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的圓通寶殿(在不肯去觀音禪院內)浸浴在蒼茫的暮色中,幾隻海鳥掠過高聳的屋頂,屋檐四角金色的銅鈴在海風中搖曳,發出清脆的響聲,鈴聲之中,一輪明月不知不覺已經掛上了半空。
夜色來臨,可是本該一片安寧的佛門清淨地,現在卻是熱鬧的好像馬上要開武林大會,選出天下第一高高手似也。圓通寶殿之前,白紙燈籠、牛油火把,映照得一片通明。火光之下,圓通寶殿前的空地,已經匯聚了一大堆看上去好像是武林人物的傢伙!
背靠着圓通大殿坐在一張胡牀上的,正是當今大唐太后,滅門老尼楊妙真。一杆威震江湖數十年的梨花鐵槍,正由一個粗壯的中年尼姑抱着,站在老尼背後。周圍還簇擁着幾十個扛着長槍的兇悍尼姑!
尼姑們的右邊站在和尚,不是不肯去觀音禪院裡面吃齋唸佛的和尚,而是人人鐵棍在手的少林棍僧,圍着他們那位善於辯法講經的永心大和尚。
全真教的道士則站在尼姑們的左邊,人人背後一口寶劍——是真正開過鋒可以宰人的鐵劍,不是捉小鬼用的桃木劍。看上去有些乾瘦的老道士清和真人尹志平就在他們中間,盤腿坐在胡牀上,用很不爽的眼神看着對面一羣喇嘛……似乎一言不和,就要下令小道士們上去砍人了。
大唐儒生則站在道士們的左邊,不用說也都帶着寶劍呢!人人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兒。只是這些北儒彷彿已經忘記,就在不久之前,他們還在高唱什麼入中華者中華,把大蒙古當成主子來擁護呢……
大宋平章軍國事賈似道也已經到了,沒有穿官服。而是一身儒家高士的打扮,也坐在胡牀上,輕輕搖着紙扇。眯着眼睛從東唐和西元的人物身上掠過。白淨的面孔上沒有一絲喜怒,只是當目光掠過劉秉忠身上的時候。他的眼角才微微跳動了一下。
劉秉忠提出的要求彷彿是宋元兩利的——大宋提供h藥武器裝備元軍,讓元軍去打垮東唐重新佔據中原!同時,西元爲了集中力量對付東唐,就必須放棄增援東道四王。這樣東道四王就會被陳德興打垮!但是陳德興所行的周制,又不和中原道統,想要入主中原,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
由此形成北明牽制大元,大元屏護大宋。而宋明又保持和睦,形成一個宋元明相互牽制的大三國體系。
如此,大宋總能再有百年苟安……
劉秉忠和八思巴並排坐在一起,他們卻在打量着一身白色道裝的陳德興,眉頭都不覺皺了起來。剛纔陳德興上島之前,他的艦隊就放了好一陣炮,嚇得普陀山上的善男信女和尚尼姑好一陣雞飛狗跳。連護着劉秉忠和八思巴而來的蒙古勇士一個個都臉色慘白。
還好最後陳德興只是在嚇唬人,沒有準備真的要殺人……呃,說不定待會兒辯法辯輸了就要殺人了!
彷彿已經化身爲魔教教主的陳德興背靠圓通寶殿大院的門口坐着,身邊是天道教的道人還有高麗、日本、安南、高棉、素可泰、佔婆、三佛齊、琉球等國的使臣和高僧——他們本來應該是辯法大會的觀衆。現在卻成了陳德興的拉拉隊!誰敢不幫着吶喊助威,就立馬取消購買天雷的資格,就等着被人雷成渣吧!
而在圓通殿大院之外。此時已經聚集了不少前來圍觀的江南士子——今晚的儒釋道魔(江南士子還是將天道教當成了明教)四家辯法,可算是千年未遇的盛世了!自打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思想便統治着中國人的腦子,今天居然出現了一個敢於用辯法挑戰儒家的邪教,雖然自不量力,但還是很有看頭的。
“擡上去。”陳德興低聲吩咐道。
“是。”墨影娘一揮手。
幾個天道教道人便擡着一隻巨大的安裝在木架子上的圓球,擺放到了院子的中央,然後又在圓球四周各安放了一隻安裝在三腳架上的大號望遠鏡。
陳德興目光炯炯地在唐宋元三方人物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賈似道的身上。他拱了下手,笑道:“平章公。普陀山是大宋的地盤,您是大宋的平章。算是地主。今日的辯法不如由您先說吧。”
賈似道搖搖頭,道:“聖人之道,博大而精深,吾等末學晚輩,窮一生之力,也只能窺得大概,如何敢妄議大道?這法,還是由漢王你來說吧。”
賈似道是老狐狸了,自然知道坐而論道這事兒是挑錯容易證道難。今天辯法的題目是天與地,都是玄而又玄的事情。甚至在儒家道家的經典上,關於天地的描述也多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實際上聖人自己也只是在探究天地而已。
文天祥此時卻插話道:“天地之說,本就各執一詞,難以印證。辯法又如何能辯清楚?聖人之學在於仁,在於禮,在於大道,而非一味鑽研雜學小道。”
哲學辯論的問題就在於各執一詞,誰都不能說服誰,除非能抓住對方的理論缺陷狠命攻擊,說出來的道理還必須是對方能夠認知的。譬如讓印度佛教走向衰弱最後滅亡的兩位婆羅門教思想家鳩摩利羅和商羯羅,便是創造出上梵天和下梵天的理論,補齊了婆羅門教的理論缺陷,又將上梵天置於印度佛教的聖界之上,從而力壓佛教。在那爛陀寺的辯法中大敗佛教徒,使得印度佛教從顯宗變成密宗,大量的佛教寺院和僧人改宗。那爛陀寺更只能閉門授課,不敢再和婆羅門教公開對抗,最後佛教信徒日少,以至於無法挺過天方教軍閥的打擊。
但是這種坐而論道的境界,陳德興似乎是不具備的。雖然他讀過儒家的經典,但是隻知大概,並不精深。對於佛道根本就是無知!想要在儒釋道的理論上找到缺陷,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而陳德興的科學神教,同樣已經自成體系——科學萬能,科學方法,實證主義共同構成了一套有別於儒釋道的哲學思想體系。實質歸結於一句話:證億萬道而近於神。
對於這套理論,文天祥倒是仔細研究過了。因而一上來就把儒家的道理定位成大道,將天道教的道定位於雜學小道。大道在小道之上,儒家自然在天道教之上。但是這一開口,卻也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了。
陳德興笑了笑,知道文天祥已經在向自己提出挑戰了!如果今天不能說清楚大道和小道的關係,那麼無論他拿出什麼鐵證,儒釋道三教都能用一句“小道而已”進行壓制。
“子曰: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陳德興先來一句,而後話鋒一轉,道,“孔子所言之禮爲何物?”
“周禮!”文天祥回答。
這個不能否認,哪怕知道陳德興要在秦制周禮上說事兒,他也不能把周禮給吃掉了。因爲復周禮是儒家學說的根本。儒學不是宗教,而是政治學說,所以儒生的目的不是隱居到山裡面修行,而是要出仕做官。而出仕做官的目的,就是要復周禮——當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恢復,而是與時俱進的恢復。
而在另一個方面,復周禮的學說又是儒家別於法家的地方。後者也是要出仕做官的,但是法家比較實際,他們就是爲君王服務,替君王解決麻煩的。而儒家的思想家卻想着要去和君王共天下,去約束君王的權力,以此達到天下的長治久安……
但是儒家卻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寒門子弟中的精英往往是君王最忠實的臣子,因爲他們的榮華富貴全都繫於君王一身,想要靠他們去限制君王權力是不現實的。因此在科舉之士成爲官場清流(不是清廉的意思)之後,中國君王的權力不是被限制了,而是變得越來越大!
而儒學本身也逐漸淪爲了禁錮思想,麻痹人民的精神鴉片——儒學麻痹人民的作用是通過科舉制度形成的,科舉制度給了寒門子弟魚躍龍門的機會。
其作用和後世的彩票有點類似,不過中頭獎的概率要大些,參與的門檻也要高一點,同樣彩頭也更大,可以成爲高高在上的官!
於是一國才俊的眼球都被科舉所吸引,逐步對軍事、科技、商業和探索世界失去了興趣。整個華夏文明,也因此失去了活力。
而儒學的“復周禮”,自然也就成了個不可能實現的空想。儒家的根本,就這樣被中國君王和一心求官的官儒搞成了空想。而到了後世某朝再想把儒家撿起來用的時候,乾脆連“復周禮”都不要了……這已經接近於笑話了!
陳德興聽到“復周禮”,卻冷冷一笑,道:“文山兄,西周可有儒學?”
“沒有!”文天祥道,“儒家學說,乃是孔夫子所立,孔夫子是春秋時人。春秋已經是禮崩樂壞的東周了。”
陳德興道:“既然西周無儒,那儒家的大道——周禮就不是儒學專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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