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
儘管焦芳的年紀是徐勳的將近四倍,城府深沉老謀深算,可以算得上是浸淫官場幾十年的老狐狸了,喜怒不形於色只是基本功。然而,倘若能在這樣赤裸裸的話面前淡然若定,那是聖人,絕不是他焦芳。因此,他只能一隻手死死按着桌子,竭力告誡自己要鎮定從容,自己的兒子已經中了這小子的圈套,自己這個當老子的決計不能重蹈覆轍。
然而,他的養氣功夫終究沒那麼到家,因而忍了又忍,他仍然忍不住反脣相譏道:“侯爺自己辛辛苦苦栽培人才卻爲人作嫁衣。且不說錢寧如今已經是劉公公的走狗,就是張彩,也是爲劉公公不知道謀劃了多少妙招善策,要說你纔是咎由自取才對!”
“你說得沒錯,丟了張西麓,我是很懊惱。”徐勳的臉色一沉,隨即淡淡地說道,“只是道不同不相爲謀,與其到最後翻臉死仇,還不如現在痛痛快快一刀兩斷,彼此之間留個餘地!而且,我又不是沒有人才可用,好教焦閣老你得知,原南京右副都御史林俊已經奉詔還朝,即將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他也纔不到六十,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而翰林院的那些庶吉士即將散館,一衆人等都會分派各部歷練,和我頗有關聯的那幾個都已經定下了去向。這其中,當初被令郎焦黃中派人打斷一條胳膊的徐禎卿會留館,異日倘若有入閣之分,興許會大爲感謝焦公子和焦閣老。”
“你……”
前頭說起的林俊起復擢升,焦芳還是聽說過的,然而,聽徐勳說起徐禎卿,因之前那幾個士子不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他這個內閣次輔並未得到任何風聲,此時此刻不啻於在他心底的傷口上狠狠抹了一把鹽。他惡狠狠地瞪着徐勳,即便知道這樣做的效果等同於零。但他還是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要以爲你就這麼贏了!想當初我在吏部的時候,上頭有馬文升壓着,下頭郎官司官也一個個陽奉陰違,更不用說朝野那許多人恨不得把我揪下來。我仍是挺過來了。現如今馬文升早已經丟官去職在老家種地,可老夫已經是內閣次輔!”
“是啊是啊,要說誰的韌性最足,焦閣老若是認第二,滿朝有誰人敢認第一?”徐勳說着便不動聲色地拆開了泥封,笑容滿面地站起身在焦芳面前的酒碗裡先斟滿了,隨即纔給自己滿上了一碗。端起來抿了一口後就脫口讚道,“好酒!果然要吃羊肉,還得是這樣的烈酒纔好……哎呀,對了,我說到哪兒了?”
見焦芳一臉氣結的表情,他輕輕用手指敲了敲腦袋,這才恍然大悟地說道:“對了,剛剛正說到焦閣老的韌性天下第一。只可惜……”他拖長了聲音。這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只可惜此一時彼一時。當年孝宗皇帝畢竟是念舊情的人,你怎麼也算是春宮舊人。做事也還算精幹,就算別人容不下你,可孝宗皇帝卻必然能容得下你,但如今就不同了。你說說,當今皇上和你有什麼情分?”
此話一出,他成功地看到焦芳勃然色變,繼而又竭力恢復到此前那陰沉卻不動聲色的表情。然而,他今日此來並不是單單逞口舌之利,而是要徹底把焦芳打垮,因而不等人接口。他就迅速接上了話茬。
“更何況,就連在劉公公眼中,你也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可以爲他謀劃,替他籠絡人才的心腹肱股了!焦閣老,你的心太黑,你的手太長。你太自以爲是了!”說到這裡,徐勳只是微微一頓,隨即便似笑非笑地反問道,“而且,身在此山中,焦閣老似乎有些遲鈍了。曹元爲什麼要跟你步調一致,他這兵部尚書是因爲張西麓讓出了吏部尚書的位子,這才得手的,他幹嘛和張西麓過不去?至於劉宇,他那吏部尚書形同傀儡,既然劉公公有意讓他入閣,他幹嘛要聽你的去劉公公面前說張西麓的不是?”
焦芳一時呆若木雞,隨即便知道自己是大意了,也是昏頭了。要入閣和他爭權的根本就不是張彩,而是劉宇!然而,即便明白,他卻不知道面對此局自己應該如何抵抗。
劉宇素來是功利心極強的性子,否則也不會因爲在吏部形同傀儡而懊惱,入閣之後必然會拼死和自己爭權,畢竟劉瑾明顯已經對自己疏遠了;而曹元既然覺着是因爲張彩而得了兵部正印,更不會和自己一條心。放眼朝堂,這許多年來,他焦芳從天順八年苦苦熬到現在,竟是再沒有知心盟友!
或許曾經有過……他和李東陽雖說沒有人前的私交,但人後相見之時,一直都能彼此明白對方的心思,可現如今這一年多同在內閣,那一絲交情早已蕩然無存了!
想到這裡,焦芳只覺得一顆心空空蕩蕩連個着落都沒有,竟是無知無覺地伸出筷子去夾了一塊徐勳剛剛切下來的羊肉放在嘴裡,嚐到的卻只有味同嚼蠟的感覺。眼見徐勳悠然自得地喝酒割肉,他瞥見自己手邊的那把解腕小刀,突然生出了一絲深深的惡念,而且那惡念一旦生根發芽就再也無法祛除。
倘若是在這裡殺了他,殺了這個一直都和自己作對的小子……
徐勳卻在那一瞬間擡起頭來,彷彿心有靈犀一般地說道:“焦閣老,有時候,消滅肉體確實最能解決問題。遺憾的是,我雖說只是個半吊子,但終究是尚不滿二十的武將,您是快要八十的文官。而且,這店堂裡我還佈置了幾個人,若真的衝突起來,我也只好勉強迎戰了。雖說萬一有什麼閃失,我的名聲必然會影響,可大多數人都會覺得,你是因爲兒子而氣昏了頭找我算賬,頂多是我禁閉一年半載罷了。可是,我是武官,不是天天必須到部院內閣理事的文官,在家裡也不耽誤事情,而且皇上想來必定會體恤我的倒黴常來常往,你說是麼?”
被這一席話一衝,焦芳那因爲深沉恨意而生出來的殺意一下子如同潮水一般退得無影無蹤。他很清楚,甚至親自體會過這個小狐狸有多麼的狡猾。既然意圖被人拆穿,他自然不會再報以那萬一的希望。然而,當徐勳笑眯眯說自己是武官而不是文官的時候,他卻有一種幾乎吐血的衝動。
大明朝的勳貴武官一直都是擔着個尊榮的名聲。半點實權都沒有,可徐勳不去部院內閣理事,也不去文華殿便朝議事,卻依舊權勢赫赫,手頭籠絡了偌大勢力!這小子是怪胎!
既然說不過也打不過,焦芳打定了主意今晚就和徐勳耗定了,若其再說什麼就純當耳旁風。索性放開了喝酒吃肉。所幸接下來徐勳也不曾再拿話擠兌於他,也彷彿只是單純吃夜宵似的一塊塊切着羊肉大吃大嚼,間或喝上一口酒。直到那兩斤羊肉幾乎只剩下了滿盤子碎末的時候,他纔看到徐勳站起身來,隨手從袖子裡拿出一塊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又將其輕輕丟在了桌子上。
“今夜和焦閣老這一番暢談,實在是快哉樂哉。只是時候已經不早,小子就告辭了!”
在焦芳如釋重負的目光下。徐勳緩步往外走去,眼看快到店堂門口的時候,他卻又轉過頭來。嘴角露出了一絲神秘的笑容:“另外,我在這兒見焦閣老的事情,東廠和內廠的探子應該也已經知道了。算算咱們已經差不多盤桓相談了有大半個時辰,不知道這消息若是傳到劉公公耳中,劉公公會是怎麼個感受?”
“你……你!”
儘管已經半醉,但焦芳神智還在,聞聽此言一時只覺得額頭青筋暴起,可卻只能掙扎着吐出這麼一兩個字。眼睜睜看着徐勳便這麼瀟瀟灑灑負手出了店堂大門,在一衆隨從的簇擁下上馬離去,當李安臉色倉皇地快步進來的時候。焦芳終於只覺得喉頭涌着一股又腥又甜的東西,到最後終於一個忍不住,摳着喉嚨就這麼對着地上嘔吐了起來。在一大堆黃白之物和帶着腥羶氣的羊肉之中,他赫然能看見觸目驚心的殷紅色。
“老爺,老爺!”
在李安的一聲聲叫嚷中,焦芳才終於如夢初醒地驚覺過來。頹然看着這滿地狼藉。儘管他心中已是異常心灰意冷,但仍是掙扎着站起身來,因說道:“沒事,只是被那小子氣的,趕緊把車馬趕過來,我要去沙家衚衕見劉公公!”
“老爺,可您都……”李安那半截話被焦芳凌厲的眼神打斷,只能訥訥勸解道,“而且這麼晚了,說不定劉公公那兒已經安歇了……”
“眼下若是不去,老夫這輩子也休想再踏進那扇門!去,快去!”
在焦芳的催促聲中,李安不得不立時跑了出去。而焦芳頹然坐下之後,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苦澀。都是今天乍然遇見徐勳的驚愕,以及被他那一番又一番的話衝昏了頭腦,以至於他竟然昏聵到中了這最是簡單不過的計策。以他對劉瑾的瞭解,倘若他去得及時解釋清楚,興許還會有轉機,但倘若他錯過今晚,那就再也沒有挽回機會了。
因而,哪怕坐在有些顛簸的馬車中,他的胃裡依舊翻騰得厲害,他卻強壓着這難受,一隻手死死攥住了旁邊的扶手,可臉色卻越來越蒼白。終於,當外間傳來已經到了的聲音時,他鑽出車廂扶了李安的手下車,可那腳踩在車蹬子上也好,踩在地上也罷,都是虛虛的半點不着力。直到他來到門口那幾個熟悉的門房面前時,這才恢復了一貫的從容。
“勞煩通報一聲劉公公,就說焦芳求見。”
儘管往日這位焦閣老是劉府的常客,可此時此刻,幾個門房卻連猶豫都沒有,其中那個領頭的就行了個禮說道:“焦閣老,不是小的不給您通報,實在是劉公公早就吩咐了下來,今夜不見客,誰都一樣。您老若是有什麼事明日再來吧。”
焦芳今日已經受挫太多次,此時忍不住冷冷地說道:“莫非張西麓求見,劉公公仍是閉門不納?”
面對這種質問,幾個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其中那個最年輕的當即笑道:“焦閣老說笑了,若是張大人,劉公公早有吩咐,不論什麼時候都許他徑直進去。只是,這會兒張大人是不可能來了,因爲張大人就在裡頭陪着劉公公喝酒賞歌舞。聽說剛剛劉公公一高興,把下頭人才剛孝敬上來的一個歌舞班子一股腦兒轉送了張大人,張大人高興得不得了……”
儘管這話還沒說完,但焦芳已經知道,今晚自己是別想見到劉瑾了。就算見到劉瑾,劉瑾肯不肯聽自己說完話還是問題,而一旁的張彩自然絕不會放過這樣痛打落水狗的好機會。他拼着最後一點力氣彷彿若無其事似的轉身往回走,但上車的時候卻腳下一個踉蹌,即便旁邊有李安扶着,可他仍是狼狽地突然腿一軟單膝跪倒在地,隨即就腦袋重重磕在了車轅上。
失去意識前的一剎那,他突然想到,自己還有一個曾經的盟友——前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他曾經對劉瑾提過的,可以藉助這個對朱厚照仍有些影響的人,把徐勳拉下馬,他怎麼先頭就忘了?這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定要死死攥住!
當劉府之外因爲焦芳突然昏倒,一時焦芳的從人和劉府那幾個門房亂成一團之際,劉府大堂之上,劉瑾正在聽張彩細緻入微地對他分析着自己那幾個侄兒的優劣,不時輕快地點點頭。等到這兒剛剛告一段落,就只見孫聰突然快步進來,瞧了一眼張彩才行禮低聲說道:“公公,焦閣老在門前求見,依照您的話打發了他回去,結果他在上馬車之際一頭栽倒,這會兒已經昏過去了……”
“呸,這樣的苦肉計,也想打動咱家?”劉瑾一時眉頭倒豎,聲色俱厲地說道,“他和徐勳偷偷摸摸商量了那麼久,必定是因爲受了咱家冷落,打算回去舔人的屁股,這會兒又來見咱家幹什麼?兩面三刀的傢伙,咱家當初是瞎了眼才這麼倚重他!別管他,讓焦家的人自己能把人弄回去!”
孫聰聞言不敢再勸,掃了張彩一眼,見其氣定神閒絲毫沒有相勸的意思,他便行禮之後匆匆離去。直到他走了,張彩纔開口說道:“公公也不要待焦閣老太苛了,畢竟是非黑白還不知道,更何況,真正說起來,我纔是從前平北侯最親近的人之一……”
“誒,西麓你是一心一意,自打和徐勳斷了之後就從來不曾見過他,咱家信得過你!”
聽到劉瑾說出這話,張彩頓時露出了一絲感動之色,隨即卻又輕聲說道:“多謝公公。只是我剛剛說不要待焦閣老過苛,還有別的緣故。焦閣老在朝中官員那兒雖說人緣不佳,但在宮中卻還是有些人望的。就好比當年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李榮,便是和他交情甚篤。”
見劉瑾一時爲之色變,張彩便閉上嘴再沒有說下去。他很清楚,劉瑾做事素來斬草除根,李榮是不可能在京城再呆下去了,而接着,自然會輪到焦芳!這一塊此前朝堂衆多想要搬動卻未果的攔路石,終於在徐勳和他不曾見面卻深有默契的合作下,被硬生生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