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川是後半夜醒的,頭,還有五臟六腑疼的厲害,他僅有的那一點力氣,用來睜了眼。
手心裡溫軟滑膩,有人握着他的手。
目光往下一轉,果然看見靜姝露在外邊的半張臉。
她頭髮有些凌亂,細細碎碎的遮着臉頰,看起來安寧而恬淡。
夜寒川恍然想起,第一見她時也是,他重傷剛醒,於晨光熹微中,見到日光照耀她的側臉溫柔而美好。
真好。
他沒死,她還在他身邊。
試探着動了動手指,費力的將她的食指攥到了掌心裡。
天還沒亮,他身體裡餘毒未清,昏昏沉沉的又睡了過去。
靜姝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夜寒川醒沒醒。
他眼睛依舊是閉着的,呼吸緩慢而平穩,和之前並沒什麼不同。
靜姝失望的同時還有些緊張。
照例想拿溼布巾來給他擦臉擦手,手指卻被勾住了。
她垂眸看去,只見自己的手指被圈在了他的掌心裡。
心頭狠狠地一跳,她瞪大眼睛去看夜寒川。
對方還是沒有醒來的意思。
靜姝頭腦此刻無比清晰,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只是握着他的手,絕不會把手指塞到他手心裡!
所以……所以……
她心裡激動着,這個念頭終於完整的出現在了她的腦海裡。
所以他是醒了嗎?
“夜寒川?”她用受傷的手輕輕碰了碰夜寒川的臉頰。
沒有迴應。
又叫了幾次,他依舊閉着眼。
喜悅淡下去,靜姝長出了口氣,抽出手指,按部就班的爲他擦臉擦手。
剛擦完,有根手指忽然勾了勾她的手心。
靜姝一怔,僵硬的擡頭朝夜寒川看去。
他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即便在病中,一雙眸子仍然寒如星子,看向她的時候寒意化成水,溫柔無比。
“秋月秋月!”靜姝一邊喊人,一邊盯着夜寒川,生怕她一不注意這男人又把眼睛閉上了。
秋月聞聲趕來,想扒拉下夜寒川的眼皮看看情況,突然想起什麼收回了手,“我去找師父!”
“好好好!”靜姝連聲答應。
夜寒川看着靜姝,雖然沒說話,但眼神中明顯的表現出了不滿。
他以爲,醒了之後靜姝會想和他先說幾句話的。
誰知道迎面而來的是羣大大小小的老頭,他躺在牀上動彈不得,只能任由他們擺弄。
擺弄完頭和手還不算,他們還當着靜姝的面掀開了他的衣服。
夜寒川擡手想阻止,奈何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胸腹暴露在了靜姝眼底下。
好在秋月已經出去了,不然他怕是會瘋。
饒是如此,他耳垂還是紅的嚇人,臉色卻越發的白。
幾個醫師重新處理了一遍他的傷口,又號了脈,叮囑他不宜情緒波動之後就離開了。
“告訴你情緒不宜波動。”靜姝單手替他繫好衣襟的帶子。
得知他身體沒問題,回京就能徹底解毒,靜姝不禁放鬆了些,揶揄起他來。
夜寒川垂下了目光,靜姝以爲他是害羞,不想他挪動了手,輕輕地碰了碰她受傷的那隻手,“疼嗎?”
語氣裡滿是疼惜。
一口氣卡在鼻腔裡,憋得她鼻子有些酸。
靜姝吸了吸鼻子,“疼。”
“我沒護好你。”
“那你就快點好起來,你好起來就能護着我了。”
***
兩日後,靜姝的轎子駛進了京城,然後進了靳府大門。
她小時候隨母后來過一次,不過隔了兩世,那點記憶早已模糊不清。
靳南秋搖着摺扇,把她接進了後院。
“去見見老太爺?”
靜姝點點頭。
是要見見,不止爲了給夜寒川求藥,祖父這次如此幫她,她理當感謝。
靳府大宅的最裡邊有一處不大的小院。
院子裡沒養花,養了一堆雜草,有那麼幾棵已經猖狂的長了一人多高。
中間僅餘一條小道,只供一人通過。
“你進去吧。”靳南秋在小院外頓住腳。
“小舅?”
“老爺子不喜歡見太多人。”
靜姝不知道祖父爲什麼不處理這些雜草,但她還是小心地避過了草,輕輕地敲了敲門。
老舊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一個和母后有七分像的老人。
“祖父。”靜姝恭敬地拱手。
老人頭髮斑白,梳得一絲不苟,沒有蓄鬍子,下巴上乾乾淨淨。
見到她露出一個笑,並沒有靜姝想象的那樣不易近人。
“你這小丫頭,小時候來了可是猖狂得很,現在知道行禮了?”靳老太爺呵呵一笑,轉身領她走了進來。
“是有求於祖父。”靜姝極爲耿直道。
老爺子闆闆正正一絲不苟,不會喜歡拐彎抹角那一套,她索性就直說。
靳老太爺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
靜姝也跟着笑了。
“冰心蓮子我可以給你。”靳老太爺坐下,示意靜姝坐在他對面。
房間裡的桌椅算不上新,東西也不算少,但入目所見皆是整整齊齊。
等靜姝坐下,老太爺問:“能喝酒嗎?”
靜姝點點頭。
老太爺愈加滿意,把準備好的酒壺拿出來,一人倒了一杯。
“這酒是我當年打仗的時候在對方主帥那偷的,沒剩多少嘍。”老太爺嘬了一口,很是心滿意足。
靜姝陪着喝了一口,這酒聞着沒什麼味道,入口卻滿口生香,酒勁大卻不灼人,委實是難得一見的好酒。
怪不得祖父會去偷。
老太爺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是識貨的。
“那年和我打仗那傢伙是個不錯的人,只可惜各爲其主,就算我看好他,還是得殺他。”老太爺又嘬了一口酒。
靜姝總覺得這話沒那麼簡單,想了想,她決定裝傻。
“家國大義,怪不得祖父。”
老太爺搖了搖頭,一雙看透世情的眸子瞥了她一眼。
只這一眼,靜姝就察覺到自己心裡所想完全瞞不過這位老人。
她放下酒杯,抿了抿脣,和盤托出道:“我知道他和謝家有怨,但我還是得救他。”
“喝酒。”老太爺擡了擡杯子,笑道:“喝多了再和祖父說。”
喝多了怎麼說正事?她不懂這是什麼道理。
一口喝光杯中酒,不成想本來溫潤不灼人的烈酒突然變成了燒刀子,一路火辣辣的滾到她的胃裡。
靜姝措不及防,臉一下子紅了。
“嘖,暴殄天物。”老太爺嗔怪道,然後自己也灌了一杯,臉色一點沒變。
靜姝望向自己杯底,擡手又倒了一杯,卻沒敢再大口喝。
只是再溫和它也是烈酒,喝多了還是會醉。
酒才喝了半壺,靜姝已有些暈陶陶的。
“你看,你被它辣到一次就不敢大口喝了。”
靜姝暈陶陶的,遵從本心的點了點頭。
“但你不喝這壺酒,就永遠不會被辣到。”
靜姝垂頭思索了半天,然後搖了搖頭。
老太爺似乎是嘆息了一聲,靜姝沒聽真切。
“要救他?”
醉意朦朧的眼睛亮了亮,點點頭。
“嗯,你先出去吧。”
靜姝眨巴眨巴眼睛,很是不理解,於是她問道:“祖父,您不是都答應把蓮子給我了嗎?東西呢?”
“我又沒說什麼時候給你。”老太爺很有道理。
“那……”她心裡記掛着夜寒川的毒拖不得,眼巴巴道:“那您能快些給我嗎?”
“嗯。”
老爺子拍了拍她的頭,打開門讓小兒子把她領走了。
而後他揹着手,穿過雜草從,打開一個小門,來到了隔壁院子。
夜寒川暫時安頓在這裡。
沒人知道老爺子和夜寒川說了什麼,只是聊完之後,他就拿出了冰室的鑰匙。
靜姝喝多了,等她醒來的時候,傳說中的冰心蓮子已經變成了藥碗底的渣。
靳府醫師又給夜寒川行了一遍金針,以催化藥力徹底解毒。
靜姝站在外間探頭往裡看了幾眼,偷偷拽了拽靳南秋,壓低聲音問:“我醉了之後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
靳南秋一臉高深莫測的點頭。
靜姝有種不祥的預感,繼續追問。
靳南秋偏頭一臉嚴肅對她道:“你一直在流口水,好像是看上了某個男人。”
靜姝:“??!!”
靳南秋忽悠完人心裡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唰的合上摺扇,扇尖指着夜寒川的方向同她嘀咕道:“他有什麼好的,舒衍哪不比他好,你千挑萬選就挑了個武夫?”
“這話你敢讓祖父聽見嗎?”靜姝危險的瞥了他一眼。
靳南秋下意識的嚥了咽口水,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我覺得他哪都好,舒衍雖然也好,但不在我心裡。”
靳南秋拿扇子拍了拍手心,嘖嘖搖頭,“酸!”
“小舅年紀也不小了,總不能做個老光棍,正好走前我和祖父提提。”靜姝話音淡淡,全是威脅。
“你以爲老爺子會管這些瑣事?”靳南秋呵呵一笑,完全不接受威脅,“再者說,你小舅這樣的風流人物要是成親了,京城裡的姑娘不得哭死?”
靜姝對他投去鄙視的一眼。
毒解了,剩下的就是休養。靜姝帶夜寒川離開靳府之前,又去了一趟後院。
“祖父,您可知道大周有位將軍姓葉?”
二十年前的消息聽風查不出來,但祖父就是那個時代的人,應該清楚。
老太爺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葉南山,二十年前率軍攻打北越死在了寒鴉谷,挺不錯的一個後生。”
馬上就要觸碰到真相,靜姝心裡緊了緊,“葉將軍,是怎麼死的?”
“戰敗。”
這說法,也過於簡潔了。
“如何戰敗?”
老太爺看了她一眼,幽幽嘆道:“你皇爺爺歲數大了之後,委實沒什麼容人之量。”
靜姝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像是在等待死刑的犯人,見到那柄刀落下來,既痛苦又覺得解脫。
至此終於確定,寒鴉谷那場死戰,就是她皇爺爺一手促成。
“走吧小丫頭。”老太爺推開門,滿是紋路的手落在門旁的雜草上,“你雖然姓謝,但也是靳家人,只要你來,靳家永遠會庇護你。”
靜姝福了福身,走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
祖父身板依舊挺直,但他站在那顆快有他高的雜草旁邊,卻顯得那樣蒼老。
他擡手揮了揮,靜姝會意離開了小院。
靳老太爺搬了一把矮凳,坐在了門前。
提起葉南山,許多往事紛至沓來。大周朝最近兩位皇帝都有一位至交好友,今上少年時和葉南山交好,而先皇的好友,是他。
葉南山死於先皇的猜忌,而他,也因爲當年的承諾,自願困居這方寸之地。
皇帝當久了會得疑心病,他少年時隨軍征戰四方,手握兵權,可兵權握久了不算什麼好事,先帝幾次三番的試探把他們倆之間的君臣之誼消磨的蕩然無存。
他不想再這樣下去,索性掛印辭官,並承諾靳氏永不入朝。
而後他就住進了這間小院。
葉南山是他之後軍方出現的下一個翹楚,正值那時與北越打的狠,大周所有的兵力都放在了北境,也就都到了葉南山的手裡。
年紀輕而威權重,看似風頭無兩其實不是什麼好事。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何況那時先皇年邁多疑猜忌,而與他交好的今上還未登基。
於是,他死在了寒鴉谷,全族盡歿。
老太爺慨嘆一聲,摸了摸身旁草的粗莖。先帝臨終前到這造訪,他院子裡的草自那時起就沒動過,而後新陳交替,長成了如今模樣。
***
夜寒川在家修養這段時日,靜姝時不時賴在他身邊跟他一起養傷。
歷經兩個月,京中許多人事都發生了變化。
譬如她走前特別關照的陳妃,已經和二皇子和離,現在的二皇子妃是翟老將軍的孫女——翟晴兒。
而陳妃小產之後一直在家將養,陳家也並未表現什麼,和二皇子府維持了不鹹不淡的表面關係。
又過幾日,舒衍歸京之後,京城這一灘平靜的水才被打破。
江同和生死不明,他偷運出去的糧草卻有跡可循。
糧草分了兩份,一份跟丟了,另一份的去處是一家商戶,而這商戶背後的老闆,正是二皇子。
相關證據和證人交到靜姝手裡,再由靜姝轉交給皇上。
事設皇子,審查的過程繁瑣而漫長,靜姝身上的傷好的七七八八了,此案在朝中也遲遲沒有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