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學四年級的作文課上,語文老師出了一個題目:我的爸爸。胖胖的女老師踱着步子,走到我面前突然停下來,眼睛透過厚厚的鏡片盯向我——也可能並不是我,但那時我一貫是以自我爲中心的,一字一頓地開了口:“大家注意,一定要寫出人物的特點!”
我的爸爸有什麼特點呢?我咬着鉛筆捉摸了很久,終於想出來了:他太喜歡笑了!
這是真的,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裡爸爸總是笑着的,從來沒看見他發過脾氣。
三年級的時候,我在一次數學測驗中遭遇了重大失敗,只得了可憐的六十分。更要命的是,老師還讓大家把卷子拿回去讓家長簽字。我想這次簽字的任務只能找爸爸完成了。
我揹着書包小心翼翼地進了家門,目光掃了一圈發現媽媽沒有在家,立刻放下了心。我從書包裡扯出卷子,大搖大擺地向靠在躺椅上打盹的爸爸走去。
“爸,我們考試了。”
“哦?”正愜意地咂着嘴的爸爸睜開了眼。他坐的那個角落實在是個好位置,一天這個時候整個屋子只有那裡還能照到陽光,爸爸儘量舒服地靠着椅背,看上去活象一隻慵懶的老貓。
“考得咋樣啊?”爸爸問。
“全班第六。”
爸爸的大嘴一下子咧開了:“好兒子,行啊!”
“倒數的。”
這種先揚後抑的說話藝術是我剛從同學那裡學來的,雖然簡單但極富喜劇效果。我滿意地欣賞着爸爸表情的變化。
失望的爸爸從我手裡接過卷子,看到那個鮮紅的“60”馬上又笑了:“沒事兒,不管咋樣兒還及格了呢。”
“老師說讓家長簽字。”
“好,籤。兒子,拿筆來!”爸爸從我手裡接過筆,嚴肅地、一絲不苟地簽上了他的大名。
我舉起卷子,端詳着他的墨寶:“爸,你寫的字活象蟑螂爬的!”
爸爸聽了大笑起來,笑得聲震屋瓦;我也大笑起來,笑得肆無忌憚。
我倆正笑得開心,突聽高跟鞋的“噠噠”響,是媽媽下班回來了。
我剛來得及把卷子塞進書包,媽媽已經站在了屋子門口。她看着躺椅上的爸爸,眉毛豎了起來:“懶,就是個懶!早上我就跟你說大門門栓鬆了,讓你修一修,怎麼都這時候了還不張**?”
“幹,馬上幹!”爸爸滿臉堆笑,慢慢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快點兒,別磨蹭!”媽媽吼道。
“好,好。”爸爸嘻笑着鑽到裡屋找工具去了。
媽媽的目光又轉向我:“還有你,還不快去寫作業,作業寫不好瞧我給不給你飯吃!”
我畢恭畢敬地向媽媽打了個立正:“遵命!”
媽媽的性子可以用暴烈來形容,但她遇到爸爸,就象拳頭打進了棉花,從來不會擦出火花。所以,我們家永遠不會有戰爭,有的只是快樂和爸爸的笑臉。所以,我就有了一個幸福的童年。
二
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身材不高,但是很結實,喜歡留着小平頭,平時總穿一件舊的黑布衣服。
爸爸非常喜歡笑。他吃飯的時候笑,走路的時候笑,連睡着的時候也帶着笑。媽媽說他的笑是傻笑,可是我挺喜歡他笑的。
爸爸喜歡助人爲樂。一天鄰居王大爺家房頂的煙囪堵了,請爸爸幫忙去通。爸爸正在房頂上幹着活兒,突然不小心摔了下來,掉到了院子裡的柴禾堆上。大家嚇壞了,趕忙跑過去看他摔傷了沒有。爸爸被大家扶起來後,也不喊疼也不叫癢,卻先哈哈大笑起來,結果我們也跟着他笑起來了。
我的爸爸真是一個愛笑的人。
評語:文章條理清楚,語句通順,寫出了人物的特點,是一篇好作文。
我寫爸爸的作文被老師評了個優秀,而且還在班上宣讀了。我很少出過這樣的風頭,樂得心快要從胸膛裡蹦出來。
放學了,我飛跑回家把喜訊告訴了爸爸媽媽。
媽媽很高興,她斜眼瞧了一眼爸爸:“就你爸那點破事兒還值得你寫到作文裡去!”又摸了摸我的腦袋:“沒想到我兒子還挺會寫文章的。得,咱們今天吃餃子,犒賞犒賞你!”說完繫上圍裙一陣風似地進了廚房。
爸爸的表現則是另外一副樣子。他捧着我的作文本瞧了一遍又一遍,一邊看還一邊唸叨:“好,好,不錯,不錯。”接着就夾着作文本出了門。回來的時候他美滋滋地對媽媽說:“咱們鄰居都誇咱兒子有才氣,是當作家的料兒。”媽媽一指頭點在他的腦門上:“就你能臭顯擺!”爸爸嘿嘿地笑了。
從此以後爸爸就堅信我是一個人才,常拍着我的肩膀說:“爸這輩子沒啥出息,就指望你給爸爭氣了。”
爸爸確實出息不大,只在鎮上一個單位當了個鍋爐工,而且文化不高。學校有一次發下一張家庭情況調查表,有一項是填父母的文化程度,我問媽媽該怎樣填,媽媽告訴我:“媽媽填初中,你爸就填初小。”我問媽媽什麼是初小,媽媽說就是隻上到小學三年級。
我一想怪不得呢。我剛上學的時候,老師有時候給家長下任務,要求在家裡考孩子的拼音生字,這時爸爸總會搶在媽媽前面擔當這一重任,煞有介事地給我做起了考官。可自從我升到四年級,爸爸卻主動讓賢了,每當我讓他考我,他的腦袋就搖成了撥浪鼓:“讓你媽考,她考得好。”
在媽媽考我的時候,爸爸會慢慢踱過來,歪着頭看看媽媽手裡的課本,又瞧瞧我寫的字,在我們周圍轉啊轉。這時媽媽就會呵斥他:“沒事兒瞎轉悠啥?一邊兒呆着去!”爸爸就嘿嘿一笑,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地走開了。
當我寫完了作業,爸爸又主動湊上來,熱情地問我:“兒子,今天老師都講什麼啦?”我那時有着很強的表現欲,爸爸謙恭的態度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於是就口若懸河地講了起來。爸爸癡迷地聽着,滿臉都是對知識的崇敬。我們父子是如此投入,以致做好飯的媽媽連叫幾遍吃飯啦也沒人答應。
多年以後我看到一本教育方面的書籍,才知道我和爸爸其實是在不自覺地實踐着一種非常高明的學習方法。上小學時的我貪玩而懶散,之所以學習成績還不算太差,與這種每天必修的功課有着很大的關係。
三
一個夏天的午後,我放學後蹦蹦跳跳地回到家,卻發現家裡的大門掛着鎖頭,鄰居王大爺正蹲在一邊抽着菸捲。他看到我,敲了敲菸灰站起來,說:“富貴,走,到大爺家吃晚飯去。”
我問:“我爸媽呢?”
“啊,你媽病了,你爸把她送醫院了。”
“我媽得啥病啦?”
“沒大事兒,不用你操心,有你爸盯着呢。”
第二天早上王大爺帶我去醫院看媽媽。媽媽躺在病牀上,臉色蒼白蒼白的,一點兒精神都沒有。這還是我那個風風火火的媽媽嗎?
媽媽瞧見我並沒有什麼話,只是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爸爸顯然熬了一宿,眼睛裡滿是血絲。王大爺問怎麼樣,爸爸說大夫說了,這病鎮裡的醫院怕看不好,還是趕緊轉到省城的大醫院去。王大爺問什麼時候走,爸爸說就明天吧,富貴就託付給大哥你了。王大爺說你只管走,有我在保證富貴凍不着餓不着。
第二天爸爸花錢僱了幾個人,用擔架把媽媽擡上了火車。臨上車時媽媽抓着我的手不捨得鬆開。爸爸低頭背過身去。王大爺勸媽媽:“好了好了,你病治好了就趕緊回來,我帶富貴還到這兒接你。”
爸爸媽媽走後王大爺把我接到了他家裡。王大爺一家對我很好,王大娘更是調着花樣給我做好吃的。可是我還是時常一個人跑回空蕩蕩的家裡,望着爸爸媽媽的相片發呆。爸爸媽媽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兩個月後我終於盼回了爸爸。那天放學回來我一眼看到了爸爸,他正坐在院子裡和王大爺王大娘說話。我歡叫着“爸爸”撲向他,爸爸也高興地緊緊摟住了我。王大娘撩起圍裙擦了一下眼角:“這孩子想爸媽都想壞了。”
我掙脫爸爸的懷抱,屋裡屋外到處尋找,問:“媽媽呢?”爸爸張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我着急地問:“爸,我媽在哪兒呢?”爸爸終於慢慢地說:“兒子,你媽還留在省城養病,過些日子才能回來。”我哭鬧起來:“不,我要媽媽!我要媽媽!”王大娘一把摟住我,流着淚說:“好孩子,你媽馬上就回來,馬上就回來……”
我很快就明白了,媽媽已經永遠離開了我和爸爸。媽媽病得很重,省城的大夫也沒能救得了她,爸爸帶回的只是一個裝着她骨灰的小小的盒子。
我哭得撕心裂肺,從此我在黃昏的街道上瘋跑的時候不會再有人用高亢的嗓音喊我回去吃飯了;我扯破了衣服回到家再也不會有人用細密的針腳把它細心地縫好了。就這樣我在十一歲那年永遠失去了疼愛我的媽媽。
以前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習慣摟着媽媽纖瘦光滑的胳膊進入夢鄉,可是現在只能去摟爸爸那壯實粗糙的胳膊了。這時我又禁不住想起了媽媽,在被子下抽泣起來。爸爸會在黑暗裡嘆口氣,把另一隻胳膊也伸過來輕輕摟住我。哭着哭着我睡着了,夢境裡親愛的媽媽捧着課本,在認真地考我的生字,爸爸在一邊繞着我們轉啊轉。
四
初中的語文課上,高瘦冷峻的老師講完朱自清那篇著名的散文《背影》後,擡起頭向大家說:“朱自清先生的文章樸實無華,感人至深,寫出了含蓄深沉的父子之情。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父親,我想請大家也寫一篇有關父親的作文,題目就叫《我的父親》吧。”他的目光從每個同學身上移過,最後分明地停在了我的臉上:“有的同學由於特殊的家庭環境,可能對父親有着更加深切的體察,一定能寫出一篇優秀的習作。”
由於我在業餘時間讀了許多雜書,文科基礎比一般同學要深厚些,文筆也算不錯,語文老師對我一向很器重。同時他也知道我來自單親家庭,有一個含辛茹苦供我上學的父親,所以以爲我一定會給他交上一篇感情充沛、催人淚下的好文章。
我認認真真地在作文本上寫下題目《我的父親》,可是我該寫些什麼呢?
五
在我升入初中後的那年冬天,,由於父親上班的鍋爐房活兒多人少,父親中午也要值班,不能在家裡給我做飯了。我只能每天放學後去他的單位,與他一道熱熱早晨的剩飯,簡單對付一口。
一個風雪交加的中午,我披着一身雪花走進了父親的鍋爐房。
屋裡面爐子的火苗呼呼地躥着,吸一口氣熱烘烘的,和外面簡直是兩個世界。父親正忙着熱飯,見我來了,招呼我在爐子邊坐下,遞給我幾張皺巴巴的報紙。他知道我喜歡看新聞,凡是在單位見到被人隨手丟掉的報紙,就忙撿起來給我留着。
屋子裡還坐着六七個人,都是嫌天冷雪大不願回家,在附近飯店吃飽喝足後到這裡扯閒篇兒的。
一個人瞧瞧認真看報紙的我,對父親說:“老李,你小子慫人一個,倒有個好兒子啊。”
父親憨憨一笑:“我兒子現在看還行,沒事兒就愛看個書讀個報的,興許以後能有出息?”
那人說:“放心吧,一定比你強。”
父親笑道:“那是,一定比我強。”
這時屋門又開了,進來一個戴眼鏡的瘦子。父親和屋裡其他人忙站起來,恭敬地叫“科長”。科長傲慢地點點頭,大喇喇地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馬上有人向他敬上了一棵煙,又有人殷勤地掏出打火機幫他點上。
科長愜意地吸了一口煙,跟着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頓時一股辛辣的酒氣在屋子裡彌散開來。他一轉頭瞥見了一個留着小鬍子的年輕人,似乎想起了什麼,開口道:“小吳子,最近單位活動室的球拍子沒了幾副,是不是你小子拿回家啦?”
小吳子馬上急了:“科長,是哪個混蛋跟您說的?我這人您還不知道,咱小偷小摸的事兒可從來不幹!”
科長冷着臉:“還賴什麼?有人都親眼看見了。告訴你小子,痛快把東西拿回來,不然有你的好看!”
小吳子不敢頂嘴,漲紅了臉嘟囔:“偷拿單位東西的又不止我一個。”
科長轉向衆人:“別以爲拿幾個球拍子是小事兒,誰都把公家的東西往自己家搬,單位早晚不得搬空啦?”
聽到科長的話,正把熱好的飯菜端起來的父親討好地附和:“那是,這麼大的單位總得有個規矩。”
小吳子一聽,一肚皮火氣找到了發泄的地方,他瞪着眼睛向父親吼道:“老李頭,你他媽的活膩歪啦?敢當面給老子下蛆!”說完衝過去揮掌就向父親臉上扇去。父親忙擡手一擋,手裡的飯盒頓時被打翻在地,飯菜濺得到處都是。小吳子叫嚷着:“告訴你,老子不是好惹的!”一摔門揚長而去。
衆人都有些吃驚,屋子裡一時靜悄悄的。父親呆立了一會兒,臉上終於擠出一絲笑容,輕輕說了句:“年輕人火氣就是大。”
大家都跟着父親釋然地笑了,接着再沒人理睬父親,紛紛聊起了最近酒桌上流行的段子。
父親慢慢走到牆角拿起笤帚,俯下身收拾起了地上灑落的飯菜。
我呆呆地看着默默掃地的父親,舉起報紙遮住了臉。
六
我的父親
讀了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我深深爲文中父親的形象所感動,同時也想起了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經常教育我做人要正直善良,實際上他自己也是這樣做的。
記得有一天我和父親去百貨商店買東西,出來時看到一個小女孩正站在商店不遠處哭泣。父親馬上向那個小女孩走了過去。我不情願地跟在後面,心想:“街上來來往往那麼多人都不管,咱們憑什麼要管?”
父親走到小女孩面前,親切地問她:“小姑娘,你爲什麼在這裡哭啊?”小姑娘擦着眼淚說:“我和媽媽出來逛街,不小心走散了,我找不着媽媽了。”父親說:“彆着急,我們幫你找媽媽。”
我們領着小女孩左打聽右打聽,費了好大週摺終於找到了她的媽媽。小女孩的媽媽含淚拉着父親的手說:“師傅,真太謝謝你們了。”父親搖搖頭說:“不用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我望着父親,覺得父親的形象比以前更高大了。父親真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啊!
評語:文章文筆流暢,層次清楚,但內容過於程式化,流於一般俗套,沒有寫出人物的個性特點。
經驗豐富的語文老師一眼就看出了我作文中的情節純屬編造,顯然這次的作文我令他失望了。
七
初三那一年我決定改名了。
小時候我並沒有覺得自己的名字“李富貴”有什麼不好,可是自從升入初中後,對照班上同學那些又帥氣又漂亮的的名字,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名字的土氣和俗氣,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以致老師在班上點我的名字時我都羞於答應。
不叫李富貴,那該叫什麼呢?
我常常在沒事時取出一張紙,在上面寫滿自認爲漂亮的字眼,進行分化組合優中選優。在反覆斟酌後,我終於敲定了“超凡”這兩個字。超凡,與“富貴”一樣體現着某種野心,但比之“富貴”要含蓄雅緻得多,並且叫起來響亮悅耳,相信每個聽到這名字的人都會立刻肅然起敬!
我幾次想把要改名的事告訴父親,卻都欲言又止。我知道不管我改名字的動機多麼堂皇,都意味着是對父親的一種背叛。小時候聽媽媽講,父親當初爲了給我起一個滿意的名字也費了一番腦筋,最後從“有福、得貴、大富”等一大堆候選的名字中選定了“富貴”這兩個字——既富且貴,在父親看來已是人生的極致了。
幾番躊躇後,最終我還是跟父親說了想改名的事。父親一點兒沒有思想準備,他驚愕地盯着我,好久才說出一句話:“富貴……這名字不是挺好的嗎?”
我不忍看父親的眼睛,低着頭說:“都什麼年代了,誰還叫這種名字?”
父親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艱難地笑了笑,慢慢地說:“這名字確實是土了點兒,那……你要改就改了吧。”
八
即使媽媽在的時候也是由父親每次來開我的家長會。這對父親是一件大事,他會很認真地準備好紙和筆,計算好時間及時趕到學校。開會時他一定一絲不苟地把老師的話記錄下來,會後總是最後一個離開,好有充足的時間向老師打聽我的情況。
我升入高中的第一次期中考試後學校照例召開了家長會。第二天課間的時候我的女同桌問我:“喂,你爸爸是幹什麼的?”
“你問這個幹嘛?”我敏感地反問。
“昨天我媽開完家長會回來,跟我說你爸真土老帽兒,鬍子拉碴也不刮刮,渾身邋邋遢遢活象從山溝裡出來逃荒的。老師讓家長髮言,你爸還挺積極,結果說的話那叫土,一點兒沒水平,惹得家長們都笑他。”
女同桌的話深深刺痛了我,我永遠不會忘記她說話時那種不屑的表情。
此後學校再開家長會我再也不告訴父親了,對老師只謊稱父親有病或工作忙沒時間來。
有時父親會疑惑地問我:“你們學校該開家長會了吧?”我垂着眼簾回答:“我怎麼知道學校爲什麼不開?”父親看了看我不說話了。
九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我和父親之間很少有交流了。我在學校和同學們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地高談闊論,回到家卻愈來愈沉默寡言,經常是我在一個人在屋裡學習,父親在另一間屋裡看着家裡那臺破舊的電視。
父親不時會到我這屋來送一杯開水或一個洗乾淨的蘋果,他有時想跟我說點兒什麼,但看到我露出煩躁的表情就知趣地閉上嘴,悄悄退出了屋子。
十
長大一些後我就開始明白,我的父親只是一個無權無勢身份卑微的鍋爐工,在我實現“超凡”的路上並不能給我太多的幫助,一切只能靠自己努力。所幸我的腦瓜並不笨,又十分刻苦,成績一直還不錯。高三那一年我更是拼命苦學,晚上一直學習到午夜,凌晨四五點鐘又爬起來學習。我的努力沒有白費,最終如願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
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我很平靜,高考前的幾次摸底考試我的成績都在年級名列前茅,高考只是正常發揮出了水平而已。
父親卻高興得滿面紅光,他舉着大紅的通知書站在家門口,向路過的每個熟人打着招呼:“喂,知道嗎?我兒子考上省城的大學啦!”人們都湊趣地恭維:“老李,你算養個好兒子啊!”“那是,那是。”父親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我要離開小鎮去省城上大學了。走的那天平時要好的同學都到火車站送我。
我和同學們在站臺上說笑話別,父親擠在票房的人羣裡給我買車票。父親終於高舉着車票從人堆裡擠了出來,他氣喘吁吁地跑上站臺把車票遞給我,擦着臉上的熱汗笑着說:“票可真不好買,小心拿着。”
之後我一直被同學們簇擁着,臨上車也沒顧得上和父親說一句話。火車徐徐開動了,我把身子探出車窗向送行的人們招手,這時我注意到在我那羣衣着光鮮、青春健美的同學背後,一個穿戴又舊又髒的矮小身影在努力地向我揮着胳膊,努力地揮啊揮。
十一
四年的大學生活很快就過去了,畢業後我沒有回到偏僻的家鄉小鎮,而是在省城找了一份工作,雖然沒有實現“超凡”和“富貴”,但也算是一個體面的城裡人了。與其他所有人一樣,我工作幾年後開始戀愛、結婚,然後又有了自己的孩子。
這期間我回過家鄉幾次,眼見着父親越來越衰老了。這時我已沒有了少年時的輕狂和驕傲,很想和父親多親近親近。雖然每次剛見面時我們都很激動,但談了一些各自的近況後似乎也就再沒有什麼話了。我的一些老同學聽說我回來了,常常三一羣兩一夥地請我出去喝酒敘舊,一早出去,晚上喝得爛醉回來,我每次回家真正陪父親的時間其實並不多。
我努力打拼,終於在省城有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當時恰逢父親剛剛退休,我回到家準備把父親接到省城去同住。父親說什麼也不肯去,他說人老了喜歡清靜,城市鬧哄哄的怕住不慣,再說這鎮子呆久了,還真捨不得離開呢。
我去隔壁看望王大爺時,王大爺向我道出了真情:“人歲數大了就怕寂寞,你爸咋不願意跟你住在一塊?可他知道兒媳婦愛乾淨,自己邋遢慣了,住在一起時間長了要討人嫌,最後惹得你們小兩口鬧矛盾,這纔不願意跟你去城裡住哩。”
我聽了一時無語。
就這樣我住在省城,父親一個人住在小鎮。我所能做的只是不時給他郵去一點兒錢,逢上年節打個問候的電話而已。
時光在不覺間一點點流逝,轉眼我的兒子也到了上學的年齡。開學那天我牽着他的手去學校報到。
兒子蹦蹦跳跳地在我身旁走着,他突然拽了一下我的手,指着前方漂亮的學校樓房問我:“爸,你小時候也是在這裡上的學嗎?”
我愣了一下,回答:“不是,爸爸是在老家上的小學。”
兒子的話頓時讓我想起了自己遙遠的童年和已在兩年前去世的父親。父親當年也是這樣牽着我的手,把我送進了小學的校門,接着又是初中、高中、大學。多少平常的日子過去了,我漸漸地長大,而他自己卻默默老去,直至最終歸於黃土。
我的眼眶溼潤了,恍惚中突然覺得此刻向前走的並不是我和兒子,而是另一個年輕的、愛笑的父親帶着寄託了他無限期望的兒子,歡快地向着家鄉的小學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