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雪臣心裡想的全是刺客的事,忽然身後響起清脆的搭腔,接着還有隻手將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甚覺稀奇。
映像中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這樣隨性的對待他,同他招呼說話。
他身爲御前統領,總管神策營精騎,權利大到能夠動搖江山社稷輥。
京城內外權貴百姓,包括禁宮的楚氏皇族,每個人的性命都掌控在他手中,說他一人捏着楚國皇權貴族的命脈都不爲過。
自從入宮任職以來,兩宮不約而同的在私下向他示好,關家、慕容家、京中權貴,甚至連北狄的使節都想將他拉攏鹿。
這一切,對於門庭凋零了許久的霍家而言,如同天降福報。
可是在宮中當差一年多,身在局中,只能做一個旁觀者,種種風波曲折就發生在他的眼中,即便想插手,也不能像從前在宮外那樣隨性而爲。
他很清楚入宮的目的……獨獨爲了一人。
於是他將自己變得更爲內斂隱忍,手中握有權利卻不擅用。
他知道,還沒到那個時候。
混不覺因此,對身邊的人都越發孤冷疏離。
轉首,一張稚氣的娃娃臉近在眼前。
“你是……”
將她看了看,霍雪臣面色無瀾,不曾示好,也沒有想要攀談的意思。
面前的這個女子,他見過。
應該是在六局裡當差的,名字喚作‘無雙’,可剛纔他明明聽見慕容紫叫她‘花影’,加之上一回相爺與公主大婚那晚,也是她陪在慕容紫的身邊。
她的身份……
見到他眼中的不解之色,花影主動自報家門,“我乃無淚宮七影——花影。”
說罷抱拳,對他作了一禮。
無淚宮,楚蕭離,他早就將兩者聯想到一起,只缺乏了實質的證據。
霍雪臣微微頷首,還是不曾回答她,平如鏡湖的深黑瞳眸裡,冷靜的映照出一個小人兒的模糊輪廓,也不知他在打量,還是在神遊。
沉吟片刻,往安靜的廂房看了眼,他問,“你們奉命保護她?”
她?
花影猶豫了下,纔是點了點頭,沒作聲。
不知爲何,對着這個不苟言笑的人,總覺得就算開口,話也不一定說得溜。
霍雪臣再問,“所以楚蕭離是無淚宮的宮主?”
花影下意識搖頭,而後才恍然不對,沒必要對他如此坦誠。
再說夜君不是楚皇嗎,怎的霍雪臣直呼其姓名,毫不避諱客氣?!
瞧他這陰沉沉的臉,果真是情敵吶!
她欲要單刀直入,追問他劍法的事,霍雪臣還是快她一步,道,“既然你是無淚宮的宮徒,不如你回宮一趟,把這裡的發生的事向楚蕭離稟明仔細,沒得他在宮裡什麼都不知,日子過得太悠閒,去吧。”
言畢,他就行出了外院,接應慕容徵去了。
花影被說得一愣愣的。
他命令她?!!
瞪眼,不服!
“憑什麼我要——”
話到一半,花影小心思微轉,好似懂了霍雪臣話裡的意思。
今晨夜君走得早,但離開的時候特地讓東萊給宮主留了耳語,她們幾個小的在暗處聽了,立馬反映人是又存了壞心逗宮主不安生。
大抵霍雪臣也留心至此,故才叫她回宮告知夜君這裡發生的一切。
總要比東萊使個小太監去覆命,說什麼貴妃娘娘明兒纔回宮……如此的話,好下臺階得多!
回想在寶殿的驚心動魄,這要是讓夜君曉得了……
站在灰白的天光下,花影嘿嘿嘿的賊笑起來。
末了馭起輕功,縱身越牆,向着皇宮方向歡騰而去。
……
慕容徵聞訊,不多時就趕了來。
霍雪臣三言兩語對他說了始末,隨後他問了些關鍵,心裡便有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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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慕容紫暫且落腳的廂房,只這回只有他們兄妹兩在裡面敘話——
“刺客是北狄蕭家的人,武功不弱,潛伏在萬安寺這麼多年,或許上家都換了好幾波,且是當中被我楚國的哪方勢力收買的可能,就算仍舊爲北狄效命,寧、蕭兩家支系繁多,受命於誰真不好說,現下人也死了,無從查證,是有些難辦。”
慕容徵思路清晰的說完,飲了一口寺廟裡的茶,跟着就蹙起眉頭,不可思議道,“這國寺的茶水怎能如此澀口?”
望了眼放在身旁案上的茶水,慕容紫茫茫然無解。
這茶水有多苦澀,她壓根不知,坐下來之後就沒動過。
但見慕容徵挑剔的抱怨着茶水不好,卻是大口大口的往肚子裡灌。
“三哥你——”她欲言又止。
“如何?”
“你有沒有想過,有一就會有二,興許寺中還有刺客的同夥,所以這些送來的茶水就……”
聽了她的話,慕容徵都覺得自己已然身中劇毒了。
早朝時候他才被楚蕭離好一番整治,對派去北狄的請國師曦昭的人選尚在一籌莫展中,午飯吃到一半,來人報:貴妃娘娘與國夫人在萬安寺遇刺。
宰相大人深覺任重道遠!
嘴角抽了抽,再看看手中飄着茶葉的茶水,他狀似認真的對身旁的人兒道,“爲兄倒是忽然很希望能夠一命嗚呼,撒手人寰。”
慕容紫遞給他同病相憐的眼色,道,“早上九郎難爲你了?”
現在回想起來,昨兒個晚上她想同萬歲爺表白心跡,簡直正中下懷,不就……給了人大開條件的機會麼?
瞧她這會兒的慘相,都不知道得看他的臉色多久!
楚蕭離不給她舒心日子過,向着自己的三哥哥豈會討得了好?
慕容徵破罐破摔,繼續喝茶,悶悶道,“所以他也爲難你了?”
“算不上。”慕容紫輕嘆了聲,千愁萬緒化作氣息,從肚子裡呼出去,“反正他是捨不得我的,要耍個小性子什麼的,由着他佔個上風好了。”
無解的事兒,老天做主,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只能任由天擺佈。
將她這句話回味了番,慕容徵冷颼颼的乾笑,“說得極是,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慕容紫贊同點頭,說了會兒覺着自己的口也幹了。
沒多想,拿起旁邊的茶盞,揭開蓋子,慢吞吞的飲,末了再慢吞吞的料想了下,說,“我估摸寺中就算有其他刺客,與今天想殺我的這個也不曾有聯繫。”
慕容徵隨口問,“何以見得?”
她道,“這刺客原是北狄的暗人,入寺有二十一年,也就是玄徵年間,與北狄對立最爲緊張的時候被送來楚地,那批暗人母親與我說過,有蕭家的人,也有寧家的人,在其中又分許多派別,表面上是爲北狄,實則各爲其主,他們來到楚地後,有些入了宮,有些混進權貴之家,還有像今日這個刺客,進了國寺出家爲僧。”
“你說的這些爲兄直到,在朝中曾經是閉口不談的禁忌。”
大楚與北狄,強國的對立。
就算哪一國的統治者乃千古一帝,恐怕都不會輕易萌生想要征服對方的念頭。
古往今來,或是小心翼翼的避免着戰事,或是乾脆開戰,勞民傷財戰火紛飛,仗打了一年又一年,總不會有徹底的勝利,亦不得輸得徹底的亡國。
到了玄徵年間,‘暗人’成爲滲入敵國的工具。
就是連楚國的百姓們都心知肚明,當今兩宮之中,皇上的親母蕭太后,那身份極其值得揣度。
只迫於龍威,誰也不敢罷了。
“暗人數量衆多,超乎想象,想要肅清根本不可能,鬧得一度人心惶惶,加上先帝又是個極愛猜忌的人,結果最後,是父親大人娶了母親,從而結成兩國交好,延續至今。”
說到此處,慕容徵搖頭失笑。
都說身在帝王家,最是無情。
孰料讓兩國天下太平,竟全賴一個‘情’字。
慕容紫舒展了秀眉,對父
親與母親的感情,從不予關切,到爲之歡喜。
那時候她便曉得,自己已經將慕容淵和寧珮煙當作了真正的父母。
說回那些‘暗人’,她纔將緩釋的神情又沉凝了幾分。
“外祖將暗人召回了一些,派殺手殺掉了一些,中途不乏蕭家從中作梗,剩下的或易主,或歸順了楚國各方勢力,或隱姓埋名,一直到今日。”
聽她說得有條有理,宰相大人不禁側目,“四娘,你怎曉得那麼多?”
“母親同我說過。”她回答不乏得意。
不但說過,她還知道,皇宮裡的六局尚宮,有一位就是!
母親……
呵。
慕容徵深深的默然。
一直曉得自家大公主深藏不露,他不敢貿貿然一試深淺,也覺着暫且不得這個必要,孰料母親早就對小妹說了北狄秘辛,果真母女連心。
片刻沉默。
慕容紫就是光看三哥表情的輕微變化,都曉得他吃味呢。
她笑呵呵的安慰他道,“三哥哥你呢,實在不用太計較,你是我大楚國的宰相嘛。”
慕容徵輕哼,順意符合,“小妹說得是。”
他堂堂楚國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何想不開的?
偏偏,生在別家都好,他身爲慕容家的嫡子之一,自小浸染權勢,對此總是心懷好奇,比商人還要奸詐在意許多。
這天下,何嘗不是最大的生意!
按捺半響,他還是忍不住問,“母親除了與你說這些暗人,可還有其他內容?”
不怨他多想!
每每母親不經意的提起北狄,抑或聽他們父子三人談論北方領國的形勢,大公主總會露出老謀深算的不屑神情,大局在握,連開戰都不怕。
故而慕容翊私下猜測着對慕容徵說過:是不是母親手裡有北狄的兵權?
當年外祖對母親的疼愛,超乎想像!
“不曾。”慕容紫乾脆的斷了他的念想,無奈的翻去白眼一記,“我們家大公主,你是知的,藏而不露,指不定連父親都探不出來,你我就不要消想了。”
從前她也想接着寧氏對自己的寵愛,從她口中套出少許曦昭的事。
結果無功而返。
只那些統是與慕容紫這副身軀有關,由此可見,寧氏有多在意她真正的女兒了。
思緒再飄回時才寶殿上的驚險,她微有感觸,憂慮的喚慕容徵,“三哥哥,說起母親,有一事,怕是有些麻煩……”
慕容徵嚷嚷着萬安寺的茶水粗糙,轉眼都快把手裡的喝個底朝天。
他抽空來撇看向小妹,漫不經心道,“有什麼比明知道大批暗人藏在身邊,隨時會對自己不利,危及小命,更麻煩的事?”
母親?
那是他們的母親!
就是大公主突然亮出北狄的兵權,有何干系?
若是能攪得北狄雞犬不寧,慕容徵相當樂見其成,指不定他還會慫恿大哥還會打頭陣,出一份薄力。
慕容紫再開口,直讓他生不如死——
“三哥,我想母親應當曉得我的身份了,就是……你明白的。”
慕容徵一滯,眸光都僵凝了,“何以見得?”
她愁眉不展,苦笑問道,“霍雪臣沒有同你詳說麼?刺客向我殺來的時候,是母親用隨身的匕首替我擋了一擊,那匕首上有劇毒,刺客只被傷了手背,不得多時就化作一潭血水,可怖非常……”
“那又如何?”慕容徵被她說得整顆心一時起,一時落。
“母親素來對你疼愛有加,見你遇險,定會拼盡全力相護。”
“你有所不知。”她心有餘悸,緩了一緩,向他看去的臉色都心虛至極。
“在刺客殺來前,我聽見母親喚我作……艾晴。”
默。
慕容徵睜大了狡黠的雙眼,險些
窒息!
“你——”
慕容紫自個兒也很壓抑,垂下腦袋,恨不得找條縫隙縮進去。
讓她避多久,就是多久!
“我也不知她何時曉得的,或許前夜無意中聽到你我的對話,或許……更早我就真想不到了。”
原本她就沒打算將實情告訴寧氏,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慕容紫是寧珮煙的愛女,喪子……換到任何時空,任何朝代,都是常人不能承受之痛。
所以她決心做寧氏的女兒,盡這份孝道,到老到死的一天。
沒想過,實情那麼快就被寧氏得知。
低着頭,此刻再說話,是用着完完全全艾晴的身份,懊惱,“你知,六年前在北狄,是母親央求曦昭施展那什麼禁術,纔有了今日的我,究竟我爲何會到這裡,借了這副軀殼繼續苟活……我哪裡真的講得清楚。”
失去至親的心情滋味,她能明瞭,可是真要計較仔細,於她而言,能活下來固然是好事!
要說是她佔了‘慕容紫’的身子,那就是天大的冤屈了!
她享受寧氏的疼愛,回報她女兒的感情。
今日到萬安寺上香,是寧氏提出來的。
如若寶殿上刺客沒有突然殺出來,那麼那把染了劇毒的匕首,是否已割破了她的皮肉?讓她屍骨無存?
害怕,傷懷……在這時全都涌上心頭。
真是——
招誰惹誰了!
慕容徵定定看着她,一時無言。
她說的那些,他知不知道另當別論。
單單望她說這番話的神態表情,即便慕容徵心裡清楚那三魂七魄早已換了個人,而他何嘗不是早就把她當成妹妹看待?
尤其,她竟然還用有‘苟活’二字。
到底是有多難……
一半心疼,一半好笑。
良久,慕容徵柔和了臉色,對她寬慰道,“是了,你也不想的,爲兄早就說過,既是緣分,不管你是艾晴還是慕容紫,都是我的妹妹。”
側首向隔壁廂房看去一眼,他淺淺思緒,又道,“那般兇險時候,母親能先一步護了你,足以可見,就算她知道實情,對你依舊留有惻隱之心,你這聲‘母親’也叫了她足足六年,母親心中自有掂量。”
他乃爲官之人,平日面對的都是事關國家的頭等要事,在聽小妹說完之後,幾乎同時權衡了利弊。
利之,若母親接受了她,那麼或許,他都能省去派人秘密前往北狄請曦昭國師這一件。
而弊之,至多是長久的惹母親厭棄,甚至再度揮刀相向。
不過這‘弊’,無論是他還是楚蕭離,都不會袖手旁觀。
稍有一頓,他綻出自信滿滿的笑容,道,“凡事不必想得太糟,爲兄倒覺得說破了也好你一人怎承受得了這樣多。”
“你爲我着想,我很感激,可是……”
擡起頭,她臉容盡是酸澀,“三哥,你有沒有懷念過從前的慕容紫,你……真正的小妹妹?”
慕容徵被問住了。
清俊的臉龐上霎時僵然,眼底似有一痛掠過,極快!
她抓到了那絲藏不住的神采,笑了笑,繼續道,“你看,你是心痛的,只因你習慣了關顧大局,深知事已至此,無論做什麼,從前的慕容紫都回不來,不如接受當下,縱使不甘願,也無能爲力了。其實我心裡始終有一惑,假如,要是曦昭國師有辦法讓你真正的妹妹回到這副身軀裡來,你會怎樣做呢?”
難題!
慕容徵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從前的,現在的?
他哪裡會想到會有如此一個‘假如’,真實的擺在他的眼前,讓他選。
便與這時,外面有了動靜。
一連串急促的步子向着廂房靠近來,添雜着跪拜之聲。
慕容徵斷出來人,鬆了口氣,推卸道,“你這選擇,還用不
着我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