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深夜凌晨時候,天空中一輪皎月格外的圓格外的亮。沒有幾顆星,也看不到一絲雲,所以夜色並不是特別濃,牛進達透過窗戶上砸出來的大洞甚至能依稀看到外面圍着的那些弓箭手的臉,也能看到箭簇上反射出來的冷幽幽的月光。
在籬笆牆外黑壓壓的人羣中,有一個身材高大魁梧的身影顯得格外醒目。
而此時,牛進達的臉色反而漸漸的恢復了平靜。他轉身看了一眼賈光,若有所思道:“咱們回來的太急了,派人去夏軍軍營也太急了。太急……難免就會出現紕漏。劉黑闥整頓軍紀,自然查到咱們經常請那些將領們吃喝。而那些將領有不少人見過我,他只需問清楚樣貌就能猜到是我。”
賈光咬了咬牙,壓低聲音道:“牛將軍,我現在衝出去,你從後門走,趁着夜深說不定還能逃出去。”
牛進達搖了搖頭道:“他要的是我,你現在從後門突圍或許還有活路。”
他拍了拍賈光的肩膀說道:“如果衝不出去就自殺,不要落在劉黑闥手裡。我知道你是個硬漢子,可你和我都知道,這世間有太多的手段讓硬漢子變成一灘爛泥。你是密諜團率,你知道的東西比我還要多。你手下有三百密諜,你也比我清楚三百密諜代表着什麼。”
“我明白!”
賈光忽然笑了笑說道:“我就沒想過還能活下去。”
他緩緩的張開手,不知道什麼時候,藏在衣袖裡的毒藥他已經取了下來握在手心裡。那顆墨綠色的藥丸在燈火照耀下泛出一種深邃的光彩,就是這顆劇毒的藥丸,甚至還帶着一絲類似於桂花的香氣。如果僅僅是聞味道的話,誰也不會相信這顆藥丸能毒死一頭最強壯的大象。
“獨孤先生曾經說過……”
賈光微笑着說道:“這顆藥丸吞下去,身體還能保持一小段時間的活動能力。但因爲藥性的緣故,瞬間就能讓人變成啞巴。所以在吞下這顆藥丸之前,我覺得我應該多說幾句話,做了密諜之後每天說的話本來就極少,若是臨死前再不多說幾句豈不虧死?”
他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認真的說道:“我其實沒什麼不滿足的,我在東平郡有一百畝勳田,父母健在,身體一直不錯,偶爾還能下田幹些農活。妻子賢惠孝順對我也是百依百順,我還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已經二十七歲,在家照顧他的爺爺和奶奶,幫他孃親打點家中的一切。次子二十一歲,老三十九歲,都在陳雀兒將軍的水師中。老二已經升了校尉,比我有出息,老三雖然只是個什長,但是把好手,早晚會出頭。”
“我還偷偷在鄆城盤下來一個小米店,這件事連我妻子都不知道,我本想等賺了銀子之後再告訴她,讓我的大兒子接手去打理。我知道他也有心參軍,也有個功名但在馬上取的抱負,可他是長子,家中總不能一個男人都不留,所以我覺得有些虧欠他。現在想想就這件事後悔,若是再有機會我不會攔着他。”
“我都記得了!”
牛進達重重的點了點頭道:“若是我不死,你長子從軍的事我來安排。”
“多謝!”
賈光抱了抱拳,然後笑了笑道:“好像還有很多話要說,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說什麼,就這麼多吧,我要死了,牛將軍,告辭。”
告辭,辭的是這個世界。
牛進達沒有阻止他將那顆墨綠色的藥丸放進嘴裡,而是莊重的行了一個軍禮。
“我可不想虧死!”
吃了藥丸之後的賈光哈哈大笑道:“趁着手腳還能動……”
後面的話他再也說不出來,嘴巴還動着,嗓子裡卻只有嗚嗚的聲音傳出來。在牛進達驚詫的目光中,賈光如一隻展翅的大雁一樣從破開了一個洞的窗口躍了出去,他手裡的橫刀在月光下散發出一種冷幽幽的寒光。
“放箭!”
院子外面有人大聲喊了一句,隨即十幾個弓箭手同時鬆開了手,至少有六支羽箭命中,但賈光的身子只是頓了一下卻並沒有停下來。毒性已經發作,他甚至感覺不到疼。胸口上戳着六支羽箭,他飛身躍過籬笆牆,手裡的橫刀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後重重的斬在一個弓箭手的脖子上。
噗的一聲,斷開的脖子裡血瀑布一樣涌出來。溫熱的血液噴的到處都是,也噴了賈光一身。他此時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嗅覺,聽覺,包括視覺,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手裡還握着橫刀。
但他卻沒有停下來,而是受了傷的野獸一樣在弓箭手的人羣中胡亂劈砍着,在一柄刀子戳進他心口之前他就已經死去。他張着嘴一邊殺入一邊咆哮,卻沒有一點聲音發出來。可偏偏是這樣,似乎每個人都聽到了他不甘而又釋然的呼喊聲。
劉黑闥看着那個無聲呼喊的漢子緩緩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血都已經變成了黑色。
“雖然我曾經在燕雲寨中好幾年,但我還是不理解……李閒是怎麼把這些人變成瘋子的……”
他擡起頭,大聲的喊了一句:“進達兄,你也打算如此嗎!?”
“不!”
牛進達緩步從房中走了出來,微笑着說道:“我得給你機會再殺我一次,因爲我這次想看得清楚一些,你是怎麼把刀子刺進我胸口裡的。”
……
……
牛進達沒想到自己還能舒舒服服的睡一覺,所以他睡得很舒服。雖然這一覺睡的時間並不長,但連續幾日趕路帶給他的疲倦乏力,卻在醒過來的時候全都消失不見,看了看窗外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伸了個懶腰後牛進達覺得神清氣爽。
他一翻身從牀上坐起來,隨即看到牀邊竟然還放着一身簇新的錦衣。在房間一側還有銅鏡,銅鏡旁邊已經擺好了梳洗用的臉盆,盆裡有清水。
他笑了笑,情不自禁的喃喃道:“這次還算講究,不似上次那般小氣。捅我幾刀之前最起碼也要準備好新衣服,洗臉水,當然,如果還有一桌子好酒好肉就太好了。”
“酒肉自然有。”
劉黑闥親自端着一個大托盤出現在門口,看着牛進達語氣有些歉然的說道。
“等我一會兒。”
牛進達笑了笑。
他將自己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絲毫也不在意劉黑闥在身邊,他將衣衫全都脫下來,赤-身-**的走到銅鏡前擦洗了身子,劉黑闥連忙讓人提了一大桶清水進來,牛進達也不說話,洗了澡,然後用木梳蘸了水將自己的頭髮一絲不苟的梳理好,收拾好了之後走回牀邊,將那套新衣服認認真真的穿戴起來。
這個過程有些慢,劉黑闥一直端着托盤在門口站着等他。
“坐吧”
牛進達笑了笑,在桌子前率先坐了下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不由自主的讚道:“竟然這麼合身,這倒是出乎了我的預料。”
“我沒想到還會見到你。”
劉黑闥將酒菜在桌子上擺好,坐下來嘆道:“當初知道你沒死,我真的很高興。只是我卻知道,你我兄弟今生只怕再無相見的機會。沒想到今日還能再見,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愧疚還是真的高興,他說話顯得有些語無倫次。
“高興就好。”
牛進達自己斟滿了一杯酒,然後端起來一飲而盡。砸吧砸吧嘴,他眼神一亮道:“這酒,最少藏了十年,若不是有這個年份,絕不可能有這般醇厚的味道。”
他自顧自說着,也不理劉黑闥,伸手從盤子裡捏起一塊烤得金黃香酥的羊肉放進嘴裡,慢慢的咀嚼之後又讚道:“小羊羔的羊前腿肉,烤的火候雖然有些差,烤肉的人手藝也很差,但肉足夠鮮嫩,不錯!”
提起烤肉,劉黑闥眼神一暗:“這世間烤肉的手藝,無人能比得上李大當家。現在我每當想起李大當家烤肉的味道,還會饞的流口水。”
“是燕王!”
牛進達糾正道。
“燕王……”
劉黑闥低聲重複了一遍,滿嘴都是苦澀。
……
……
“你我最初從孫安祖孫大當家,殺縣吏奪糧草起事,那個時候便覺得意氣相投,結拜爲兄弟。再從鉅野賊張金稱,再到後來跟着燕王,算算看,從認識到現在已經有十年了。”
牛進達已經至少喝了二斤藏了十年的陳酒,臉色已經變得發紅,眼神迷離,但說話的條理依然很清晰。
“我現在在想,是不是從張金稱的時候你就已經是竇建德的人了?”
他問。
劉黑闥點了點頭道:“我和竇建德從小一起長大,我們是一個村子的。他家就在我家前面,以前他經常來我的菜園子偷些時鮮蔬菜回去。”
“原來竇建德也是個賊。”
牛進達笑道。
劉黑闥搖了搖頭:“他家境殷實,我家貧如洗,他來偷我家的菜,不過是因爲他也是哥沒朋友的人,想讓我追他打鬧罷了。”
“所以,從張金稱之前你便先投了竇建德?”
“嗯,竇建德要殺張金稱替孫安祖報仇,讓我幫忙。只是他還沒來得及親手殺了張金稱,李大當家……燕王就已經到了。”
“我現在還記得,咱們跟着燕王在燕山上的時候那段日子最逍遙快活。那個時候燕王殺紀皓天之前,咱們還都擔心他被紀皓天算計了奪去兵權。現在想起來,燕王當初真是好手段。”
“紀皓天,一螻蟻罷了。王自起兵至今,多少看起來強大無匹的敵人一個個倒在王腳下?和燕王爲敵的,終究沒有一個好下場。”
牛進達昂起下頜說道。
“你倒是對他推崇的很!”
劉黑闥嘆了口氣道。
“難道你心裡就沒有幾分後悔?”
牛進達忽然坐直了身子,冷冷的問道:“若是當初你不刺我那幾刀,燕王說不定真的會假裝不知道你是個叛徒,那你現在只怕是另一番光景。說起來,燕王對你不錯,你卻毫不猶豫的叛了,你以爲竇建德真的就感動?真的會對你推心置腹?竇建德會一直對你有戒心,他怕你也會在他心口上戳一刀!”
“不可能的!”
劉黑闥自信道:“燕王會不會放過我,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夏王絕對不會對我起疑心,推心置腹這四個字,夏王對我還是做到了。論胸襟,夏王遠強於燕王,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夏王成就大業的可能,也遠比燕王要大!”
“是嗎?”
牛進達冷笑:“拭目以待吧!”
他轉頭看向窗外,殘夜的黑已經盡去,此時,太陽剛剛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