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位上退下來以後,才感覺到自己老了,也明白了不少道理。呵呵!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會嫌我嘮叨吧?”孫繼宗笑了,確實有點鄰家老人的意思。“我現在,不是書記,也不是主任,就是一個老頭。”
王玲“很春天”地笑了一下,但眼睛裡好像有些亮晶晶的東西。
於根順覺得奇怪,小米同學也太容易感動了吧?不過,“把祖先留下來的藏馬山,留給後世孫”這句話,確實是挺感人的。這個窮困潦倒的老師,擁有偉大的情懷,是很純粹的人,是俠之大者。
“您說!”於根順也笑了一下。講完了老師的故事,就要進入正題了吧?不過,孫繼宗今天說的話,還真是有點意外。看來,在這個世界裡混,我還是年輕了點……
“簡單說吧,我老師晚年轉而研究藏馬山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也就是從‘利在千秋’,轉向了‘功在當代’。或者說,爲‘利在千秋’尋找一個實現的途徑。這是他的無奈,也是體制的悲哀。只有‘功在當代’,纔有可能獲得支持。”
孫繼宗嘆息了一下。從縣委書記到系主任的轉變,是如此的徹底,如此的決絕。在體制內時,這些問題其實也不是看不到,但不會去多想。面對山洪時,想到的更多的政治責任。亡人和財產損失,是事件定性的依據。
而藏馬山在流血,卻沒有人去想的,無論是滄海市,還是平陽縣,還是藏馬鎮。藏馬山的遍體鱗傷,不會有人負責,甚至連財產損失都不會計入。至於藏馬山民,在咒罵“賊老天”和“當官的”之餘,也無法想得更多。
“賊老天”何其無辜!
展中必然會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我們不能因爲問題的存在就懷疑前進的方向,更不能束手不前。改革一定會經歷陣痛,然後纔會涅槃重生。摸着石頭過河,前進的路上總是要交一些學費的。凡事皆有兩面性,我們要看矛盾的主要方面。
這些耳熟能詳的說辭,現在看來,真是絕妙的諷刺……孫繼宗擡起頭來,笑得很無奈。於根順若有所思地聽着,但並沒有更多的表情。王玲反倒是很投入,情緒的波動也很大,把於根順的胳膊都抓疼了。孫繼宗繼續說道。
“老師的主要思想有三點,小城鎮建設,綠色旅遊,中藥特色產業。這三點,相輔相成,有較強的可操作性。可惜老師沒來得及完成他的研究,更看不到藏馬山的未來了。我可能也看不到。”
“小城鎮建設。將藏馬山上的山民全部搬遷下來,集中居住。”
“綠色旅遊。藏馬山取消一切種植、養殖、狩獵,專供旅遊發展。”
“中藥特色產業。藏馬山周邊建設中藥材種植基地和天然藥用植物基地,建立產、供、銷一條龍,基地、公司、農戶三結合的發展模式。”
“經老師研究,杜仲、田七、白朮、桔梗、天麻、黨蔘等三十餘種中藥材適合藏馬山周邊氣候及土壤環境。另外還可以種植花生等經濟作物。”
“這些天來,我根據大半輩的從政經驗,對老師的方案進行了完善,主要是可操作性和細節方面,寫出了這個東西。老師的學術和我的政治,算是第一次結合吧!主要的思想都是老師的。”
“我也就是看到了老師這些東西,想到了老師的一生,更想到了自己的一生……最後,我老師的辦公室作爲我的辦公室了,傢俱也都是原來的。此前,它已經當了十年的倉庫。”
說着,孫繼宗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打印稿,標題爲《藏馬山科學發展三十年規劃》。
於根順拿着這厚厚的一摞,第一次有點愣神。這本打印稿,有好幾百頁。分量很重。
你跟我說這些,是因爲我長得很帥嗎?或者你已經看出我是橫空出世百年一遇的天才了?三十年規劃,我一個大好青年就是你這個年紀了……
看到於根順沉吟不語,孫繼宗繼續說道,“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我會把這個交給你一個毛頭小?而且我們僅有的交集,也並不那麼愉快?其實也真有點奇怪,就當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數吧!今天我一看到你,就突然打定了主意。如果你沒有出現在這裡,或者我沒有看到你,就不會發生這件事。也就是說,我不會拿着這個規劃,滿世界找你,呵呵!”
“我給你講講你的優勢,也就是要實現這個規劃的前提條件。”孫繼宗說話,確實是不像一個官員了。
“第一點,人望。藏馬山民安土重遷,民風彪悍,如果通過行政手段強制搬遷,可能會產生嚴重的後果。做出強遷決定的官員,是要冒着巨大的政治風險的。當官的,最怕的就是政治風險。而你,恰好有這方面的優勢。”
“第二點,資金。前期需要大筆的投資,週期長,見效慢。你和‘千億馬’家族很有淵源。當然,僅有這點還是不夠的,但我看好你!錢的問題,是重要問題,但不是跟本問題。畢竟規劃是良性發展的,所欠缺者,只是最初的推動力。”
“第三點,資源。規劃裡涉及各方面的改革,特別是行政區劃問題,需要深厚的政治資源來推動。這個你也可以有。你以爲憑你一個沒畢業的學生,真的能把縣委書記和公安局長一併拉下馬嗎?”
“說實話,就這三點,我至今還是看不透,琢磨不清楚。每一點都像是機緣巧合,但我懶得琢磨了。我從政大半輩,相信凡事皆有淵源,卻不信什麼機緣巧合。就算有,也是你的運道特別旺吧!運氣這東西,其實也是一種實力。”
“還有一點,也許更爲重要,那就是要以藏馬山爲家,把藏馬山當作自己的孩一樣照顧。祖宗留下來的東西,我們傷不起啊!”
“另外,你也算是我的學生吧?呵呵,雖然是陰差陽錯,時間也太短了點。你在學校學到的東西,對藏馬山的發展是有用的,不要忘了母校。”
“不錯,是我把郭大中推上去的。但我是看中了他有能力,想做事。從私心上講,他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政策上的連續性。五年制任期,最大的危害就是,全盤否定前任,另起爐竈。就滄海來說,這些年來,先後經歷了東西部跨海開發、環灣品字形發展、以線帶面發展等模式。換一個領導,就換一個思路。哪個都是對的,哪個都沒做完!”
“決策的失誤,是最大的犯罪。輕率的變更,是最大的浪費!”
“離開平陽政局以後,我一次也沒有和他們聯繫。以後也不會。”
“現有的體制無法實現這個規劃。每屆班任期五年,有多少人會考慮跨度超過五年的事情呢?平陽縣和滄海市,我都能把這個方案遞上去,但沒有任何意義。”孫繼宗的聲音低了下來,否定自己做了一輩的一件事,畢竟不是那麼好受的。
“也算是我有點私心吧!面是別人給的,尊嚴是自己守的。我現在才理解,老師當年去找我的時候,有多麼爲難,有多麼屈尊紆貴,鼓起了多大的勇氣。而最後,又是多麼的失望……”看得出來,孫繼宗很黯然。但就算事情能夠從頭來過,我又能怎麼做呢?
人在體制中混,刀在江湖上飄。
“拿着方案走吧!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隨時可以問我。其他方面遇到難題,我老頭也能幫你參謀參謀,呵呵!”孫繼宗笑了,一臉的皺紋,或者是一臉的慈祥?即使是孫繼宗從小帶大的郭大中,恐怕也無法把這個寬厚敦和的鄰家老人和叱吒風雲的縣委書記聯繫起來。
“從今天開始,這個方案就是你的。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和我老師也沒有任何關係。我想老師一定會支持我這麼做!完全是你的方案,一個出身於藏馬山,畢業於平農的大學生的方案,你明白嗎?”
於根順默默地點了點頭。
孫繼宗站了起來,好像一副如釋重負的樣。而且他分明篤定,於根順不會把老師和他兩代人的心血隨手丟到垃圾箱裡去……
兩人告別了孫繼宗,默默地走在校園裡。都沒急着回去參加同學們的聚會。
王玲又下意識地挽起了於根順,好像已經是自然而然的了。於根順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適。
平農的校園很大,樓宇掩映在綠樹叢中。明年平農將舉行建校五十週年。這個籍籍無名的學校,已經在這窮鄉僻壤裡發展了半個世紀了。支撐平農的,可能就是於慕謙這些有脊樑的學者吧!
這纔是我們民族的希望!
讓那些“磚家”“叫獸”爬開!
“嘻嘻,你還真是個人才啊!”走出好遠以後,王玲笑着打破了沉默。她從來就不是一個沉悶的人,即使心情鬱結。
“我這個人才,是你發掘的。你看看,要是昨天你不掉溝裡,我就不知道今天的畢業典禮。要是你不把我安排在後排正中,孫繼宗就看不到我……人才,埋沒了!”於根順拍了拍王玲的腦袋,很趁手。王玲用小虎牙兇了他一下。
“其實,這個還真是和我有點關係……”王玲有點猶豫。
於根順低頭看過來,王玲淡淡地笑了,現在的自己,真的好想找個人傾訴一下……終於,王玲慢慢地說,“孫繼宗的老師,就是我外公。我跟着過來,還賴着不走,就是想了解一下外公。我媽媽不讓我知道的。”
“啊?!”於根順苦笑,這個世界上的巧合太多了吧?
“到平農之後,我多次打聽,才知道外公在這裡辦公的。但一直沒敢進去。想不到,在平農的最後一天,陪着你,實現了這個願望。大概,這也是上天註定的吧。”
“本來,外公有很多次機會調到北京去的,或者調到中科大,合肥是外公的老家。但外公不肯,媽媽也就一輩窩在這個山溝溝裡了。外公也算是知名的環境保護專家,但媽媽一天好日也沒有過過。我本來報考的是中科大,但高考前發燒了,只好上平農,媽媽很不高興……”
“哦……我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平農,呵呵!”於根順又拍了拍王玲的腦袋,這次沒被兇。
“我媽媽是一中的老師。我爸爸原來是平紡的電工,平紡破產後就失業了,現在在一個私人的汽修廠裡修車。現在我想,我外公,就像堂吉訶德……他無疑是偉大的,但他的家人跟着他受了很多苦楚。我媽媽,至今也不肯原諒他。”
“堂吉訶德?是什麼?”最近沒有放堂吉訶德的電視。而總瓢把的素養,僅限於古文。那個時候,堂吉訶德和他的風車,還沒有引入國內吧?
“嘻嘻,一個騎着馬,挑戰大風車的瘋!”
“這的確是一架龐大的風車……”於根順好想有點苦惱。但又好像責無旁貸。我招誰惹誰了我?是誰給了我這個責任?於慕謙嗎?孫繼宗嗎?也許只是冥冥中借了他的手……
“這好像是一件很遙遠,很龐大的事情。你再是人才,也才二十一歲。你有眉目嗎?”王玲崇拜地看着於根順。能者無所不能。我信你,你行的!
“有了!”於根順果然沒讓王玲失望。
“怎樣?”
“當官!”
“不是說現有體制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嗎?”
“當不一樣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