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遠處也響起噼裡啪啦的火銃聲,許平知道這是吳忠和魏蘭度也開始驚嚇叛軍。到處轟然作響的槍聲,讓明軍中的大批夜盲官兵變得有些不安,只是往日嚴格的訓練讓新軍士兵都養成服從命令的本能,他們仍老老實實地跟着隊伍摸索前進。有人被樹枝草叢絆倒時,也咬着牙一聲不吭地爬起來,緊抓着腰間的長繩跟上隊伍。
得到夜色保護的明軍是非常安全的,叛軍無論在訓練方面還是組織方面都遠遠不能和明軍相比,他們如果在這種黑夜裡衝出來,很容易自行崩潰。他們眼下的對策也是明朝軍隊在夜晚遇敵的標準應對,堅守營寨,防備敵軍劫營;撒火把照亮壕溝,避免敵軍偷渡;坐等明軍敢死隊上來送死或者知難而退。
中軍的大批士兵正從許平背後走過,前方的路上沒有發現任何壕溝、障礙物,唯一阻礙明軍前進腳步的,就是同樣保護着他們的夜色。按照許平的計算,天明前明軍可以通過叛軍阻擊陣地,而白日行軍,許平還是非常有信心的,他有絕對把握把叛軍主力遠遠拋在腦後。
一個又一個的時辰連續過去,許平計算着時間和距離,在凌晨前下令全軍就地休息。隨着這個命令傳達下去,一直保持沉默的幾千官兵,紛紛發出如釋重負的嘆息聲。那些仍然目不能視物的人們,也發出興奮的低語聲。人人都知道他們已經脫離險境,一直重重壓在他們心頭的緊張感,也隨之而去。
身邊的幾個衛兵打起火把,偵騎被派向長清縣方向。現在許平身上很不舒服,重壓卸去後,疲乏感便鋪天蓋地般地襲來。他的四肢比傍晚起牀時更加痠痛,每一次呼吸都會把胸口扯得生疼。披着的盔甲如同一座山般的沉重,壓得許平快要喘不過氣。
“現在可不是休息的時候。”許平給自己暗暗鼓勁。簡短地安撫一番本部的官兵,然後立刻趕去中軍,他趕到時,魏蘭度和吳忠已經在等他。
“爲了堵住我們,賊子們已經把每一個人都調到割馬山。我們的前方,就算有賊寇,也一定很虛弱。”無論是許平還是吳忠他們,都不認爲前方還有能擋住數千新軍的賊寇,現在他們主要擔心的,就是來自背後的追擊。
“我軍行軍速度大大高於賊人,尤其賊人比我們人多,行動起來更是緩慢。何況”魏蘭度遲疑一下,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出口,另外兩個人都明白他本想說什麼。天明後,叛軍肯定會首先去偵查明軍割馬山大營的情況,等到他們搞明白張承業那裡的情況又要耽誤不少時間。
“我軍只攜帶了一天多一點的口糧,節省一點可以吃兩天。如果敵軍追擊不緊,路上可以設法收集一些糧食,大概足夠我們渡過大清河了,我們絕不能再被堵住。”許平的話讓另外兩個指揮官輕輕點頭。明軍拋棄了所有的輜重車輛,火藥也僅剩隨身攜帶的一點,大概僅夠一場激烈的戰鬥所需。因此,儘管他們認爲前方不可能有叛軍主力部隊,他們仍不敢冒險不讓大部隊走前面——明軍必須以最快速度向禹城迴歸。
“我軍昨夜沒有好好休息,士兵體力肯定不足,如果被叛軍騎兵粘上可不是好事。”這兩個多時辰雖然只行軍數裡,但是卻比正常白日行軍走上二十里還消耗體力。從現在到天大亮沒有多久,士兵肯定無法完全恢復體力,如果被叛軍大隊趕上,必然會遭到慘敗。想不被追上,就得防止叛軍騎兵騷擾。許平道:“讓一千左右步兵和二百騎兵斷後,如何?”
二百騎兵幾乎是現有兩營明軍的全部騎兵。吳忠和魏蘭度在心中算算,剩下的騎兵如果只用來偵查也勉強夠用。他們表示贊同後,魏蘭度立刻搶先說:“把你們手裡的騎兵都給我,帶着長青營和其他人先走,我率本部斷後。”
“不可!我不同意!”
許平話纔出口,魏蘭度就急不可待地打斷他:“許兄弟,你們長青營要不是來救我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張大人總之,你們就不要和我搶了。”
吳忠和許平一起搖頭。山嵐營這幾天消耗遠較長青營爲烈,原編的戰鬥部隊損失過半,現在的各隊都大量補充了工兵、輜重兵和醫務兵。
“條例規定,要保護被重創的部隊。條例也規定,不得派戰鬥力差的部隊從事關鍵任務,唉。”吳忠嘆口氣,看着許平道:“克勤你現在是長青營最高指揮官,理應負責全營軍務,由我來斷後吧。”
“好哇,我們這裡真是君子成羣了。”許平哈哈笑起來,清清嗓子,正色對魏蘭度道:“魏兄就不要爭了,你帶山嵐營開路,我們長青營組織斷後。”
和吳忠一起壓住魏蘭度的抗議後,許平不再看滿臉羞愧的山嵐營指揮官,轉頭對吳忠道:“你和魏兄一起走,我來斷後。”
“不,你是指揮官,你應該先走。哪有主將斷後,副將先行的道理?”吳忠叫起來,臉色一暗,又道:“如果我昨天聽你的話,不去偵查那些疑兵而是直接攻打東山,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現在不要說這些了。”許平揮一揮手:“你是在遵守條例,況且我當時不是長青營代指揮使,本來就無權給你下命令。”
許平要吳忠把他手裡幾個比較完整的隊移交給自己,不等吳忠再做爭辯,許平提高聲音道:“是我提出拋棄傷兵突圍的,當然由我來斷後。再說,本將現在是長青營代指揮使,吳將軍你必須服從軍令!”
留下的千餘名士兵,人人都知道自己處於險地,看到友軍離開的時候,他們臉上全是緊張之色,曹雲等軍官也都面有憂色。等天大亮後,友軍都已經遠離,而後隊士兵的體力也恢復了許多,許平就命令啓程,把近兩百騎兵留在身邊做預備隊。
午時時分,許平的部隊在一個鎮子裡吃飯。這個鎮子裡的百姓早已盡數逃光,許平就不客氣地下令徵用所有民房和物資,在鎮外佈置警戒線。這個鎮子雖然不大,但是許平的士兵也不多,大家稍微擠一擠,可以把全軍容下並稍作休息。許平知道,越是形勢緊張,自己越不能顯得慌亂,所謂將爲軍膽,如果自己舉措失當,那麼只會讓士兵更加緊張不安。直到此時,叛軍仍沒有追上來。有條不紊地休息之後,官兵顯得比早上平靜些,在各隊軍官的帶領下繼續北返。
又行不到一刻鐘,江一舟就飛馬趕到許平身邊,抱拳稟道:“大人,賊寇已經追到我們的身後。”
許平勒定戰馬回首望去,並未見到煙塵等異狀,口中問道:“賊人何在?”
“就在我們剛歇息過的那個鎮子裡。”
負責監視道路的明軍後衛發現有大批叛軍騎兵抵達鎮子後,一邊繼續隱蔽觀察,一面向本部報告。許平把那個報信的明軍偵騎叫來詢問。來人說,看見大概有數百名叛軍急急忙忙地進了鎮子,而南方的路上還有馬蹄聲和煙塵,估計總數有六、七百。
許平問道:“叛軍沒有立刻追出鎮子麼?”
“回大人,沒有。”
這時又有一個偵騎趕回,確認總計有不到八百的叛軍騎兵抵達。
“沒有立刻出來追擊麼?”
“沒有。”
這個確認讓許平安心很多,不過還需要再確定一下:“賊人可否派出探馬?”
“是的,卑職看見賊人有騎兵在鎮口外巡邏。”
“好!”許平叫了一聲:“步兵繼續前進。全體騎兵,隨本將回師,把賊人殺個片甲不留!”
曹雲驚道:“大人,敵衆我寡,還是在前路設伏爲妥吧?”
“不妥,我們沒時間與賊人糾纏。”許平一抖繮繩就返身向來路而去,曹雲、江一舟等騎兵將領對視一眼,也都策馬跟上。
一邊迅速沿來路前行,許平一邊向部下解釋道:“敵騎必是急急忙忙追擊而來,領軍的賊子只要有中人之智,就明白他們應該設法拖慢我軍步伐,必定小心翼翼地前行。所以,我軍設伏恐勝算不大若我處在敵將位置,趕了一上午的路人困馬乏,發現敵軍近在眼前後估計也會稍作休息以便與敵軍長期周旋幾天來,我軍一直在撤退,昨天更丟棄傷員逃亡,叛賊必有輕視之心現在我們就要殺賊子個措手不及。”
許平抵達鎮外,和明軍留下的偵騎接上頭後,連偵查工作也不做,當即就指揮兩百明軍騎兵直撲向鎮內。鎮口的叛軍哨兵見到疾馳而來的明軍騎兵後大驚失色,他們一面發出響哨,一面立刻回頭進去報信。明軍騎兵加快馬速,幾乎在這些叛軍哨兵發出警報的同時就衝入鎮中。
隨着叛軍哨兵“敵襲!”的呼喊聲,許平拔出佩劍,躍馬入鎮。鎮中央大道上的叛軍沒有一個騎在馬上,連持兵刃在手的人都沒有幾個。許平飛馬向前奔過去的時候,有些叛軍士兵正抱着草料在餵馬,還有兩、三個慌慌張張地扔下剛打好用來飲馬的井水,搶到一邊想解開坐騎。錯身而過的時候,許平長劍平掃,砍中其中的一人。此時他耳邊已經滿是明軍的喊殺聲和叛軍的驚慌吼叫。
等許平衝到鎮中央的時候,前隊曹雲已經砍斷叛軍的旗幟,正把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挑上明軍的旗杆,這人就是這隊叛軍騎兵的領軍將領。這員叛將追了一上午,剛坐下喝水就聽到警報,他跳起來向哨兵詢問明軍來勢和人數時,曹雲等明軍就策馬到了他的眼前,轉眼間他和他的身邊護衛就被十幾個明軍亂刀剁成肉醬。明軍一股腦涌入鎮中後,沒有去搜剿叛軍,而是立刻四下縱火。滾滾的煙火中,明軍齊聲吶喊,然後又簇擁着許平返身向北殺回。
這時,一些抄起兵器的叛軍跑出屋來,倉皇四顧,看見明軍馬隊踏來,連滾帶爬地逃向路的兩邊。個別騎上了馬的叛軍也跳下馬,爬上路邊的屋頂或是乾脆躲進小巷。明軍保持着隊形,從主道路上踏過,不停地將火把向兩邊的房屋擲去。轉眼間,明軍跟着許平閃電般地從鎮中又衝了出去。
離開鎮子後,許平馬上跑上臨近的一個小山丘。眼前的鎮子沿着官道都是火光和黑煙,無人控制的戰馬受驚,紛紛四散跑開,不時還有零星的叛軍騎兵遠遠逃離此地。許平點點頭,撥轉坐騎,向北去追趕自己的隊伍。路上,他如釋重負地對部下們一聲感慨:“兩個時辰內,他們是不要想追趕我軍了。”
許平環顧左右:“諸君可還記得蒲將軍如何講反擊的時機?”
“要在敵人認爲勝卷在握的時候。”
“不錯,”許平點點頭:“諸君和我日後領兵時,當以此賊今日的下場爲戒。”
趁叛軍騎兵立足未穩,打了這個小反擊,讓許平部下士氣一振。可是江一舟緊接着又發起牢騷來:“這些賊人根本就是烏合之衆,卻讓我們落到如此地步。”
許平聽見後默然無語。叛軍從始至終就是憑着一腔悍勇作戰,沒有什麼章法,可本軍卻莫名其妙地敗下陣來,這真讓新軍官兵難以接受。
狄三思正帶領着三千東江軍前鋒軍急急忙忙地趕路,一個叛軍探馬疾馳而來:“狄首領,季大王要你走得再快一些。”
“怎麼了?”狄三思看到那個探馬滿臉都是焦急。
“都是陳然那個草包,”那個探馬大聲嚷嚷着,氣恨交加地罵道:“八百弟兄全被狗官兵打垮了,狗官兵要逃走了。”
探馬告訴狄三思季退思暴跳如雷,已經下令所有的探馬不惜代價地攻擊許平部,務必要把他的腳步拖慢:“狄首領,季大王要你快快走,一定要把狗官兵堵在林子裡,他老人家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