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讓我感到寬慰,也給了我一個想法。我可以再做一塊地毯出售,也許可以掙回哈桑私吞的那些錢。
那天下午,我看到戈迪亞在房間裡,於是過去找她。她正在檢查一個來訪商人帶來的幾匹天鵝絲絨。當然,他無法看到她,僕人把這些絲絨送給戈迪亞挑選,而他則在客廳等候。
戈迪亞的手指流連在一匹印着紅色和黃色的秋葉圖案的天鵝絲絨上。
“看看這個!”她說,“天氣涼爽的時候,這會是一條多美的長袍啊。”
我盯着自己的黑色喪服,只能想象穿上這麼美的衣服會是什麼感覺。讚賞過這些絲絨之後,我告訴戈迪亞參觀作坊的所見所聞,問她戈斯塔罕在家工作時,我是否可以在一旁觀看。見過戈迪亞如此受用傑米拉的奉承後,我在我的要求裡,增加了一些奉承戈斯塔罕的手藝高超的話。
“你爲什麼想這麼做?”戈迪亞問,不情願地把那匹絲絨拿開,“你永遠不可能去一間到處都是男人的作坊裡學徒,沒有一羣專家的幫助,你也不可能做出那麼精美的地毯。”
“但是,我仍然想學。”我固執地說,感覺到我的牙齒緊緊地咬着。母親說我不能做想做的事情時,總是固執得像頭牛。
戈迪亞懷疑地看着我。我想起前幾天晚上母親和我說的話,於是馬上又說:“也許有一天,在我的手藝精進之後,我可以幫戈斯塔罕一些小忙。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幫他,還有幫這個家減輕負擔了。”
這個主意似乎讓戈迪亞很滿意,但是她仍然沒有答應的意思。“廚房的活兒總是很多,人手總是不夠。”她說。
我已經準備好答案了:“我保證,我會像以前一樣,做廚子吩咐的任何事。我會一如既往地幫忙。”
戈迪亞轉過身,看着她的絲絨。“這樣的話,”她說,“既然我的丈夫也已經同意了,那麼你可以跟着他學習,但是不能逃避其他工作。”
我歡欣地保證會比以前更努力地工作,即便我心裡覺得自己已經像女僕一樣幹活了。
接下來的一整個星期,我每天都要和母親、沙姆絲、佐拉還有廚子工作好幾個小時,爲新年做準備。我們把房子從上到下地刷洗了一遍,把毛毯都拿出來曬了曬;我們把被褥收起來,沖洗地板;在房子四處飾以鮮花,擺放了許多堅果、水果和點心。我們洗的蔬菜看起來就像一片蔬菜地爲了準備傳統的新年菜餚,用薄荷、胡荽和歐芹一起煮全銀魚。
新年當天,天還沒亮,母親和我就被房子裡的嘈雜聲吵醒了。5點22分的時候,我們互吻臉頰,喝咖啡,吃玫瑰點心慶祝。戈斯塔罕和戈迪亞給了他們的孩子們一些金幣,並給家裡的每個成員一個小紅包。我向真主禱告,感謝他讓我們平安度過這一年,感謝他指引我們來到這個可以讓我受益良多的家庭。
戈斯塔罕家裡的工作室就在客廳裡。工作室非常簡單,地上鋪了幾塊地毯,擺着幾個墊子,還有一個壁龕,裡面裝着紙、墨、筆和書。他打開圖紙,盤腿坐在一個靠墊上,把一個小木桌架在膝蓋上。從戈斯塔罕開始爲傑米拉設計墊子的那天開始,我就坐在旁邊觀看。我看着他勾勒出幾許插在花瓶裡的鬱金香,鬱金香的四周還插着其他花。他畫的花如此栩栩如生,技藝如此嫺熟,讓我驚歎不已。
戈斯塔罕決定花朵的顏色爲粉色和黃色,葉子爲淺綠色,而背景則是黑色。按照戈迪亞所許諾的,花朵的邊用銀線勾勒。當我讚歎他設計得如此之快時,他只是說:“這單生意所花的錢已經遠遠超出它所帶來的收入了。”
第二天,他打開一張紙,紙上已經由戈斯塔罕的助手畫好了格子。他小心翼翼地把設計好的鬱金香畫在格子紙上,接着用水彩上色。仍然清晰可見的格子把圖案分割爲成千上萬的彩色小方塊,每一個方塊代表着一個織結。有了這個指南,設計師就可以爲織工們叫顏色,織工自己也能看明白。這個指南就像一張地圖,爲旅行者們指引方向。
他做完後,我請求他給我一個任務,讓我練習。他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畫格子。我把筆和墨拿到自己的小房間裡,開始在地上練習。起初,我不能控制墨汁的流動。墨滴在紙上,滲透開來,留下污跡,這使我畫的線看起來歪歪扭扭,沒有規則。但是不久,我就學會了怎樣精確地醮墨,怎樣刷去多餘的墨,畫出整潔的直線。我常常都是屏住呼吸畫的。這是一項沉悶乏味的工作,畫一張紙需要大半個下午的好時光。當我站起來時,我的腿已經僵硬得抽筋。
當我能畫出規規矩矩的格子時,戈斯塔罕送了一枝筆給我,作爲獎勵。筆是用生長在裡海附近沼澤地裡的蘆葦做成的。雖然這禮物輕如鵝毛,但對我來說,它比金子還貴重。從那時起,戈斯塔罕就交由我製作格子紙,供他爲自己的私人業務畫設計圖。他也開始給我佈置作業,以改進我的畫畫技能。他把花朵、葉子、蓮花、雲彩和動物的草圖擦去,讓我絲毫不差地臨摹出來。我尤其喜歡臨摹複雜的圖案,比如,錦簇的花團。
一段時間之後,當我的信心增加時,戈斯塔罕把他爲傑米拉設計的靠墊圖案給我,讓我畫一幅對稱的圖案,例如把向左傾斜的鬱金香畫成向右傾斜。比較大的地毯常常會織兩種對稱的圖案,所以,設計師必須知道如何畫出對稱的圖案。每天下午,當大家都在午睡時,我就開始練習畫畫。我一邊唱着家鄉的民謠,一邊工作着,很高興能夠學到新的東西。
只要有時間,我就會去拜訪娜希德,所以,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現在我們不只分享了一個秘密,而是兩個。
自從看到娜希德寫出自己的名字之後,我就請求她教我寫字。所以,每次拜訪她時,她就在工作室裡教我寫字。如果有人過來和我們說話,我就假裝只是在畫畫。一個農村女孩學寫字並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我們從字母alef開始。這個字非常簡單,一呼一吸之間,就寫出來了。
“這個字母又長又高,就像宣禮塔一樣。”娜希德說。她經常用各種各樣的形狀,幫助我記住這些字母。
Alef,“安拉”的第一個字母。世界萬物的開始。
我在整張紙上都寫滿了長長的、筆直的豎,一邊用眼角偷偷地看着娜希德。有時,我會在字母的頂端加上一個小小的勾,就像是從喉嚨裡發出的低沉悠長的聲音。當我的努力得到娜希德的讚賞之後,她又教我寫字母beh,這個字母有一個像小碗一樣的彎,彎的下面有一點。這個字母更難一些。和她寫的比起來,我寫的beh不僅不優雅,而且很幼稚。但是看到我這麼努力,她非常滿意。
“現在把這兩個字母寫在一起,alef和beh。就寫出我們土地上最寶貴的東西了。”
我把兩個字母寫在一起,高聲讀出:水。
“寫字就像織地毯一樣。”我說。
“什麼意思?”娜希德問。聲音裡透出一絲輕蔑,她從來都沒有做過地毯。
我放下筆,解釋說:“單詞是由一個個字母組成的,就像地毯是由一個個織結組成的一樣。不同的字母組合成不同的詞。同樣的,不同的顏色也織成不同的圖案。”
“但字是真主賜予的。”娜希德抗議道。
“他賜予了我們23個字母,”我回答,並且爲自己已經知道這一點感到自豪,“但是你如何解釋他賜予了我們數不勝數的顏色?”
“我想是這樣的。”娜希德說。但是她的聲音很清楚地告訴我,她認爲字母比顏色更高貴。每個人都是這麼認爲的。
娜希德深吸一口氣,接着嘆了口氣,說:“我該開始練習寫字了。”她父親給了她一本字帖,要求她先臨摹,再自己寫出那句偉大的話:真主至大。“但我已經坐不住了。”她又說,碧藍的眼睛在房間裡四處張望。“我滿腦子都是心事。”
“是不是因爲那個英俊的馬球手?”
“我已經知道他的名字了:伊斯坎達爾。”娜希德說,滿心歡喜地說着這個名字。
“他的家庭怎樣?”
她看向別處。“我不知道。”
“那他知道你是誰嗎?”我妒忌地問。
娜希德露出她最甜美的笑,說:“我想他就要知道了。”
“爲什麼?”
“上週,我和一個朋友去世界景象看馬球比賽。伊斯坎達爾爲他的隊伍贏得了許多分,觀衆們都激動得大叫。比賽之後,我去了球手們慶祝的地方,假裝和朋友在說話,直到確信他已經注意到我們了。於是,我假裝調整面紗,輕輕地把面紗彈起,讓他看我的臉。”
“你真的這麼做了?”
“是的,”娜希德得意地說,“他盯着我看,彷彿他的心變成了一隻找到歸宿的鳥兒。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即使在我放下面紗後,他仍然看着我。”
“但是,他怎麼才能找到你?”
“我要經常去看球賽,直到讓他知道我是誰。”
“小心點兒。”我說。
娜希德微微眯着眼睛看着我,彷彿不確信是否能信任我:“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對嗎?”
“當然不會我是你的朋友!”
娜希德仍然一副不信任的樣子。突然,她轉身叫住一個僕人。很快,這個僕人就給我們送來一些點心。娜希德端給我一杯咖啡和一碟椰棗。我接下咖啡,對水果推搪了幾次。但由於一直堅持是不禮貌的,於是我挑了一顆小椰棗,放進嘴裡。我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住自己不做出一副覺得噁心的孩子氣的鬼臉。我迅速吞下棗,吐出核。
娜希德仔細地觀察着我。“好吃嗎?”
我心裡的客套話就要脫口而出“您的熱情讓我感到慚愧,您順從的僕人”但是我說不出來。我在墊子上動了動,猛喝了一口咖啡,一邊努力地想着該說什麼。
“很酸。”我最終實話實說。
娜希德大笑起來,苗條的身子就像風中的柏樹一樣顫抖起來。“你太誠實了!”她說。
“除了事實,我還能說什麼?”我問。
“很多,”她回答,“昨天,我用同樣的椰棗招待我的朋友,包括和我一起去看馬球賽的那個女孩。她吃了一個,說:‘天堂的椰棗應該就是如此吧。’其她女孩又說:‘這些比天堂的椰棗還甜。’她們走後,我嚐了一個才知道事實是怎樣的。”
娜希德嘆了口氣。“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客套,”她說,“我希望人們能夠坦誠相待。”
“我們村的人以實話實說而聞名。”我說道,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之一。”她回答。
在我起身要走的時候,娜希德問我是否能幫她一個特別的忙。
“是有關馬球賽的,”她說,“我朋友很害怕,不敢再陪我去了。你能陪我嗎?”
我想象着賽場上到處都是年輕的男人,他們成羣地坐在一起,爲喜歡的隊伍吶喊。雖然我對這個城市還不熟悉,但是我明白那不是兩個待字閨中的女孩應該去的地方。
“你是不是擔心你的家長會怎麼想?”
“你難道不明白?我一定得去。”她說着,眼裡露出祈求的目光。
“但是,我們要怎樣做才能不讓家人發現呢?”
“我會告訴他們我去拜訪你了,而你就告訴你的家人你來拜訪我了。我們用查多爾和麪紗包得嚴嚴實實。只要一出門,就沒人能認出我們了。”
“我不知道。”我心有顧慮地說。
娜希德輕蔑地看着我,讓我覺得自己很懦弱。我不想給她那樣的印象,於是同意陪她去看球賽,幫助她引誘愛人。
我很驚訝娜希德如此大膽,讓心上人瞥到自己的臉。但僅在幾天後,我就讓一個我從未見過的男人看到了自己的臉。那是一個星期四的下午,我剛剛從澡堂回到家,頭髮仍然是溼漉漉的。我一跨進戈斯塔罕家高大厚重的大門,就脫掉查多爾、面紗和頭巾,甩開頭髮。我沒有注意到有一個陌生人正在等候拜訪戈斯塔罕,一定已經有僕人去通報了。他戴着用金線縫製的彩色頭巾,穿着淺藍的絲綢長袍,和一件淺橙色的罩衫。我聞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和駿馬的清香。我大吃一驚地說了一聲:“呀,阿里!”
如果這個陌生人是個謙謙君子,他應該別過目光。但是,他卻盯着我看,似乎很享受地看着我的驚訝和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