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準備了兩套說辭來應對徐衛東,但當我走到他虛掩的辦公室門口時,我猶豫了,或者說,是膽怯。
因爲我發現不管怎麼說,都是多餘,檢討只會讓我顯得虛僞,而照實陳述卻顯得我無能,無論哪一種結果對我而言都是不能承受的。
因爲只隔着一道虛掩的門,所以我能清晰地聽得到他在門內翻閱紙張和掀開茶杯蓋喝水的聲音。
我站在門外,大氣不敢出,積攢着敲門的勇氣。
勇氣還沒有攢夠,就聽到他說:“你就算是在外面補妝,也不用這麼久吧。”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來了,而我還像個傻瓜一樣在門外躊躇不定,突然聽到他的聲音,我居然覺得有些委屈,我整了整手中寫好的報告,舉手敲門。
他依舊聲音低沉着說:“進。”
推開門,發現他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辦公桌後,而是端着陶瓷茶杯,坐在辦公室會客區的沙發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厚厚的幾疊文件。
我戳在門口,屏住呼吸等待着暴風驟雨的降臨。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切處分的心理準備,包括被他踢出特案組,我甚至連重返學校都覺得是個奢望。
他快速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看上去有些吃驚地說:“站那幹嗎?傷好利索了?”
我說:“都是皮外傷,小意思,我是來複命的。”
他放下茶杯說:“你確定是皮外傷?裡邊沒事嗎?”他說着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我剛要說,沒事。可轉念一想,他這麼問一定是另有所指,一時間我百感交集待在了那裡。
他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的沙發說:“坐。”然後拿起面前的一摞文件翻看起來。
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剛坐下,他就將茶几上一包拆開的香菸丟給我,說:“自己拿。”
我木訥地點了一支菸,機械地一口接一口地抽。
他擡起眼皮說:“這煙挺貴的,你好歹稍微品品可以嗎?”
我“哦”了一聲,這才注意到他丟給我的是一包軟中華,想仔細抽一口“品品”時,才發現因爲剛纔抽得又快又猛,煙已經着到了過濾嘴。
徐衛東有些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嘖了下嘴說:“你要是來複命的,就開始吧,你要是來扯別的,就別浪費我的時間和煙。”他說完點了一支菸看着我。
“我是來複命的。”我把手裡的報告遞給他。
他二話沒說打開就看。此時的我像一個交了考卷等待成績的孩子,屏住呼吸不停用餘光瞄他的臉色,顯然,又是徒勞,我還是沒有從他的臉色上,猜測出他心思的萬分之一。
“嗯,”他認真地看完後,說,“你的報告,比我瞭解的情況更加詳盡。”
見到他如此冷靜,沒有絲毫我所預計的狂風暴雨的影子,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又說:“我的總結是,你們在這次任務中勇敢、果斷、不怕犧牲,尤其是鄭勇,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沉默了一下,接着說,“這次你們吃虧吃在經驗上,這也有我的責任在裡面,對形勢預估不夠,希望你能在這次任務中總結經驗教訓,今後不要再吃同樣的虧。”
他低頭想了想,又說:“我的意見就這些了,你還有什麼問題?”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徐衛東,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他。若不是他低沉的聲音和眼神中的銳利,我會懷疑,眼前這人只是長得像徐衛東的另外一個人而已。
我第一反應是他剛纔一定話裡有話,可在仔細結合他的表情,回味了一遍那番話之後,我又找不到任何挖苦或諷刺我的痕跡。
他似乎看出我的疑惑,遞給我一支菸,看着我點燃,語重心長地說:“還有很多任務等着你去執行,沒有任何一個人,尤其是那些與你並肩作戰並犧牲的戰友,會願意看到你一跟頭栽在這裡,就再也起不來。你將要面對的敵人也會越來越兇險,但你最大的敵人永遠是你自己,爲此你可能會窮盡一生的勇氣和智慧。”
我沉默了好久,說:“我沒有把我的搭檔全部帶回來,鄭勇的犧牲我有很大的責任。”
徐衛東說:“責任你有,但是僅靠你的內疚和自責是擔不起的,要麼你繼續這麼自責下去,要麼總結戰友犧牲的經驗教訓投入到將來的任務中去戰鬥。鄭勇的犧牲大家都很痛心,但是我們應該把它變成一種力量,而不是累贅,你應該明白這裡面的道理,希望你還能做到。”
徐衛東的這些話幾乎字字戳到我的心裡,因爲在這之前我的確真切地思考過,並得出這些結論。但是這些道理僅靠我自己想通是沒用的,我需要別人來證實我這些想法的正確,更需要上級的肯定和鼓勵。現在他的一席話將我心裡所有的顧慮全部消除。一股暖流從心裡涌出,溼潤了我的眼睛。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不是給你丟臉了?是不是讓你爲難了?”
徐衛東說:“我的任務就是在兩難時作出決定,而你的任務是照我說的去做,不該考慮的問題,你不用想。”
我點點頭,又說:“洪古跑了,只有寧志和他打過照面,我想繼續一追到底。”
徐衛東說:“這個任務已經結束,也是成功的,這次行動,對該團伙的打擊是致命的。另外,洪古的線索太少,不值得耗費太多精力,特案組的人力應該用到更關鍵的任務上去,你回去待命,順便抽空兒去看看寧志。”
次日,特案組內部專門爲鄭勇舉行了追悼會。寧志還在醫院,到場的人只有我和徐衛東,還有幾個不認識的領導。
整個追悼會很簡短,領導介紹完鄭勇的生平後,全場默哀。從頭到尾徐衛東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緊鎖着眉頭。末了,他朝鄭勇的遺像敬了個很長的軍禮,然後低着頭離開了。
出了總部的大門,我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條衚衕裡,狹窄的道路兩邊盡是各種小店。想起鄭勇特愛吃煎餅果子,我們還說過什麼時候休假一起去趟天津,去嚐嚐最正宗的。我走到一個煎餅攤前,要了一套煎餅,咬到嘴裡的那一刻,再次淚流滿面。
2
從徐衛東辦公室覆命出來的當天下午,我就去了醫院看望寧志。他的氣色明顯好很多,不再像那晚那個廢棄礦場中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本想向他詢問有關洪古的事,但想起徐衛東說這個任務已經結束,況且我不確定,寧志的“內傷”到底有多嚴重,就忍住了。
待命的這段時間,我基本上有空兒就去醫院陪寧志。我給寧志起了一個外號,叫做:九指琴魔。原因有二:
一、他在平涼一戰中犧牲了右手無名指,只剩下九個指頭;
二、他從前沒事喜歡擺弄個吉他,少了一根指頭後,彈吉他的功夫居然一點兒沒落下,不過風格完全變了,變得神神叨叨的。
休養的這些天,寧志添了些新的毛病。比如在冬日午後,讓護士幫他泡一杯茶,坐在病房的牀前懷抱着吉他,輕輕地撫弄琴絃。他撥弄得很輕,若不是湊近根本聽不到聲音,若不是看他,根本不知道他每到此時都會閉着眼。意到濃時,他總會輕嘆一聲,睜開眼,目光透過窗戶,望向遼遠的天際。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問問:“你,沒事吧?”
他看都懶得看我一眼,說:“說了,你也不懂。”
起初我以爲是他因心理有了創傷,所以變得這般多愁善感。他好像也明白我的困惑,再次奏完一首在我看來毫無旋律的曲子之後,輕嘆口氣,才放下吉他,面對着我,目光悠遠而深邃,又不乏真誠地對我說:“小川,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我真的沒事,而且從來沒有這麼透徹過,反而你自己才更值得擔心。”
我正要答話,一個護士推開門對寧志說:“體溫計給我。”
寧志從腋下摸出體溫計遞給護士,護士看了看說:“燒完全退了,一會兒把藥吃了。”說完將一個紙包放到牀頭櫃上。
我問:“他真的不燒?”
護士白了我一眼,把體溫計甩了甩說:“你別勾着他抽菸啊。”
寧志站起身說:“放心,不抽。”然後衝我擺擺手說,“咱出去走走。”
護士問:“你沒吃藥呢,幹嗎去?”
寧志說:“出去抽根菸。”
我和寧志第一次出現了分歧。我認爲需要激情和熱血去迎接未來的挑戰,寧志卻認爲要泰然處之。我終於沒忍住,嘲笑他因爲一次任務而變得消極。他並沒有生氣,衝我微微一笑,反倒讓我不知說什麼好。
第二天我來接寧志出院的時候,他的病房裡多了一個人,正和他聊着什麼,見到我進來,他們的談話戛然而止,看上去極不自然。這讓我對此人第一印象很不好。或許我只是不太習慣一個陌生人和一個與我出生入死的戰友聊一些不願意我聽到的話題吧。
寧志對他說:“這就是秦川。”
他聽聞眼裡明顯亮了一下,站了起來,對着我立正站好說:“你好,我叫齊林。”
我衝他點點頭,朝寧志投去疑惑的一瞥。寧志清了清嗓子說:“來不及了,邊走邊聊吧。”說着提起打好的包,對齊林說,“你幫我拿着我的吉他。”
齊林中等身材,白白淨淨的臉,動作很利索。他提起寧志的吉他跟在寧志身後就往外走,路過我的時候微笑着衝我點了點頭。我跟在他們後面出了住院部大樓。
齊林小跑了兩步,將停在住院部門口的一輛轎車後備箱打開,接過寧志的行李,與吉他一併小心放好,就坐到副駕上,車內等候的司機隨後發動了車子。
我只當他是派來接寧志出院的,也沒多問,拉開車門與寧志坐到後座上。
車子並沒有朝總部方向走,而是一路向東上了機場高速。我問道:“這是去哪?”
寧志說:“不知道,人家手裡有命令。”
我心中頓時有些不悅。大家都是平級,我沒在的時候你們鬼鬼祟祟地談話,見我來就不吭聲,現在突然告訴我有新任務,搞得我像個外人。我看着副駕的齊林心想,老子和寧志出生入死的時候你不知道在哪兒轉筋,這會兒神秘兮兮地裝什麼孫子。
沒等我再問,齊林將一張蓋着紅戳的紙豎在我的眼前說:“緊急調動,去機場找個人,目標人物下午六點飛烏魯木齊,找到後直接拿下。”說完又不由分說遞過來一張照片。我一看照片,眼前豁然一亮,照片上是個女人,拍照的背景應該是某個酒店的大堂,她穿着職業套裙很優雅地坐在沙發上,很漂亮,看起來特別清純,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也就二十二三歲的樣子,我說:“這也太可惜了。”
“嗯,手上四條人命,全是邊防武警。”齊林坐在副駕頭也沒回地說,“她叫劉亞男,三十二歲,籍貫杭州,學歷高中,自幼父母離異,她判給了父親。父女倆一直在中俄口岸做服裝生意。去年她父親在俄羅斯死於車禍。她改行開始做棉花生意,在新疆產棉區收購棉花銷售到內地。具體什麼時候跟販毒組織勾結上還不清楚。只知道她利用正當的棉花生意做掩飾,幫俄羅斯販毒組織跟金三角一帶的組織牽線搭橋。一旦這個毒品網絡在內地架構成熟,中國大陸將成爲毒品重災區。除此之外,她旗下的公司還幫境外一些非法組織洗錢。”
“三十二了?完全看不出來,確實牛逼。”我對齊林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很是不屑,於是看着照片中的劉亞男滿不在乎地說。又看了眼寧志說,“這上面沒老徐的命令啊?”
寧志說:“他可能不知道這事,我接到的是總部另一個領導的命令。”
我心裡更加不悅,潛意識裡我已經默認自己是徐衛東的兵,並且只接受他一個人的調遣。而且我心甘情願爲徐衛東下達的任務指令拼命。這莫名其妙來一個我還不知道見沒見過的領導就這麼給我下命令,這在情理上也不合適。
我說:“要不要跟老徐打聲招呼?”
不等寧志說話,齊林搶着說:“這次行動我們三個只向部裡一個領導負責,對其他人全部保密,另外此次行動由寧志領導。”
我看了一眼開車的司機。齊林忙說:“我們的司機都是聾子、啞巴。”
我冷冷笑了下,說:“你剛說什麼部?”我翻了下那紙命令,其實我早看清楚了那上面的紅戳是公安部的,我故意問齊林,“公安部?你是公安部的?”
齊林“嗯”了一聲算是迴應。
我笑笑說:“我不歸你們管。”
齊林有些尷尬,回頭看看我,見我沒有絲毫好臉,於是說:“你們上級知道,這次行動由寧志負責,一些問題,還是他給你解釋比較好。”
我嘴角一抽,像是看一個叛徒一樣看着寧志說:“首長吉祥。”
寧志沒理我這茬兒,他異常嚴肅地看着我說:“跪安,沒什麼好解釋的,命令是咱們上級直接下達給我的,至於爲什麼不是老徐,我想這不是我們該問的。你還有問題嗎?”他說完看了下手錶,又看看我,像是在作什麼決定,最後從口袋裡摸出一隻軍線手機丟給我說,“要不?你自己給老徐打個電話?”
看到那隻手機我傻了。這種軍線手機只有領導級別的人才有,我見過徐衛東有一隻,而此時寧志居然也配備了一隻。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置身於某件事之外的傻子,具體發生了什麼,所有的人,包括鄰居家的那條狗都明白,只有我還矇在鼓裡。
我撥通了徐衛東的內線電話,響了兩聲對方接通,是我熟悉的徐衛東低沉的聲音:“嗯,說。”
一時間我啞了,徐衛東的語氣不耐煩起來:“說話。”
我只好硬着頭皮說:“是我,秦川。”
徐衛東明顯遲疑了一下,說:“嗯,這個案子你由寧志領導,有什麼話回來再說。”他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但始終什麼也沒說,沉默了一下又說,“先這樣吧。”說完掛了機。
我收起電話,盯了寧志一會兒,說:“我沒問題了,您儘管吩咐。”說這話時,我的鼻子有點兒酸,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而且遠在我想象之外,我像是在特案組高速運轉的離心力下被甩開的一個可有可無的螺絲釘一般,被拋在空中,不知道將要落向何方,而這一切就發生在我熱血澎湃地想要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之後。
這種從九天到深淵,從熾熱到寒冷的轉換像極了我孩提時代的一個噩夢,夢中我與母親被陌生的人羣衝散,我想大聲哭泣,卻怎麼也發不出聲,我看到好似熟悉的臉孔,可那些臉孔卻只給我冷漠。
我覺得好冷、好餓,而孤獨如同一隻猛獸在陰暗處覬覦着我的血肉。
寧志手搭上我的肩膀,嘆了口氣說:“和以前的任務一樣,面對的都是窮兇極惡之徒,我們的價值是剷除這些人,我不知道這次是害你還是幫你,無論如何,我只希望咱倆能並肩作戰,至於誰領導不重要。”
有件事我想我可能有點兒明白了,就是不論我怎麼安慰自己,不論徐衛東怎麼爲我開脫,在上一個任務中,我的確失敗得很慘,既然失敗,就一定要爲此付出代價。
冷靜地想想,此刻我就是一個配合公安部門圍殲逃犯的普通戰士。我只是接受不了因自己的無能,才從特案組探員到一個普通戰士的變化。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對寧志擠出一個微笑說:“提要求吧。”
寧志說:“活着。”
車內沉默了一會兒,我覺得氣氛被我內心的一些疙瘩搞得有點兒彆扭,於是開玩笑地說:“那我活着回來有什麼好處?”
寧志冷冷看着我說:“我升官唄。”說完轉過頭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分外刺耳。我沒忍住,狠狠地在他肚子上來了一拳,刺耳的笑聲戛然而止。寧志忍着疼挺起腰,緩了緩說:“別他媽鬧,我說真的,上面說人員傷亡率不能超過一點五個。”
“一點五?”
這次車內徹底的沉默了。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說:這次行動,我們三個,有一個人回不來是正常的。
我們三個坐在行李傳送後臺巨大的監視屏前,守候着這位身上揹着四條邊防武警的命,而且估計還會再多加我們其中一條命的姑娘。身邊蹲坐着我們的三個同行——三條個頭不大,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警犬。
按照指令警犬們開始挨個兒嗅着傳送帶上緩緩吐出的行李,搖頭晃尾還伸着舌頭,怎麼看都覺得它們是在對你笑,這種工作態度讓我覺得這很不靠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