的腳步聲裡辨別出自己的獄卒下來的時間了,所以,從沒被弄得措手不及。從新地道里挖出的土足夠填滿原來的地道了,但他們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土一點一點地從當泰斯或者法里亞的地牢窗口拋撒出去,風把它們刮到遠處,不留絲毫痕跡。

他們就這樣用他們的全部家當:一隻鑿子、一把刀子和一根撬棍幹了一年。在這一年當中,法里亞一邊幹活,一邊繼續教當泰斯學習,一會兒同他說這種語言,一會兒說那種語言,給他講述各個民族和偉人的歷史,這些偉人常常在他們身後留下被人稱頌的榮耀和光輝的足跡。教士是個有身份的人,是個上流社會的人,他的舉止言行中都流露着一種憂鬱的莊重,而當泰斯天生有極強的模仿力,從教士身上汲取了自己所缺乏的高雅禮儀和貴族風度,而這些氣質和作風通常只有在跟上流社會或者上等人的經常接觸中才能學到。

十五個月以後,地道挖好了。這個地道就在外廊下面,從底下可以聽見哨兵走來走去的腳步聲。這兩個挖地道的人必須等待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以確保越獄的成功。現在,他們只擔心一件事,那就是地道頂過早地在哨兵的腳下塌陷下來,爲了防止不測,他們用一根在地基裡找到的小木樑頂在石板下面,作爲支柱。當泰斯正在支這根柱子,這時法里亞教士正在年輕人牢房裡磨一根銷釘,準備將來固定繩梯用。當泰斯突然聽到教士用悽慘的呼聲叫他,他急忙回來,看見教士站在屋子中間,臉色蒼白,額頭冒汗,兩手**。

“啊!上帝!”當泰斯喊道,“怎麼回事,怎麼了?”

“快,快!”教士說道,“聽我說。”

當泰斯看到法里亞臉色鐵灰,眼圈發青,嘴脣慘白,頭髮都豎了起來。他嚇壞了,手裡的鑿子掉到地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埃德蒙大聲問道。

“我不行了!”法里亞說,“聽我說,我得了一種可怕的、也許是致命的病,它要發作了,我已經預感到這一點。我被捕的前一年發過一次。這病只有一種藥能治,我這就告訴您:趕快跑到我的房間,擡起牀腿,牀腿是空的,裡面有一個小玻璃瓶,盛着半瓶紅色藥水,把藥瓶給我拿來,或者……不,不行,我會在這裡被人撞見的;趁我還有點力氣,還是扶我回去吧。誰知道發病其間會出現什麼事呢?”

儘管這個不幸給當泰斯帶來沉重的打擊,他還是沒有喪失理智,立刻鑽進地道,拖着這個不幸的夥伴,費了很大的勁,把教士帶到地道的另一個口,進入教士的房間,然後,把他放到牀上。

“謝謝。”教士說,他渾身哆嗦不止,彷彿剛從冰水裡撈出來似的,“現在病來了,我馬上要犯蠟屈病。我可能會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但也可能口吐白沫,大聲喊叫,渾身僵硬。您要想辦法不讓他們聽見我的喊叫,這是最要緊的,他們會因此給我換一個房間,這樣我們就被永遠分開了。當您看到我一動不動、手腳冰涼、像死人一樣時,一定聽好,只有到這個時候,您就用刀子撬開我的牙齒,往我嘴裡灌八到十滴這種藥水,或許我還能甦醒過來。”

“或許?”當泰斯痛苦地喊道。

“救命!救命!”教士喊道,“我……我……”

病來得這麼快,這麼猛,這個可憐的囚犯都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他額頭立刻掠過一道陰雲,猶如海上的風暴一樣陰沉迅猛。疾病使他瞳孔放大,鼻孔歪斜,臉頰發紫;他渾身**,口吐白沫,大聲喊叫。當泰斯依照他本人的囑咐,用被子捂住他的吼聲,就這樣持續了兩個小時。這時,他變得比一隻鐵錘還沒有生氣,比一塊大理石還要慘白冰冷,比被人踐踏的蘆葦還要筋折骨碎。他倒在那裡,又抽搐了最後一次,就臉色鐵青,一動不動了。

埃德蒙等待這種假死狀態波及全身,直至心臟變冷,這時,拿起刀子,把刀刃伸進他的牙縫,費了很大勁,才撬開咬緊的牙關,數着往裡灌了十滴紅藥水,然後,等待着。

一個小時過去了,老人仍然一動不動。當泰斯擔心自己的行動過於遲緩,急得兩手抓着頭髮,盯着他。終於,老人的臉頰開始有了血色,那雙始終睜着的、毫無表情的眼睛也有了光,口中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身體也稍稍動了一下。

“得救了!得救了!”當泰斯喊道。

病人雖然還不能說話,但他帶着明顯的焦慮用手指着門口。當泰斯豎起耳朵聽了聽,聽見獄卒的腳步聲,快到七點了,當泰斯剛纔沒顧上計算時間。

年輕人一下子跳到洞口,鑽了進去,用石板蓋住頭頂的洞口,回到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兒,他的門也開了,與往常一樣,獄卒看到犯人坐在牀上。

獄卒剛一轉過身,腳步聲剛在走廊裡消失,焦慮不安的當泰斯沒顧上吃口飯,就又鑽進剛纔走過的地道,用頭頂起石板,回到教士的牢房。

教士恢復了知覺,但依然渾身無力,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

“我本來不指望再見到您了。”他對當泰斯說道。

“爲什麼說這種話?”年輕人問,“難道您以爲會死嗎?”

“不是。不過,您逃跑的一切條件都已經成熟,我以爲您會逃走。”

當泰斯氣得滿臉通紅。“扔下您!”他喊道,“您真的把我看成那種人了?”

“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病人說,“哦!我虛弱極了,筋疲力盡,渾身癱軟。”

“打起精神,您很快就會恢復的。”當泰斯說着,坐到法里亞牀邊,握着他的雙手。

教士搖了搖頭。“上一次發病持續了半個小時,”他說道,“過後我就感到餓了,並且自己下了牀,可是今天,我的右腿和右臂都不能動了,腦袋發麻,這說明是腦出血。等到第三次發作時,我就會徹底癱瘓,或者當場斃命。”

“不,不會的,您放心吧,您不會死的。等到第三次發作時,如果真會發作,那您也一定獲得自由了。我會像這次一樣搶救您,而且,一定會比這次做得更好,因爲,那時候會具備一切搶救手段。”

“我的朋友,”老人說,“別幻想了。剛剛過去的這場發作已經給我判處了無期徒刑。要想逃跑,必須能走路啊。”

“那沒關係!我們就等上一個星期、一個月,必要的話,就等上兩個月。在這其間,您的體力會恢復的。我們逃跑的準備已經就緒,我們可以隨意選擇逃跑的時間。等到您覺得有足夠的力氣游泳那一天,好吧,我們就在那天實施越獄計劃。”

“我永遠也不會再游泳了,”法里亞說,“這隻胳膊癱了,不是一天,而是永遠癱了。您來擡擡它試試,看它有多重。”

年輕人擡起那隻胳膊,它又毫無知覺地落了下去。他嘆了口氣。

“現在您相信了吧,埃德蒙?”法里亞說,“請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從第一次發這種病的那天起,就一直不停地想着它,我等着它到來,因爲,這是我們家族的遺傳病,我父親死於第三次發作,我祖父也是。給我配製這種藥水的醫生就是著名的卡巴尼斯本人,他已經向我預言會遭到同樣的命運。”

“醫生錯了。”當泰斯大聲說道,“至於您的癱瘓,這我不怕,我把您背在身上,馱着您遊。”

“孩子,”教士說,“您是水手,您會游泳,應當知道,身上馱着這樣的重負,在海上連五十都遊不了。不要再異想天開了,連您自己那顆善良的心都不會相信這種事。我就這樣留在這裡,直到被解救的鐘聲敲響。如今,那也只能是死亡的鐘聲了。至於您呢,您就逃跑吧,趕快走吧!您年輕、靈活、健壯,不要爲我擔心,不必再爲我死守着您的諾言。”

“好吧,”當泰斯說,“那好吧!我也跟您一起留下來。”

然後,他站起來,莊嚴地向老人伸出一隻手:“我以基督的聖血發誓,在您死之前絕不離開您!”

法里亞看着這位如此高尚、如此淳樸、如此有教養的年輕人,從他那充滿純真的犧牲精神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愛心的真摯和誓言的坦誠。

“好吧,”病人說,“我接受了,謝謝。”

然後,他向當泰斯伸出手。“您這種無私的忠誠可能會得到回報。”他說,“但是,由於我不能走,您又不肯走,我們必須把外廊下面的地道堵上,因爲哨兵從那上面走,會聽到下面空洞的聲音,就會叫來一個長官查看。您去幹這個活吧,可惜,我再也幫不了您了。如果有必要,您就幹上一夜,等明天早晨獄卒走了以後再來,我有重要的事告訴您。”

當泰斯握住教士的手,教士笑了一下,讓他放心,然後,他才懷着對老朋友的順從與尊敬走了出去。

第十八章 寶藏

當泰斯第二天早上回到難友的牢房時,發現法里亞表情沉靜地坐在牀上。他坐在從牢房那狹窄的窗口射進來的陽光下,左手——我們還記得,這是唯一能動的手了——拿着一張小紙卷,由於平時總是被卷得很細,紙卷呈圓柱形,不肯展開。他一聲不響地把紙遞給當泰斯。

“這是什麼?”當泰斯問道。

“仔細看看吧。”教士笑着說。

“我仔細看了,”當泰斯說,“可我只看到一張燒焦的紙片,上面用一種奇怪的墨汁寫了些哥特字。”

“這張紙嘛,我的朋友,”法里亞說道,“現在我已經考驗過您了,因此可以把一切都告訴您。這張紙就是我的寶藏,從今天開始,寶藏的一半就歸您了。”

當泰斯的額頭冒出了冷汗。迄今爲止,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他一直避免同法里亞談這個寶藏,正是它使教士背上了沉重的瘋子的名聲。出於本能的謹慎,埃德蒙迴避觸動這根痛苦的神經,法里亞本人也對此緘口不提。他把老人的這種沉默視爲理智的恢復,今天,法里亞經歷了這場如此痛苦的磨難之後,突然冒出這幾句話來,似乎預示着他又要陷入更嚴重的精神錯亂中了。

“您的寶藏?”當泰斯喁喁地說。

法里亞笑了。“是的,”他說,“從各方面看,您都是一個心靈高尚的人。埃德蒙,看您那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的樣子,我就明白您心裡在想什麼了。不是的,您放心好了,我不是瘋子。這個寶藏確實存在,當泰斯,如果我沒命擁有它,那麼您將擁有它,您。沒有人肯聽我說,也沒有人肯相信我,因爲他們都認爲我是瘋子,可是,您應當知道我不是,請聽我說,聽完之後,您就會相信了。”

“唉!”當泰斯心裡想道,“他又犯病了!我當初也差點遭此不幸。”然後,他又對法里亞說道:“我的朋友,這場病把您折騰得太累了,您不想休息一下嗎?如果您願意,我明天再來聽您的故事,今天,我只想照顧您,不想幹別的。再說,”他又笑着說道,“對咱們來說,寶藏有那麼急迫嗎?”

“太急迫了,埃德蒙!”老人回答,“誰知道明天,也許後天,我不會第三次發作呢?想想看,那樣一來,一切就都完了!是的,這是真的。我常常懷着悲愴的喜悅想着這些財寶,它們足可以使十個家庭發財,而那些迫害我的人永遠得不到它們,這種想法讓我解恨。在地牢的漫漫長夜中,在囚禁生活讓我心如死灰的時候,我就慢慢地品味這種快樂。但是現在,您的愛使我寬恕了這個世界,我看到您這麼年輕、前途無量,我想到在我向您透露這個機密之後,您將會得到多麼大的幸福,於是,我不禁擔心爲時過晚,擔心不能保證讓您這個最配成爲它主人的人擁有這無比龐大的寶藏。”

埃德蒙嘆了口氣,轉過頭去。

“您還是不肯相信我,埃德蒙?”法里亞接着說,“我的話一點都沒讓您信服嗎?我看得出您需要證據。那好吧!請看看這張我沒給任何人看過的紙吧。”

“明天吧,我的朋友,”埃德蒙說道,他不願相信老人的瘋癲,“我想,我們最好說定,明天再談這件事。”

“我們明天再談,不過,請在今天讀讀這張紙上的字。”

“不能讓他生氣。”當泰斯心想。

他接過那張缺了一半的紙,那一半肯定在某種意外的事件中被燒掉了,讀道:

今日爲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亞歷山大六世

覬覦吾之財產,置吾於

與班蒂沃里奧同一命運——二人均中毒而死

今告吾之財產繼承人

侄曾與吾同遊此地,即埋於

基督山小島洞穴之中

寶石、鑽石及首飾等;唯吾

其價值約合二

自東岸起徑直行至

第二十塊岩石,將其掀起,下面挖有兩

寶藏埋於

吾將其全部贈與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怎麼樣?”年輕人唸完之後,法里亞問道。

“可是,”當泰斯回答,“我看到的都是半行半行的字和沒頭沒尾的話,這些字都被火燒掉了一半,讓人很難看懂。”

“對您是這樣,我的朋友,因爲您是第一次讀它,但對我就不一樣了。我不知道趴在上面研究了多少個夜晚,終於把每個句子都拼湊起來,把每句話的意思都補充完整。”

“您以爲自己已經猜到了那些後半句話的意思了?”

“我完全可以肯定,等一下您可以對此做出判斷。不過,您先聽我講講這張紙的來歷吧。”

“別說話!……”當泰斯說,“有腳步聲!……有人來了……我走了……再見。”

說完,當泰斯就像條蛇似的鑽進狹窄的地道,他慶幸自己逃脫了法里亞的故事和解釋,因爲那隻能再次證明他朋友的瘋癲。而法里亞呢,由於受到驚嚇,反而又有了點活動能力,用腳把石板推到洞口,又用一塊草蓆把它蓋好,以免別人看出石板移動過的痕跡,因爲他來不及把痕跡擦掉了。

來者是典獄長,他聽獄卒說,法里亞發過病,便親自來看看他的病情到底有多嚴重。

法里亞接待了他,儘量避免做任何引起疑心的動作,總算向典獄長瞞過了那使他半個身子處於癱瘓的狀況。他擔心的,是典獄長會出於惻隱之心,把他送到一個乾淨一點的牢房,從而把他與年輕的夥伴分開。幸虧不是這樣,典獄長在內心深處對這個可憐的瘋子的確懷有幾分同情,但看到他病得很輕,就離開了。

這時候,埃德蒙坐在自己牀上,雙手抱頭,竭力讓自己集中思想。從他認識法里亞以來,一直覺得他是那麼卓有遠見、那麼偉大、那麼合乎邏輯,所以怎麼也不明白,爲什麼這個各方面都智慧過人的人,偏偏在這個問題上喪失理智了呢?究竟是法里亞在寶藏問題上出了差錯,還是大家對法里亞的看法出了差錯?

當泰斯一整天都關在自己房間裡,不敢回到朋友那裡去,竭力推遲確信教士瘋癲的時間。這種確信對他來說一定十分可怕。

可是,到了晚上,獄卒送飯的時間過去之後,法里亞看到年輕人還不來,就想穿過把他跟當泰斯分開的這段路程。當泰斯聽到老人拖着身子艱難爬行的痛苦的聲音,不禁打了個哆嗦,因爲老人的腿已經沒有知覺,也不能靠那一隻胳膊使勁。埃德蒙不得不把他拖出來,因爲,他自己永遠也無法走出通到當泰斯房間的狹窄出口。

埃德蒙看到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就讓老人坐到他牀上,自己坐到牀邊的凳子上。

“您知道,我是斯帕達紅衣主教的秘書、親信和朋友,他是這個家族的最後一位親王,我這一生中所享受過的一切幸福都歸功於這位可敬的主教。他並不富有,儘管他的家族富埒天子,這一點盡人皆知,而且我經常聽人這麼說:‘像斯帕達家的人那麼有錢。’而他呢,也像外面傳說的那樣,生活在這個富有的虛名之中。他的宮殿就是我的天堂。我負責教育他的幾個侄子,他們都先後死去,當他只剩下孤身一人時,我以對他意志的絕對忠誠,回報了他十年來對我的恩情。”

“主教家裡很快就對我沒有任何秘密了。我經常看到主教大人孜孜不倦地查閱古書,在灰塵裡貪婪地翻閱本家族人的手稿。有一天,我責怪主教不該這樣無謂地熬夜,以至於累得精疲力竭。他苦笑着看着我,給我打開一本記述羅馬城歷史的書,在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生平的第二十章,有下面幾行字,使我終生難忘:

“‘羅馬涅的大型戰役已經結束。愷撒·博爾吉亞大功告成,需要金錢收買意大利的全部國土。教皇也需要錢,以便擺脫法王路易十二,後者雖然連連受挫,但依然相當強大。這就需要籌措一筆鉅款,然而,這對財力耗盡的可憐的意大利來說是很困難的。’

“教皇陛下靈機一動,決定設兩位紅衣主教。

“聖父可以通過挑選羅馬的兩個重要人物,特別是兩位富翁的交易中,得到下列好處:首先,他可以出售這兩位當選紅衣主教原有重要職務;其次,他可以高價出售這兩頂主教帽子。

“還有第三個好處,我們馬上就要說到。

“教皇和愷撒·博爾吉亞首先物色好兩位未來紅衣主教的人選:這就是讓·羅斯皮里奧西,他一個人獨佔教廷四個最高頭銜;還有愷撒·斯帕達,他是最高貴、最富有的羅馬人之一。兩個人都知道教皇出售這一寵幸的代價,因爲他們全都雄心勃勃。這兩個人選確定之後,愷撒又很快找到了他們原有的職務的買主。

“其結果是,羅斯皮里奧西和斯帕達出高價當上紅衣主教,另外八個人也出錢得到了兩位新主教榮升之前的職位。這樣一來,賣主的錢袋裡一下子就進了八十萬埃居。

“現在該是談談最後一筆交易的時候了。教皇對羅斯皮里奧西和斯帕達親熱無比,向他們頒發了紅衣主教證書,深信他們爲了償還他的這個人情,一定已經集中變賣了家產,以便來羅馬定居,所以,教皇和博爾吉亞就宴請了這兩位紅衣主教。

“爲了這次宴請,聖父與聖子之間有一場爭議:愷撒認爲可以用他經常對密友使用的辦法之一:首先是那把著名的鑰匙,讓一些人用這把鑰匙去開櫃子,這把鑰匙上有一個小鐵刺,這是工匠的疏忽留下的缺憾,衣櫃上的鎖又很不好開,當人用力去開鎖時,就會被這個小刺刺破手指,第二天那人就會喪命;其次,是一枚獅頭戒指,當愷撒跟某人握手時,就把它戴在手上,獅子會‘咬破’這些受寵者的皮膚,傷口在二十四小時之後就會使人斃命。

“於是,愷撒建議他父親,要麼請兩位紅衣主教去開衣櫃,要麼分別與兩人熱情握手,但亞歷山大六世回答說:

“‘事關宴請斯帕達和羅斯皮里奧西兩位傑出的紅衣主教,就不必爲一頓晚餐斤斤計較了。我有某種預感,覺得我們遲早會把這筆費用賺回來。再說,您忘了,愷撒,消化不良會立即發作,而扎一針、咬一口要等一兩天之後方可見效。”

“愷撒同意了這個意見,此後,這兩位紅衣主教就被邀請赴這次晚宴了。

“他們在聖彼得——埃斯里安宮附近的葡萄園裡設宴,教皇的這座幽雅迷人的宅第聞名遐邇,兩位主教早就聽說過。

“羅斯皮里奧西榮升要職以後,樂不可支,便喜笑顏開,準備美餐一頓。斯帕達則是個十分謹慎的人,他在世上只愛他的侄兒,一個前程遠大的年輕船長。他拿起筆,寫好了遺囑。

“然後,他讓人轉告侄兒,在葡萄園附近等他,但僕人似乎沒找到他。

“斯帕達深知宴請的底細。自從卓越的文明傳播者基督教徒將其進步帶到羅馬之後,再也不會有一個由暴君派來的百夫長對你說:‘愷撒賜你死’,而今,是一位教皇派來的特使,笑容可掬地對你說:‘教皇陛下願與您共進晚餐。’

“斯帕達在兩點鐘左右動身前往聖彼得-埃斯里安葡萄園;教皇已經在那裡等他。斯帕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身着盛裝、風度翩翩的侄兒,愷撒·博爾吉亞正對他百般殷勤。斯帕達頓時臉色煞白,愷撒嘲諷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說他一切都已經料到,圈套已經設好。

“晚宴開始。斯帕達只顧上問了侄兒一句:‘您收到我的信了嗎?’侄兒回答說沒有,便立刻明白了這個問題的含義,但已經爲時過晚,他剛剛喝了一杯教皇的膳食總管特意爲他準備的上好葡萄酒。與此同時,斯帕達看到他們爲他送來另一瓶酒。一小時之後,一位醫生宣佈,他倆都中了羊肚菌毒。斯帕達死在葡萄園門口,侄兒在自家門前嚥氣,死前向妻子做了個手勢,但她沒明白手勢的含義。

“愷撒和教皇立刻迫不及待地搶奪遺產,藉口是尋找死者的文件。可是,那遺產只是一張紙,斯帕達在上面寫道:

“‘吾將吾之箱子、書籍遺贈愛侄,內有吾之精美的金角《日課經》一冊,望其妥善保存,以作爲對叔父之永久紀念。’

“遺產搶奪者到處搜索,欣賞了一下那本《日課經》,把傢俱據爲己有,最後發現,富有的斯帕達原來是世界上最寒酸的叔父,不禁大爲驚訝。說到財富,始終沒找到,除了那些藏在書房和實驗室裡的科學財富。

“這就是斯帕達的全部財產,愷撒和他父親到處尋找、搜索、刺探,結果是一場黃粱美夢,或者說所獲甚微,只有最多價值一千埃居的金銀製品,還有大約相同數目的現款。不過,那位侄兒回到家時,還來得及對妻子說:“‘在叔父的文件裡好好找找,裡面有一份真正的遺囑。’

“於是,家人也開始尋找,或許比那些高貴的繼承人還要積極,結果也是一無所獲。只剩下兩座宮殿和位於巴拉丁山後的葡萄園,可是,在那個時代,不動產沒有多大價值。於是,這兩座宮殿和葡萄園就留在了斯帕達家族,因爲它們不配充填教皇父子那貪婪的胃口。

“日月如梭,光陰似箭,亞歷山大六世也中毒身亡,諸位想必明白他是怎樣誤服毒物的,愷撒也與他同時中毒,像蛇似的換了一張皮,總算保住了性命。在新長出的皮膚上,毒藥留下斑斑點點,頗似人們常見的虎皮上的花紋。最後,他被迫離開羅馬,在一次夜間的小衝突中,被人不明不白地殺死,從此以後,他幾乎被歷史徹底遺忘了。

“教皇駕崩,其子流放,人們普遍認爲斯帕達家族會恢復其紅衣主教的顯赫,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斯帕達家的人勉強維持着體面的生活。這個事件被罩上了永恆的神秘的陰影,傳說,愷撒是個比他父親高明的政客,從教皇手裡奪走了兩位紅衣主教的財產。我說兩位紅衣主教,因爲羅斯皮里奧西毫無戒備,被洗劫一空。

“到此爲止,”法里亞中斷了他的故事,微笑着說,“您並不覺得這個故事荒誕,對嗎?”

“哦,我的朋友,”當泰斯說,“正相反,我覺得這段歷史很有意思。請接着講吧。”

“我接着講。

“這個家族習慣了這種默默無聞的生活。多少年過去了,在後代當中,有的當兵,有的成了外交家,一些人進了教會,另一些人當了銀行家,有發了財的,也有最終破了產的。我現在說到這個家族的最後一個人斯帕達伯爵,我就是給他當秘書。

“我經常聽他抱怨他的財產與地位不相稱,所以,建議他把僅有的一點財產變爲終身年金。他聽從了我的建議,從而使收入增加了一倍。

“那本有名的《日課經》就留在了斯帕達家裡,現在就歸斯帕達伯爵所有。這本書是世代相傳的,因爲人們找到的那唯一的遺囑裡有那麼一句奇怪的話,所以,家人就懷着一種迷信般的崇敬,把它視爲真正的聖物保存起來。書中有絕美的彩色哥特圖像,又有重重的包金,所以,每逢重大節日,都由一個僕人把它送到紅衣主教面前。

“他家的檔案櫃裡,保存着從被毒死的紅衣主教那裡傳下來的各種文件、證書、契約和公文,我看到以後,也像在我之前的那二十個僕人、二十個管家和二十個秘書一樣,開始在那些大捆大捆的書堆裡搜尋。儘管我積極虔誠地尋找,但還是一無所獲。不過,我閱讀了不少書,甚至還寫了一本十分精確的、幾乎是大事記般的博爾吉亞家族編年史,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證實一下,在我的紅衣主教愷撒·斯帕達死後,這個家族的王公貴族們的家產中是否增加了一筆財產。但我發現,那裡面只是加入了他那位倒黴的夥伴羅斯皮里奧西紅衣主教的財產。

“因此,我幾乎可以斷定,無論是博爾吉亞家族,還是斯帕達自己家的人,都沒能享有這筆遺產,它們至今還沒有歸宿,像阿拉伯神話裡說的那些財寶一樣,由守護神看守着,在地下安眠。我千百次地搜尋、計算、估計着這個家族三百年來的收入和支出,這一切都徒勞無益,我始終一無所獲,而斯帕達伯爵也始終一貧如洗。

“我的主人過世了。他把一切都留給了我,除了他的終身年金、家族文件以外,還包括他那擁有五千冊藏書的圖書館,還有那本有名的《日課經》,還有他的現款一千羅馬埃居,條件是,每年爲他做一次週年彌撒,爲他家編一本家譜,寫一部家族史。這些我都一一做到了……

“請彆着急,親愛的埃德蒙,我就要講完了。

“一八〇七年,“在我被捕前的一個月,斯帕達伯爵死後半個月,即十二月二十五日——您馬上就會明白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爲什麼會銘刻在我的記憶之中——我又第一千次地閱讀起這些我正在整理的文件,因爲這座宮殿今後要屬於一個陌生人所有,我準備離開羅馬到佛羅倫薩定居,並帶走我擁有的一萬二千利弗爾、我的藏書和那本著名的《日課經》。我看書看得太累了,加上午餐太油膩,感到不太舒服,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當時是下午三點鐘。

“我醒來時,鐘敲六點。

“我擡起頭,屋裡一片漆黑。我搖鈴讓僕人點燈,沒人進來。我決定自己點,這也是我該養成的哲人習慣。我用一隻手去拿準備好的蠟燭,火柴盒空了,就用另一隻手拿起一張紙,準備用壁爐裡跳躍着的最後一點火苗把它點燃。但是,由於屋子裡很黑,我怕誤把一張有用的紙燒掉,就有些猶豫。這時,我突然想起,在那本放在旁邊桌子上的著名的《日課經》裡,曾看到過一張上端變黃的舊紙頭,好像是做書籤用的,繼承人出於崇敬之情,幾個世紀以來都沒動過它,一直留在原來的地方。我摸索着找到這張廢紙,找到以後,把它擰成一卷,伸到快要熄滅的火上,把它點着。

“但是,在我的手指下,彷彿有魔法似的,隨着火苗往上躥,我看見黃色的字從白色的紙上跳了出來,顯示在那片紙上。這時,我嚇壞了,用手攥住那張紙,把火吹滅,然後,直接用壁爐裡的火把蠟燭點燃,懷着難以表達的激動心情,把那封弄皺的信展開,發現這些字是用一種神秘的隱顯墨水寫的,只有在高溫下才能顯示出來。三分之一以上紙片已被火燒燬,這就是您今天早晨讀過的那張紙。請您再把它讀一遍,當泰斯,等您重讀之後,我來幫您把那些斷掉的句子和不完整的意思補充完整。”

法里亞停住口,把那張紙遞給當泰斯。這一次,當泰斯貪婪地讀着那些用鐵鏽般紅墨水寫的字:

今日爲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亞歷山大六世

覬覦吾之財產,置吾於

與班蒂沃里奧同一命運——二人均中毒而死

今告吾之財產繼承人

侄曾與吾同遊此地,即埋於

基督山小島洞穴之中

寶石、鑽石及首飾等;唯吾

其價值約合二

自東岸起徑直行至

第二十塊岩石,將其掀起,下面挖有兩

寶藏埋於

吾將其全部贈現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現在,”教士說,“請再讀讀這張紙。”

說完,他又遞給當泰斯一張紙,上面寫着另外一些斷章殘句。

當泰斯接過來讀道:

吾應教皇陛下

之邀赴晚宴,因恐其

不滿足於吾捐得紅衣主教頭銜之款,

紅衣主教克拉帕拉

吾侄吉多·斯帕達

吾在一處埋有寶藏

洞中埋有吾之全部金錠、金幣,

知此寶藏之所在,

百萬羅馬埃居。

個洞口,

第二洞口之最深一角,

吾之唯一繼承人。

撒·斯帕達

法里亞用興奮的目光看着當泰斯。“現在,”他看到當泰斯讀完最後一行,就說道,“請把這兩張紙對到一起,然後,您自己作出判斷吧。”

當泰斯照他說的做了。這兩個片斷對到一起,就成了下面這個完整內容:

今日爲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吾……應教皇陛下亞歷山大六世之邀赴晚宴,因恐其……不滿足於吾所捐得紅衣主教頭銜之款,覬覦吾之財產,置吾於……紅衣主教克拉帕拉與班蒂沃里奧同一命運——二人均中毒而死……今告吾之財產繼承人吾侄吉多·斯帕達,吾在一處埋有寶藏……侄曾與吾同遊此地,即埋於……基督山小島洞穴之中,洞中埋有吾之全部……金錠、金幣、寶石、鑽石及首飾等;唯吾……知此寶藏之所在,其價值約合二……百萬羅馬埃居;自東岸起徑直行至第二十塊岩石,將其掀起……下面挖有兩個洞口,寶藏埋於……第二洞口之最深一角,吾將其全部贈與……吾之唯一繼承人。

一四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

愷……撒·斯帕達

“怎麼樣!現在該明白了吧?”法里亞說。

“這就是斯帕達紅衣主教的聲明和人們找了那麼久的遺囑嗎?”埃德蒙問,依然有些疑惑。

“是的,千真萬確。”

“是誰把它復原的呢?”

“是我啊,我憑藉剩下的那張殘存的紙片,按照殘句的意思捉摸出殘缺部分的意思,終於把另一半也猜出來了,就好像在一個地道里,憑着從地上透進來的一點殘光摸索着往前走一樣。”

“在您確信自己找到遺囑以後,您都做了些什麼呢?”

“我想走,而且,我立刻就出發了,隨身帶着那本我剛剛開始寫的關於意大利統一王國的鉅著的手稿。但是,當時的帝國警察希望意大利分裂,這與拿破崙有了兒子以後的想法正相反,所以,他們一直在監視我,我的匆匆離開引起了他們的疑心,其實,他們根本猜不到我動身的真正原因。正當我在皮翁比諾上船的時候,我被捕了。

“現在,”法里亞用慈父般的目光看着當泰斯,接着說道,“現在,我的朋友,您跟我知道得一樣多了,如果我們能一起逃走,我那寶藏的一半屬於您;如果我死在這裡,您一個人逃出去,那麼它就全部屬於您。”

“可是,”當泰斯遲疑地問道,“這寶藏在世界上還有沒有比我們更合法的主人呢?”

“沒有,沒有,您放心好了,這個家族已經徹底滅亡了,而且,最後一位斯帕達伯爵指令我爲他的繼承人;他在把這本《日課經》留給我的同時,也就把書中包含的一切都給了我。沒有了,沒有了,您放心好了。倘若我們能擁有這筆財富,我們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它。”

“您說這批財富價值……”

“二百萬羅馬埃居,摺合成現在的錢,大約一千三百萬。”

“這不可能!”當泰斯說,他被這麼大的數目給嚇壞了。

“不可能!爲什麼?”老人說,“斯帕達家是十三世紀最古老、最有錢有勢的家族之一;而且,在那個時代,既沒有任何金融交易,也沒有工業,積攢這麼多的黃金、首飾不足爲怪。直到今天,還有不少羅馬家族守着上百萬的鑽石珠寶捱餓,因爲這些財寶只能由長子繼承,他們不能動用。”

埃德蒙覺得自己在做夢,他在懷疑和喜悅之間遊移。

“我之所以長期對您保密,”法里亞又說,“首先是爲了考驗您,其次是爲了讓您大吃一驚。如果我們能在我發病之前逃跑,我就會領您到基督山島去了。現在,”他嘆了口氣,說道,“只好由您領我去了。怎麼樣?當泰斯,您不謝謝我嗎?”

“這些財寶屬於您,我的朋友,”當泰斯說,“他只屬於您一個人,我對此沒有任何權利。我根本不是您的家人。”

“您是我的兒子,當泰斯!”老人大聲說道,“您是我的囚禁生活給我的孩子。我的身份註定我終生獨身,是上帝把您送到我的身邊,既安慰一個不能當父親的人,又安慰一個沒有自由的囚徒。”

說完,法里亞就把那隻能動的胳膊伸向年輕人,後者哭着摟住他的脖子。

第十九章 第三次發作

教士長久以來苦思冥想的寶藏,如今可以確保這個法里亞愛如親子般的人未來的幸福,它在教士眼中的價值也因此而倍增。每天,他都沒完沒了地談着這批財寶的數額,告訴當泰斯,在我們這個時代,一個擁有一千三百萬到一千四百萬財產的人可以如何爲朋友造福。但這時,當泰斯的臉色陰沉下來,因爲他想起了自己復仇的誓言,於是,他在想,在我們這個時代,一個擁有一千三百萬到一千四百萬家產的人可以怎樣降禍於敵人。

教士並不認識基督山島,但當泰斯知道,因爲他經常從這個島前面經過,它距皮亞諾薩島二十五海里,位於科西嘉島和厄爾巴島之間,他甚至還在那兒停過一次船。這個島自古以來就荒無人煙,由一塊幾乎呈錐形的岩石組成,似乎是一次海底火山爆發後被推上海面的。

當泰斯爲法里亞畫了一張小島的地形圖,法里亞則爲當泰斯出主意,告訴他用什麼方法找到寶藏。

可是,當泰斯遠沒有老人那麼有激情,尤其不如他那麼充滿信心。誠然,現在可以肯定法里亞不是瘋子,而且,他做出這個發現的方式……正是這個發現讓人把他視爲瘋子……更令當泰斯起敬。不過,即使這些寶藏確實存在過,他也無法相信它現在仍然存在,所以,雖然他不認爲寶藏是幻想,但覺得它已經不復存在。

這其間,彷彿命運有意要毀滅兩個囚犯的最後一線希望,並讓他們明白自己被判處了無期徒刑似的,一個新的不幸又落到了他們頭上:臨海的那條外廊早就要塌陷,現在被重新修復。人們加固了地基,又用一塊巨石把當泰斯已經填了一半的那個洞口堵嚴。讀者還記得,要不是教士提議讓年輕人採取了這個防範措施,那他們的災難就更大了,因爲那樣一來,別人就會發現他們的越獄企圖,那就肯定會把他們分開。如今,一扇更加堅固、更加無情的新的大門把他們關在了裡面。

“您看,”當泰斯帶着一絲憂傷,對法里亞說道,“上帝把我向您表示忠誠的機會都剝奪了。我曾向您許諾,永遠跟您在一起,如今,我連不守諾言的自由都沒有了。現在,我也和您一樣得不到寶藏。咱們倆誰也出不去了。其實,您看,我的朋友,我真正的財富,並不是基督山島那陰暗的岩石下等待我的寶藏,而是您的存在,是我們每天不顧獄卒的監視,仍能在一起度過的五六個小時的時光,況且,是您在我的頭腦中注入了智慧之光,是您在我的記憶中灌輸了那些語言,它們已經生出繁茂的哲理枝葉。您那博大精深的學識,以及對它們進行的精闢歸納,使它們變得簡明易懂,這就是我的寶藏。朋友,您正是在這方面使我變得富有和幸福。請相信我,不要難過,對我來說,這比成噸的黃金、成箱的鑽石還要寶貴,即使這些東西確實存在,不像人們清晨在海面看到的那繚繞的雲霧一樣,看起來像陸地,但你一走近它,它就蒸發變成氣體,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您儘可能長久地留在我身邊,聆聽您那雄辯的聲音,陶冶我的思想,磨鍊我的心靈,從而在我一旦獲得自由時,會使我的整個身心都能夠經受巨大而又可怕的災難,使它們得到充實,使我剛認識您時那種輕生的絕望情緒不復存在,這就是我的財富。這個財富不是虛無縹緲的,是您使它們變得實實在在,並且,世界上所有的君王,即使是愷撒·博爾吉亞家的君王,也絕不能從我手裡把它們奪走。”

就這樣,對這兩個不幸的人來說,後來的日子雖然談不上幸福,至少過得很愉快。法里亞多年以來對寶藏的事守口如瓶,如今一有機會就談。正如他所預見的那樣,他的右臂和右腿癱瘓了,自己基本上失去了享受這筆財富的一切希望,但他始終爲年輕的夥伴企盼一個獲釋或者越獄的機會,並因此爲他感到慶幸。他怕這遺囑萬一遺失,所以,就強迫當泰斯把它背了下來,因此當泰斯能把它倒背如流。於是,他把第二部分銷燬了,因爲他可以肯定,即使別人奪走前半部分遺囑,也無法猜出它真正的含義。有時,法里亞一連幾個小時地叮囑當泰斯,說這些叮囑在他出獄以後都會對他有用。一旦獲得自由,從他獲得自由的那一天、那一小時、那一刻起,他心裡就只能有一個想法,那就是設法登上基督山島,找一個不引人懷疑的藉口留在那裡。一旦到了那裡,一旦只剩下他一個人,就立刻想辦法找到那些神奇的巖洞,在信上指出的地點挖掘。那個地點,大家一定還記得,就是第二個洞口緊裡面的一個角落。

這其間,時間過得雖說不算太快,但還可以讓人忍受。法里亞呢,如前所說,沒有恢復右手和右腳的功能,但智力已經完全恢復正常,除了我們前面詳細介紹過的那些抽象的科學知識之外,他還一點一點地教他的年輕夥伴如何做一個耐心而又高尚的犯人,那就是如何在無所事事的情況之下沒事找事幹。所以,他們總是沒完沒了地忙着,法里亞怕看着自己一天天變老,當泰斯則怕回想那幾乎已被忘卻的往昔,往事像散落在茫茫黑夜之中的點點微光,在他的記憶深處飄動着。日子就這樣過着,就像在某些人的生活中,不幸沒能帶來絲毫影響,在上帝的關注下,一切都循規蹈矩、平平靜靜。

可是,在這種表面的平靜之下,在年輕人和老人的心裡,或許有過許多被剋制住的激情、被遏制住的嘆息,等只剩下法里亞一個人,等埃德蒙回到自己房間時,它們就會暴發出來。

有一天夜裡,埃德蒙突然驚醒,好像聽見有人在呼叫他。他睜開眼睛,努力透過黑暗四處張望着。他聽見有人呼叫他的名字,或者說有一個輕微的聲音在吃力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下了牀,額頭冒着冷汗,焦慮不安地聽着。再也沒有什麼可懷疑的了,呻吟聲來自他同伴的地牢。

“上帝啊!”當泰斯喃喃地說,“難道是?……”

他立刻把牀挪開,搬開石塊,鑽進地道,來到對面的出口,石板已經被搬開。

在我們描述過的那盞奇形怪狀、搖搖晃晃的燈的照耀下,埃德蒙看見老人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裡,雙手抱住木牀架,臉上的線條被他熟悉的那些可怕症狀**得扭曲了,他第一次看到這些症狀時,都被嚇壞了。

“唉!我的朋友,”法里亞無可奈何地說,“您都明白了,對吧?我用不着對您說什麼了!”

埃德蒙發出一聲痛苦的叫聲,完全失去了理智,高聲呼喊着衝向門口:“救命!救命!”

法里亞用僅剩下的最後一點力氣抓住他的胳膊。

“別出聲!”他說,“否則您就完了。讓我們只爲您一個人着想吧,我的朋友,想想如何能讓您的囚禁生活可以忍受,如何使您的逃跑成爲可能。一旦看守得知咱們倆互相串通,那麼我做的一切就會毀於一旦,只剩下您一個人的時候,又要多少年才能做到這些啊。再說,您可以放心,我的朋友,我將要離開的這間地牢不會空太久的,另外一個不幸的人就會來取代我的位子。對這另外一個人來說,您將是一個救命的天使。這個人可能跟您一樣年輕、強壯和有耐心,這個人可以幫助您逃跑,而我只能妨礙您。您身上不會再拖着半個殭屍束縛您的行動了。看來,上帝終於爲您做了件好事,他給予您的要大於從您那裡奪走的。現在,是我該死的時候了。”

埃德蒙只能緊握雙手,大聲喊道:“啊!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請不要這樣說!”

他先是在這意外的打擊下驚慌失措,老人的話又幾乎使他失去了勇氣。現在,他又振作起精神。“啊!”他說,“我已經救活過您一次,所以,一定會再救活您一次!”

說完,他就擡起牀腿,從裡面取出那個小藥瓶,瓶裡還盛着三分之一的紅色藥水。

“您瞧,”他說道,“這救命的藥水還有不少呢。快,快,趕快告訴我,這一回該怎麼辦,有沒有新的要求?快說吧,我的朋友,我聽着。”

“沒希望了,”法里亞搖着頭說,“不過,這也沒關係,上帝創造了人,並使他對生命的熱愛在心裡深深地紮了根,希望他盡一切所能保住生命。儘管活着有時很艱難,但生命總是非常寶貴的。”

“啊!是的,是的,”當泰斯大聲說道,“我一定會救活您的,我向您保證!”

“好吧,那就試試吧!我身上已經發冷,我感到血正往頭上涌,那讓我牙齒打戰,好像要把我的骨頭弄散的可怕顫抖,現在開始震撼我的全身了,再過五分鐘,那病就要發作。再過一刻鐘,我就成爲一具殭屍了。”

“啊!”當泰斯喊道,心裡充滿了痛苦。

“您還照第一次那麼做,只是,這一次不要等那麼長時間。此刻,我生命中的全部活力都已經耗盡,死神的工作,”他指着自己那癱瘓的手臂和腿說道,“也只剩下一半了。您往我嘴裡灌十二滴藥水,而不是十滴,如果我還醒不過來,您就把剩下的藥全都倒進去。現在,請把我抱到牀上去,我已經站不住了。”

埃德蒙抱起老人,把他放到牀上。

“現在,朋友,”法里亞說,“您是我這悲慘的一生中唯一的安慰,上蒼把您給了我,儘管給得稍微遲了些,但這是一件萬分珍貴的禮物啊!我爲此向上蒼表示深深的謝意。在我與您永別的時刻,我祝您得到您應該得的一切幸福和成功,我的兒子,我祝福您!”

年輕人跪了下來,把頭靠在老人的牀上。

“您特別要聽好我在我生命最後的時刻對您說的話:斯帕達家族的寶藏確實存在。上帝使距離和一切障礙都在我面前消失了,我看見寶藏就在第二個山洞的緊裡面,我的眼睛穿透了大地,被那無數珍寶照得眼花繚亂。假如您能成功地越獄,請一定記住,被衆人視爲瘋子的可憐教士不是瘋子。您立刻奔向基督山島,好好享受我們的財富,盡情地享受吧,您受的苦太多了。”

一陣強烈的**中斷了老人的話。當泰斯擡起頭,看到他的眼睛充血,彷彿血一下子從他的胸膛涌到頭上。

“永別了!永別了!”老人用**的手握住年輕人的手說,“永別了!”

“啊!您不能走!不能走!”當泰斯喊道,“啊!上帝!不要遺棄我們!救救他吧……幫幫我們……幫幫我吧……”

“別出聲!別出聲!”垂死的人輕輕說道,“只要您能把我救活,別人就不能把我們分開!”

“您說得對。我一定要把您救活!再說,雖然您很痛苦,但比上一次輕多了。”

“啊!您搞錯了!我所以痛苦得輕一些,是因爲我已經沒有那麼多力氣忍受痛苦了。在您這個年紀,人對生命充滿了信心,自信和希望是年輕人的特權,但是老人對死亡看得更清楚。哦!它就在那裡……它來了……我的視力沒有了……我的理智在消失……把手給我,當泰斯!……永別了……永別了!”

他用最後一點力氣擡起身子,集中了全部精力:“基督山!”他說,“千萬別忘了基督山啊!”說完,他就倒在牀上。

這一次發作是可怕的:四肢扭曲,眼皮腫得高高隆起,口吐白沫,身體一動不動,剛纔躺在這裡的那個足智多謀的人,此刻只剩下痛苦。

當泰斯拿起燈,把它放到牀頭上一塊凸起的石頭上,顫抖的燈光用一縷怪誕虛幻的光線照亮這張變了形的臉和一動不動的僵硬身體。

他目不轉睛,勇敢地等待着使用那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的時機的到來。等他覺得時間已到,就拿起刀子,撬開他那不像第一次閉得那麼緊的牙齒,一滴一滴地數了十二滴,然後等待着;瓶子裡剩下的藥水,大約是剛纔滴進去的兩倍。他等了十分鐘,一刻鐘,半個小時,依然毫無生息。他顫抖着,頭髮豎起,額頭冒着冷汗,聽着自己的心跳來數秒。

這時,他想,到了進行最後一次嘗試的時候了。他把藥瓶送到法里亞那發紫的嘴脣邊,嘴依然張着,無須再撬。他把瓶裡剩下的藥水全都灌了下去。

藥水產生了直流電的作用,老人的四肢一陣劇烈抖動,雙目圓睜,樣子十分可怕,嘴裡發出一聲類似呼叫的嘆息,然後,這個顫抖的身子又慢慢地靜止不動了。

只有一雙眼睛依然圓睜着。

半小時、一小時、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在這使人焦慮不安的一個半小時裡,埃德蒙朝朋友俯下身子,用手按住他心口,漸漸感到他的身體變涼,心跳變弱,越來越弱,越來越低沉。終於沒有了一絲生機,心臟最後掙扎了一下,便停止了跳動,臉色變得鐵青,眼睛依然睜着,但已沒有了眼神。

這時是清晨六點,天已開始發亮,慘淡的光線射進地牢,使那奄奄一息的燈光顯得更加蒼白。一道道怪異的光射在死者臉上。在這白晝與黑夜搏鬥之際,當泰斯還可以對教士的死懷有一絲疑慮,可是,當白晝終於戰勝黑夜時,他也終於明白自己是與一具屍體待在一起了。

於是,一種不可抑制的強烈恐懼涌上他心頭。他再也不敢去握那隻垂在牀外的手,再也不敢把目光停在那雙呆滯的翻白的眼睛上,有好幾次,他想把那雙眼睛合上,但無濟於事,合上又睜開。他吹滅燈,把它小心藏好,用那塊石板儘量堵嚴洞口,然後走了。

他也該走了,獄卒馬上就要來了。

這一回,他是先給當泰斯送飯,從當泰斯的牢房出去之後,他就去法里亞的牢房,給他送早飯和內衣。沒有任何痕跡表明這個人已經知道了所發生的事。他走了出去。

這時,當泰斯突然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那不幸的朋友牢房中將要發生的事。所以,他又鑽進地道,走到頭時,剛好聽見獄卒求援的呼叫聲。

其他獄卒很快就進來了,接着,傳來士兵們沉重而有規律的腳步聲,他們這樣走路已經成爲習慣,即使不值勤的也是這麼走路。典獄長也緊跟在士兵之後趕到了。

埃德蒙聽見他們搬動屍體時把牀弄得嘎吱直響,聽見典獄長說話的聲音,他命令往犯人臉上潑水,看到潑水後犯人還沒有醒來,就派人去找醫生。

典獄長走了出去,當泰斯聽見幾句同情的話,裡面還夾雜着譏諷的笑聲。

“好了,好了,”其中一個說,“瘋子找他的寶藏去了,一路平安!”

“他腰纏萬貫,卻沒錢給自己買塊裹屍布。”另一個說。

“哦!”第三個聲音說道,“伊夫堡的裹屍布不貴啊。”

“或許,”第一個說話的人又說道,“因爲他是教會的人,上面會爲他破費點兒呢。”

“那他就會有幸得到一個口袋了。”

埃德蒙仔細聽着,一句話也沒落掉,可是,他又聽不懂這些話的含義。說話聲很快就消失了,他覺得來幫忙的人都離開了房間。不過,他還是不敢上去,他們很可能留下一個獄卒看守屍體。因此,他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屏住呼吸。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以後,寂靜中傳來輕微的響動,聲音越來越大。

是典獄長回來了,後面跟着醫生和幾個軍官。接下去又是一陣岑寂,無疑是醫生走近牀頭,正在驗屍。緊接着,就聽見有人提問題。

醫生分析了犯人致死的病因,並宣佈犯人已經死亡。問話和回答都是那麼漫不經心,這讓當泰斯感到氣憤,他覺得,所有的人都應當對教士有一點他對教士的那份感情。

“聽了您的這一診斷,我感到很難過,”典獄長聽到醫生這麼肯定地宣佈老人已經死亡,這樣說道,“這個犯人很溫和,對人沒有威脅,他的瘋癲很有趣,特別易於看管。”

“哦!”獄卒說,“其實根本用不着看管他,我敢說,他可以在這裡蹲上五十年,也絕不會有任何越獄企圖。”

“不過,”典獄長又說,“儘管您很自信,但我覺得還是必須馬上確定一下犯人是否真的死了,這倒不是信不過您的責任心,而是出於我自己的責任感。”

接下去,是一片死一般的肅靜;這其間,當泰斯始終在側耳細聽,他猜想醫生一定又在第二次對屍體進行診斷。

“您放心好了,”醫生說,“他死了,我可以向您擔保。”

“您知道,先生,”典獄長又一次強調說,“在今天這樣一種情況下,我們不能滿足於一次簡單的驗屍。不管表面上看起來如何,還是請您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把這件事做完吧。”

“讓人把烙鐵燒熱,”醫生說,“但實際上,這是多餘的。”這個燒烙鐵的吩咐把當泰斯嚇了一跳。

傳來匆匆的腳步聲,開門的吱嘎聲,還有出出進進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一個看守回來說道:“火盆和烙鐵都拿來了。”

又是一陣沉寂,接着,傳出人體被燒灼的聲音,一股濃烈的、令人噁心的氣味透過了牆壁,當泰斯正恐懼地躲在牆後偷聽。

一聞到人體被燒焦的氣味,年輕人的額頭就冒出虛汗。他覺得自己快要暈倒了。

“您看,先生,他確實死了,”醫生說道,“用火燒腳跟是最可靠的判斷方法。可憐的瘋子終於被醫好了瘋病,從囚禁中解脫了。”

“他就是法里亞吧?”陪典獄長來的一位軍官問道。

“是的,先生,據他自己說,這還是個古老的姓氏呢。而且,他本人非常博學,凡不涉及寶藏的問題,他的理智都相當清醒。但只要一提到寶藏,應當承認,你就沒法同他講理了。”

“我們稱這種病爲偏執狂。”醫生說。

“您從來沒有覺得他有不好看管的時候嗎?”典獄長問那個負責給教士送飯的獄卒。

“沒有,典獄長先生,”獄卒回答,“沒有,從來沒有!正相反,他以前還經常給我講故事,讓我開心。有一天,我妻子病了,他還給了我一個藥方,把她的病治好了。”

“哦,哦!”醫生說,“我還不知道我是跟一個同行打交道呢。典獄長先生,”他笑着補充道,“我希望您能給予他應有的待遇。”

“好的,好的,請您放心,他將被裝進我們所能找到的最新的口袋裡,體面地安葬。您滿意了嗎?”

“我們需要在您面前完成這最後一道程序嗎,先生?”一名獄卒問。

“當然,不過,請你們動作快一些,我總不能在這個房間裡待上一整天吧。”

又傳來新的出出進進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當泰斯聽見一種麻布的摩擦聲,牀上彈簧吱吱的響聲,有人重重地踩在那塊石板上,彷彿在搬一件很沉的東西,接着又傳來牀在重物的壓力下發出的咯吱咯吱聲。

“晚上見。”典獄長說。

“要做彌撒嗎?”一名軍官問道。

“不行了,”典獄長回答,“城堡裡的神甫昨天向我請了假,到耶爾旅行一個星期,我還向他保證,這其間所有的犯人都會安然無恙呢。可憐的教士不該這麼着急,否則,他就會聽到自己的《安魂曲》了。”

“哦,哦!”醫生用他那一行的人慣有的不信教的語氣說道,“他是教會的人,上帝會考慮他的身份,不會把一個教士送到地獄裡讓魔鬼取樂的。”

這句惡毒的玩笑引起一陣鬨堂大笑。

這其間,裝屍體的工作正在進行着。

“晚上見。”這個工作結束之後,典獄長說。

“幾點鐘?”獄卒問。

“十點到十一點吧。”

“要守屍嗎?”

“有什麼必要?跟他活着時候一樣,把地牢門鎖上就行了。”

於是,響起腳步聲和門閂**的嘎吱聲,接下去是比孤獨還要陰鬱的沉寂。死亡的沉寂,充滿了整個空間,一直涌進年輕人那冰冷的心靈。

這時,他用頭慢慢頂起那塊石板,用探詢的目光看了看那個房間。

屋裡空無一人,當泰斯就鑽出地道。

第二十章 伊夫堡的公墓

藉着從窗口射進來的灰濛濛的微弱光線,可以看到牀上平放着一隻粗麻布口袋,從口袋那寬寬的皺褶下面,隱約顯現出一個長長的僵直的人體,這麻袋就是法里亞的裹屍布,從獄卒的話裡可以知道,這塊裹屍布不值幾個錢。就這樣,一切都結束了。一件物質的東西把當泰斯和他這位老朋友分開了,他再也不能看到他那雙睜得大大的、似乎能超越死亡的眼睛了,他再也不能緊握那隻爲他揭開紗幕、揭示出許多事物真相的巧手了。這個對他恩重如山、被他視爲忘年之交的好友,如今只存在於他的記憶之中了。於是,他坐在這張可怕的牀的牀頭,陷入愁雲慘霧之中。

孤獨!他又一次變得孤苦伶仃!他又陷入了死寂,又一次面對虛無!

孤苦伶仃!再也看不到那個唯一把他與世界聯繫在一起的人的面龐,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還不如像法里亞那樣,到上帝那裡去問明生的奧秘,哪怕要爲此去闖那道痛苦的鬼門關呢!

那個曾被朋友趕走,因爲朋友的出現而被擺脫的自殺念頭,此刻又像幽靈似的出現在法里亞的屍體旁。

“如果我能死,”他自言自語,“我就能到他去的那個地方,我一定會找到他。可是,怎麼個死法呢?其實很簡單,”他笑着補充說,“我就待在這裡,我朝第一個進來的人撲過去,掐死他,他們就會判我絞刑。”

可是,巨大的痛苦就像巨大的風暴一樣,波谷處於兩個波峰之間,當泰斯在這可恥的自殺念頭前退卻了,並且,剎那間從悲觀厭世轉向對生命與自由的強烈渴求。

“死?哦,不!”他大聲說道,“如果現在就死,那又何必活到今天,何必經受這千辛萬苦呢?要是在幾年以前,在我下定決心時去死,那倒是件好事,可是現在去死,那可真就成全了我那悲慘的命運了。不,我要奪回被人搶走的幸福!在我死以前,怎麼竟然忘了我還有仇人,還需要報仇雪恨呢!而且,誰知道呢,說不定還有幾個恩人需要我感恩戴德呢!但是,現在人們把我遺忘在這裡,我也只能像法里亞那樣離開我的地牢了。”

說完這句話,埃德蒙突然一動不動,兩眼發直,彷彿一個人頭腦裡赫然閃過一個令人可怕的念頭似的。他猛地站起身,用手捂住額頭,就像頭暈似的,在房間裡走了兩三步,又走回來停在牀前……

“啊!啊!”他喃喃地說,“是誰給我出的這個主意?是您嗎,上帝?既然只有死人才能從這裡自由地出去,那就讓我來取代死者吧。”

他沒容自己多加考慮,以免自己的思想有時間來摧毀這個孤注一擲的決定,就朝那個可憎的袋子俯下身,用法里亞做的那把刀把它劃開,從裡面拉出屍體,背到自己的房間,把他放到牀上,按照自己平時的習慣,用破布裹住腦袋,用自己的被子把他蓋好,最後一次吻了吻那冰冷的前額,又試着把他那雙不聽話的眼睛合上,但它們依然睜着,因爲沒有眼神而顯得十分可怕;接着,把他的頭扭向牆,好讓獄卒來送晚飯時,以爲他睡着了,這也是他的習慣;然後,他鑽進地道,把牀拉到牆邊,回到另一個房間,從櫃子裡取出針線,脫掉身上的破衣服,以便別人能感到袋子裡的人是**,然後鑽進袋子,按屍體原來的姿勢躺好,從裡面把袋子縫好。

倘若這時恰好有人進來,那麼,這人肯定能聽見他心臟的跳動聲。

當泰斯本來可以等到送來晚飯以後再過來,但他擔心在這以前,典獄長會改變主意,讓人把屍體擡走。萬一如此,他最後的希望也就付諸東流了。

不管怎麼說,他的主意已定。他是這樣打算的。萬一擡屍體的人在半路上發現他們擡的是個活人而不是個死人,那當泰斯就不等他們明白過來,用刀把口袋從頭到腳一下子劃開,趁他們驚魂未定,逃之夭夭,倘若他們想攔住他,他就動刀子。

如果他們把他擡到公墓,放進一個墓穴,他就任他們用土埋住自己,然後,趁着黑夜,等掘墓人一轉身,他就趕緊掀掉身上的鬆土逃走。他希望壓在身上的土不至於太沉,好讓他能夠掀動。如果他估計錯了,身上的土很沉,把他悶死,那再好不過了!從此一切都結束了。

當泰斯從前一天晚上起就沒吃飯,但是,他早晨也沒感到餓,現在仍然不覺得餓。他的處境實在太危急了,沒有時間去想別的事。

當泰斯所遇到的第一個危險,就是獄卒七點鐘來給他送晚飯時會發現已經掉包了。幸好,以前,他或者因爲心情抑鬱,或者因爲勞累,曾多次在獄卒進來時已經躺在牀上。在這種情況下,獄卒通常都把麪包、湯放在桌子上,一聲不響地退出去。

可是,這一次,獄卒可能會一反常態,與當泰斯搭起話來,發現當泰斯不理他,可能會走近牀邊,從而識破這一切。

快到晚上七點鐘時,當泰斯真正開始焦慮不安了。他用手按住心口,想壓住劇烈的心跳,用另一隻手去擦額頭的汗水,汗水沿着太陽穴向下流着,渾身上下一陣陣地戰慄,心像被鉗子夾住似的,縮成一團。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了,城堡裡仍然毫無動靜,當泰斯明白,他已經過了第一個關口,這是一個好兆頭。終於,典獄長指定的時間到了,階梯上傳來腳步聲。埃德蒙知道,關鍵時刻到了。他鼓起全部勇氣,屏住呼吸,恨不得同時也止住脈搏的激烈跳動。

來人在門口停住,是兩個人的腳步聲。當泰斯猜想這是兩個來擡他的掘墓人,當他聽到他們放擔架的聲音時,他這個估計得到了證實。

門開了,一道模糊的亮光射到當泰斯的眼裡;他透過麻袋,看到兩個人影走近他的牀,第三個影子站在門口,手裡舉着一盞風燈。走近牀邊的兩個人,每人抓住袋子的一頭。

“一個那麼幹瘦的老頭,怎麼這麼沉啊!”另一個擡起他的腳,說道。

“你捆上了嗎?”第一個人問道。

“我沒那麼蠢,這麼早就給自己加上一份多餘的重量。”第二個說道,“我到那裡以後再捆。”

“爲什麼要捆?”當泰斯心裡想道。

他們把這個“死人”從牀上擡到擔架上。埃德蒙挺直身子,以扮演好死人的角色。他們把他放到擔架上。提風燈的人在前面照亮,一行人上了階梯。

一股夜晚的清新、寒冷的風驟然向他襲來,當泰斯覺出這是密史脫拉風,這種意外的感受使他半喜半憂。

擡擔架的人走了二十來步,然後停下來,把擔架放到地上。其中一個人走開了,當泰斯聽見他的腳踏在石板上的聲音。

“我這是在哪兒呢?”當泰斯自問。

“你知道,這傢伙可真不輕呢!”留在當泰斯身邊的這一個說着,坐到擔架邊上。

當泰斯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逃跑,幸虧剋制住了。

“給我照照亮,畜生。”走開的那一個說道,“要不然我永遠也找不到我要找的東西。”提風燈的人立刻遵命,儘管如同我們聽到的那樣,這道命令的措辭不大好聽。

“他到底在找什麼呢?”當泰斯心裡捉摸,“大概是找鏟子吧。”

一聲得意的叫喊說明掘墓人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終於找到了,”另一個說,“還真不容易。”

“是啊,”那人回答,“不過,等一會兒也沒什麼妨礙。”說着,他走近埃德蒙,後者聽見在自己身邊放下一個很重的東西,發出很大的響聲。與此同時,一條繩子捆住他的雙腳,勒得他很疼。

“喂!捆好了嗎?”坐在一邊一動不動的那個掘墓人問道。

“捆得結實極了,”另一個回答,“我可以擔保。”

“既然如此,那就上路吧。”

於是,擔架被擡了起來,重新上路。他們走了五十來步,又停下來,打開一道門,然後又繼續朝前走。他們越往前走,海浪拍打岩石的聲音就越加清晰地傳到當泰斯的耳中,因爲城堡就建在岩石上。

“鬼天氣!”一個擡擔架的人說道,“今天夜裡待在海上滋味可不好受。”

“是啊,教士可要渾身溼透了。”另外一個接着說,隨後,他們哈哈大笑。

當泰斯沒太聽明白這個玩笑,但他的頭髮還是豎了起來。

“好了,我們到了!”第一個人說。

“再走遠一點,再遠一點,”另一個說,“你知道,上次那個丟在半山腰上,在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第二天典獄長罵我們是廢物。”

他們又往上走了四五步,接着,當泰斯覺得他們抓住他的頭和腳,用力搖着。

“一!”掘墓人一起喊道。

“二!”

“三!”

當泰斯感到自己真的被高高地拋向天空,接着又像一隻受傷的鳥似的憑空而下,始終以令人恐怖的速度下落,他的心嚇得都快僵了。儘管腳下捆着重負,墜着他飛速地向下降落,但他還是覺得降落的時間漫長得像過了一百年。終於,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他像箭一般落進冰冷的水裡,他不禁驚叫一聲,但喊聲立刻被海水淹沒了。

當泰斯被拋進海里,腳上捆着一個三十六磅重的大鐵球,把他墜向海底。

原來,大海就是伊夫堡的公墓。

第二十一章 蒂布朗島

當泰斯頭暈目眩,幾乎要窒息了,但頭腦還很清醒,還知道屏住呼吸。如同前面所說,他右手拿着一把打開的刀子,以備各種需要,這時,他迅速劃破口袋,伸出手臂,鑽出麻袋,但是,儘管他奮力掙扎,仍然被鐵球墜着。於是,他蜷起身子,尋找捆住雙腳的繩子,然後,用盡平生之力,就在自己快要昏過去的一剎那把它割斷。接着,雙腳用力一蹬,便自由自在地浮到水面,那隻鐵球帶着差點成了他的裹屍布的粗麻袋,沉入深不可測的海底。

當泰斯只吸了一口氣,隨即再次潛入水中,因爲他首先應當避免的,是被別人發現。

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時,已經游出離剛纔落水的地方五十多步遠了。他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片佈滿暴風雨前兆的漆黑天空。低空中,狂風捲着浮雲迅速掠過,時而露出一點閃着星光的藍天。他面前是一片黑魆魆的怒吼的海面,暴風雨就要來臨,大海開始涌動翻滾,他身後聳立着一個可怕的幽靈般的龐大無比的花崗岩礁石,顏色比大海和天空還要黑,那黑魆魆的巖頂頗似一隻伸出的手臂,像要抓住它的獵物似的。在那塊最高的石頭上,一盞風燈照出了兩個人影。

這兩個人影好像在不安地俯身看着大海,這兩個古怪的掘墓人大概聽見了他在墜落時發出的叫喊聲。於是,當泰斯又潛了下去,在淺水與深水之間遊了很長一段。過去,他經常潛水,每每在法羅灣招引衆多的觀衆爲他喝彩,那些人總是稱他爲“馬賽最優秀的弄潮兒”。

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時,風燈已經不見了。

現在需要判斷方向。在伊夫堡周圍所有的島嶼中,拉託諾島和波梅格島是距離最近的,但是,拉託諾島和波梅格島都有人居住,小島多姆亦如此,所以,最安全的就算是蒂布朗島和勒梅爾島了,蒂布朗島和勒梅爾島都距伊夫堡一里來路。當泰斯當然想去其中一個小島,可是,夜幕愈來愈陰沉,如何才能找到這兩座島呢?

這時,他看到普拉尼埃燈塔像星星一樣在閃動。

如果一直朝這座燈塔遊,那麼蒂布朗島就該位於偏左一點的位置,如果稍微向左邊偏一點遊,那就應當能在這條線上找到這座島。

不過,我們前面說過,這座島距伊夫堡至少有一里路遠。

以前在監獄裡,法里亞看到年輕人沮喪懶惰時,總是這樣對他說:“當泰斯,不能讓自己這樣無精打采,否則,您將來逃跑時就會沒力氣,會因此而淹死的。”

在沉重苦澀的海浪下,這句話又在當泰斯耳邊迴響。他急忙浮出水面,衝破海浪,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喪失了體力,他高興地發現,長期被迫停止活動絲毫沒能減弱他的強壯與靈活,感到自己仍然是大海的主人,他從孩提時代起就在大海里嬉戲。

而且,那迅疾追逐而來的恐懼也使當泰斯力量倍增。他不時浮在波峰,側耳細聽,想聽聽是否有嘈雜聲傳來,而且,每當他漂到浪尖,也都試圖穿過沉沉夜幕,飛快地朝地平線掃上一眼。他覺得那一層高過一層的海浪像是在追趕他的小船,於是,他更加用力遊着,這無疑使他遊得更遠,這種不停地遊動很快就耗盡了他的體力。但他依然奮力遊着,那座可怕的城堡漸漸融於夜霧之中,他已看不清它了,但始終感到它的存在。

一個小時過去了,在這一個小時裡,當泰斯全身都洋溢着自由的喜悅,連續朝既定方向破浪前進。

“哦,”他心裡想道,“我遊了快到一個小時了,但由於逆風,我遊的速度一定比平時慢四分之一。儘管如此,只要方向沒錯,我現在應當離蒂布朗島不遠了……可是,萬一方向錯了呢?”

他打了個寒戰。他想遊一陣仰泳休息一下;但是,海浪越來越大,他很快就明白,根本不能指望依靠這種辦法來緩一口氣。

“好吧!”他說,“那我就一直游到底,直到兩臂發軟,渾身抽筋,沉到海底!”

於是,他使出最後的力氣和衝勁,遊了起來。

突然,他發現那本來就昏暗的天空變得更加陰沉,一塊又厚、又重、又濃的烏雲向他壓來。與此同時,他感到膝蓋一陣劇痛,他那敏捷得驚人的想象力告訴他,這是被一顆子彈擊中了,馬上就會聽見開槍的聲音。但是,沒有傳來子彈的爆破聲。當泰斯伸出手,感到前面有障礙,就收回另外一條腿,結果碰到地面。這時他纔看清那個剛纔以爲是烏雲的東西。

在他前方二十步遠的地方,聳立着一塊形狀怪異、碩大無朋的岩礁,彷彿一隻龐大的火爐,在燒得最熱的時候突然凝固了:這就是蒂布朗島。

當泰斯站起來,朝前走了幾步,衷心感謝上帝,而後在凹凸不平的花崗岩上躺了下來,此刻,他覺得這尖利的岩石比世界上最柔軟的牀都要柔軟舒適。

儘管狂風大作,並且已經開始下雨,但他已經疲憊不堪,就像軀體已經僵硬但靈魂仍然懷着對莫大幸福的嚮往而躑躅不前的人一樣,進入了甜蜜的夢鄉。

過了一個小時,一聲炸雷把當泰斯驚醒。這其間,暴雨傾盆,狂風呼嘯,一道道閃電如同火蛇似的從天而降,照亮了那像翻騰的茫茫石海般的洶涌的海浪和波瀾壯闊的雲濤。

當泰斯用他那水手的眼睛一望,就知道自己沒搞錯,他已經在兩個小島中的第一個島登陸,這確實是蒂布朗島。他知道這是個光禿禿的小島,寸草不生,無遮無攔。等風暴一停,他就再跳進大海,游到勒梅爾島,那也是一座荒島,但比這一個大,因此更宜於生存。

一塊向外懸突的岩石爲當泰斯提供了暫時的避雨之處,他躲到下面,幾乎就在這時,暴風雨變得更加瘋狂了。

埃德蒙感到頭上的岩石在抖動。洶涌的波浪猛烈地拍打着這座巨大的金字塔的底部,浪花一直濺到他身上。他雖然置身於安全之所,但仍然處在隆隆驚雷和閃閃電光之中,感到頭暈目眩。他覺得小島在他腳下顫動,像一艘拋錨的船,隨時都會折斷纜繩,把他拋進巨大的旋渦之中。

他這纔想起自己已經二十四個小時沒有吃東西了,又餓又渴。當泰斯伸出手和頭,在一塊岩石凹縫裡喝着雨水。

當他直起身時,一道閃電彷彿劃破夜空,直到露出上帝那金光燦燦的寶座,把天地照亮。藉着閃電的亮光,當泰斯看到,離他四分之一里遠的地方,在勒梅爾島和克魯瓦西耶角之間,一艘小魚船被颶風和海浪卷着,像個幽靈似的從一個浪尖滾入波谷;一秒鐘之後,那幽靈又出現在另一個浪尖上,以驚人的速度向他靠近。當泰斯想呼喊,想尋找一塊破布拿在手裡搖動,好讓他們明白自己處境險惡,其實他們已經看得很清楚。在一道閃電的照耀下,年輕人看到四個人緊緊地抓住桅杆和纜繩,第五個人站在斷裂的舵前。他看見的這些人也一定看見了他,因爲他聽見了被咆哮的狂風傳過來絕望的喊叫聲。桅杆頂上,一張撕成破片的帆扭曲得像根蘆葦似的,在颶風中頻頻噼啪作響。突然,把帆系在桅杆上的最後幾根繩索被折斷,帆被風颳走了,在陰沉沉的天幕上飄着,宛若在烏雲下飛翔的碩大的白色海鳥。

與此同時,傳來一聲可怕的斷裂聲,當泰斯聽到絕望的呼叫。他像一隻獅身人面怪獸似的抓住那塊岩石,朝深淵看着,又一道閃電使他看見那艘斷裂的小船的殘碎船板上,有幾張絕望的臉,把手臂伸向天空。

接着,一切又都被黑暗吞沒,那可怕的場面只持續了一個閃電的瞬間。

當泰斯冒着滾下海去的危險,衝到光滑的陡坡上,探視着,傾聽着,但他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見。沒有了喊聲,也沒有了人的奮力掙扎,只有上帝的偉大傑作暴風雨還在卷着狂飆,翻着海浪,轟轟烈烈地繼續着。

風漸漸小了,天空中,那一片片被暴風雨洗滌後褪了色的灰雲向西飄去,露出藍色的夜空,上面綴着格外明亮的星星。很快地,一條長長的紅色光帶出現在東方那藍黑色的海平線上。海浪翻滾,一道亮光霍然閃過浪尖,把白色的浪花變成一條條金色的絲線。

天亮了。

當泰斯一動不動,默默地凝視着這幅雄偉壯麗的景色,彷彿第一次看見似的。的確,自從他被關進伊夫堡以後,他已經把這種場面淡忘了。他朝城堡方向轉過身,向那邊的陸地和大海探詢地環視了片刻。那個陰沉沉的建築物高高地聳立在海浪之中,充滿了那種靜止不動的物體特有的威嚴,彷彿在監視和統領着一切。

這時,大約是清晨五點鐘,海面愈來愈平靜。

“再過兩三個小時,”埃德蒙心想,“獄卒就要進入我的房間,他會發現我那可憐的朋友的屍體,認出他來,徒勞地到處找我,然後報警。於是,他們會發現洞口、地道接着,就詢問那幾個把我扔到海里去的人,他們一定聽到了我的呼喊。很快,裝滿士兵的船就會去追趕可憐的逃犯,知道他不可能逃得很遠。炮聲會向整個沿海地區發出警報,不準收留一個赤身**、飢腸轆轆的流浪漢。馬賽的探子和警察也會收到警報,在沿海仔細搜索,而伊夫堡的典獄長會派人在海上搜尋。這樣一來,我該怎麼辦呢?我又餓又冷,爲了游泳方便,還把那把礙事的救命刀子扔了;我會被第一個碰到我的農夫出賣,把我交出去換二十法郎的賞錢;我已經筋疲力盡,腦袋空空,沒有了毅力。啊!上帝!您看到我受盡苦難,爲我做點我力不能及的事吧。”

埃德蒙是在體力消耗已盡、大腦一片空虛時,焦慮不安地轉向伊夫堡,在一種說譫語的狀態中,發出這番熱烈的祈求。就在這時,他突然看見,在波梅格島方向的海平線上,出現了一艘張着三角帆的小船,猶如一隻海鷗擦着海浪飛翔,只有水手的眼睛才能認出這是一艘熱那亞單桅三角帆船,在半明半暗的海邊行駛。船是從馬賽起程,剛剛駛入大海,正用它那尖尖的船頭劃破水花飛濺的波浪,爲圓鼓鼓的船身開闢航道。

“啊!”當泰斯大聲說道,“假如我不怕受到詢問,不怕被認出是個逃犯並被押回馬賽,我不用半個小時就能追上這艘船!怎麼辦呢?怎麼說呢?編個什麼瞎話騙過他們呢?這些人都是走私販子,跟海盜差不多。他們打着臨海航行的幌子,實際上在沿海進行搶劫,他們寧肯出賣我,也不會做一件得不到報酬的善事。

“還是等一等吧。

“可是,等待已經是不可能了。我餓得要死,再過幾個小時,我身上僅有的一點力氣也會消耗盡的;再說,獄卒送飯的時間快到了,現在還沒發出警報,或許他們什麼都不會懷疑,我可以裝成昨晚遇難的那艘小船上的一個水手;這個故事不無可信之處,沒人會來戳穿我,他們全都淹死了。就這麼定了。”

當泰斯一邊這麼說着,一邊把目光轉向小船昨夜沉沒的地方,不禁嚇得一激靈。在一塊岩石的尖頂上,掛着一個遇難水手的弗裡吉亞帽子,旁邊漂着船體機身的殘片,海浪把這些軟弱無力的碎片推來推去,碰撞着小島的邊緣,就像抽打一羣軟弱無力的公羊似的。

就在這一剎那,當泰斯的決心已定。他跳進海里,向帽子游去,把它戴到頭上,抓住一塊船板,朝那艘船行駛的方向橫切着游過去。

“現在,我得救了。”他喃喃自語。

這個信念給他增添了力量。很快,他就又看到那艘船,它正頂着風,在伊夫堡和普拉尼埃塔之間行駛。當泰斯不禁擔心起來,怕小船不是沿着海岸線行駛,而是駛向大海,比如說是駛向科西嘉島或者撒丁島,不過,游泳者很快就從它那行駛的方式上,判斷出它像是去意大利的船那樣,想從雅羅斯島和卡拉薩雷涅島之間穿過去。

這時,船與游泳者不知不覺地愈來愈近,有一次,船向前一衝,離當泰斯甚至不到四分之一里遠。於是,他游上浪峰,搖着帽子求救,但船上的人誰也沒看見他,船又調整了方向,朝前衝去。當泰斯想呼叫,但他目測了一下距離,明白他的聲音會被海風和波濤吞沒,根本傳不到船上。

這時,他才慶幸自己想到躺在一塊船板上。他身體這麼弱,在海上可能根本堅持不到靠近小船,而且,如果小船沒看見他就開過去——這是非常可能的——那他肯定也沒力氣重新回到岸上。

儘管當泰斯對小船的航線很有把握,但仍然懷着焦慮不安的心情看着它,直到發現它那船頭稍稍一轉,又朝他駛來。於是,他又迎着它游過去,但還沒等他們相遇,船又一次調整了航向。當泰斯立刻用盡全身的氣力,幾乎站立在水面上,搖着帽子,像遇難的水手那樣,發出萬分悽慘的呼叫,那聲音就像大海里的精靈的呻吟。

這一次,人們看見他了,也聽到了他的喊聲。小船中斷原來的航向,朝他這邊轉過來,與此同時,他看見船上的人開始準備把一隻小艇放到海里。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登上小艇,搖着雙槳,向他靠近。這時,當泰斯認爲破船板已經沒有用處了,就從上面滑到水裡,用力遊了起來,以便縮短與前來救自己的人的距離。

然而,游泳者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力量,他早已經筋疲力盡,這時,他才感到那塊一動不動地漂在離他百步遠水面上的船板多麼有用。他的兩臂開始變得僵硬,雙腿也失去了彈性,動作也變得生硬而不連貫,胸口起伏,喘不過氣來。他狂叫一聲,兩個划槳者加快了速度,其中一個用意大利語對他喊道:“堅持住!”

他剛聽到這聲鼓勵,一個大浪就把他擊倒,水花將他埋住,他幾乎再也沒有氣力游上來了。他再次露出水面,像個快要溺死的人那樣絕望地亂踢亂蹬,又發出第三聲喊叫,接着,感到自己沉下海去,彷彿腳上還墜着那個致命的鐵球。水淹沒了他的頭,透過海水,他看見佈滿烏雲的鉛灰色天空。

他用盡了最大力氣浮出水面,這時,他感到有人抓住他的頭髮,然後,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他暈過去了。

當泰斯睜開眼睛時,已經躺在船的甲板上,船還在繼續航行。他第一眼想看的,是船在朝哪個方向行進,他發現它離伊夫堡越來越遠了。當泰斯實在太疲憊了,以至於他發出的歡叫竟像一聲痛苦的呻吟。

如同前面所說,他躺在甲板上,一個水手正用毛線被子爲他摩擦四肢;另外一個,他認出是那個對他喊“堅持住”的人,把一個酒瓶塞進他的嘴裡;第三個人是個老水手,是船上的舵手和船長,帶着那種躲過了昨日的災難,但難保明日安危的人所常有的同情心看着他。

酒瓶裡的幾滴朗姆酒使年輕人那衰弱的心臟又恢復了活力,與此同時,另一個水手跪在他面前,繼續用毛線被子揉搓他的四肢,使它們漸漸恢復了彈性。

“您是誰?”船長用蹩腳的法語問道。

“我是個馬耳他水手,”當泰斯用蹩腳的意大利語回答,“我們的船從錫拉庫薩來,船上裝着酒和穀物。昨晚我們在莫爾吉翁岬遇上暴風雨,船撞在前面那些你們看到的礁石上,被撞得粉碎。”

“您是從哪裡來的呢?”

“我幸好抓住了一塊岩石,我就是從那裡游過來的。我們那位可憐的船長在那塊石頭上碰得腦漿迸裂,另外三個夥伴也淹死了。我想我是唯一的倖存者。我看見了你們的船,我怕被困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就撿了一塊我們船上的破船板,冒險朝你們游過來。謝謝你們救了我的命,”當泰斯接着說,“要不是您的一個水手抓住我的頭髮,我就完了。”

“那是我,”一個表情直爽開朗、兩頰留着長長黑鬚的水手說道,“我抓的正是時候,您當時正往下沉呢。”

“是的,”當泰斯說着,向他伸出手,“是的,我的朋友,我再次向您表示感謝。”

“說真的!”水手又說,“我當時還真有點猶豫,您那六寸長的鬍子和一尺多長的頭髮,讓人看上去不像好人,倒更像強盜。”

當泰斯這纔想起,自從他被關進伊夫堡以後,就再沒有理過發,沒刮過鬍子。

“是啊,”他說,“那是我有一次遇難時,向格羅塔聖母許的願:十年不剃頭,不刮臉。今天,我的許願正好到期,我卻差一點在這個週年的日子淹死。”

“現在,我們該把您怎麼辦呢?”船長問。

“唉!”當泰斯回答,“您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坐的那隻小船已經沉了,船長也死了;正如你們看到的那樣,我也差點遭到同樣的命運,而且赤身**。幸好我是個不錯的水手,你們先在哪個港口靠岸,就把我留在哪裡吧,我總能在一個商船上找到活兒乾的。”

“您對地中海很熟嗎?”

“我從小就在地中海上航行。”

“您知道哪些港口最好嗎?”

“沒有哪個港口不好,哪怕是最差的港口,我也能閉着眼睛出出進進。”

“這太好了!您說,老闆,”那個對當泰斯喊“堅持住”的水手說道,“如果這個夥伴說的是真話,幹嗎不留他在我們船上呢?”

“是啊,如果他說的是真話,”船長面帶疑慮說道,“不過,看他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他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了。”

“我能做到的遠遠超過我所說的。”當泰斯說。

“哦!哦!”船長笑着說,“那咱們就走着瞧吧。”

“那就請便吧。”當泰斯站起身來說道,“你們現在去哪裡?”

“去裡窩那。”

“是這樣!你們與其這樣逆風行駛,浪費寶貴時間,何不乾脆儘可能貼着風開呢?”

“因爲那樣一來,我們就會撞到裡翁島上去。”

“你們會從離它二十的地方開過去。”

“那您就來掌舵吧,”船長說,“也讓我們看看您到底有多大本事。”

年輕人坐到舵前,輕輕按了一下,發現這隻船還好用,雖然說不上是第一流的好船,但駕駛起來還算得心應手。

“轉動桁索和帆角索!”他說。船上的四個水手立刻各就各位,船長看着他們忙着。

“拉繩索!”當泰斯又說。水手們相當準確地執行着命令。

“現在,把繩索拴好!”這道命令也同前兩道命令一樣得到執行。這時,小船不再戧風行駛,而是朝着裡翁島駛去,正如當泰斯預言的那樣,船的右舷在距島二十遠的地方開過去了。

“好極了!”船長說。

“好極了!”船員們也隨着喊道。

於是,大家都讚歎地看着這個人,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智慧,身體也變得強健有力,這些都是他們始料不及的。

“你們看,”當泰斯離開舵,說道,“我至少在這次航行中能對你們有點用吧。要是你們到裡窩那以後不想要我了,就把我留在那裡。我一拿到工錢就還你們的伙食費和借給我的衣服錢。”

“好吧,好吧,”老闆說,“只要您的要求合理,我們可以商量。”

“人跟人都一樣,”當泰斯說,“您給這些夥伴多少錢,就給我多少吧。”

“這不公平,”把當泰斯從海里救出來的那個水手說,“因爲您比我們懂得多。”

“你跟着摻和什麼?這事跟你有什麼關係,雅科波?”老闆說,“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提出要多少工錢。”

“這倒是,”雅科波說,“我只不過說了自己的看法而已。”

“那好吧!如果你有替換的衣服,最好借給這個小夥子一條褲子和一件外衣,他還光着身子呢。”

“我沒有外衣,”雅科波說,“不過,我有一件襯衫和一條褲子。”

“這就足夠了,”當泰斯說,“謝謝你,朋友。”

雅科波鑽進艙裡,過了一會兒,手裡拿着兩件衣服出來了。當泰斯懷着無比喜悅的心情把它們穿到身上。

“現在,您還需要別的東西嗎?”老闆問。

“給我一塊麪包,再來點剛纔嘗過的那種香醇的朗姆酒,因爲,我有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確實,都快四十八個小時了。

有人給他拿來一塊麪包,雅科波把酒瓶遞給他。

“左轉舵!”船長對舵手喊道。

當泰斯把酒瓶送到嘴邊,順便朝左邊瞥了一眼,可酒瓶舉到一半就停下了。

“瞧!”老闆問,“伊夫堡出什麼事了?”

果然,伊夫堡南端棱堡的雉堞上冒出一團白煙,吸引了當泰斯的注意。過了一秒鐘,遠遠傳來一聲炮響,一直傳到小船上。

水手們擡起頭,面面相覷。

“這是什麼意思?”船長問。

“昨天夜裡大概有犯人越獄了,這是在放炮警告。”船長朝年輕人看了一眼,後者說完這句話,就把酒瓶塞進嘴裡。他看到年輕人那麼鎮定自若,有滋有味地喝着酒,即使他有一絲疑慮,那麼這個念頭也只是在腦中稍縱即逝,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朗姆酒可真有勁兒。”當泰斯說着,用襯衫袖子擦着前額流下的汗水。

“不管怎麼說,”老闆看着他,自言自語,“如果是他,那就更好了,因爲我得到一個真正的漢子。”

當泰斯藉口自己累了,就坐到舵旁。舵手看到有人替他,心裡很高興,就用目光請示船長,船長向他點點頭,示意他可以把舵交給他的新夥伴。

當泰斯坐到舵前,就可以把目光盯住馬賽方向。

“今天是幾號啊?”當泰斯問雅科波,後者在看不到伊夫堡以後,就坐到當泰斯身邊。

“二月二十八號。”他回答。

“哪一年啊?”當泰斯又問。

“怎麼,哪一年!您問的是哪一年?”

“是的,”年輕人又說,“我問您是哪一年?”

“您連今年是哪一年都忘了?”

“有什麼法子呢!昨天夜裡我已經山窮水盡了,”當泰斯笑着說,“我都差點傻了,到現在記憶還是一片模糊。我問您,現在是哪一年的二月二十八號?”

“一八二九年。”雅科波說。

當泰斯被囚禁了整整十四年。他十九歲進的伊夫堡,出來時已經三十三歲了。他嘴邊掠過一絲痛苦的微笑。他在想,這些年裡,梅爾塞黛絲一定以爲他死了,她到底怎麼樣了呢?

接着,他想到那三個讓他度過如此漫長、如此殘酷的囚禁生活的人,眼睛裡閃過一道仇恨的怒火。他又重複了在獄中發下的向當格拉爾、費爾南和維爾弗爾報仇雪恨的誓言。

現在,這個誓言不再是一種嚇唬人的空話了,因爲,此刻,即使地中海上最快的帆船也無法追上這艘揚帆破浪、向裡窩那疾駛的小船了。

第二十二章 走私販子

當泰斯在船上還沒過一天,就明白自己是在跟什麼人打交道了。“少女阿梅麗”號——這就是這艘單桅三角帆船的名字——那位可敬的船長從沒上過法里亞教士的學校,卻能說地中海這個大湖周圍使用的所有語言,從阿拉伯語到普羅旺斯語,這就使他可以不用那些通常都是些讓人討厭和喜歡泄露別人機密的翻譯,自如地與別人交流,包括在海上遇到的輪船、沿海岸航行的小船上的水手,還有那些沒有姓名、沒有祖國、表面上看不出身份的人,他們常常待在海港附近碼頭的石板上,生活來源神秘而隱匿,讓人覺得好像直接來自上帝,因爲,他們看上去沒有任何明顯的生活能力。諸位一定猜到,當泰斯登上了一條走私船。

因此,船長懷着一種戒備心理接受了當泰斯,因爲沿海的所有海關官員都認識他,而他與這些先生之間總是爾虞我詐,所以,一開始他還以爲當泰斯是鹽稅局派來臥底的,用這種巧妙的方法來刺探他們的行業機密。但是,當泰斯駕船貼島而過,經受了考驗,終於使他完全相信當泰斯了。但是後來,他看到伊夫堡上空飄起的那如同羽毛般的輕煙,又聽到遠處傳來的炮聲時,他頭腦裡曾閃過一個念頭,覺得自己船上接待的是一位出入都要用禮炮迎送的國王似的人物。不過,這種想法已經不太讓他擔憂了,因爲這總比來的是個海關探子要好。而且,當他看到這個新僱傭的人如此泰然自若,這第二種假設也跟第一種一樣頓時煙消雲散了。

這樣一來,埃德蒙就有了一個優勢:他知道老闆是什麼人,而老闆卻不知道他的底細。不論這個老水手和他的夥伴從哪個角度試探,他都能對答如流,從而守口如瓶。他對那不勒斯和馬耳他也像對馬賽一樣熟悉,說起來頭頭是道,而且記憶猶新,因此,他堅持最初的說法,絕不改口。所以,倒是那個頗爲精明的熱那亞人受了埃德蒙的騙,因爲,埃德蒙說話和氣,航海經驗豐富,特別是他的掩飾本領極爲高明,這些都大大幫了他的忙。

或許還因爲那個熱那亞人也同所有的聰明人一樣,只知道自己應當知道的事,只相信自己應當相信的事。他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抵達裡窩那的。

當泰斯還要經受一個新的考驗,就是他已經十四年沒見過自己的模樣了,不知道是否還能認出自己。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年輕人的樣子,而他將要看到的,是一個成年男子。在他的夥伴看來,他許的願已經實現,他先前曾多次在裡窩那上岸,認得費爾迪南街的一個理髮師,於是,他到那裡刮鬍子、理髮。

理髮師驚訝地看着這個長髮,滿臉又黑又濃的大鬍子的人,覺得他很像提香畫裡的某一個美男子。在那個時代,留長髮、蓄長鬚尚不時髦,倘若是在今天,理髮師看到一個人有這麼優越的外貌特徵居然會欣然捨棄,一定會感到奇怪。

裡窩那的理髮師沒有多廢話,立刻幹起活來。理完髮後,埃德蒙感到下巴完全刮光,頭髮也剪到正常的長度,便要來一面鏡子,照了起來。

如前面所說,如今他已經三十三歲了,這十四年的鐵窗生活,可以說使他發生了很大的氣質性的變化。

當泰斯是帶着一張幸福青年的歡樂笑臉進入伊夫堡的,對他來說,生活的起步是順利的,而未來自然是過去的延續,如今,這一切都改變了。

他那橢圓形的臉如今已經變長;那含笑的嘴巴如今刻上剛毅和堅定的線條;兩條彎眉上方多了一道沉思的皺紋;眼神中充滿了深深的憂傷,時時閃出憤世嫉俗、疾惡如仇的目光;他的皮膚因長期不見天日、不見陽光而顯得蒼白,配上一頭烏髮,使他的臉上呈現出北歐男子那種充滿貴族氣質的英俊;而且,他所掌握的高深學識爲他的臉罩上一道安詳智慧的光環;此外,他那修長高大的身材,因多年來積聚的體力而變得粗壯強健。

一個渾圓矯健、肌肉發達的結實體魄,取代了當初那個清瘦修長的身材;祈禱、哭泣和詛咒使他的聲音變得時而溫和,時而粗聲粗氣,甚至有些嘶啞。此外,由於長期在半明半暗和黑暗之中生活,他的眼睛練出了能在夜間辨清事物的本領,就像鬣狗和狼的眼睛那樣。

埃德蒙看到自己的模樣以後微微一笑,即使他最好的朋友——倘若他在世上還有朋友,也不可能認出他來。連他自己都認不出自己了。

“少女阿梅麗”號的老闆非常想把一個像埃德蒙這樣能幹的人留在自己的手下,所以,就主動爲他預支了工資,埃德蒙接受了。理髮師剛剛在他身上完成了改變形象的第一步,他走出理髮店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入一家商店,買一套水手服。衆所周知,這套衣服很簡單,就是一條白褲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頂弗吉尼亞式帽子。

他就是穿着這身衣服回到“少女阿梅麗”號船長面前的,他把雅科波借給他的襯衫和褲子還了,又不得不再次向老闆重複了自己編的故事。老闆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穿戴整齊、風度翩翩的水手,就是自己救起的那個長着濃密蓬亂的大鬍子,頭髮上粘滿海藻,赤身**,奄奄一息,渾身溼漉漉地躺在甲板上的人。

一看見當泰斯這副英俊的模樣,老闆又提出僱用他的建議,可當泰斯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只答應爲他幹三個月。

而且,“少女阿梅麗”號上的船員不得清閒,老闆慣於抓緊時間,把他們指揮得團團轉。船剛剛在裡窩那停了一個星期,那寬大的船體就裝滿了花布、禁運的棉花、英國火藥和專賣局忘了蓋印的菸草。他們的目的是把這些貨物從自由港裡窩那運出,運到科西嘉沿岸,那裡的投機商再把它們弄進法國。

他們出發了。埃德蒙又一次在這片蔚藍色的大海上航行,那是他青年時代生活的天地,在獄中,他常常夢見它。他們把戈爾戈納島拋在後面,又把皮亞諾扎島甩在左邊,朝着保利和拿破崙的故鄉前進。

第二天,老闆又習慣地起早來到甲板上,看到當泰斯趴在船舷上,用奇特的目光望着一堆被朝陽染成玫瑰紅色的花崗岩礁石,那就是基督山島。

“少女阿梅麗”號的右舷在離這個島四分之三裡遠的地方駛過,繼續朝科西嘉島前進。這個島的名字在當泰斯聽來是如此響亮,他從它旁邊駛過,心想,他只要跳進海里,用不了半個小時就能登上這片樂土。可是,他手裡既沒有挖寶的工具,也沒有保衛它的武器,到那裡去做什麼呢?再說,那些水手會怎麼說呢?老闆又會怎麼想呢?他必須等待。

幸好當泰斯善於等待。他用了十四年之久等待自由,如今他自由了,完全可以再用上一年半載等待他的財寶。倘若當初有人提出只給他自由,沒有財富,他不是也會欣然接受嗎?再說,這個寶藏不也完全是憑空想象出來的嗎?它產生於可憐的法里亞教士那生病的頭腦,不是也會隨着他的消亡而一起消亡了嗎?

不過,斯帕達紅衣主教的那封信確實詳盡得出奇。於是,當泰斯又在心裡把這封信從頭到尾背了一遍,一個字也沒忘。

天近黃昏,埃德蒙看着小島漸次被西下的夕陽染成各種色調,最後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但對他不然,憑那在獄中練就的善於在黑暗中窺視的本領,無疑還能望見它,因此他在甲板上一直待到最後。

第二天早晨他們醒來時,船已經到了阿萊里亞附近。船一整天都在戧風航行,到了晚上,岸上燈火通明。船上的人看到這些燈火,知道大概可以上岸,因爲船的斜桁上掛起了信號燈,而不是信號旗。他們向岸邊靠近,到了槍彈的射程之內。

當泰斯注意到,大概是爲了應付這種緊急時刻,“少女阿梅麗”號船長在向海岸靠近時,在支柱上架起兩門輕型小炮,頗似城牆上用的長槍,雖然聲響不大,但足以把四磅重的炮彈打出千步之外。

不過,這天晚上,這種防範措施純屬多餘,一切都是在靜悄悄的、彬彬有禮的氣氛中進行的。四隻小艇輕輕地靠近帆船,帆船無疑是爲了做出對等反應,也把自己的小艇放入海中。這五隻小艇穿梭往來,到凌晨兩點,所有的貨物都從“少女阿梅麗”號運到岸上。

“少女阿梅麗”號船長是個辦事井井有條的人,當天夜裡就把紅利分完,每人得到一百托斯卡納利弗爾,約合我們的八十法郎。

但這次航行並沒有結束,船又掉頭朝撒丁島開去,他們要到那裡把剛剛卸空的船再裝滿貨物。這第二次活動也同前一次一樣順利,“少女阿梅麗”號真是吉星高照。

新裝船的貨物運往呂克公國,上面裝的幾乎全是哈瓦那雪茄、赫雷斯白葡萄酒和馬拉加葡萄酒。在那裡,他們與“少女阿梅麗”號的死敵鹽稅局發生了衝突。一名海關人員被打死,兩個水手被打傷。當泰斯是受傷的兩個水手之一,一顆子彈從他的左肩穿過。

當泰斯對這次衝突幾乎感到慶幸,對自己的受傷也感到高興,因爲,這些嚴酷的事實像老師一樣教會他怎樣看待危險,如何承受痛苦。他是用微笑看待危險的,就像希臘哲人那樣,在子彈擊中自己時這樣說道:“疼痛,你並非壞事。”

此外,他眼看着那個海關人員受了致命的傷,但不知是因爲衝突使他熱血沸騰呢,還是他的人類感情已經冷漠,總之,這種情景對他影響甚微。當泰斯已經走上了他要走的道路,並且朝着既定目標前進,他的心正在胸膛裡慢慢變硬。

但是,雅科波見他倒下,還以爲他死了,就急忙跑過來,將他扶起來。把他扶起來以後,又懷着夥伴的情誼對他進行了細心照料。

看來,這個世界既不像龐格洛斯大夫想得那麼好,也不像當泰斯想得那麼壞,因爲,雅科波除了能從他那裡得到他那份紅利之外,不會得到任何別的好處,卻對他的受傷感到如此難過。

如我們所說,幸好當泰斯只是受了一點輕傷,多虧服用了撒丁島的老太太們賣給走私販子那些不知何年何月從何地採來的草藥,傷口很快就痊癒了。這時,埃德蒙想考驗一下雅科波,提出把自己那份紅利送給他,作爲他對自己細心照料的回報,但是,雅科波很生氣地拒絕了。

雅科波從看見埃德蒙那一刻起,就對他表示出一種友好的誠摯,埃德蒙也就對雅科波產生了一定的好感。不過,雅科波沒有更高的要求,他本能地感到埃德蒙身上有一種優於他本人所處地位的東西,埃德蒙向別人隱瞞了這種優越之處。這位正直的水手對埃德蒙給予他的這點小小的表示已經心滿意足了。

因此,在那些漫長的白日裡,當帆船藉着風力,只需舵手就可以順利行駛時,埃德蒙就拿着一張航海圖,爲雅科波當起老師,就像當年可憐的法里亞教士當他的老師一樣。他給雅科波指出海岸位置,講解羅盤的各種變化,教他讀我們頭上被稱爲“天空”的那本翻開的大書,上帝用鑽石做筆墨,在藍天上寫出了這本書。

當雅科波這樣問他時:“把這麼多知識傳授給一個像我這樣的可憐的水手有什麼用呢?”

埃德蒙就回答道:“誰知道呢,說不定有一天你會成爲船長,你的老鄉波拿巴不就當上皇帝了嗎!”

我們忘了告訴諸位,雅科波也是科西嘉人。

就在這樣一次接一次的航行中,兩個半月過去了。埃德蒙當年是個勇敢的海員,如今又成了一個沿海航行的能手。他認識了沿海所有的走私販子,學會了這些一半是海盜的人互相聯絡的各種秘密的暗號。

他從自己的基督山島旁邊來回過了很多次,但還沒找到一次登陸機會。因此,他做出一個決定。那就是,一旦他跟“少女阿梅麗”號老闆的合同期滿,他就立刻租一隻小船(當泰斯有這個能力,因爲他在多次航行中,已經攢了一百來塊皮阿斯特),找個藉口,去基督山島。

到了那裡,他就可以隨意尋找了。不,他還不能隨意尋找,因爲,他肯定要受到送他去的那些人的窺探。可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總得冒點險。監獄生活使埃德蒙變得十分謹慎,他真希望能不冒任何風險。

儘管他想象力極爲豐富,但他絞盡腦汁,仍然沒想出別的辦法,只能讓別人把他送到這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小島上去。

當泰斯正在舉棋不定時,那位把他視爲心腹、一心想把他留在身邊的船老闆,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帶到奧利奧街的一家小酒店,那裡是裡窩那的走私販子經常聚會的地方。

沿海一帶的交易通常都在那裡進行,當泰斯來這個海運交易所已經兩三次了;看着這些來自方圓兩千來海里的沿海地區膽大包天的海盜,當泰斯想,假如一個人能讓這些能聚能散的網絡聽自己的指揮,他將會有多大的威力啊。

這一次,事關一筆大交易。有一艘裝滿土耳其地毯、利凡得布匹和開司米的大船,需要找一個能夠進行交易的中立地區,然後,再想辦法把這些貨物傾銷到法國沿海地區。事成之後,將有重賞,每人可以得到五十到六十皮阿斯特。

“少女阿梅麗”號船老闆建議把基督山島作爲卸貨地點,因爲那完全是個荒島,上面既無士兵,又無海關官員,彷彿早在不信神的奧林匹斯時代,那裡就被商人和海盜的保護神墨丘利安置在大海之中了。今天,我們還是把商人和海盜區別開的,雖說界線尚不十分清楚,但是在古代,人們好像把他們歸爲一類。

一聽到基督山這個名字,當泰斯不禁高興得跳了起來。爲掩飾自己的激動,他急忙站起身,在煙霧繚繞的小酒館裡轉了一圈,在那裡,世界上所有的方言都融會於法蘭克話中了。

等他回到兩個對話者身邊時,他們已經決定在基督山卸貨,並於第二天夜裡出發。別人徵求埃德蒙的意見時,他表示這個島具備一切安全條件,並且認爲,大宗買賣需要火速進行。

因此,已經制定的計劃沒有任何更動。人們決定第二天晚上起程,海上沒有大浪,又是順風,大家爭取在第三天傍晚到這個無國籍的小島附近的水域相會。 ωwш.тt kān.C〇

第二十三章 基督山島

命運對有些人格外嚴酷,但久而久之也會有所緩和,因此,意想不到的幸運也會降臨到這些人頭上。當泰斯總算三生有幸,馬上就要通過一個簡單易行的方式,順理成章地達到目的,登上那座小島而不會引起任何懷疑了。

只差一夜他就可以實現這個企盼已久的航行了。

這一夜是當泰斯一生中度過的最惴惴不安的夜晚之一。在這一夜當中,所有的好運和厄運都相繼在他頭腦中出現。他一閉上眼睛,斯帕達紅衣主教那封信上的字就閃現在牆壁上;他剛一入睡,立刻受到荒誕不經的夢的攪擾。他夢見自己走進洞頂墜着鑽石凝成的鐘乳石的巖洞裡,裡面翡翠鋪地,紅寶石鑲嵌四壁,珍珠像地下水那樣,一粒一粒地從上面落下來。

埃德蒙欣喜若狂,驚歎不已,把衣袋裝滿了寶石,然後,他走到亮處,這些寶石又變成了普通的石子。於是,他想重返那些僅僅依稀可見的奇妙的巖洞,那條路卻螺旋似的沒完沒了地迂迴宛轉,洞口變得看不見了。他絞盡腦汁,拼命地回想着那個阿拉伯人阿里巴巴打開寶庫的神奇口訣,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他一度試圖攫取的寶藏消失了,又成了大地守護神的財產。

與夜晚同樣令他浮躁不安的白晝降臨了,不過,它可以讓人用邏輯推理來幫助想象,當泰斯終於讓那些頭腦中飄浮不定的模糊想法明確下來。

天近黃昏,隨着暮色降臨,出發的準備活動開始了。這些準備工作對當泰斯來說倒成了一個掩飾激動不安心情的好辦法。他已經在同伴中慢慢樹立了可以對他們發號施令的威望,彷彿他是這艘船的主人似的,由於他的命令總是明確具體、宜於執行,他的同伴們執行起來不僅迅速,而且心甘情願。

那個老闆也讓他去做,他也承認當泰斯比其他水手,甚至比他自己都更加高明,他覺得這個年輕人是自己天經地義的接班人。他很遺憾自己沒有個女兒,不能用聯姻的辦法把埃德蒙拴住。

到晚上七點鐘時,一切都準備就緒,七點十分,船駛過燈塔,燈塔也恰恰在這個時候點燃。

大海很平靜,海上颳着涼爽的南風;他們在蔚藍色的天空下航行,上帝將他的燈塔一個一個地點燃,其中每一個燈塔都是一個世界。當泰斯宣佈大家都可以去睡覺,由他負責掌舵。只要馬耳他人(大家都這麼稱呼當泰斯)這麼一說就足夠了,每一個人都放心地去睡覺了。

這種情況時有發生,當泰斯從孤獨中來到這個世界,有時又十分嚮往孤獨。況且,當一艘小船在漆黑的夜幕下,在無邊的沉寂中,在天主的注視下,孤帆隻影地在茫茫大海上漂流時,有哪一種孤獨能比這更加浩渺、更富有詩意呢?

這一次,孤獨中充滿了他的遐想,黑夜被他的幻想照亮,寂靜被他的希望劃破。

船老闆醒來時,船正張滿帆,快速行駛,沒有一片帆不被風吹得鼓鼓的,船速達到每小時兩裡半。海平線上,基督山島顯得越來越大了。

埃德蒙把船交給它的主人,也回到自己的吊牀上躺了一會兒。儘管他一夜未眠,仍然難以合上眼睛。兩個小時之後,他又登上甲板,小船正在越過厄爾巴島,此刻,他們位於馬爾其亞納附近,在青翠蔥綠、一馬平川的皮阿諾扎島前面,從這裡可以看到被陽光染紅的基督山的山峰高高地刺向藍藍的天空。

當泰斯命令舵手把舵轉向左舷,以便把皮阿諾扎島甩在右邊。他計算了一下,這樣一來,可以縮短兩到三節的航程。

到傍晚五點鐘左右,整個基督山島一覽無餘,夕陽那格外明亮的光輝把天空照得清澈透明,島上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埃德蒙貪婪地望着這堆岩礁,岩礁漸次被夕陽染成各種顏色,從豔麗的玫瑰紅直到深藍色。這時,沸騰的熱血不時涌上他的臉頰,額頭也變得通紅,一片紫紅色的雲彩在他眼前飄過。即使一個把全部財產作爲賭注的賭徒,在擲色子那一瞬間的心情也不會像處在希望巔峰的埃德蒙那樣焦灼不安。

夜幕降臨了,晚上十時,小船靠岸,“少女阿梅麗”號首先到達約會地點。

當泰斯平時雖然很能剋制自己,但此刻迫不及待了。他第一個跳上岸去,要不是他擔心別人疑心,一定會像布魯圖斯那樣俯身親吻這塊土地。

天已漆黑了。但到十一點時,月亮從大海中央冉冉升起,用銀光把每一個漣漪照亮。隨着月亮不斷升高,月光宛如白色的瀑布,撒在另外一座皮利翁山上那一層層的岩石上。

“少女阿梅麗”號的船員對這座島很熟悉,這裡是他們經常停船的地方。當泰斯呢,他以往每次在地中海航行時,都要經過這裡,但從沒上過岸。

於是,他向雅科波打聽。“我們在哪兒過夜?”他問道。

“當然是在船上。”水手回答。

“在山洞裡過夜不是更好嗎?”

“在哪個山洞?”

“當然是島上的山洞啊。”

“我沒聽說島上有山洞。”雅科波說。

當泰斯的額上冒出冷汗。

“基督山島上沒有山洞?”他又問。

“沒有。”

當泰斯一時間不知所措了。接着,他想到這些山洞可能會在某次變故中被堵死了,說不定斯帕達紅衣主教出於謹慎,把洞口給堵住了。

在這種情況下,最重要的當然是找到這個被堵死的山洞洞口。夜裡尋找顯然白費工夫,於是,當泰斯決定第二天再找。何況,這時從海上半里遠的地方已經發出信號,“少女阿梅麗”號也立即用同樣的信號做了回答,說明裝卸貨物的時間到了。

那艘遲到的船看到這個示意可以平安接頭的信號,立刻像個白色幽靈似的靜悄悄地閃現出來,在離岸一鏈之處拋了錨。緊接着,搬運就開始了。

當泰斯一邊幹活一邊想,假如他把那不停地在耳際和心頭回響的念頭說出一個字,就立刻會在人羣中引起一片歡呼聲。不過,他非但不想泄露這個美好的機密,還生怕自己已經說得太多了,擔心自己這麼不停地走來走去,不停地打聽,仔細地觀察和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可能已經引起別人的疑心了。幸虧,至少這一次,他那異常痛苦的過去在他臉上罩了一層難以磨滅的憂傷,透過這層霧看去,那依稀流露出的喜悅光芒也就旋踵即逝了。

誰都沒有絲毫懷疑。所以,第二天,當泰斯拿起獵槍,帶上子彈和彈藥,表示要去打一隻在岩石之間跳來跳去的野山羊時,大家都以爲,當泰斯要去轉轉,是因爲他喜歡打獵,或者是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只有雅科波想要跟他同去。當泰斯沒敢反對,怕拒絕別人陪同會引起猜疑。不過,剛走出四分之一里左右,他就開槍打死一隻山羊,讓雅科波把羊給夥伴們送去,請他們把肉烤熟,等肉烤好以後,開一槍發個信號,讓他回去吃他那一份,再加上幾個乾果、一瓶蒙特普爾其亞諾酒,這頓飯就齊了。

當泰斯繼續朝前走,不時地回頭張望。走到一個小山頂上,他看到離自己腳下一千尺遠的地方雅科波已經回到夥伴中間,大家正積極準備早餐,多虧當泰斯槍法準確,他們又多了一道大菜。

埃德蒙帶着那種高於常人的溫和而憂傷的微笑,看了他們一會兒。

“再過兩個小時,”他想,“這些人就會帶着五十皮阿斯特重新上路,冒着生命危險,想法再掙五十皮阿斯特,然後,身上揣着六百利弗爾回來,臉上掛着蘇丹的驕傲和闊佬的自信,到某一個城市揮霍一空。今天,希望使我藐視他們的財產,覺得這點錢實在可悲;可是明天,失望或許會使我把這可悲的窮困視爲一種無限的幸福……啊!不,”埃德蒙大聲說道,“不會這樣的,那位知識淵博、從來不會錯的法里亞絕不會在這件事中弄錯。而且,如果還要繼續過這種既悲慘又卑賤的生活,那不如死了好。”

三個月之前一心渴望自由的當泰斯,如今已經不滿足於自由了,又開始嚮往財富。這不是當泰斯的過錯,而是上帝的過錯,上帝限制了人的能力,卻使他具有無窮無盡的慾望!這時候,當泰斯通過夾在兩道石牆中間的荒蕪小路,來到一條被激流沖刷出來的、可能從來沒人走過的小徑上,慢慢靠近他認爲巖洞應當存在過的地方。他一路沿着海岸走,極爲細心地觀察着每一個細小的特徵,覺得在一些岩石上發現了人工鑿出的痕跡。

時間在一切物體上都蒙了一件青苔大衣,正如它爲精神的東西罩上了忘卻的大衣一樣,但是,它彷彿很尊重這些按一定規律刻出的記號,這些記號大概是爲了指示一條路線。它們不時地被一簇簇枝繁葉茂、開滿碩大花朵的香桃木或者寄生的地衣藏在下面,埃德蒙必須分開樹枝或者扒開青苔,才能找到指引他走向另一個迷宮的那些符號。而且,這些符號給埃德蒙帶來很大希望。這爲什麼不是紅衣主教刻下的、以防在發生意外的災難時——他沒料到這場災難會如此徹底——爲他的侄兒引路的記號呢?這個荒僻的地方對一個想藏寶的人來說是最合適不過了。只是,這些可能泄露天機的符號,除了應當受用的人之外,是否還吸引過其他人的注意呢?這座隱藏着寶藏的小島是否一直忠誠地保守着這個奇異的秘密呢?

那崎嶇不平的山路始終擋住夥伴們的視線,埃德蒙走到離港口六十來步遠的地方時,覺得那些符號中斷了,但它們並沒有通向任何巖洞,一塊又大又圓的石頭安放在一塊堅實的基石上,這似乎是符號所指的唯一目標。埃德蒙想,他非但沒有到達終點,相反,可能只是剛剛到達起點。因此,他轉過身,朝原路折回。

這其間,他的夥伴們正在準備早餐,他們到山泉去汲水,並且把麪包和乾果拿到岸上,開始烤山羊肉。正當他們把山羊肉從臨時製成的鐵釺上取下時,他們看到埃德蒙像只羚羊似的敏捷而勇敢地在岩石之間跳來跳去。於是,他們放了一槍,向他發出信號,那獵人立刻掉轉方向,朝他們跑來。就在衆人注視着他那飛躍般的動作、責怪他太冒失時,彷彿爲了證實大家的擔心有理,埃德蒙腳下踩空了。人們看見他在一塊岩石頂上搖晃了一下,大叫一聲,就不見了。

衆人一躍而起,因爲,儘管埃德蒙處處優於別人,但大家都非常喜歡他。不過,第一個跑到的還是雅科波。

他看到埃德蒙血淋淋地躺在那裡,幾乎失去了知覺,大概是從十二到十五尺高的地方滾了下來。他們往他嘴裡灌了幾滴朗姆酒,這種曾在他身上起過奇效的藥,現在又產生了與第一次相同的效果。

埃德蒙睜開眼睛,呻吟着說膝蓋劇烈疼痛,腦袋發沉,腰也疼痛難忍。大家想把他擡到岸邊,可是,儘管是雅科波擡他,只要一碰他,他就呻吟着說自己無法忍受這種挪動。

大家明白,當泰斯根本不可能吃早飯了。他要同伴們回去,因爲他們沒必要跟他一起捱餓。至於他呢,他說自己只要休息一會兒,等他們回來時,就會發現他好多了。水手們也沒同他多說,因爲他們都餓了,而且,烤羊肉香味誘人。再說,水手之間也用不着客氣。

一小時之後,他們又回來了。在這段時間裡,埃德蒙所能做的,也就是爬出十幾步遠,靠到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上。不過,他的傷勢不但沒有減輕,好像疼得更厲害了。老船長必須在早晨出發,好把貨物運到尼斯和弗雷如斯之間的皮埃蒙特跟法國的交界處,因此,他堅持要埃德蒙試着站起來。當泰斯盡了最大努力來滿足要求,但他每一次用力,就又倒下一次,臉色蒼白,不住地呻吟。

“他的腰摔傷了,”老闆低聲說,“沒關係,他是個好夥伴,我們不能拋下他不管,大家儘量把他擡到船上去吧。”

但是,當泰斯說,他寧肯死在這兒,也不願忍受挪動引起的劇烈疼痛,即使動作再輕,他也受不了。

“那好吧,”老闆說道,“那就只能聽天由命了。不過,我們不能把您這麼好的夥伴丟下不管。我們今天晚上再走。”

儘管沒人表示異議,這個提議還是讓水手們大爲驚訝。因爲老闆是個很嚴厲的人,這是大家頭一次看見他放棄一次活動,雖說只是推遲行期。

所以,當泰斯執意不肯讓別人爲他違反船上的規矩。“不行。”他對老闆說,“是我自己笨手笨腳,我應當自作自受。請給我留下一點餅乾、一支槍,再留點火藥和子彈,用來打山羊,或者用來自衛,再給我一把鎬,萬一你們拖得太久不來接我,我好給自己搭個窩棚。”

“可你會餓死的。”老闆說。

“我寧願這樣,”埃德蒙回答,“也不願忍受那一動就鑽心的疼痛。”

老闆朝小船方向轉過身,小船輕輕搖晃着,開始在那個小港口做出發的準備,一旦整裝完畢,就可以下海了。

“你讓我們如何是好呢,馬耳他人?”他說,“我們既不能把你就這麼留在這裡,也不能跟你一起留下來。”

“快走吧,快走吧!”當泰斯喊道。

“我們至少得離開一個星期呢,”老闆說,“而且,我們得繞道來接你。”

“聽我說,”當泰斯說,“在兩三天之內,如果你們碰到一艘到這一帶海域來的漁船或者別的什麼船,就請把我託付給他們,我可以付上二十五皮阿斯特,請他們把我帶到裡窩那。如果遇不到這樣的船,你們就回來吧。”

老闆搖了搖頭。

“聽我說,巴爾迪船長,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雅科波說,“你們走,我跟傷員一起留下來,好照顧他。”

“你爲了跟我一起留下來而放棄掙你那份錢?”埃德蒙問。

“對,”雅科波說,“我毫不後悔。”

“好吧,你是個好小夥子,雅科波,”埃德蒙說,“上帝會回報你的好心。不過,我不需要任何人,謝謝你。我休息一兩天就會恢復過來的,希望能在這些岩石上找到醫治摔傷的好草藥。”

當泰斯的脣邊掠過一絲奇怪的微笑,他緊緊握住雅科波的手,他要留下來,而且單獨留下來的決心不可動搖。

走私販子們把埃德蒙要的東西給他留下就走了。他們多次回過頭來,每次回頭都向他做出各種友好的告別姿勢,當泰斯只能揮手致意,因爲他身體的其他部位都動彈不得。

等這些人消失之後,當泰斯笑着自言自語:“真奇怪,居然只有在這類人中間才能找到友誼和真誠。”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爬到一塊岩石頂上,這塊岩石擋住他看不見大海。從那裡,他望見單桅帆船完成開船準備,起錨,如同即將起飛的海鷗一樣優雅地搖晃着,然後出發了。

一個小時之後,船完全消失了,至少在傷員待的地方已經完全看不見它了。

於是,當泰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動作比那些在荒蕪的岩礁上的香桃木和黃連木樹叢中蹦來蹦去的小山羊還要靈活輕盈。他一手拿槍,另一隻手拿鎬,朝他發現的那些刻在岩石上的記號指出的那塊岩石跑去。

“現在,”他想起了法里亞給他講過的那個阿拉伯人的故事,大聲說道,“現在,芝麻開門吧!”

第二十四章 奇觀

太陽已經升上天空。五月那暖洋洋的、充滿生機的陽光撒在這片岩礁上,岩礁本身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溫暖。無數只知了躲在灌木叢裡,不停地哼着它們那單調的歌;香桃木和橄欖樹葉窸窣作響,發出金屬般清脆的聲音;當泰斯在熱烘烘的岩石上每走一步,都把那些翡翠般的蜥蜴嚇得四處逃竄;遠處的斜坡上,野山羊跳來跳去,有時它們會引來獵人。總之,這座小島上是有聖靈居住的,是生機勃勃、充滿活力的,然而,埃德蒙覺得自己是在上帝的控制之下,非常孤獨。

他此刻的感覺難以用語言形容,幾乎是一種恐懼,因爲,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總會有種不安全感,哪怕周圍空無一人,也擔心自己被人窺視。

這種感覺非常強烈,以至於埃德蒙正要動手時,又停了下來,把鎬放下,拿起槍,再一次登上小島的頂峰,從那裡向四周環視。

不過,我們應當指出,吸引他注意的,不是那座可以看清每一座房屋的詩意盎然的科西嘉島,不是它後面那座幾乎讓埃德蒙感到陌生的撒丁島,不是那座在人們心裡留下驚心動魄記憶的厄爾巴島,也不是海平線上那條常人幾乎看不到的線,只有經驗豐富的水手才能認出來,那是風光綺麗的熱那亞和繁華的商業城裡窩那。都不是,他想看的是那艘拂曉出發的雙桅橫帆船和那艘剛剛離去的單桅三角帆船。

前一艘即將消失在博尼法喬海峽,後一艘正相反,緊挨着科西嘉島行駛,正準備繞它而過。看到這種情況,埃德蒙放下心來。

他又把目光轉向周圍的景物,他看到自己站在島的制高點上,彷彿是一個巨大底座上的一尊細長的錐形塑像。他腳下沒有一個人,四周沒有一條船,只有蔚藍色的海浪拍打着島的基座,這無休止的拍打爲小島鑲上一圈銀色的花邊。

這時,他急速走下來,但動作極爲謹慎,他擔心在這種時刻,真的發生他剛纔如此巧妙、如此僥倖裝出的那種事故。

如我們所說,當泰斯朝着岩礁上刻的標記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發現這條路線通向一個古代仙女的浴池似的隱蔽的小灣,小灣入口很寬,中間很深,足以使古代那種平底小船駛入,在這裡悄悄隱藏起來。於是,他按着這條推理思考下去,他曾看到這條線索在法里亞教士那裡是如何巧妙地啓示了他的思維,讓他走出種種想象的迷宮的;他想到斯帕達紅衣主教爲了不讓人看見,一定進入這個小灣,把小船藏在裡面,然後,沿着這條刻在石頭上的路線,把寶藏埋到路線的另一端。

正是這種假設把當泰斯引向一塊圓形岩石旁邊。

只是,這塊大石頭頗有點讓當泰斯六神無主,並且打亂了他頭腦中積極的思路。如果不用巨大的力量,怎麼能搬起這塊五六千斤重的石頭,把它安放在這裡呢?

突然,當泰斯靈機一動:“這塊石頭也許不是從上面搬下來的,”他心裡想道,“而是從上面推下來的。”

於是,他衝到石頭上方,以便找到它原來所在的位置。果然,他很快就發現一個小小的斜坡,岩石確實是順着斜坡滾下來停在這裡的,另一塊普通大小的石頭充當了它的墊石,還有一些碎石和卵石被巧妙地塞在四周的縫裡,使之不能繼續滾動。這個小小的石頭工程外面又蓋上一層腐殖土,上面長出野草,爬滿苔蘚,幾粒香桃木和黃連木的種子也在這裡植根,於是,這塊古老的岩石看起來如同長在地上一般。

當泰斯小心地挖開土,看出或者自以爲看出了這番巧妙的苦心。於是,他開始用十字鎬敲擊這道被時間澆鑄的牆。刨了十分鐘以後,牆鬆動了,出現了一個能伸進胳膊的裂口。

當泰斯把他所能找到的最粗的一棵橄欖樹砍倒,削掉樹杈,把它伸到洞裡,充當撬棍。但是,那塊石頭太沉,而且被那塊小石頭緊緊地卡住,一個人的力量無論如何也搖不動它,即使是海格立斯也不行。

當泰斯思索了一下,明白應當首先撬動那塊墊石。可是,用什麼辦法呢?

當泰斯一如遇到困難時那樣,朝四下看了看,於是,他的月光落到朋友雅科波給他留下的一隻裝滿炸藥的岩羊角上。他笑了,這項可怕的發明將要被派上用場了。

當泰斯用十字鎬在大岩石和墊石之間刨了個坑,並像工兵爲節省臂力時所做的那樣,在裡面放滿了火藥,然後,把手帕撕成碎條,蘸上硝石,製成一條導火索。

導火索一點燃,當泰斯立刻走開。

很快就爆炸了。上面的大塊岩石剎那間被這巨大的力量托起來了,下面的墊石則被炸得粉碎,四處飛濺。這時,從當泰斯先前挖開的那個小洞口鑽出無數只小爬蟲,還有一條碩大的遊蛇,這條神秘通道的衛士扭動着它那帶藍色渦紋的軀體,轉眼不見了。

當泰斯走到近處。上面那塊大石頭已經失去了支點,朝懸崖傾斜着。我們這位無畏的探寶者圍着它轉了一圈,找到最不穩定的一點,把撬棍伸到一道棱下,然後,像西西弗斯那樣,用盡渾身氣力直起身子,去撬石頭。

石頭本來就被震得晃動起來,現在更加搖擺不定,當泰斯鉚足了勁,那神態儼然是一個要掀起羣山與衆神之主抗爭的提坦,終於,巨石讓步了,滾動着,飛速向下墜落,最後沉入海底,不見了。

岩石留下一個橢圓形的痕跡,並且,露出一個安在一塊方形石板中間的鐵環。

當泰斯驚喜地大叫一聲,第一次嘗試就獲得如此驚人的成功,真是太棒了。他想接着幹下去,但兩腿發抖,心臟狂跳,兩眼發燙發黑,只得停了下來。不過,這種猶豫轉瞬即逝。埃德蒙把撬棍伸進鐵環,用力把它撬起。被撬動的石板開了道縫,露出一個樓梯似的陡坡,通向一個越來越黑的深洞。

換一個人一定會衝下去,會發出驚喜的歡呼,當泰斯卻停住手,臉色蒼白,充滿疑慮。

“喂,”他自言自語,“拿出男子漢的樣子來!咱們本來已經對厄運習以爲常,不要讓這次的失望弄得垂頭喪氣,否則,我不就白白受了這麼多的苦嗎!如果我心裡對此寄予過高的希望,那麼,一旦回到冷酷的現實中來我的心就會因爲失望而破碎!法里亞只不過做了一場夢,斯帕達紅衣主教根本就沒在這個洞裡藏什麼東西,說不定他從來就沒到過這裡。即使他來過,愷撒·博爾吉亞,那個無所畏懼的冒險家,那個不知疲倦而又陰險毒辣的強盜也會隨後到來,發現他的蹤跡,像我一樣到達這裡,像我一樣掀開這塊石頭,先於我走進洞裡,沒給我留下一點可拿的東西。”

他一動不動,思索了片刻,眼睛凝視着那個又黑又深的洞口。

“不過,既然我心裡已不再寄託任何希望,既然我心裡明白了抱有任何幻想都是不理智的,那麼,下一步的探險對我來說也就只是好奇而已了。”

他仍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繼續思索。

“是的,是的,這次冒險活動在那位強盜國王那充滿黑暗與光明的一生當中,在他那由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件編織而成的光怪陸離的一生當中,一定佔有某種地位;這個神奇的事件一定與其他事情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是的,博爾吉亞曾在某個夜晚來到這裡,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劍,在離他現在所處的位置二十步遠的地方,也許就在這塊岩石腳下,站着兩個凶神惡煞般的警衛,注視着陸地、天空和大海,而他們的主子就如我過一會兒要做的那樣,用他那隻舉着火把的可怕手臂去劃破沉沉黑暗。

“是的。可是,愷撒因此而向兩個警衛泄露了天機,他會如何處置他們呢?”當泰斯自問道。

“他所做的,”他微笑着自己回答道,“就是把埋葬亞拉里克的人與被埋葬者一起埋葬掉。

“可是,如果他真的來過這裡,”當泰斯又想,“他一定會找到並取走這些財寶;博爾吉亞這個把意大利比做朝鮮薊,並把它一葉一葉地剝開吃掉的人,太明白應當如何利用時間了,絕不會浪費自己的寶貴時間再把岩石放回原處。

“讓我們下去看看再說吧。”

於是,他開始鑽洞,嘴上掛着疑惑的微笑,輕輕地說着人類智慧的最後幾個字:“誰知道呢!……”

當泰斯本以爲洞裡是一片黑暗,空氣污濁,但他看到的是一縷縷淡藍色的柔光,空氣和光線不僅從剛剛打開的洞口射進來,還從在洞外看不見的岩石縫中透進來,透過這些石縫還能看到瓦藍的天空,橡樹的綠色枝葉和攀緣而生的荊棘那渾身是刺的莖蔓在藍天的映襯下輕輕搖曳。

當泰斯在洞口站了幾秒鐘之後,感到裡面空氣並不潮溼,反而很溫和;沒有黴味,反而有一股芳香,與島上的氣溫相同。正如我們前面所說,當泰斯的眼睛早已習慣於在黑暗中觀察,因此一眼就看清了洞裡最深的角落。這是一個花崗岩石洞,那如嵌了閃光片的巖壁像鑽石似的熠熠發光。

“咳!”埃德蒙微笑着說,“這大概就是紅衣主教留下的全部寶藏,那位好心的教士一定是在夢中看見了這閃閃發光的牆壁,因此心馳神往、想入非非了。”

不過,當泰斯想起了他能倒背如流的遺囑上的話:“埋於第二洞口之最深一角”,遺囑上是這樣說的。

當泰斯剛進了第一個洞口,現在應當尋找第二個洞的洞口。

當泰斯辨了辨方向,這第二個洞自然應當伸向小島的腹地。他察看了一下岩礁的地面,又去敲打他認爲是洞口的那塊巖壁,這個洞口一定掩蓋得更加巧妙。

十字鎬先是叮叮噹噹地響了一陣,從岩石裡傳出一種沉悶的聲音,那渾厚的聲響使當泰斯的額頭沁滿汗珠,最後,這個堅韌不拔的探寶者覺得巖壁的一處回聲似乎更加沉悶、更加深遠。他把熾熱的目光投向此處,確定那裡可能就是洞口,他以囚犯特有的敏銳做出的這種判斷,常人根本無法做到。

不過,爲了避免勞而無功,像愷撒·博爾吉亞一樣研究過時間價值的當泰斯用十字鎬試探了別處的巖壁,用槍托敲打着地面,把可疑的地方的沙土扒開,但什麼也沒找到,什麼也沒發現,這才又返回到那個發出令人欣慰的響聲的巖壁旁。

他再次敲打起來,並且更加用力。

這時,他看到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在鎬的敲擊下,一種類似壁畫的塗料的東西開始脫落,一片片地掉下來,露出一塊與今天的普通方石相似的顏色發白、不太堅硬的石塊。原來,人們是用另外一種石頭封住洞口,然後,在這種石頭上抹了塗料,又在這層塗料上繪出花崗岩的色調與花紋的。

於是,當泰斯用十字鎬的尖頭猛鑿,鎬尖插進洞門一寸左右。現在應當從這裡挖掘。

出於人的一種奇特而神秘現象,表明法里亞沒有錯的證據越多,當泰斯非但沒有更加放心,反而越來越疑惑,越來越軟弱無力,甚至心灰意懶。這個新發現本應使他產生新的力量,結果反倒使他失去了所剩下的一點氣力,十字鎬幾乎從他手裡滑出,掉了下去。他把鎬放到地上,擦了擦額上的汗,爬到洞口,爲自己找個藉口,看看是否有人偷看,實際上他是需要呼吸新鮮空氣,因爲他都快要暈倒了。

島上闃無一人,太陽升到當空,彷彿在用火辣辣的眼睛望着小島。遠處,一隻只小漁船張開白帆,在藍寶石似的海面上游弋。

當泰斯還沒吃過一點東西,但在這種時刻用餐太浪費時間了,於是,他喝了一口朗姆酒,身上頓覺有力,就立刻回到洞裡。剛纔還顯得十分沉重的十字鎬,現在又變輕了,他把它像羽毛似的輕輕一提,幹勁十足地刨了起來。刨了幾下之後,他發現那些石塊並沒有嵌緊,只是一塊塊地摞在一起,然後用我們剛纔說的那種塗料在外面抹了一層。他把鎬尖插進一個裂縫,用力按鎬把,興奮地看到石塊散落在腳下。這樣一來,當泰斯只消用鎬尖把石頭一塊塊地撬起來,這些石頭就一塊接一塊地掉了下來。

待打開第一道縫之後,當泰斯本來就可以進去了,但是,拖延片刻,就能拖延享受充滿希望的時間。最後猶豫了一下之後,當泰斯終於從第一個巖洞進入第二個巖洞裡。

這第二個巖洞比前一個更低矮,更昏暗,樣子更可怕;空氣只能從剛剛打開的洞口進來,因此裡面有一股臭味,當泰斯感到奇怪,爲什麼在前一個洞裡沒聞到這種氣味。當泰斯停了一會兒,等待着外面進來的空氣給這死一般的氣氛增加點生氣,然後才走了進去。

洞口左邊的一角又深又暗。不過,如同前面所說,對當泰斯來說,根本就不存在什麼黑暗。

他用目光探測着第二個洞它跟第一個洞一樣,也是空的。那寶藏,如果它確實存在,就應當埋在這個陰暗的角落裡。惶惶不安的時刻到了;當泰斯只剩下兩尺深的土要挖,這就是他大喜大悲之間的全部界限。

他走近那個角落,驀然下了決心,大膽地刨了起來。

刨到第五六下的時候,鐵鎬碰到一個鐵器上。世界上任何喪鐘、任何哀鳴也不會使聽者心裡產生如此效果,當泰斯即使什麼也挖不到,臉色也不會比現在更加蒼白。

他在剛纔試探的地方又試探了一下,底下也有東西,但響聲不完全一樣。

“這是一隻鐵皮包邊的木箱子。”他說。

這時,一道黑影擋住陽光,旋即掠過。

當泰斯扔下鎬,拿起槍,鑽出洞口,衝到外面。

一隻野山羊剛剛從第一個洞口上方躍過,正在不遠的地方吃草。這本來是準備晚餐的好機會,但當泰斯害怕槍聲會引來什麼人。他思索了一下,砍了一棵含樹脂的樹,走到走私販子們做早飯的火堆旁,用還在冒煙的餘火把樹枝點燃,然後,拿着這個火把回來。

他不願意漏掉等一下將要看到的每一個細節。

他把火把拿到那個還沒挖好、沒有形狀的坑旁邊,發現自己沒有猜錯,他的鎬頭確實分別碰到了鐵皮、木板上。

他把火把插到地上,又幹了起來。頃刻間,一個約三尺長、兩尺寬的坑挖好了,當泰斯果然發現一隻包着鐵皮的橡木箱子。在箱蓋的正中,在一個尚未被泥土奪去光澤的銀牌上,閃爍着斯帕達家族的紋章,就像意大利紋章那樣,一把劍縱放在一面橢圓形的盾牌上,上端還有一頂紅衣主教的帽子。

當泰斯一下就認出了這紋章,因爲法里亞教士不知給他描繪過多少次。這樣一來,就不再有任何可疑之處了,寶藏確實在這裡。別人絕不會如此煞費苦心地把一隻空箱子埋到這裡來。

一轉眼工夫,箱子四周都被清除乾淨,當泰斯先後看到安在兩個掛鎖之間的暗鎖和箱子兩側的提環,上面都是精雕細刻,在那個時代,雕花藝術可以使最廉價的金屬變成無價之寶。

當泰斯抓住兩邊的提環,想把箱子提起來,但是,這根本不可能。當泰斯想打開箱子,但掛鎖和暗鎖都關得緊緊的,這些忠誠的衛士似乎不肯交出財寶。於是,當泰斯把鎬尖插進箱子和箱蓋之間,用力壓撬,箱蓋嘎吱一聲裂開了。木板裂開的大縫使鐵皮失去作用,鐵皮也隨之脫落,但仍有幾處在脫落時緊緊勾住木板箱子被打開了。

當泰斯驟然渾身發熱,頭暈目眩。他抓起槍,把子彈推上膛,放到身邊,他先閉上眼睛,就像孩子那樣,以便在自己想象中的星光燦爛的夜空中看到比在明亮的空中更多的星星,然後睜開眼睛,面對這種奇觀驚歎不已。

箱子分爲三格。

第一格里盛滿閃着深黃色光澤的耀眼金幣。

第二格里是排列整齊、未曾磨光的金錠,其寶貴之處就在於它們的重量和價值。

最後,在裝了一半的第三格里,埃德蒙抓起一把鑽石、珍珠和紅寶石在手中輕輕搖動,珠寶一個接一個地落下時,像瀑布般的粲然奪目,如冰雹灑落在玻璃上似的清脆悅耳。

在擺弄過這些黃金珠寶,又把顫抖的雙手伸到珠寶當中觸摸之後,當泰斯站起身,像個快要發瘋的人似的,搖搖晃晃地跑出兩個巖洞。他跳上一塊可以眺望大海的岩石,但什麼也沒看見;只有他一個人,確實只有他一個人與這些不計其數、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的財寶在一起,這些財寶都屬於他。只不過,他現在究竟是在夢中還是醒着呢?他到底是在做一個轉瞬即逝的美夢,還是處在活生生的現實之中呢?

他需要再去看看他的黃金,可是,他又覺得此刻再也沒有力量去承受那種場面。他用雙手按住頭頂,彷彿怕自己的理智溜掉似的,接着,他在基督山島四處狂奔,談不上擇路,因爲島上根本就沒有路,但他也沒有選擇路線,而是用他的狂呼亂叫和手舞足蹈嚇跑了山羊,嚇飛了海鳥。然後,他繞了個彎,走回來,心裡還有些疑惑,從第一個洞衝進第二個洞,再次來到這堆黃金珠寶前面。

這一次,他雙膝跪下,用兩隻**的手按住狂跳的胸口,呢喃着一句只有上帝才能聽懂的祈禱。

他很快就感到自己鎮靜下來,並且開始覺得幸福了,因爲,只是從這個時候起,他纔開始相信自己的好運。於是,他開始計算起自己的財富:一共有一千隻金錠,每隻重二至三斤;然後,他又數出二萬五千枚金幣,每枚相當於今天的八十法郎,上面都鑄有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及其先皇的頭像,數完後,他發現格子剛剛空了一半。最後,他估計了一下,約有十捧珍珠、寶石和鑽石,其中很多都出自當時著名匠人之手,除了珠寶本身的價值之外,還有很高的工藝價值。

當泰斯看到天開始暗了並漸漸黑了下來,他怕留在洞裡會被人發現,就拿着槍走出來。一塊餅乾、幾口酒,這就是他的晚餐。然後,他又用那塊石頭蓋住洞口,自己躺在上面,用身體擋住巖洞的入口,勉強睡了幾個小時。

這是一個既甜美又可怕的夜晚,這個心如潮涌的人一生中已經度過兩三個這樣的夜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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