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宰相麼?不見你忙着國事,見天往我這裡來磨牙!”顧益純一聲冷哼,他老人家爲鄭靖業教育子女兒孫忙得腳不沾地,鄭靖業居然閒了下來。
未入京前也有各種傳前,鄭相門前車馬雲集,上班的時間大家在皇宮、衙門裡混水摸魚,下了班之後才跑到鄭府裡認真工作加班加點。入京之後才發現滿不是那麼一回事的。
鄭靖業很閒,有一種閒得發慌的趨勢,有事沒事就跑過來找師兄聯絡感情,並且擺出一副媒婆嘴臉,死纏爛打,希望他這位還沒到“有心無力”年紀的師兄娶個老婆或者是納個妾、蓄個婢,省得絕了後。
“國事自有季先生他們在忙,我累了這麼些年,還不許我自在這一兩天?”鄭靖業把這個話題一帶而過,繼續鼓動顧益純。
顧益純不爲所動:“你不是給我找了個好差遣麼?府上郎君娘子,幾乎沒把我這把老骨頭累散了架!”
鄭靖業卻不接這個茬兒,放下手中茶盞,冷聲道:“你的顧慮我也知道,早些年說這些話是我不自量力,現在我能說,”頓了一頓,“趁我還能活個一二十年,你趕緊娶妻生子,我總能看顧他長大不受你們家裡的擺佈。”
顧益純忽地道:“先生那裡,你待怎地?”
鄭靖業接得非常順口:“先生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退避一旁就是了。先生與蔣嚴州近來打得火熱,有蔣嚴州幫襯着,朝政上面就不會犯什麼忌諱。你問的我答了,我問你的話你還沒答呢。”
顧益純搖了搖頭:“天不早了,堂堂宰相犯夜禁可不好。”
宵禁怎麼禁得住宰相?他是有權批特別能行證的人,鄭靖業識相地不再接話,念起兒女經來,順便問一問子女的學習情況。
顧益純想了一想,道:“阿琰最像你。”
鄭靖業笑道:“我的閨女,當然像我!”
顧益純搖了搖頭:“不是相貌,是性情。我未見四娘,單是看的這些子孫裡,只有她最像你!她要是個男子,扔到四十年前的山陽,又是一個鄭靖業。”
鄭靖業的臉嚴肅了起來,此時名士如果光是行爲瀟灑、有點學問也就是尋常貨色,最考驗名士們水平的一項業務還是品評人物。在這個做官靠推薦、靠餘蔭、靠招聘、靠自薦的時代,
顧益純名聲之響,超不過師傅也是讓人垂涎,這一雙慧眼也是功不可沒。鄭靖業未顯達時他就慧眼識英材,鄭靖業果然位極人臣。他評魏靜淵欲速不達,魏靜淵身死家破。他說蔣玄應(蔣相,世家,祖籍嚴州)有拜相之福,蔣玄應現在就是宰相之一。在這一點上遠勝其師。
鄭靖業對兒女稱得上是關心了,對小女兒更是疼愛,只是素日裡小女兒只是顯得早慧而已。即使不願意承認,鄭靖業心裡還是明白,隨着家裡日子越過越好,子女們吃苦耐勞的精神是隨着排行倒退的。他小時候吃了多少苦?鄭琇這樣的還經過一些,已經“煦煦如君子”了,何況幼女?
鄭靖業平生一大恨事,就是覺得長子不夠果敢。他最引以爲豪的,恰恰是自己的堅毅果決。
顧益純唯恐天下不亂地又加了一句:“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廢話,有腦子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但是顧益純這句話似乎別有深意。
“這樣最好。”回去還是觀察觀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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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琰不知道她已經被她老師和她爹討論過一回了,她正在跟杜氏一起看禮單。
開學快一個月了,她跟她的哥哥侄子們才得了兩天的假,明天是她七歲生日。
顧益純很重視基礎,要求學生們認真打基礎。跟他接觸久了,你就會發現,顧益純看起來像個痞子,行事方式也帶一點無賴,但是骨子裡還是帶着一股子的正統氣息。
當年他給鄭靖業打基礎的方式就是讓這貨抄書抄書再抄書,對於弟子們,都不用迂迴的,直接讓抄來背去。習射更是要求天天重複練習,雙臂練得擡不起碗來,他也不肯放鬆一點要求。
打基礎,就是要夯實了。
什麼理由都沒用,什麼?你說你聰明?過目不忘?不用抄了?誰說的?!
基本功,就是靠這樣重複機械地練習打下來的。
以前鄭靖業找的老師,學識上遜於顧益純,且再不屈的風骨在遇上宰相家的時候也不可能與對待平民完全一樣。在鄭靖業看來已經算鐵面無私的家庭教師,在顧益純眼裡完全就是在混水摸水。
鄭琬曾經想反抗的,結果被顧益純親自挽起袖子修理得哭爹喊娘。顧益純是世家子,世人尚世家,他又有能力,鄭琬被修理完了,變得服服帖帖。鄭琰非常識趣,不像她哥哥那麼笨地抗議,老老實實學習,還給自己訂了學習計劃,得到表揚。
苦日子過了好多天,終於得了假——鄭琰的七歲生日到了,衆人終於逃出生天。這時候她纔想起來,她爹不是說七歲生日過了纔給改課程的麼?怎麼顧先生一到,他爹說話就不算數了,欲哭無淚。
據嫂子們說,女孩子總要學着管家的,可以從自己身邊的小事做事。於是,她被拉來看她自己收了多少禮,杜氏直接把這些都劃歸了她的私房。反正……這裡面需要回禮的並不多,越是貴重的禮物越不需要回,因爲它們都是下面人討好鄭相的。
而需要回的禮都不會太貴重,很多都不需要回,至少不需要她回。因爲送禮的人有些是她爹的平級,只是爲了表示意思,自然不會給個七歲的丫頭送太貴重的禮顯得失了身份。有些則是“賜”,是從宮裡出來的,或者是某些宗室貴人所贈。也是各有分寸的。
這些東西多是小女孩用的首飾,鐲子啦、釧子啦、小簪子、耳環、項圈、項鍊等等等等,還有些精緻的擺設,精美的絲綢,實用的小飾物,在其中鄭琰發現了比較熟悉的香薰掛球,撈過來放到一邊,權作紀念。
趙氏的肚子只是有一點點模樣,整個人還不顯雍腫,也出來指點:“自己的東西都要有個數,造個冊,用的時候也方便。家裡的東西不能亂,一處歸一處。”
方氏也說:“一樣東西放到一個地方,單交給一個人保管,使人人各司其職。”
這些道理鄭琰都知道,咳咳,感謝網文科普。其實她對這些東西完全真不感什麼興趣,不管什麼東西,一旦多了,也就不金貴了。看着各色禮單以及禮單主人的名諱,對着自己死記硬背一知半解的譜系知道,鄭琰忽然悟了:錢啊什麼的都是假的,如果她爹不是鄭靖業,這些東西肯定不是自己的!保住這片家業的根本,是保證有足夠的勢力,使自己的腰包不被人覬覦。
這也是活命的終極解碼!
不她管學了多少東西,目的就是這個!不這樣,她根本活不好,搞不好還是被清算。
很快,她的這一結論得到了佐證,就在她的生日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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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女孩子的生日宴而言,鄭琰這一個生日過得真是奢華無比。雖然只是自家親友小聚,人數不多,該有的還是有。相府張燈結綵,光是百戲都弄了三個班子來。連出嫁的四娘鄭瑜都回孃家給妹妹過生日來了。
鄭瑜今年二十歲,結婚一年,已作少婦打扮,眉眼間與杜氏有五分相像,只是沒有杜氏滄桑,笑起來清脆,說起話爽快,與二孃關氏相映成輝:“三娘大喜,我在那邊住着,不好立時過來。”
鄭瑜嫁得也是不差,當初鄭靖業爲了選女婿也是煞費苦心。娶了兒媳婦那是別人進了自家地盤,我的地盤我作主。嫁女兒就是女兒到了人家的地盤上,舉動受牽制。
鄭靖業頭一個否定的就是世家,這些家族臭規矩多,我的女兒哪能受這個?
男方又不能太差了,底子太薄的家裡,能在二十來歲混得配得上他閨女的,他認爲還沒出生呢。爹好不算好,兒子好纔是真的好。
鄭靖業把女婿人選就定在了與本朝同期的勳貴之家身上,經過他老人家的一系列明查暗訪,用算計政敵的架式進行調查研究,最後選定了十幾個年齡合適、未婚配、家庭情況不太複雜、沒有亂七八糟消息傳出的少年來。
然後讓女兒自己去挑丈夫,這個挑不是讓鄭瑜對着一張張個人簡歷相面,而是讓女兒見了人,看哪個順眼就嫁哪個。這時代民風也夠彪悍,對於女子的各項要求都還在,但是執行的力度端看各人心情而已,鄭家四娘一身男裝跟着哥哥們出去蹓躂了。
鄭琰的姐夫是成國公吳承業的嫡長子吳熙,與鄭瑜年歲相仿,結婚一年以來小兩口日子過得倒也算和美。
趙氏亦笑道:“有勞四娘掛心。”姑嫂一處說話。
不一時席面擺了上來,堂前演起了百戲,在鄭琰眼裡統稱爲雜耍。
鄭瑜正與關氏隔空說笑,忽然住了口,眼睛死死地盯着堂下一個正在拋綵球的年輕女子。
杜氏覺出不對來,發問:“阿瑜?你看什麼呢?”說着自己也看了過去,眼神慢慢變得驚疑不定,轉頭對久跟着自己的侍婢道,“再等片刻,你去留下那個小娘子。”
堂下那個年輕女子手裡七隻小綵球拋在空中不停轉手,輪成一隻橢圓的圈子,眼睛死死地看着自己面前這一片地方,表情僵硬地表演,差點兒漏了一隻球。帶着一身虛汗下去,抱膝坐在角落裡。
鄭琰只覺得氣氛有點兒怪,四下看看,有些狐疑,但是母親與嫂子、姐姐的樣子好像又恢復正常了,心裡暗暗嘀咕。她不知道的是,女眷們心裡已經驚濤駭浪了:那是魏家三娘,前宰相魏靜淵的親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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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看她演得好,賞了兩串錢,別的什麼也沒說。”杜氏向鄭靖業報告。
鄭靖業道:“沒多說話?”
“我怎麼敢認了她?”
“這樣最好,往後是好是歹,端看她的造化了。”
“可惜了,好好的女孩子,與四娘同齡吧?當年也是尊貴的人,如今淪落至此。”
鄭靖業想的卻是,魏靜淵當初建言:沒官家眷沒入掖庭,使罪人之後藏身宮中,有傷宮中教化。
說的是怕犯官家屬懷恨作亂,鄭靖業的心裡,卻覺得魏靜淵這樣做,還有一半是怕皇帝看中了犯官的閨女納作妃子,然後演一出奮鬥復仇記吧?
魏靜淵大概沒有想到,他建議把犯官家屬罰作官奴婢或者發賣或入教坊,最後坑了自己的女兒吧?
魏三娘當時是沒爲官奴婢的,現在在演百戲,這中間還不知道經歷了什麼了呢。
夫妻二人都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鄭靖業道:“天氣太熱,聖上已經下詔再過三天,都要移到熙山避暑,使人去灑掃別業,我們隨駕啓行。思玄(顧益純字),與我們同行。”
杜氏改了顏色喜道:“正好,我們家的別業與成國公家的別業離得近,四娘也可多得走動。”
鄭靖業低頭想了一下,這要放在往日也就罷了,他閨女的生日,弄個前丞相的倒黴丫頭過來算什麼事兒?還有,季繁正挽起袖子在朝中準備大幹一場,今天指責這個有失官體、明天勸皇帝不要沉緬女色。鄭靖業知道,季繁私底下在醞釀一件大事,這件事情或許要涉及到魏靜淵,令鄭靖業不得不防。
明天到皇帝面前,還是略微提一句吧。
皇帝聽鄭靖業說:“據臣妻說,看到一個演百戲的小娘子,看着像是魏家三娘,臣想總不至於是罷,怎麼就在這時候,來了這麼一個人呢。”
皇帝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魏靜淵的名字,虎了臉,鄭靖業識趣地轉移了話題。
前宰相的女兒就像是一片樹葉,落到水面,打了個漩兒,隨着水流又漂出了衆人的視線,沒人再提起她。感覺到母親、嫂子、姐姐不對勁的鄭琰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勁,過了生日,就把這一件事拋到了腦後,照着“淑女養成功課”的要求,學習收拾搬家。她當然是要出城避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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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山原名“西山”,顧名思義,它在京城西邊兒。前朝有一位酸溜溜的皇帝,嫌西山之名過於直白,就改成了現在的這個名字一直沿用到了現在。
鄭家在熙川的別業也是相當不錯的,是皇帝抄了一位前高官的,看看鄭靖業沒有像樣的別業,順利就賜下的。既然是高官,別業的地理位置就不壞,難得別業裡還有一池數頃的荷花,此時來住正相宜。
離鄭家別業東院牆往東走二里地,就是成國公家的別業,走親戚那是相當的方便。
到了別業,一通好忙。熙山也是皇家避暑之地,翠微宮正在此處,每年夏天,政府都要搬一大半的人員過來辦公,無數達官貴人悉集於此。山上適合造房子的地方不如平地多,適合造房子又有好景緻的地方就更少一點,所以別業通常沒有府邸大。
到了這裡,鄭琰的居所就不是兩進了,只是一個獨門小院兒,景色倒是不錯,卻被勒令不許去水邊,因爲危險。指揮着把東西放下:“都不要忙,一人管一樣,誰走路帶風了我罰誰,原來收着哪一處東西的還照原樣放好。”一刻之後,全部放好。
就說了嘛,事先有人打掃,還有什麼需要乾的?不過是把帶來的隨身物品放放好,用得着作出一副很忙的樣子麼?
又去母親那裡晃了一圈,聽說顧益純也在搬家,看來今天的課是不上了,鄭琰想了想,回來背譜系。
行走上流社會,關係最重要。
阿慶踮着腳尖走過來看了一回,悄悄下去,往香爐裡焚了香,鄭琰脫口而出:“百合。”
悲劇啊!她的功課裡沒有學化妝,先學分辨香氣,據說以後還要學習合香。這也是閒得蛋疼的幾百年世家發明出來的無聊玩藝兒!
“這下你可信了罷?”顧益純看着火爐上翻騰的水花,悠然地問。
鄭靖業啞然,昨天搬家,四下一團亂,他閨女三下五除二把房裡事情搞定,穩坐釣魚臺背譜系——他的子孫們大多在看先賢着作。
“把他們放到一起讀書是做對了。”鄭靖業自言自語地道。
在老師和父親口中得到不知是褒是貶的評價,鄭琰依舊照她自己的安排來學習。最近流行的穿越者都是計劃長遠流的,當然是有思想有眼光的好孩子。
到了別業來住,比在城中的空氣自由多了,各家相互之間的走動也頻繁了,鄭琰不希望自己的學習進度因爲社交活動而有所耽誤,就更要擠出時間來補充知識。
社交活動是不能夠隨便推的,尤其她還受到吳家的邀請,要到吳家的別業去做客——鄭瑜有了身孕,孃家又近,去看看也是常理。作爲妹妹,就算在姐姐那裡小住幾天,吳家人也挑不出禮來。
鄭琰得包袱款款去看望姐姐去。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有新人物出場,滅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