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總是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初次見她, 是去實驗中學報到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騎着心愛的捷安特TCR C3行駛在實驗中學的大道上,心裡說不出的暢快。自從發現爸爸的那件事後, 這好像還是我第一次這麼心情愉悅。從今天開始, 我就要住校了, 不用再和爸爸在家狹路相逢, 冷面相對, 氣得他肝火直冒,也不用再內疚地看着媽媽,看她一無所知地爲我們父子擔憂傷心。我不知道別人家的情況怎樣的, 但我知道,我家的這種現狀是不正常的, 至少和以前那種爸爸嚴格要求、媽媽無限寵愛的生活相比已經大不一樣了。
小心翼翼地穿過稍嫌擁擠的實驗中學主幹道, 拐個彎, 駛向偏僻的停車場,人影漸稀。校址選在郊區的好處之一就是土地夠便宜, 地方夠寬敞,就連這停車場都建得平整寬敞,正好任我馳騁。腳下加力,我飛快地往前疾馳,感覺自己就像風一樣地自由。耳機裡傳來蠍子樂團富有滄桑感的音樂:
take me to the magic of the moment帶我去那奇妙的時刻
on a glory night在那輝煌的夜晚
where the children of tomorrow dream away在那裡明天的孩子們正在美夢裡
in the wind of change在變遷之風中
忍不住跟着哼了起來。雖然蠍子樂團的聲望已大不如前, 但我還是喜歡上了這張專輯中少見的柔情歌, 非常符合我現在的狀態——在風中疾馳。
突然, 前面拐角處衝出一團黑影, 驚醒了沉醉中的我。沒料到空無一人的停車場居然會有人衝出來, 大驚失色之下,儘管我及時剎了車, 巨大的慣性還是讓我連人帶車摔向前去。可是,更讓我失色的是,那團黑影,呃,電光火石間我居然看清楚了這其實是一個女生,不退反進,直直地撞上了我。。。。。。的車。我心愛的TCR C3!
從地上爬起來,顧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塵,急忙扶起我的自行車。天,車輪給撞彎了!這是我最喜歡的一輛自行車啊。帶着三分惱意再看地上那女生,呆呆地坐在地上,眉頭緊皺,一臉痛苦。我撫額,這個女生是嚇傻了嗎?我急剎車爲她爭取時間,甚至報廢了我的捷安特,她卻那樣勇往直前。
那女生大概崴到腳了,捧着腿坐在地上直吸氣。
好吧,我嘆氣。雖然我對女孩子殊無好感,她們就像500只鴨子那麼吵,但也不能就這麼放着不管。一手拖着我的自行車,一手抱着那女生,我頗爲狼狽地向醫務室走去。
一路上,那女生雖然疼得淚花直閃,卻緊咬着嘴脣不吭聲。這讓我對她有了些敬意。以前打球時也曾崴到過腳,很疼,不是一個女生能忍得住的,當然,我肯定忍得住。這個女生雖然傻傻的,倒也硬氣。
可是,她又出乎了我的意料。
到了醫務室,她一改路上的默不作聲,開始不停慘叫,那聲音尖得我只想捂住耳朵。那個年輕的校醫好像是新來的,驚得滿頭大汗,給她包紮了一層又一層,直到把她的腿活生生地裹成木乃伊,她的尖叫聲才停下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奇怪的女生,她到底想要幹什麼?
一個臉膛微黑的中年男子衝了進來:“曉曉,你沒事吧?”(原來她叫“小小”,我惡毒地想,真的很小,剛纔抱她的時候就發現了。)
那個叫“小小”的女生跟着她爸爸走了,我沮喪地看着報廢了的TCR C3,心想,今天要跑步去金昌浩師傅那了。
金昌浩師傅是韓國人,功成名就之後急流勇退,跑到中國來遊山玩水,一路南下來到W市,遇到了當時只有5、6歲,正全神貫注地趴在地上準備偷襲那隻長腿蟋蟀的我。金師傅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兩眼放光,嘴裡叨唸着“天賦異稟,資質過人”的話,當下便提出要收我爲徒。
收徒?他以爲自己是武俠小說中的世外高人哪。我嗤之以鼻。眼看着盯了好久的長腿蟋蟀被他驚走,胳膊又被他抓得生疼,惱怒的我偷偷抓了把碎泥,趁他不注意,一揚手,朝他臉上丟去。趁他閃身避讓時,使勁掙脫他的鉗制,用一個極醜的鬼臉回答了他的收徒要求,隨後一溜煙地跑了。
沒想到金師傅真是厲害,當天晚上居然找到了我家,對着當時還是N大教授的爸爸,大談特談了一通“禮儀廉恥、忍耐克己、百折不屈、勇敢果斷”之類的話,最後竟然說動了以頑固著稱的爸爸,當晚就讓我拜了師,第二天一早就把我送去了金師傅的跆拳道館,從此風雨無阻,雷打不動,一練就是十年。我也從一開始的抵死不從到後來深深迷戀上了這項獨特的技擊術。
那天,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到“昌浩跆拳道館”所在的偏僻院落時,第一次見到了那個長得比女人還要漂亮、自稱戎九的男人。他用一種近似悲憫的眼光看着我,說:“可憐的孩子,到底還是逃不過你的劫。”
我本應很討厭他的。我一向不喜歡長相過於精緻、帶着娘娘腔的男生,更恨別人擺出一副可憐我的樣子,但那天我卻毫無道理地對初次見面的他產生了好感,也許是因爲他有着奇異的熟悉感,彷彿是一個認識了很久的長輩。
練完跆拳道再跑回學校時,已近深夜,我累得想要吐血,心裡忍不住又怪起那個害我沒了心愛坐駕的女生“小小”。
再次見到她,是在兩週後,軍訓結束後的高一(3)班的教室裡。原來她叫莊曉,不叫小小。看着她仰着粉嫩的小臉毫無芥蒂地衝我露出笑容,我覺得很不舒服,有一種被利用了的感覺。
她對每個人都笑眯眯的,說話輕聲細氣,接人待物溫婉明理,從來不發火,氣急了也就給個無奈的笑。她的人緣很好,她的笑容很甜,可是我覺得她很假。因爲沒有人能做到永遠微笑,除非帶着面具。所以當她衝我微笑時,我選擇將目光漠然地放在她頭頂之上。看着她面具破裂、氣急敗壞的樣子,我覺得說不出的暢快,又忍不住期待她的再次到來。
她總是迷迷糊糊的,成績提高卻快得驚人;她打球時的姿勢笨拙無比,卻一直堅守在球場上;她的化學成績非常好,化學實驗課上的表現卻讓人避之不及。
總之,她總是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動的?是籃球場上她故作鎮靜、虛張聲勢的質問,還是化學實驗課後醫務室裡那燦若星辰的一笑,或是她低頭沉思習題時,柔順短髮下露出倔強的尖尖下巴?我不知道。
也許,在我偷偷關注她的時候,我就已經動心了吧。當我驚覺時,一顆心已完全淪陷。
當我說“我的喜歡不需要回應”的話時,我是真的這麼想的。我的家庭前途莫測,我的未來需要艱苦開拓,在事情沒有明朗之前,我不想讓心愛的女孩跟着我受哪怕一點點的苦。我能做的,就是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不讓她受一點委屈。所以,在棲霞山上,我毫不猶豫地在她的脣上印上我的痕跡,有種孤注一擲的感覺,哪怕只在這一瞬間她是屬於我的,那就夠了。
可是,我還是低估了愛情中嫉妒的力量。當週介衛提出“公平競爭”的那一刻,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難看,雖然我努力做出坦蕩的樣子。我知道她對小衛是有好感的,這一點從她一開始躲閃他的表現中就能看出來,雖然後來她的目光漸漸坦然,對我和他也一視同仁,我還是很嫉妒。在醫院裡看着他倆相視而笑的背影時,我幾乎要嫉妒得發狂。
期末考試結束那天,我在莊曉家見到了她的爸媽。顧盼間眼神的交流,言語動作間的默契,我知道,莊曉有一對恩愛的爸媽,就像我以前擁有的一樣。
陪莊叔叔喝酒的時候,隨着那甘甜的米酒一杯杯進入我的喉嚨,我突然就想通了。我爲什麼要嫉妒?爲什麼要介意?如果我喜歡莊曉,那麼她的幸福纔是我的願望。除了沒有我這麼有男子氣概,小衛無論家世、人品都算不錯,一定能帶給莊曉幸福的。我不應該介意的,如果莊曉最終選擇了小衛,我應該祝福她。
可是爲什麼,想通了的我,心頭還是覺得酸楚?爲了壓下這酸楚,我貪戀着那米酒的甘甜,喝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後不知道身在何處。
可是她的選擇依然出乎了我的意料。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幸福中的我,只有一個念頭:“我會永遠對她好,一直陪着她。”
年少時的誓言是多麼薄弱無力,可笑的我們還以爲不久就是將來,明天即是永遠。面對殘酷的現實,我們的努力猶如螳臂當車,渺小得可憐。當那天爸爸突然派人接我回家,告知已聯繫到那個著名的肝病醫生,讓我準備陪媽媽一起遠赴加拿大時,我發現自己連拒絕的話都沒法說出口。我沒有辦法丟下自己的爸媽。
生平第一次,我向爸爸低下頭,哀求:“等我參加過高考後再走。”
有好幾次想要告訴她實情,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最後只好自欺欺人:現在說了怕會影響她參加高考的情緒,還是等到高考結束後再跟她說吧。煎熬中的我,不想讓她看出我情緒的變化,卻又忍不住絕望地吻住她,每一天彷彿都是最後一天。
可是我還是沒能等到高考結束的那天。最後一場考試前3分鐘,爸爸緊急派人把我接到了機場。媽媽的病情出現復發,必須馬上送醫院,而爸爸。。。。。。
一向冷麪的爸爸看着同樣冷麪的我,虎目含淚,只說“對不起”。我知道,爸爸現在應該已經走不了了。我,必須長大,擔負起照顧媽媽的重擔。
曉曉,對不起,答應過要一直陪着你的,我現在做不到了,對不起!
緊握着話筒的手指用力得發白,想要解釋的話怎麼說聽起來都像是在爲自己開脫,我能說出口的唯一一句話竟然是“對不起”。我是個懦夫!
站在陌生的城市街頭,我頹然地放下手中的電話,盤旋心頭許久的話:“曉曉,等我。”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