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悲本有顧忌,經煥煥這般鬧騰,並不氣惱,反而解開了糾結,毫不在意右手傷勢,徑直說道:“陸施主,方丈命我前來,便是與你告之,少林願接納你。”
陸離含笑搖頭,答道:“大師遠道而來,着實辛苦,只是陸某恐怕要讓大師失望了。勞煩轉告悟臨方丈,陸某在玄武門一切安好。”
淨悲知曉此行難易,遭他拒絕,心無波瀾起伏,只是閉了雙眼,平和說道:“安好便好,只是陸施主,天有不測風雲,往後難免再受苦難,需心中有所依託,方能堅不可摧。”
陸離道:“心中有道,已然堅不可摧。”
淨悲道:“雖有道,卻是搖搖欲墜。普天之下,唯佛慈悲,佑人於水火救人於災難。”
陸離已有不悅,“既然佛慈悲,在我流落他鄉時,佛在哪?在我墜入深淵時,佛在哪?在我無依無靠時,佛在哪?若不是紅妝收留我,我早已凍死在街邊巷尾,若不是無心大師偶遇我,我早已死在長劍之下,若不是得神明相助,我早已溺死在深海之中?請你告訴我,佛在哪裡?”
淨悲只得說道:“佛在你心中。”
陸離一聲冷笑,說道:“在我心中?紅妝是佛?無心大師是佛?神明是佛?我不知紅妝是否信佛,無心大師卻是屬道的,救我性命的神明亦將我牽往悟道之路,這一切,與佛何干?”
淨悲已然無言以對,只是動着嘴脣,默唸《金剛經》。
陸離不願停止。平日裡他雖看似心滿意足,卻有怨念深埋心中,如今終於能夠一吐爲快,“爲何我有難時佛從不現身,待到難解,卻出現歌頌自己功德?倘若佛果真偉大,你又何須以言辭表述?真正的偉大,從來是人盡皆知而閉口不語。你見何人時常歌頌秦王,而秦王不偉大?你見何人時常歌頌太白,而太白不偉大?倘若有人時常歌頌一人一物,一人一物定是有了瑕疵,才需要借他人之口除自己瑕疵。”
“我雖不曾留髮,並不表示我心向佛,只是...只是在我家人喪命時,我恰好無發。”
淨悲讀書無數,此時卻也想不出反駁之詞,只是於心中唸經,念過一會,卻怎麼也念不下去了。他從未想過如此問題:該不該信佛?
他尚未出家時,父母便十分信佛,在家中供了一尊彌勒佛像,日日燒香夜夜祈禱。他受了薰陶,也信起佛來,而後眼見紅妝慘死,痛不欲生,這纔來到少林,剃度出家。
而如今聽陸離一番話語,竟覺得十分有道理:好山需要他人頌?不論他人頌或不頌,山一直佇立着。
無論他人頌或不頌,佛會一直在麼?
他曾問過善頓,善頓回答說:“倘若他人不歌頌佛祖,哪裡還有人來到寺中,我們豈不是都餓死了?”
他忽然覺得好笑,便笑了一聲。
陸離疑道:“你笑什麼?”
他道:“我笑自己可笑。陸施主,聽你一席話,我感觸良多。既然你心中已有決定,我便不再相勸,告辭。”他實在不願多見陸離,畢竟陸離奪走了他心愛的紅妝。
淨悲下到山腳,解開繮繩,並未上馬,而是取下勒馬枷鎖,輕撫馬背,與馬說道:“你不屬於這裡,去吧,
去奔跑吧,我給你自由。”馬兒對他眨了兩下眼,揚起四蹄飛奔而去。
他望着馬兒,直到消失不見,才邁開雙足,向鄭州走去。身上有袈裟,懷中有木鉢,腳下有芒鞋,便足夠了。餓了,取出木鉢向附近居民化緣,所幸善者衆多,居民見他身着袈裟面色和善,便從屋中取出些白飯,又拿出三四個饅頭塞於木鉢之中;渴了,就近舀些水喝,無論溪水或是河水,解渴即可。
行了二十天,他纔回到少林,竟不露半點憔悴。
他不願去到廂房歇息,而是徑直去了佛堂,心中有疑,迫不及待地要與悟臨論佛。經過小祠堂,忽聞見隱隱約約的交談聲。若是往常,他定不會在意,而今日卻是十分敏感,停下腳步豎耳靜聽。
其中一人正是悟臨,而另一人卻不知究竟是誰,其聲滄桑,約莫是個華髮老者。
滄桑聲音道:“淨悲已去二十餘日,還未歸來。”
悟臨道:“陸離與淨悲有些淵源,況且淨悲心善,二人不會起爭執。”
滄桑聲音道:“如此是否有些殘忍?”
悟臨道:“少林素來強大,傲世羣雄,而如今各門各派虎視眈眈,皆欲取而代之,我若不做些什麼,怕是過不多久少林便會淪爲丐幫崆峒之類。”
滄桑聲音道:“你如何確信陸離會來?”
悟臨道:“我並不確信,然不論結果如何,皆可。倘若陸離肯入我少林,少林實力便愈加拔羣,若他不來,亦可。我有意將方丈之位交與淨悲,然淨悲過於仁慈,不懂人心險惡,故我要他去到玄武門尋找陸離,此番旅途之後,他定會有所疑問,會前來與我論佛,如此一來我便可將人心險惡與他告之,繼而教他爲人需要殘忍。”
滄桑聲音道:“如何教他殘忍?”
悟臨道:“手刃仇人。”
滄桑聲音道:“仇人?”
悟臨道:“便是陸離。陸離先奪他愛人,又令他難堪,淨悲定會生厭,我在他耳旁添油加醋地說上幾句,相信他會怒起而殺人。”
此時出現了另一人聲,雖然依舊滄桑,與方纔之聲相比,卻是顯得有些圓潤:“假使淨悲果真怒起,以他本事如何殺得了陸離?”
悟臨道:“他只需憤怒,出拳向陸離即可。天地之大,蒼蒼茫茫,倘若在二人交手時,從某一角落忽然飛來一枚繡花針,他如何察覺?當他使出金剛手,繡花針恰好插入陸離心臟,他只當自己失手殺了陸離。有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接二連三,他雖心善,卻是狠辣了。”
淨悲聽完,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潔白牆壁。與他胸口齊高之處,趴着一隻小蟲。他擡起手,輕輕捏住小蟲,帶着它離去了。
他再未回過少林,不知自己該去哪裡,便在山腳打坐一天一夜,睜開眼,決定回到福州府,去看看父母情狀。
他依是徒步走去,兩千裡地,只走了十九天。每走一步,心中的不安與期待便愈加盛大,平靜了一年的心似乎不再安定。愈接近福州府,他便愈加興奮,同時卻也愈加自責,他想:不知父母是否會怪罪於我。
路是熟悉的路,人是熟悉的人,有街坊見到他,卻遠遠地躲了開去,對着他
的背指指點點。他並不在意,只是愈走愈快,又邁了幾步,索性奔起來。
來至沈宅之外,卻是直了雙眼。
偌大的屋宅,燒得只剩下宅門。
他大叫了一聲“母親!”,慌忙衝進去,然院中只剩焦木,哪裡還有他母親的蹤影?刺鼻臭味尚未完全褪去,他毫不在乎,輕車熟路地尋到母親房間,亦是面目全非。
他呆呆地望着一片焦黑,低喃道:“怎麼會這樣?”
他兩眼木訥,掃過黑色焦木,見有什麼正隱隱發光,便走去撥開焦木,發現是一隻銀項圈。年幼時,母親曾帶他去算命,算命先生說他命脆,母親爲了保他,給他套上了一隻銀項圈。
他取出銀項圈,抱在懷中,再也按捺不住,大哭起來。眼淚劃過臉龐,落在焦木之上,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屋焚人亡,眼淚何用?
有人走來,擡手輕搭在他肩膀,輕聲說道:“家樂,別哭了,你爹孃不在這裡。”
他哭聲驟止,轉過身,見是素來對自己十分疼愛的馬婆婆,忙說道:“阿婆,我爹孃在哪裡!他們還活着嗎?”
馬婆婆痛苦地轉過身,嘆了口氣,說道:“你隨我來吧。”
他便又有了希望:父母沒死!我不願再去少林了,餘生要伴在父母身旁,爲他們洗腳做飯!他跟着馬婆婆,卻走到了荒郊之外,正疑惑,見不遠處赫然出現一隻石碑,大驚,腳下生風急忙跑去,但見石碑上寫着“沈公恩良之墓”,旁邊有一行小字“沈氏之墓”。
淨悲已然察覺不到痛楚,飄飄然,好似沒了血骨,身子晃了一晃,雙膝“噗通”跪地,並不哭泣。悲至濃時不再悲,徒留心肝生若死。
馬婆婆緩緩走來,在他身旁停下,絮絮叨叨說道:“前幾日,你家起了火,正是白天,宅內所有人都跑了出來,你娘才跑出宅門,忽然叫道‘家樂的項圈我沒拿!’便折身衝進火中,你爹怕你娘找不着出路,跟着衝了進去,豈知再未出來。等到街坊們滅了火,尋到你爹孃,你爹早已嚥了氣,你娘被你爹緊緊抱在懷中,倒還剩一口氣,卻也離死不遠了。她死前說,‘家燒成這個樣子,家樂若是回來怕找不到了,勞煩你們將宅門豎起來,這樣家樂才...’話沒說完就嚥氣了。唉。”
淨悲面無表情,緘默不語,緊盯着石碑,兩行清淚無聲無息地滑落。
馬婆婆見他如此,不勝心疼,知曉自己不該在這,轉過身,慢慢離去了。
剩淨悲一人跪在石碑前,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有不少受過他父親恩惠之人前來獻花,見到他,並不言語,只是折身回家拿了些許吃的放在他身旁。
他一動不動。唸了十年聖賢書,極度渴求孝忠義,如今卻落了個不孝不義的下場。他忽得想起了陸離的話,“爲何有難時佛從不現身,待到難解,卻出現歌頌自己功德?”
父母如此信佛,爲何在他們有難時,佛卻不現身相救?
他終於站起,因久跪,站起時膝蓋疼痛難忍,幾乎要撕裂。他並無所謂,強逼迫自己站起,脫下鞋子,放在石碑邊上,取了兩隻饅頭吃下,面朝西邊,一路西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