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黎無思被鬧鐘叫醒。她伸了個懶腰,把鬧鐘按掉,放回桌上那一排小玩意兒中間去。這些小擺件或是小玩偶都是同一個人送的,最近一次收到,是在尼諾交流會那糟糕的一天。黎無思一直都很想知道,這個署名爲A的傢伙到底是誰?爲什麼每次都附上的那封信,永遠都寫着同樣一句話:黎無思,你是最好的。
從二樓房間下來,黎無思馬上就感覺到家裡氣氛有些凝重。
“爸,媽。”她坐下來一起吃早餐,頭皮有些發麻。
“思思,最近小楊有沒有跟你聯繫呀。”黎母揀起一塊小菜,似乎隨口問問的樣子。
“有啊。”黎無思心突地一跳,有一瞬間的慌神,隨即強裝鎮定地笑笑。
“啪!”
黎母把筷子拍在桌上,氣道:“你現在還學會撒謊了,啊?人家小楊那天見面回去後就沒聯繫過你,你爲什麼不說?”
“媽,我……”
“你還會陽奉陰違了你,哦,你把我當傻子耍,我還起個大早做這些個粥啊豆漿啊的給你吃,我熱臉貼冷屁股是吧?”
見女兒眼眶微微泛紅,黎父趕緊出言阻止,“哎呀,好了。見第一面就被人給刷下去,思思不說,不就是女孩子家臉皮薄不好意思開口嗎?你還非要戳破了。”
“人家小楊爲什麼沒看上她?她那天遲到多久你說,一個小時!虧的人家小楊修養好,一直在那等着,還叔叔阿姨的招呼着,要是換個直性子的,我們這張老臉還放得下嗎?”
“哎喲,別說了!”
“你就知道護着她,你這個爸爸怎麼當的?”
“我上班去了。”再也聽不下去,黎無思霍地起身,出門的霎那,眼淚奪眶而出。走幾步,她停下來,把眼淚擦乾,給自己一個鼓勵的笑容,又繼續大步向前走去。她知道,她昏迷的這兩年,母親承受得太多了。或許,她只有更努力地工作,賺足夠的錢來改變一家人的生活,才能給母親安全感。
“最近你這情緒越來越不對勁了,”黎父看女兒走遠了,轉過臉來狐疑地盯着老伴,“不行,我得帶你到醫院檢查檢查。”
黎無思負責的新項目是某雜誌社旗下一線時尚雜誌新一期拍攝主題的攝影棚佈景,拍攝對象是最近爆紅的國民初戀小榛。根據她和團隊共同敲定的效果圖,佈景現場需要用到一枝巨大而造型特別的仿真牡丹。爲了準備這朵仿真牡丹,黎無思幾乎日夜泡在合作工廠的製作間,雖然辛苦,但減少了和母親相處的時間,心中的壓力也小了不少。
試染兩天,布的顏色還是達不到理想的標準。黎無思和染色師傅再次修改方案後,已經是凌晨兩點多。染色師傅拿着最新的方案去試染,黎無思終於撐不住,一頭栽在桌上睡着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模糊中,她忽然覺得呼吸越來越艱難,腦袋因爲缺氧而暈眩,水,到處都是水,灌進她的鼻子、耳朵和嘴巴,她甚至來不及叫一聲救命,就向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墜落。
黎無思雙手下意識地擡起來掙扎。忽然,她抓到什麼,便再也不敢放開。
溫是安任由她抓着他的衣襟,輕輕擦去她額角的冷汗。
“溫總……”助理喚他一聲。
溫是安將食指靠在脣邊,提醒他小聲一點。
“溫總,我們還得趕最早的飛機去參加日本的行業聯盟會議呢。”助理把聲音放到最低。
“嗯。”溫是安微微點頭,試圖把衣服從黎無思手中拽出來,拽了幾次都沒成功。他怔怔地看了她一會兒,狠狠心,把她的手掰開,起身離去。
他不是怕她依賴他,而是不知道這份依賴之中有幾分真。
“染出來了,終於染出來了!”
黎無思被染色師傅的歡呼聲驚醒,也跟着他驚喜萬分,然而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揮之不去,她鬼使神差地朝自己的右手看一眼,總覺得方纔有什麼東西從手裡丟失了,空落落的。
拍攝當天,黎無思來到攝影棚,一眼就看到路星朗,驚喜地上前和他打招呼,“師兄,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負責隔壁棚仿真花服裝配飾,剛剛弄完,聽說這個棚佈景是你做,我就過來看看。”路星朗笑道。
“師兄,你可是設計專家,不如幫我參考一下效果圖怎麼樣?”
“可以啊。”
朗根據黎無思的效果圖,在攝影棚裡各個空間區域都走了一遍,提出自己的建議,黎無思一邊與他商討,一邊指揮團隊成員迅速佈景,說到彼此心意相通處,便是會心一笑,抑或擊掌慶祝。
溫是安站在攝影棚外面看着他們,他剛從日本回來,略微凹陷的眼眶寫滿疲倦。良久,他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雜誌發售後,火速一搶而空,微博和各大自媒體除了討論小榛以外,那朵碩大的仿真牡丹也漸漸擁有了大批粉絲。
溫是安把雜誌收起來,從剛收到的信封中取出拍攝花絮照,每一張照片裡都有黎無思。他一張一張細細看過,視線長久地停留在其中一張上。
照片上的黎無思投入在工作中,那專注的神情和當年他第一次在是真集團看見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好,有機會詳談,謝謝您。”掛斷電話,黎無思吐口氣,端起杯子來一飲而盡。這已經是她接到的第十九個電話了。這些人有的要採訪她,有的找她合作,有的請她去沙龍講課,最後這個是她最感興趣的——辦個人作品展。
老闆又是高興又是傷心,一臉糾結地對着她感嘆,“我恐怕是留不住你咯。”
週末到堃花堂上課,黎無思期待着方老師對她的評價,哪怕是隨意提一句也好,然而方老師只是如尋常般把課講完。稍後的練習課,黎無思把方老師佈置的仿花作業做完,見還有時間,翻翻課堂筆記,忽然有靈感,把製作那朵仿真牡丹時偶得的燙花技巧和方老師教授的結合起來,多做了一份仿花作業。
練習課結束,路星朗把大家的作品一起交到方老師的房間。大家收拾好東西陸續離開,只剩黎無思一個人在教室裡坐着,緊張又興奮地等待着。
果然,半個小時後,路星朗從方老師房間過來叫她,“無思,老師叫你過去一下。”
看他臉上並沒有喜悅的神色,黎無思立刻忐忑起來,難道老師生氣了?
一進門,黎無思就看到方老師臉色黑沉地坐着。
“我什麼時候教出這麼自以爲是的學生了?”
“老師……”
“你以爲你做得很好,我一定會稱讚你嗎?”方老師從桌上拿起她的作品,哼道,“你以爲這點小技巧是你獨創的?不錯,這朵Rainy Blue看上去是比大家的作品層次豐富,但是你太過於注重塑造花瓣邊緣的美感,而忽略了整體結構,還不如你老老實實模仿的作品。而且,你似乎忘了,藍雨這個品種,原本就沒有繁複到如此完美的邊緣形態。”說着,方老師把花扔給黎無思。
黎無思接住花,仔細端詳,才發現老師說得一點沒錯,不由得面紅耳赤,連忙躬身道歉:“老師,我知道錯了。”
等黎無思離開之後,路星朗纔對老師笑道:“老師,你故意的。”
方老師笑笑,“正是因爲她學得太快,我纔要磨一磨她的銳氣。我們這個領域,做減法比做加法更難,耐得住寂寞比什麼都重要。她現在正面對着名利誘惑的考驗,這個時候的選擇是很重要的。”
“當初我也是過了很久才明白老師的苦心,只是不知道,無思她能不能承受住。”
“你以爲,”方老師笑意深沉地瞥他一眼,“我收她,真的是因爲溫是安嗎?就算是你,當初也沒憋得住,反駁頂撞一樣不少。你看看無思,一點就透,心裡明白得很吶。”
“溫總,黎無思拒絕了一切採訪邀請,個展也推了。”接到助理電話,溫是安濃眉微蹙,轉念想到這一定是老方的意思,也沒多問,轉而問道,“下一個相親對象安排好了嗎?”
“安排好了,按您的要求,各方面跟您的弟弟都有些相像。”
“一切都妥當嗎?”
“您放心,都疏通好了,不會有人說漏嘴的。”
掛斷電話,溫是安走到辦公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俯瞰着夜幕下燈火輝煌的城市,怔怔地失了神。
他忽然感到胃裡一陣痙攣,纔想起自己已經忙得一整天沒吃過東西了。從前這種時候,黎無思會叫外賣來陪他一起吃,久而久之,助理早已經習慣了,直到現在,還是會經常忘記提醒他吃飯或是給他訂餐。
現在,她終於醒了,他卻要親手把她送到別人身邊去,眼睜睜看她重新開始的人生,再也與他無關。
回家的路上,溫是安的車子經過一家新開的冒菜店。他瞬間想起,每次和黎無思一起吃冒菜,她都會笑他不能吃辣還挑食,他就把她喜歡吃的東西全搶來吃了,惹得她又氣又笑。
當初的時光真是美好。溫是安在心中感慨,不由自主停車走進店裡,看到櫃檯點單員,猛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