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七兩這個名字並不是沒有來由的。因爲這根本不是他的名字,而最他的綽號。
江湖人通常有個綽號,名字可以狗屁不通,綽號卻一定有點道理。
陸小鳳即不小也不是鳳,連鳳和鳳的老婆"凰"長得是什麼樣子他都沒見過,西門吹雪當然也不會真的去吹雪。
李尋歡能尋找的通常只有煩惱,李壞並不壞,胡鐵花和一朵鐵花之間,用八竿子也打不出一點關係來。
可是沙大戶就是沙大戶,小叫化就是小叫化,王八旦就決不是臭魚。
那麼金七兩是怎麼會被別人叫做金七兩的呢?
金七兩本來的名字叫金滿堂,能夠把黃金堆滿一大堂,那有多高興。
只可惜他家的金子連一個夜壺都堆不滿。
所以他從小就去學武,最喜歡的一種武功是輕功提縱術。
輕功練好了,高來高去,來去無阻,取別人的財帛於女如探囊取物,那豈非又比滿堂黃金更讓人高興。
就因爲他從小就有這種"偉大的抱負"所以他的確把輕功練得很好,江湖中甚至有人說,只要金滿堂施展出輕功來,落地無聲,輕如飛絮就好像七兩棉花一樣,所以別人就叫它金七兩。金七兩長得雖然並不高大威武,可是眉清目秀,齒白脣紅,從小就很討人喜歡,否則恐怕也不會有那麼多大盜飛賊把輕功秘技教給他了。這面黃肌瘦的秀才老者會是金七兩?陸小鳳是不是看錯人了?"我不會看錯人的。"陸小鳳說:"你臉上戴着的這張人皮面具,雖然是很不錯的一種,最少也要花掉你幾百兩銀子,可是還休想能瞞得過我。"他走過去,秀才盯着他,忽然老者嘆氣。
"陸小鳳,我真奇怪,你怎麼到現在還沒有死呢?難道你真的永遠都死不了。金七兩絕對是個聰明人。一個聰明人在知道自己騙不過別人的時候,就決不會再騙下去。他甚至把臉上的面具都脫了下來。"陸小鳳,你有本事把我認出來,我沒話說。"金七兩道:"可是你說這張人皮面具只值幾百兩銀子,就未免太過份了。"哦?
金七兩輕撫着手裡薄如蟬翼般的面具,就好像老人撫摸少女那麼溫柔。
"這是紅閣的真品,是我用一張吳道子的畫和一株四尺高的珊瑚換來的。"他說:"那至少要值好幾十個幾百兩。""真的?""當然是真的。"陸小鳳的四條眉毛都垂下來了,甚至好像有一點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如果你這張面具真是用那兩樣東西換回來的,你最好趕快去上吊。"爲什麼?"金七兩急着問:"難道這是假的?""如果這不是假的,我就去上吊。陸小鳳說:"如果你晚上真的戴着一張紅閣面具,恐怕連神仙都很難把你認出來。""紅閻"就是朱停的別號,朱停是個很絕很絕的人,也是陸小鳳的老朋友。我特別強調這件事,只因爲它是這個故事裡非常重些的關鍵之。
(二)
現在金七兩的樣子好像也快要哭出來,被騙的滋昧有時候就好像吃大便-樣,即然已經吃屍去了,怎麼還吐得出來?哭也不能哭,吐也不能吐,金七兩隻覺得嘴裡又幹又臭。陸小鳳很同情的看着他,用一隻很溫暖的手去拍他的肩。"你不必生氣,也不必難過,只要你肯說老實話,我一定送你-張真的紅閣。""如果你真要間我那個女人是誰,你就問錯人了。金七兩說:"我根本從來不看女人的腿。""我知道你不看!"陸小鳳說。你一向只喜歡看男人。"他口氣中並沒有什麼譏嘲之意,在歷史上某些時期中,男人喜歡男人,女人喜歡女人,都是很平常的事。
尤其是在太平盛世,在士大夫那一級的階層裡,這種事更普遍。
金七兩的態度忽然變了。
紅閣真品並沒有讓他心動,陸小鳳對這種事的看法卻感動了他。使得他消除了自卑,也使得他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知己之感。
這種感覺是很難掩飾的,陸小鳳當然立刻就看了出來,所以立刻就問:"我想你一定知道柳乘風這個人?""我知道。"金七兩說:"去年他就來了,而且已經死在這裡。""他是怎麼死的?"
"被人在暗巷中刺殺於刀下。"
金七兩神情忽然變得慘淡。那就好像我把田八太爺的孫子刺死在暗巷中-佯,都是沒有來由的事。""就因爲你殺了小小田,所以纔會逃到這裡來?"陸小鳳問。"殺了不該殺也不能殺的人,只有亡命。"金七兩黯然道。亡命之徒的日子並不好過,總有一天會被追到的。""爲什麼?"
"殺人之後,心慌意亂,總難免會留下一些線索。"金七兩說:"不管你的輕功多高,不管你逃得多快,只要有一點線索,別人就能追到你。""殺死柳乘風的那個人,留下了什麼線索?""他留下了一把刀。"金七兩說:"-把很特別的刀。"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刀就是刀,就正如人就是人一樣,人都可以殺,刀都可殺人。
人用刀,刀殺人,人被殺,就好像雞生蛋,蛋生雞,雞又生蛋那麼自然,也就像是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那麼簡單。
江湖人所講的道理,就是這樣子的。
如果他們說有一把刀是很特別的刀,那麼這把刀一定非常特別。
金七兩是個不折不扣的江湖人,他即然這麼說,陸小鳳當然要問:"那把刀有什麼特別?"金七兩的回答非常奇怪,他的回答甚至不像-個活湖人會說出來的。"那把刀根本就不是一把刀。"他說。陸小鳳的耳朵不聾,神智也很清醒,這天到現在爲止他連一滴酒都沒有喝。他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那把刀根本就不是-把刀。"金七兩就是這樣說的。
金七兩並沒有說慌,這把刀的確不能算是一把刀,只不過是-把匕首而已。不但製作得非常精巧,價值無疑也非常貴重。它的柄是用一根整支象牙雕成的裸女,曲線玲班,栩栩如生,如果你一直盯着她看,她的眉目彷彿在向傳情,甚至好像要投入你的懷抱裡。象牙的色澤也像是少女的皮膚一樣溫暖柔軟而光滑。可是你只要輕輕一按她的胸,刀柄中立刻就會有一把匕首彈出來,鋒刃上閃動的光芒竟是暗赤色的,鮮皿已將乾結時,就是這種顏色。這柄[首的每一個部份無疑都是名匠的傑作,而且年代也很古老了。沙大戶從他的書房裡一個書架後的秘密隔間小櫃中拿出了這柄匕首。輕按機簧,匕首彈出,鋒芒閃動,宛如血光。"這就是刺殺柳大俠的兇器。"沙大戶說:"像這佯的利刃,我當然要親自保存才能放心,我這裡至少總比棺材店安全得多。他又說:"我實在不願它落入別人的手裡,因爲我一直想把它親手交給你。這也不是假話,現在已經做到了。陸小鳳握起了它的象牙刀柄,忽然嘆了口氣。看起來你這個人實在是個好人,至少比我好得多。他對沙大戶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決不會把這樣一件利器平白交給別人的。"他又笑了笑。如果你知道它的價值和來歷,說不定也不會交給我了。"哦?""這柄匕首是件古物!它的年紀也許比我祖父的祖父還要老得多。"這一點我也看得出。""人有來歷,刀也有。陸小鳳問:"你看不看得出它的出身來歷?""我看不出。"這柄匕首是從柄裡彈出來的,中土的名匠很少肯做這-類格局的利器,不是名匠又無法煉得如此鋒利。"陸小鳳說:"所以我可以斷定它是從波斯來的。""波斯?"沙大戶問:"波斯人用的刀豈非都是彎刀?"陸小鳳又笑了。這是刀?
這不是刀,只不過是一把匕首而已,沙大戶只有苦笑。
(三)
這隻該死的小鳥爲什麼喜歡要別人自己搬石頭來砸自己的腳?
"我曾經在海上呆過一段時候,認得了一批朋友,只要有海水的地方,他們全都走過。最遠的地方甚至已經到了天涯海角。"陸小鳳道。我相信他們的話,這些傢伙雖然都不是好人,雖然又兇又狠,蠻不講事,但是對朋友卻決不會說慌言。"這些傢伙並非就是海盜。陸小鳳的朋友中有些是海盜,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如果他的朋友都是君子,那纔是怪事。"這些人裡面有一位老船長,老得連自己貴姓大名有多大年紀都忘得乾乾淨淨。"陸小鳳說:"這個老小子就有一柄這樣的匕首。"這位老船長當然不會是漁船的船長,在波斯海上,經常都可以看到一些接着皇族旗幟的船隻,這些船隻也難免會遇到海盜。這位老船長的巴首是從哪裡來的?大概也就不難想見了。連他自己也不否認。這種匕首通常只在宮廷中才看得到。"(四)
宮廷中皇子爭權,擯紀爭寵,弄臣進讒,是千古以來每一個皇室都難免會有的情況,而且不分地域、不分國家皆如此。爲了爭權爭寵,是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的,暗殺行動、下毒,都是很平常的事。如果有某一位皇子忽然暴斃,某一位擯把忽然失蹤,立刻就會有一些弄臣近侍禁衛大家一起想法子把這件事壓下去,絕對不能宣揚外泄,更不能讓皇帝知道內情,皇室中是決不能有醜聞的。如果有人要去追究,那麼他不但犯了禁忌,而且犯了衆怒。爲了保護自己,也爲了在必要時先下手去對付別人,大多數當權的皇子和當寵的擯紀身邊,都會蓄養着一些謀臣死士刺客。"可是在宮廷中當然不能公然帶着武器出入,所以這種外表看像玩物一樣的巴首就成了這些刺客的寵物。老船長說。
這一類的利器當然不是容易得到的。
老船長又說:"在波斯皇朝情況最不穩定的時候,這種巴首的價值曾經高達過黃金五千五百兩。"他又告訴陸小鳳。在當時的奴隸市場上-個身價最高的絕色金髮女奴,最多也只不過值七、八兩而已,如果不是處女,價值還要減半。"五千兩黃金,一把匕首,這種價值連城的波斯古物,怎麼會在這種窮鄉僻壤出現?
它是誰的?在這個小鎮上,誰有這種資格?誰有這種能在波斯皇朝的宮廷中,又有那些人才夠這種資格?
只有一種人夠這種資格,也只有一種人才配用這種利器。
這種人是哪種人?
當然是能夠把它運用得最有效的人,能夠把握最好時機,出手一擊,從不失手。
這種人通常都有幾種別人無法模仿也學不會的氣質和特色,和普通一般以快刀殺人於鬧市中的刺。
因爲他們通常都行走有宮廷中。
所以他們的氣質通常都是非常優雅的,要培養這種氣質,當然要有相當的學識修養和品格。
他們所接觸的人,當然也都是非常貴族化的。
只有這種刺客才能在禁衛森嚴皇族集居的宮廷中了人自如,殺人於瞬息間,脫走於無形中。
這種刺客和江湖殺手是絕不相同的。
江湖殺手的樣子一定要非常平凡,容貌上絕不能有一點讓人一眼難忘的特徵,也不能有一點與衆不同的氣質和個性。讓別人根本忽視他們的存在。
如果你根本不覺得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你怎會提防他?這一行中曾經有一位前輩說過一句名言。"你要去殺的如果是一個王八,你就得先把自己變成一個王八才行。
(五)
"現在我們對於這種匕首已經知道得不少了。陸小鳳說:"第一,我們已經知道它的價值非常珍貴,而且是波斯的宮廷古物,就算在當地,恐怕已經很難見得到,流人中土的當然更不會多。以他的見聞之博、交遊之廣,至今也只不過看到過兩把而已。
"能使用它的人,身分當然不會低,武功也不會弱,而且出手一定極快。陸小鳳說。如果沒有-擊必中的把握,也要用它去殺人,那就簡直是在暴珍天物了。"他淡淡的問沙大戶。以你看這裡有誰夠資格配用這種武器?""以我看,這裡好像只有一個人配用它。"沙大戶苦笑:"這個人看來好像是我。"陸小鳳嘆了口氣。你說得不錯,這件事看起來好像確實是這樣子的,可惜只不過是好像而已。"爲什麼?"沙大戶的大爺脾氣又開始發作了。難道你認爲我也不夠格?""要說使用這把匕首,你的資格當然夠,你大概也買得起。陸小鳳"如果說你能用它將柳乘風刺殺於一瞬間,那就抱歉了。""抱歉是什麼意思?"沙大老闆的火氣又大了起來。你認爲我辦不到?""不是你辦不到,而是誰都辦不到。"陸小鳳的口氣很肯定。普天之下,絕對沒有任何人能迎面一刀殺死柳乘風。"沙大老闆瞪着他看了老半天,忽然極快出手,奪去了陸小風手裡的匕首。
陸小鳳呆了,沙大戶大笑。陸小鳳,這次你錯了,柳乘風就是被我用這把匕首殺死的,你信不信?"陸小鳳的臉色變了,就好像忽然看見一個人的鼻子上長出了一朵喇叭花。這種樣子只有讓大老闆的火氣更大,一聲怒喝,掌中的匕首已經閃電般往陸小鳳的心口上刺了過去。他的出手當然要比閃電慢一點,可是要在這麼近的距離內殺人,還是容易得很。這一着顯然又是陸小鳳想不到的,眼看着匕首的刀尖已將刺入他的心臟。就在這-剎那間,忽然有兩根手指頭伸出來了。誰也看不清這兩根手指是從什麼地方伸出來的,那簡直就好像是直接從心臟裡伸出來的一樣,一下子就夾住了刀再眨一眨眼,匕首就已經到了陸小鳳手裡。這一次臉色改變的是沙大老闆,笑的是陸小鳳。"你剛纔問我相不相信柳乘風是被你殺的,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回答是。我不相信。""如果說你一刀就可以殺死柳乘風,那麼我只要吹口氣就可以把一條牛吹到波斯去了。"抄大老闆又瞪他看了半天,本來已經氣得發紫的臉上,忽然又有了笑容。陸小鳳,你真行,我服了你了。"他說:"只有一點我還不服。""哪一點?""你說天下沒有人能迎面一刀殺死柳乘風,柳乘風卻又明明是被人迎面一刀殺死的。沙大戶問陸小鳳。這是怎麼回事?"陸小鳳連想都不想就回答。那隻不過因爲殺死他的人是一個他決不會提防的人,是一個跟他非常親近的朋友。"我也是他的朋友。""可是你跟他還不夠親近。""要什麼樣的朋友才能算是跟他夠親近的朋友?"沙大老闆問。"其實你也應該知道的,能夠讓一個男人最不提防的朋友,通常都不是他的朋友,也不是男人。"不是朋友是什麼人?"一個男人的情人,通常都不會是男人的。"沙大老闆又傻了。難道你認爲柳乘風在這裡有一個秘密的情人?"這句話問的也是多餘的。
一個男人只要在一個地方待上一夜,就可能會有一個秘密的情人了,無論什麼樣的男人都一樣,就連柳乘風都不例外。
問題是,他的情人是誰呢?是不是那個誰都可以勾結上的雜貨店的老闆娘?
陸小鳳心裡忽然覺得有點不太舒服,如果他早就想到這一點,就算用一把刀架在他的左頸後的大血管上,他也決不會碰她一根寒毛的。
沙大老居然也像是變得跟他差不多了——
這是不是因爲他和那位風騷老闆娘也曾經有過什麼糾纏?
想到這一點,陸小鳳的心裡更不舒服了,因爲他已經發覺他的表兄弟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有關柳乘風的死,他所發掘到的線索遠比他期望中的少得多了。
他本來覺得每個人都有一點嫌疑的,從任何-個的身上都很有希望追查到真兇。
可是每一個人的嫌疑都被自己否定了。
他到這個偏僻的小鎮上來,第一個見到的就是小叫化。
小化的姓不詳,名不詳,武功不詳。一臉鬼鬼祟祟的樣子,總是在偷偷摸摸的做一些偷雞摸狗的事。有時候,甚至會鑽到陸小鳳的牀底下去,也不知道他要找什麼東西。
陸小鳳到這裡來之後,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他,第一個發現柳乘風屍體的人也是他。
他的嫌疑本來是很大的,就算不是主兇,也應該是幫兇。
但他卻又偏偏是和陸小鳳關係最密切的丐幫嫡系弟子。
柳乘風的屍體在棺材鋪裡,殺死他的兇器也在棺材鋪裡。
棺材鋪的老闆怎麼會沒有嫌疑?
可是兇器已經不見,想殺他滅口的。他的表情看來也決不像是殺人的人。
老闆娘見人就想去勾搭,人人都可以把她勾搭上,可是偷人並不是殺人。她的腿也不是那雙腿。
王大眼其實只不過是個睜眼瞎子而已,連自己的老婆去偷人都看不見。
如果說這個人能夠迎面一刀殺死椰乘風,那才真的是怪事了。
沙大老闆是夠資格殺柳乘風的人,他有錢,有武功,也有肯替他賣命的人,殺人的兇器也在他那裡。
只可惜他還有一點大老闆的大爺脾氣。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些人都是士生士長在這裡的,和柳乘風非但沒有絲毫恩怨,根本就連一點關係都沒有,更沒有要殺死他的動機和理由。不幸的是,柳乘風卻偏偏死在這裡殺他的人是誰?是爲了什麼?
陸小鳳知道這其中必定有一個任何人都無法想象得到的神秘關鍵。
隱藏在人類思想的某一個死角中。
他的想法沒有錯。
只可惜他的思想進入這個死角,找到這個關鍵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陸小鳳怎麼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