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年前。
《赤壁賦》裡寫道“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江湖中的付洞簫和賀倚歌卻是天生的冤家。
付洞簫好劍,賀倚歌精於劍;付洞簫人稱“玉劍文士”,賀倚歌自號“短打武生”;付洞簫名震江南,賀倚歌獨秀塞北。
江湖人也很喜歡將他二人湊在一起,似乎恨不得他倆可以立刻打上一架。久而久之,兩個人也成了冤家對頭。
這對冤家卻是奇怪的很,兩個人根本沒見過面,甚至連對方長什麼模樣,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但卻一直在暗中較勁,兩個人互相看不慣。
也許是兩個人都太優秀,所以容不下另一個和自己同樣優秀的人,只有對方死了,活下來的那個纔可以釋然心中那口氣。
那口氣說不清來由,卻偏偏又存在,也許那就是人的本性在作祟,好強,善妒,只有自己纔可以成爲最強的那個人。
所以付洞簫一直都在等,等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好讓自己的名氣徹底壓過賀倚歌那個傢伙。
他相信這個機會不久就要來了,他必須把握住,否則他恐怕會後悔一輩子。
這個機會果然來的很快,不僅來的快,而且還很近。
江南沈家,沈老太爺去世了。
如果是因病去世的話自然不是什麼震動江湖的大事,畢竟沈老太爺已經整整七十歲了。
可前些日子付洞簫在沈老太爺的七十大壽上還見過他——白髮蒼蒼,雙目有神,身體看起來就康健的很。當時付洞簫還在感慨沈老太爺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誰知才過了不到一個月,沈老太爺就去世了。
沈老太爺當然不是病死的,每個人都不相信。
因爲城中已然傳開了,沈老太爺是被人殺得,不僅如此,那個人還砍斷了沈老太爺的頭顱和四肢,又用線和身子拴在一起,掛在沈老太爺書房外的樹上,遠遠望去像極了牽線木偶。
沒人願意管這件事,甚至連官府都不想管。現場留下的證據除了一把刀,一無所有。但付洞簫不得不管,因爲他想出名,出大名。他還很年輕。
沈府的大門是敞開的。沈老爺正站在門外迎接他的客人。
客人是走來的,腳步很輕,很穩健。
付洞簫穿着一襲乳白色的長衫,頭髮梳的整整齊齊,一雙眼睛,細長而上揚,像極了柳葉,眸光清澈精明。
他走到沈老爺面前,優雅的作了一揖:“鄙人付洞簫。”
沈老爺連忙回禮:“付大俠!您可算是來了!沈某已等候多時了。快,快請進,此時此刻,也只有付大俠和賀公子肯幫我們沈家了。”
付洞簫眸光一閃:“賀公子?”
沈老爺一邊引路,一邊說道:“正是那‘短打武生’賀倚歌。”
付洞簫臉色陰沉,腳下步伐也慢了些許。
沈老爺回首道:“付大俠與賀公子聽聞家父遭遇不測,前來追查真兇,我沈家實在是感激不盡啊!”
說着竟向付洞簫行了個大禮:“此等大恩,恕我沈家無以爲報!”
付洞簫象徵性的虛扶一把,心不在焉的看着迴廊上的人影,輕聲道:“不必多謝。”
2.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賀倚歌,付洞簫實在不能相信,“短打武生”竟然是個女子。
賀倚歌就站在迴廊之上。
紅色勁裝,乾淨利落,鮮亮瀟灑。
她瞅着付洞簫走過來,脣角噙着一絲淡淡的笑意。
付洞簫覺得那是諷刺和輕蔑。
但他不得不擺出一副好臉色,至少在旁人眼裡看起來好看一點,他是有禮貌的,有風度的,因爲他在笑,如果忽略他說的話的話,他實在是一個君子。
付洞簫作揖,微笑道:“原來大名鼎鼎的‘短打武生’賀倚歌賀公子,竟是個小丫頭片子。真是大跌眼鏡。”
賀倚歌依然在笑,目光卻已冰冷:“有禮了。在下遠在塞北,早已聽膩了付大俠的英雄事蹟,本以爲是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沒想到卻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小白臉兒,實在是慚愧了,在下竟是猜錯了。”
沈老爺在一旁聽着只覺尷尬,剛想說話,卻被付洞簫一口打斷。
只見付洞簫笑道:“聽聞賀公子劍法迅疾,一劍竟有萬劍之勢,如若有機會,在下倒真想會一會公子你的萬劍穿心。”
賀倚歌輕捋額前碎髮,髮梢隨意纏繞在指尖:“好說好說,”說着走到付洞簫身旁,拍了拍付洞簫的肩,壓低聲音道,“只要付大俠能活到那個時候,自然可以見識到萬劍穿心。穿心之後再有什麼,在下也不清楚了,到時候只看閣下的運氣了。”
付洞簫冷笑不語。
賀倚歌卻已笑出了聲,笑聲清脆如銀鈴,如若不是她背後那柄長劍如此顯眼,只怕還要誤以爲她是那家的大小姐。
美貌又不俗氣,雖是女子,卻又一點兒都不柔弱。
沈老爺看着賀倚歌的背影,不禁如是感慨,他也有一個女兒,他希望他的女兒能夠和賀倚歌一樣英氣十足,瀟灑俊秀。
但他也是知道的,世界上絕不會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楓葉,更何況人呢?
人不是楓葉。人有自己的思想,讓她做自己喜歡的樣子豈非更好?
沈老爺無奈的笑了笑,搖了搖頭拉回思緒:“付大俠,家父的屍體還在書房的樹上,爲了追查真兇,沈家誰都不敢妄動家父的屍體。”
付洞簫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忽然道:“賀倚歌剛剛去看過了?”
沈老爺點頭:“不錯。”
付洞簫暗自皺了皺眉:“她可看出了什麼?”
沈老爺搖頭:“沈某也不清楚,賀公子方纔似乎什麼都沒說,想來並未有所發現。”
付洞簫冷笑:“呵。不見得。有我在這裡,她又會說什麼呢?防我還來不及呢。”
沈老爺垂眸不語。
付洞簫長舒一口氣:“還請沈老爺帶在下去書房一看。”
沈老爺擡眸,引路道:“付大俠這邊請。”
3.
出人意料的是賀倚歌赫然在書房裡。
她坐在沈老太爺生前坐着的書桌前,捧着沈老太爺生前看過的最後一本書正看的津津有味,連沈老爺他們來了,都懶得起來,只隨意指了指桌前的空凳子道:“你二人不防先坐在那裡,待我看完這本書,再說別的。”
沈老爺雖然心裡覺得賀倚歌有些無禮,但還是很聽話的坐下了,畢竟賀倚歌是遠方客人,不便計較。
付洞簫臉都氣白了,他咬牙道:“賀公子豈非太過無禮了!這裡可是沈家!”
賀倚歌看着書,無所謂的點點頭:“我知道。”
付洞簫道:“你既知道,就該從主位上站起來,讓沈老爺坐上去。”
賀倚歌又點點頭:“我不光知道這裡是沈家,我還知道一件事。”
付洞簫道:“什麼事?”
賀倚歌道:“我還知道你是付洞簫。”
付洞簫竟被氣笑了:“難不成我還是賀倚歌嗎?”
賀倚歌笑着眨了眨眼睛:“你是賀倚歌那我就是誰了?我不過是在說,你是付洞簫,而不是沈家的家奴,沈老爺都還沒說話,你嚷嚷個什麼勁兒?”
付洞簫怒道:“我不過是在說事實!”
賀倚歌冷哼道:“事實就是我坐在這裡,沈老爺並不反對,而你說的又是哪門子事實?”
付洞簫徹底啞然。他心中就算有無數的火氣,也不知該如何迸發出來了,他總算明白了一件事。
這件事就是,男人千萬不要和女人吵架,因爲你總是吵不過她們的,她們的歪理簡直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沈老爺只能在一邊乾瞪眼。
賀倚歌翻完了半本書,這才伸了伸懶腰,眼睛不自覺瞥向書桌旁輕掩的窗戶。
窗戶外面是沈府的後花園。
透過窗戶的縫隙,賀倚歌看到了一顆樹。一顆楓樹。楓樹的葉子紅的像極了天邊的晚霞,鮮豔極了。
賀倚歌笑道:“那棵樹簡直漂亮極了。”
付洞簫冷眼瞅着她:“一棵樹而已。”
賀倚歌搖搖頭,繼續道:“樹和人一樣,人若穿那麼鮮豔美麗的衣服,也一定會漂亮的。”
沈老爺點頭:“不錯,就像付大俠在壽宴上穿的那件紅色綴金線的衣服,遠遠望去比那楓樹還要鮮豔,還要漂亮。”
付洞簫道:“穿衣服也要分場合的,就像壽宴,一定要穿的鮮豔一些才顯得喜慶。”
他看着賀倚歌的紅衣,冷聲說道,“紅色,是喜慶的象徵。”
賀倚歌聞言,掩脣笑道:“紅色是喜慶的象徵?那鮮血也是紅色的,難道殺人是喜慶的?還是說,對於付大俠而言,殺人是喜慶的?”
付洞簫沉聲道:“我不過是在說一般情況。”
賀倚歌瞭然的點點頭:“那付大俠也該說明白纔是。害得我差點誤以爲付大俠您是個殺人狂魔,以殺人爲樂。”
付洞簫語氣愈發冰冷:“賀公子想象力真是豐富。”
賀倚歌大笑:“多謝誇獎!在下想象力一向是豐富的很。比如,在下方纔就在想,如果當時沈老爺在書房看書,而窗外樹上恰巧藏着一個人會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