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城裡的人都在歡慶新年。
今年大家可是受了不少驚嚇,幾乎一整年都風波不斷。但吉人天相,如今可以說是國泰民安了。
上頭的大王和公卿們也不打架了,底下的老百姓也可以安生過日子了。
最叫百姓們高興的還有一件事,就是城外的那些流民啊!有了他們,日後他們這城裡要出個什麼勞役、徵個壯丁,哪裡還用得着他們啊?都讓這些流民去幹不就行了?
這麼來看,那些流民來了也不全是壞事。
聽說他們現在還住在草棚子裡,不過衣食都有大王和公主賙濟,還給他們送了好燒的煤炭呢,不叫他們花一個錢!這種好日子,真叫人眼氣啊!
說起煤炭,不得不說一說這幾個月雲集樂城內外的商人了。這都是託公主的福,聽說這些商人都是公主叫來的。
商人多了,東西就多了,也便宜了!
就比如這煤就是從燕地販來的,往外從燕地來的只有奴隸,今年又多了一樣,這可是好東西啊,以前他們這裡雖然也有,但價格都貴得很,只有世家才用得起,今年突然就有了!又多又便宜!
除了煤,今年雞鴨也特別好買,羊也有,都比往年要便宜。
有了這些,過年的桌上也豐盛得多了,就是糧食少了點,但大家也不怎麼着急,這些好東西都有了,糧食也就是一時運不上來而已,等開了春,漣水河不結冰了,船能上來,糧食就來了。
在樂城西北角的一條街上,住着從鳳城搬來的顧氏、杜氏、錢氏、趙氏、馬氏等幾家人,還有一些依附在這幾家下面的人,也趁勢都搬來了樂城。
但現在他們的日子卻不那麼好過。
在鳳城時,除了頭頂的蔣氏,這些家族是誰的面子也不用看的。他們有的比蔣氏在鳳城的年頭更長,蔣氏也有需要仰仗他們的地方。
但到了樂城,就像天地顛倒了個。他們一下子淪落到了底層去了,別說八姓,他們現在連藍家的門都進不去。
藍家,也不過是巴着姜御史而已。
現在看來,大王是騙了他們的。把他們從鳳城騙出來後,姜將軍佔了鳳城,就再也用不上他們了。
他們來之前都以爲大王要靠他們,只有他們能跟龔氏一敵。而鳳城外的幾番對峙也讓他們有了這樣的錯覺。
但等他們真到了樂城,交出手中的兵馬和鳳城後才發現……合陵還在龔氏手中,他們卻已經沒有了跟龔氏相匹敵的勢力了。
顧家當然就成了千夫所指的叛徒。但這幾家也不敢太過分……畢竟顧家還有個顧釜。
所以過年時,再不情願,他們也要備下厚禮,上顧家拜會。
顧家是顧朝出來待客,顧釜不在。
“觀瀾還沒回來?”錢家的人問。
顧朝搖頭,“他還在查那批兵械的事。”
關於鳳城軍庫裡消失的那批兵械到底去了哪裡,又是誰在背後搗鬼,真是一個未解之謎。
因爲他們幾家人坐在一塊先是互相試探,後又互相刺探,到最後……發現自己被排除在樂城顯貴之外開始着急了,才彼此坦白。
坦白的結果就是沒人知道!
因爲不是他們中的任何一家人乾的。
顧朝和顧釜一開始都不信,只是認爲錢家等幾家是在範家的事上嚐到了甜頭,打算重施故計,才暗中藏起這批兵器。
於是顧朝在上面講大道理,顧釜迅雷不及掩耳的把錢家等四家中能做主的人都給抓了,按在自己家裡用了一回刑。
刑不上身,也就是打殺幾個平時的寵妾、愛婢、信重的僕人什麼的。
當着錢家這幾家家主的面,顧釜一點沒手軟。
顧家新買的宅子,花園裡的石板都被血給浸透了,那顏色再也洗不乾淨了。
前後折騰了有一個多月,顧朝和顧釜纔算相信:哦,真的不是你們乾的啊。
既然真的不是,顧釜就把這些人放了。留下顧朝在家裡安撫,他一頭就扎出去,再跑到鳳城去明查暗訪,一定要把這件事給辦成了!
他不敢不辦成。
公主不是個能容忍錯誤與無能的人。姜將軍那句話,也似乎暗藏玄機。什麼叫找不到人,就是顧家乾的?
顧釜從這句話裡感覺到,顧氏在將軍或公主的眼中,真是不值一提!除掉顧氏是不會讓他們有絲毫猶豫和不捨的。
顧家真的不該放棄鳳城。
顧釜無數次的這麼想。可就算一切重來,他又不知道該怎麼替當時的顧氏和鳳城另找一條出路。
就算當時沒有合陵兵圍城,鳳城也早晚會死在公主的手中。
想來想去,顧釜只能嘆,鳳城不該在樂城下面,不該就在樂城左近。它與王城離得太近了,近到沒有一任大王能看着這座城不在自己手中。公主更不能放過它。
時也,命也。
顧釜走後,其他幾家沒有趁勢找顧家“報仇”,反倒都沉寂了下來。他們都看得很清楚,再恨顧家,顧家也是他們的希望。而顧家也不會放棄他們,因爲顧氏已經得罪了龔氏,而看起來大王又跟龔氏“合好”了,得罪了龔氏的顧氏就永遠不會被樂城接受。他就只剩下他們了。
因爲他們都來自鳳城,共同的經歷讓他們不得不擰成一股繩。就算恨到能在背後捅刀子,那也是勝利之後的事,在沒有勝利之前,他們的刀尖通通都是對外的。
馬家的一座小院裡,來往的人都披着一塊麻布。
屋裡沒有點燈,範姝坐在窗前,不顧窗外飄着雪花,她也把窗戶打開,迎着風雪,看着天上的半輪黯淡的月亮。
馬巍走進來時,看到她的頭髮、睫毛、胸口、膝上都落了一層薄雪,就禁不住嘆氣。
如果不是範家都死了,他和範姝本該是多麼好的一對伴侶。
他們幾家世代都生活在一起,每一輩的人幾乎都是從小相識。他還記得小時候的範姝,明亮美麗。從那一天之後,她就是一個死人了。
他走過去關上窗戶,範姝也無動於衷。他牽起範姝的手,把她領到榻前,給她披上皮裘,再把手爐塞到她手中,摟着她說:“玉娘,天這麼冷,不要坐在窗前。”
範姝嫁給他之後,從一株熱烈綻放的鮮花變成了一尊不說不動、不笑不怒的玉像。他就給她起了個小名,叫玉娘。
範姝沒有迴應,就像她根本已經不在這個世間了。
馬巍知道怎麼讓她活過來,他小聲說:“你還要替範家留下血脈呢。範家,只有你了。”
範姝猛得震了一下,臉上的神情變得格外猙獰。
她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特別平常,特別普通的早晨。
太陽有點烈,她不想到外面去,就在屋裡讀書,又怕坐在窗前被陽光曬黑了,坐在屋裡還要點燈讀書。
母親不知說過她多少回,可她當面聽了,回到屋裡還是偷偷點燈。
她喜歡的燈油里加了香料,點亮後會散發着好聞的花香。
她聽到下人們來跟母親說,有客人來了。一會兒就有人到她這裡來,說讓她也去見見客人。
她問:“哥哥們去嗎?弟弟們呢?”
“都去,已經讓人去喊了。”
那她就想,她可以慢一點,不必去那麼快,反正有哥哥弟弟們呢。
她就繼續讀書。過了一會兒,突然聽到外面急匆匆的腳步聲。她以爲是母親又讓人來叫她了,連忙放下書,喊侍女替她收拾一下頭髮、妝容,看看衣服有沒有哪裡失禮。
等人跑進來,她正端坐在妝鏡前,頭也沒回的說:“你不要告訴母親,我馬上就過去……”
“快跑!姝兒!”一個撕心裂肺的聲音喊,又熟悉,又陌生。
範姝驚訝的回頭,她幾乎沒認出來那個跑來的人是母親的陪媵,從小伴她長大的何姑。
何姑倒下來,背心扎着三枝長箭。
她的侍女尖叫起來。她才恍惚聽到,家裡各處……都有這樣的叫聲。
她慌忙跑出來,被人推搡着,拉扯着。她喊:“不行!我要去找母親、弟弟!爹呢?我爹呢?”
她們很快被人發現了,被抓住了。侍女們想保護她,可下一刻,她們就死了。
她被拉到了前頭,看到了馬家的人。
她當時還想向他們求救。
她還以爲……那是來救他們的人……
她順從的靠在馬巍的懷裡。她知道,她應該抓住他。可她卻說不出軟話,也沒辦法像一個女人一樣去勾-引他,讓他成爲她的保護者、她手中的刀劍。
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在他過來碰她時逃走。
馬巍輕聲說:“我們的孩子都可以姓範,都留給範家。我可以不要子嗣,不要百年以後有人給我立碑。這樣好不好?”
範姝在他懷裡靜靜的點頭。
馬巍高興極了,輕聲說:“玉娘,玉娘,我會和你在一起的,我會保護你,你不用再害怕了。”
害怕?
不,現在她一點也不害怕。
她只害怕記憶中的那一天,那個她不斷回憶,好像永遠都擺脫不掉的那一天。她一想起來就發抖。
但她現在不害怕。
她很清楚她想做什麼。
生下範氏的子孫確實是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她要先報仇。
範家的糧倉並不在魯國。或者說,範家最大的根基,不在魯國。
這是範家最大的秘密。
她記得小時候爹爹把她抱在膝上時就告訴過她:“我們家的糧食啊,都是從鄭國買來的。”
鄭糧便宜啊。
範家從鄭地販糧,送到魯國後,就假稱是魯糧,這樣價格就會立刻提高三成左右。
時間久了,範家不再滿足於從鄭國販糧,他們開始下大力氣在鄭國買地、蓄奴,最後直接送了一支子孫過去,充做鄭人。
這支範氏在鄭地種地,再把糧食賣給範家,送回魯國。
範氏並沒有絕嗣。
這是他們都不知道的。
範姝把這個秘密深埋心底。她決心用範氏在鄭地的一切來換取一個替範氏報仇的機會!
在前往鄭國的路上,有一隊車馬不俱風雪在趕路。不過幸好快到鄭國了,風雪就沒那麼大了。路也好走了。
喬小君和仙姿坐在一輛車裡,本來仙姿是坐後面那輛車的,但喬小君出城不久就開始裝病,龔家的下人想侍候他,喬小君卻不肯喝他們送來的藥,無奈之下,只能從後面那輛車中找人來照顧他。
喬小君挑了仙姿,因爲他覺得在這幾個陪媵中,只有仙姿有可能在最後活下來。
她是最不甘的一個人。
喬小君對她說:“我們就快到了。”
仙姿緊張的點頭。
“我是不可能進鄭的,大王的人不會放我回國。所以我只能把你們送回去,但是,如果你願意回去,我也不會勉強你。”
仙姿再一次堅定的搖頭:“大夫,我雖不是男子,卻也有着不輸男兒的志氣!我是不願意像以前那樣活着的!”
再回到宮中,雖然衣食無憂,卻終日枯守,一直到她死爲止?
她不想過那樣的日子!
喬小君點頭,輕聲說:“那你就要明白,說動大王,纔有我們的一線生機。你要讓大王相信你,相信你的能力,相信你能在魯國派上用場,相信你能做到他期望的事……他纔會幫助我們。”
他鄭重的說:“現在,連我都變成了無用的人,一切都要靠你了。”
仙姿的臉上綻放出從未有過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