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哥不告而別。儘管醫館裡的老大夫表現得很驚訝,但這事其實在意料之中,兩天前方能下地時她便急着離開,只是身體比較虛弱,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被風給吹倒了。看着鶯哥踉蹌倒下時我就想,她只會休養到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醫館大門,再不會多待一天。她想找到那個答案,一刻也等不得。果然,不到兩天,她便留下藥錢獨自上路了。
我拿不準是否還要繼續跟着鶯哥,因真假月夫人之事已差不多解開,除了容垣到底死沒死以外着實沒有其他疑惑,可若是這樁事就這樣結束,大約也意味着我同慕言的分別之期就快到來。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挽回,我想同他待得更長久一些,或許他會不放心我一個小姑娘獨自行路,會至少陪着我一起找到小黃和君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要不要,給君瑋寫個信讓他有多遠躲多遠一輩子都不要被我們找到呢?
無論如何,還是打算先去探一下慕言的口風。
一路分花拂柳,可慕言不在島中,纔想起半個時辰前看到有隻通體雪白的傳信鴿落在他窗前,料想應是出門會客了。我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琢磨,十三月這事,倘若容垣的確死了,那如傳聞所說是病逝的機率會有多高?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傳說,好像花花世上只能有一種死法,但王宮這地方集結了全國最好的醫師,能自然地因病而死着實難能可貴。若果真如慕言所說,平侯容潯即位是逼宮逼到手的而非景侯主動讓賢,那半年後景侯的病逝說不定也大有文章。我想起來,前朝宗室微弱,國祚不昌,諸侯並立,晉西國公子相宜木弒兄弒父而承爵位,爲齊侯揭露,會盟天下諸侯共伐晉西,不出兩月,晉兩大敗,國土四分五裂,最大的一塊併入了齊國。若我是男子,會這樣能打探旁人私隱的華胥引,衛國又還沒有滅亡,說不定也能在這片廣袤大陸上重現晉西之禍,說不定衛國不會亡,還能福祚綿延個幾年。曾經我想力挽狂瀾,沒有碰到對的時間。這揮之不去的想法讓我有點隍惑,良久,終於明白爲什麼以生者之軀修習華胥引的前輩們沒一個得到好下場,這秘術本身就是—種貪慾,最能迷惑人心,初始便埋下貪婪之花的種子,若學不會剋制,終有一日會被心中開出的花盞淹沒。就算我是個死人,都控制不住幻想着,擁有它,我其實可以得到什麼,可歸根結底,如今回頭看鄭國那場宮變,真相除了對還屹立在這塊風雨飄搖的大陸上的諸侯國有價值,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步出醫館,可見遠山層疊,其實不曉得該上哪兒去找慕言,茫然片刻,決定沿街溜達。
沒有小黃作陪,略感寂寞,但如果有小黃作陪,那找到慕言它豈不是要妨礙我們獨處,想想算了。遠方有暮雲合璧,落日溶金,風裡傳來漁舟唱晚,小城一派寧靜。走走停停,逛進一個古玩齋。我對所謂古玩其實不存在太大感情,應該說是對一切作古的東西都不存在感情,可此時眼睛瞟過一處,雙腿卻再不能動彈,那是一隻通體瑩潤的、在微暗的暮色中彷彿發着光的、精緻的透雕白玉簪。站在櫃檯前果看半晌,覺得這樣不過癮,搖醒一旁打瞌睡的老掌櫃把簪子取出來,放在手心裡又呆看半晌。
老掌櫃笑眯眯地:“這簪子有兩百年曆史了,上好的玉,上好的雕工,昨日才收進來,姑娘一眼相中它也是緣分了,若真喜歡,三百金銖,老朽爲姑娘包起來。”
我倒抽一口氣,半天都沒有緩過來,不要說三百金銖,就算他說只要一個銅錙我也買不起。可這簪子是這樣適合慕言,讓人愛不釋手。和慕言分離已經是註定的一件事,而再相逢卻遙遙無期,前二十年他已經遇到許多姑娘,可我沒有趕上,後二十年,再後來的二十年他還會遇到多少姑娘,光是想想都想不下去,我也不過是衆多他所遇到的姑娘之一罷了,總有一天他會將我忘記,還不會主動再想起。我將頭埋在手心裡,良久,擡頭問一臉擔憂的老掌櫃:“我可以用什麼東西來換你的這支簪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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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搖頭:“沒淵源,只是我想得到它,把它送給,送給一個朋友,但又沒錢,我想也許他也會喜歡這支管子,會一輩子……”說到這裡呆了呆,覺得慕言應該不會一輩子用同一根簪子,很不情願地改口:“反正他戴着它的時候,應該就會記得我吧。”
老掌櫃瞧了我許久:“那姑娘打算用什麼來換這支簪子呢?”
我想了想:“你們這裡收老虎不?縮腿,活的。”
“………”
最後我用一幅畫買下了這支白玉簪,老掌櫃還倒給了一百金銖,收畫時笑道:“若不是知道不可能,老朽幾乎要以爲姑娘這畫是文昌公主的真跡了。”我愣了愣:“你真博學啊,不過,若是真跡,你看能值多少?”老掌櫃摸着鬍子繼續笑眯眯:“不下萬金。”我剋制住了自己衝去對面博古架再搬幾件古玩的衝動。但再想想,如今世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知道面前這幅隋遠城的山水價值萬金,而若我果真還活着,那畫又怎能值得萬金。葉蓁死了,葉蓁的畫筆便也死了,即使我還在畫,畫出來的也不過贗品罷了。
走出古玩齋時,街上已是萬家燈火,碰到出門買酒的醫館老大夫,從他處得知慕言進了謫仙樓。我以爲是座酒樓,想正巧趕上晚飯,揣着簪子樂顛顛路打聽過去,走到門口,才發是座青樓。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畢竟從來沒想過慕言會逛青樓,但總算比較鎮定,通過賄賂來到高臺上一處涼亭,看到一張七絃琴後坐了個姿容清麗的姑娘,而慕言正頗有閒情逸致地擺弄一套木魚石的茶具。亭子正中放了只的紅泥爐,爐子裡炭火微藍,想來燃的應是橄欖炭,我想到了一個名字,覺得臉色一定立刻白了下去,秦紫煙。想到這裡原本興師問罪的憤然頃刻煙消雲散,若那女子果真是秦紫煙,我這時候過去能幹什麼呢?想象我一過去,慕言就非要跟我介紹她:“這是紫煙,來年我們便要成婚,屆時請你吃酒。”我能想出的最剋制的反應是衝過去掐死他和他同歸於盡。擡腳準備沿路返回,擡頭卻發現亭中兩人的目光齊齊聚在我身上,這是謫仙樓後院獨出的一座高臺,也就是說,四周沒有任何可隱蔽之處。
我擡頭瞪了慕言一眼,還是準備沿路返回,剛走出兩步,聽到他聲音在背後慢悠悠響起:
“連星姑娘烘焙的新茶,我正說煮一壺,既然來了,喝—杯再回去。”我不曉得該不該過去,半天,還是走了過去,找了個離他們最遠的位置坐下來,慕言看我一眼,低頭繼續專注於手中茶具,他擺弄什麼都很有一套。此刻暮色蒼茫,涼事的四個翹角各掛一隻燈籠,前方謫仙樓裡蕩起輕浮歌聲,有實在的金銀,就能有實在的享樂,這真是世間最簡單的一個地萬。
但還有一個問題亟待解決,我偏頭問坐在瑤琴背後的姑娘:“你真叫連星?”姑娘沒開口,接話的是慕言:“連星姑娘前日方從趙都黔城來隋遠,要在這兒逗留兩個月,拜在花魁梨雲娘門下習舞。”我瞟他一眼:“你們以前認識?”他正提壺以第一泡茶水涮冼茶具,挨個兒點過蓋碗、茶海、聞香杯、茶杯,手法漂亮,如行雲流水:“不認識,怎麼?”我繃緊臉:“撒謊!”他總算擡頭:“哦?我怎麼撒謊了?”我盯着他的臉,覺得這張臉着實好看,可怎麼能騙人呢:“你說她纔來了兩天,你也是第一次來隋遠城,怎麼就和她一起了?”坐在近旁的連星似笑非笑開口:“奴家從前確過慕公子,今日能同公子一敘,也不過緣分所致,和公子很有些,”說着笑眄了慕言一眼:“投緣罷了。”慕言贊同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樣。”說完仍在那兒洗他的茶具,洗完突然想起似的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有五個字可以形容此刻感覺,我要氣死了。他笑笑,轉頭吩咐那個連星:“拿些吃的過來,看來她是肚子餓了。”我磨磨牙齒,起身就走:“你才餓了,你們全家都餓了。”結果起得太猛,不小心踩到裙角,差點摔在泥爐子上,被他一把撐住:“這又是要幹什麼?”我抿住嘴脣,把眼淚逼回去:“去散步!”他將我放好:“吃了晚飯再去。”我推開他:“不行,我習慣要吃晚飯前散步的。”
他皺眉:“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習慣的?我怎麼不知道?”我咬咬牙:“今天開始有的。”
“……”
走過老遠,背後傳來連星的輕笑:“小姑娘好像氣得不輕。”都怪我耳力太好,但同時又很想聽聽慕言的反應,豎起耳朵,卻只聽到輕飄飄一句:“隨她。”眼淚立刻就冒出來,我想,媽的,這個人他太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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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亮起繁星,像開在漆黑天幕的花盞,我蹲在醫館後一個茅草亭中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湖風拂過,覺得有點冷,將手往袖子裡縮了縮。所謂知易行難,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好比我一直希望自己看開,而且不斷暗示自己其實已經看開,事到臨頭髮現看開看不開只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實在變化多端,仰頭望無邊星空,彷彿能看到黑色流雲,我嘆了口氣。嘆到一半,背後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慕言,我趕緊閉口,假裝沒有發現他,也絕不開口理他。他笑了一聲,自顧自在我身旁坐下來:“方纔得了個有趣的消息,想不想聽?”我將頭偏向一邊:“不想聽。”他把一個食盒放下來:“我還以爲你會有興趣,”頓了頓:“是關於景侯容垣的。”我將頭偏回來:“哦,那就姑且聽聽吧。”
我以爲會聽到容垣的下落,但只是有點吃驚地得知容垣抱恙禪位後,身邊竟一直秘密地跟着藥聖百里越,慕言握着扇子饒有興味,脣邊一絲淡笑:“百里越是最後留在景侯身邊的人,容垣是生是死,東山行宮裡那場大火又是怎麼回事,想必問問他就能曉得了。”
一些東西驀然飄過腦際,我靈機一動道:“莫非鶯哥來隋遠城就是爲了找百里越?百里越他,人在此處?”雖然知道君師父和百里越有交情,但也聽說這位藥聖向來行蹤不定,倒是會找好地方避世隱居。
慕言含笑點頭:“猜得不錯,不只如此,平侯容潯之所以出現在我們坐的那艘船上,應該也是爲了來隋遠城尋找百里越。”
我有點驚訝:“他找百里越做什麼?難道景侯果真沒死,連他也不知容垣下落?”
慕言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這倒沒有聽說,據我打探到的消息,說的是平侯宮中那位備受寵愛的月夫人莫名卒了,下葬之時平侯聽信巫祝之言,說月夫人壽數,還有救,於是遍天下地尋找名醫,十幾日前,打探到百里越隱在隋遠城。”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有心,以王侯之尊親自來求醫,對錦雀倒是滿滿當當的情意。”話落地突然反應過來這個態度簡直就像在心平氣和同慕言談心,趕緊抿住嘴脣,我還在生氣,和他談什麼心,不管他說什麼,就都沒再答一句話。
他微微皺眉:“剛纔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但我還是沒有理他。
良久,他嘆一口氣:“肚子餓了就鬧彆扭?晚飯吃了麼?”結果他從始至終就覺得我是肚子餓了在鬧彆扭,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狠狠瞪他一眼:“老子不餓!不吃!”
他開食盒的手頓了一下:“什麼?”
我正想氣勢洶洶地再重複一遍,嘴裡突然被塞進一隻個頭頂大的餃子,他眯着眼睛看我:“剛纔說什麼?再說一遍。”我被餃子嗆住,心有餘力不足,手忙腳亂要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他涼涼地:“敢吐出來試試。”我本來想試試就試試,結果背後突然什麼鳥呱地叫了一聲,驚得一下子把半口餃子全吞了下去,要張嘴說話,竹筷裡又一隻皮薄肉厚的餃子湊到嘴邊:“街上給你買的翡翠水晶蝦仁餃,喏,再吃一個。”雖然剛纔出了醜,但氣勢上絕不能被比下去,我恨恨將頭偏向一邊:“不吃,說了不吃就不吃,你煩人不煩人!”
竹筷在空中停了半晌,他收起筷子,聲音漠然:“好,我拿給旁人吃。”
我還在想剛纔那句話是不是說得太過了,聽到他的反應又覺得氣得不行,本想剋制住,實在剋制不住,覺得眼眶都紅了,想裝出冷漠表情,沒有那麼好的演技,只能勉強壓抑住哭腔:“拿給旁人吃吧,拿給那個連星吃,她一定很感激你,吃完了餃子會給你彈好聽的曲子,反正我什麼都不會,勉強彈個琴還都會要人的命。”我有點說不下去,袖子裡就是給他買的簪子,花了那麼大力氣買的簪子,他卻和別的姑娘花前月下眉來眼去。他還以爲我生氣就是肚子餓了。他不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知道肚子餓是什麼感覺。
慕言定定看着我,目光前所,若有所思得彷彿深潭落了月色,半晌,突然輕聲道:“阿拂你……”
我打斷他的話:“我長得不好看,又老是惹麻煩,反正十三月的事已經解決了,你明天就走,去找那個連星,別再跟着我。”話說出來自己都嚇一跳,不禁抖了抖。我怎麼會想趕他走,而且我也沒有惹過什麼麻煩,話趕話說出這樣的話,刺得自己心肝脾肺臟一陣一陣地疼,彷彿他也會跟着不好受,我本來應該什麼疼都感受不到的。
他反而笑起來,不緊不慢地打開扇子:“既然趕我走,那就把欠我的工錢先結清。”
我覺得糊塗:“什麼時候欠你工錢了?”
他撐着頭,似笑非笑看着我:“璧山重逢後我做了你十來天的護衛,不會這麼快就記不住了吧?”
我惱火得不行:“我又沒有說要僱你,是你自己跟上來的啊!”
他沒說話,搖了搖扇子。
我覺得可氣,最主要的是沒想到他這樣可氣,記起今天用畫換簪子再賄賂老鴇還剩下九十多個金銖,一邊從袖子裡摸錢袋一邊繼續生氣。還沒等我掏出錢袋,他扇子一合,涼涼地:“一天一百金銖,就算半個月吧,那就是一千五百金銖,把工錢結清了,我明天就上路,再不會煩着你。”
我掏錢袋的手停在袖籠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怎麼這麼貴?”
他閒閒地看我一眼,閒閒地重新搖扇子,閒閒開口:“我這個人,和一般的護衛比起來也沒有什麼別地色,就是一個字,貴。”
我覺得,我要被他氣哭了。
這一晚是以我把錢袋扔在慕言腦袋上告終。
但第二天早上就發現應該去找慕言道歉。回頭想想,他會覺得我不講道理也很自然,他從不知道我喜歡他,就好比官府裡某某跟着頭兒出公差,該走路的時候非要騎馬,還非要騎同匹馬,又唧唧歪歪說不出所以然,這個頭兒除了覺得他有神經病以外可能也不會產生什麼別的想法。我從前祈求不過是慕言一個回頭,抱着這樣微薄的希望盼得都忘了時光,終於他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絲毫不能讓人滿足,想要的反而更多了。一直不願意去想,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才發現這樣太可可怕。我對慕言的感情其實並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純粹,這樣下去一定會完蛋,說不定真是應該考慮一下,我仰頭閉上眼睛,考慮一下主動離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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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眼望出窗外,竹籬上纏繞的槭葉蔦蘿開出麗色的花,滅光微熹,生機勃勃。慕言坐在桌案旁,手臂漫不經心搭着桌沿,目光莫測,映在我身上就有點迷惑,良久,笑了一聲,低頭看着書案上那幅山水圖,輕聲道:“畫得不錯,不過往後,不要再畫了。”
我覺得奇怪:“你怎麼拿到這幅畫的?”
他不置可否:“你倒是賺了不少錢,這隋遠城能有多大,你怎麼就突然這麼有錢了,隨便打探打探,總是能打探得到。”
我沒再說話,想起還在和他賭氣,覺得要把表情調整一下,又想到剛剛決定和他道歉,就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了。
他卻是不放心似的,手指敲着桌沿,一臉嚴肅地又重複一次:“阿拂,記住,以後不能再畫了。”
我有點懵懂:“爲什麼?”
他沒回答我,轉移話題地繼續瞧着手上的山水圖:“聽老闆說這個值四百金銖,那就先抵給我吧,這麼算起來,你還欠我一千金銖。唔,要繼續努力。”
我啞口無言,半晌:“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他脣角帶笑揶揄我:“跟小孩子講什麼道理,你不是從來不講道理。”不等我反應,已經拿筆蘸了墨:“畫是好畫,可惜沒什麼題詞,想要個什麼樣碘詞?”
日光斜斜照進來,我看着光暈中的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繁星漫天,我被毒蛇咬了,不知如何自救,又懵懂,他將我抱起來,衣間有清冷梅香,子夜悠長。
他低低催促我:“阿拂?”
我靜靜看着他:“對花對酒,落梅成愁,十里長亭水悠悠。”
本來以爲這樣就算和好了,這樣和好其實也很不錯,結果剛等慕言題完字老大夫就找過來,身後還跟了個小姑娘,自稱是謫仙樓服侍連星姑娘的丫鬟,奉姑娘之命請他過府一敘。《》慕言收起畫隨着小丫鬟出門,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我去去就回來。”
我本來是想忍一忍就算了,使勁兒地忍,再一次沒有忍住:“你去去就不要回來!”小丫鬟在一旁捂着嘴偷樂。他卻像遇到什麼可笑的事情:“又在鬧什麼脾氣,我是去辦正事,從前不是很——”他想了想,用了乖巧這個詞:“這兩日怎麼動不動就發火?”
我想原來他已經開始嫌棄我了,果然剛纔想的早點離開他是對的,心裡卻止不住委屈,悶悶將頭轉向一邊。而他在門口停留了會兒,再沒說什麼,果斷地就跟着那小丫鬟走了。我喜歡上的這個人,他其實一點都不在乎我,我以前覺得可以一直在他身邊待下去,只要能看着他就覺得很歡喜,因爲他不喜歡我,也不在我面前喜歡其他人,可現在這樣,現在這樣,我看着自己的手,這樣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在桌上趴了一會兒,覺得真是個傷感時刻,努力回想一些高興的事情讓自己不要那麼難受,半個時辰之後總算好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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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言有慕言的生活,我有我的,他的生活在別處,而我的應該是和君瑋一處,想着就覺得是不是該去找君瑋他們了,一擡眼卻嚇了一大跳,捂着胸口很久,半天才能和來人正常打招呼:“鶯哥姑娘,別來無恙。”從她走後我就沒想過會再相遇這個司題,不知道她主動找上門來是爲了什麼,只是看着同初見的那個紫衣女子很不同,那時她眼中有光,此刻卻什麼都沒有。
她恍若地看着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緩緩道:“我聽說聖人不妄言,找見到了一個聖人,他告訴我一些事,我卻不能相信那些是真的。他說,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用你的幻術可以看到世人不能看到的東西,我想知道的你都能幫我看到,他讓我來找你。”
窗外有陽光刺進來,我想到什麼,但不知她此刻所求是不是我心中所想,頓了一會兒,撐頭問她:“你想要知道什麼呢?”
她脣動了動:“我想知道我夫君,”話聲已哽咽,只是很快壓住了:“想知道他爲什麼放開我,如今,他又在哪裡。”
除了編織幻境,華胥引是有這樣的功能,在第三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看到他的某些過去。但必須要有這個人特別心愛的一個東西爲媒,以我的血爲引,這樣做出一張專門的瑤琴,彈奏一麼曲子倒是無所謂。不過即使這麼大費周折,看到的過去也不過是那個人的神思和媒介有聯繫時的過去罷了。就好比我想看到慕言的過去,選了他的琴來做媒,放在我的血裡浸兩個時辰在一個閉合的空間裡用這張琴隨便彈點兒什麼,這空間中就能出現當時他和這張琴相遇、相知、相伴、相隨……的情景,但除了這些也不能知道得更多。而且這樣做極費精神,又不像華胥幻境能夠幫助鮫珠修煉,這行爲只是單純消耗鮫珠法力而已,做一次消耗的法力……換算成我的壽命差不多就是一年多兩年。
偶爾八卦可以長精神,爲了八卦連折壽都不管了是長精神病。終歸我不是聖人,不能體諒她心中所苦,只覺得世人皆苦我也苦,這件事着實不好幫忙,打算用恐嚇的辦法勸退,組織了會兒語言,對她道:“你想要我用幻術幫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幫你,我的幻術能做到的,就是你把你的身體獻祭給我,我用你的骨頭打出—把古琴,以這把古琴奏出重現你夫君過去的幕景。如你所知,幕景中我能看到一切,但你卻不能看到了,假如你的夫君還活在這世上,我可以把用你骨頭做成的這把琴送給他,假如他不在這世上了,我就將你送去同他合葬,如果這樣你也願意,那我幫你。”
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濃黑的眸子裡全無神色,有誰願意用性命去換一個不能知道結果的結果。我起身道:“就不送姑娘了,我……”
話來說完,被她輕輕打斷:“我願意。”
我擡起頭:“你說什麼?”
她手撫着額頭,嗓音冷冷的強作平靜,還是聽得出來有壓抑的:“最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啊,就像是一棵樹,拼命把自己從土裡拔出來,想去找另一棵樹,可怎麼也找不到,又不曉得怎麼再將自己種回去,能夠感覺樹根已經開始枯萎,慢慢枯竭直到葉子,說不定就要死了。你不知道這種一點一點枯死的感受。我從前也不知道。”她頓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假如真能做成一張琴,那就太好了,總比就這樣乾枯而死的好,還能和他在一起,也不用再這樣,再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地到處找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鶯哥說這麼長一段話,比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要輕鬆,都要沉重。
我沉默地看着她,半晌,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的頭髮很長,很漂亮,我不要你的骨頭,把頭髮給我就行了,用它來做弦,也能制一張我想要的琴。”
我不是同情她,只是想到假如有一天我同慕言走散,而臨死之前我要再見他一面,今日我積下一點善德,希望來日也有人能幫幫我。想到這裡時候,完全沒有記起前一刻還在爲他不在乎而傷心難過。
所需是一間密室,一張無絃琴,一隻盆,一把刀。兩個時辰後,我將鶯哥的頭髮從盛了半碗血的小盆子裡撈出來,像撈一把掛麪,攤開在手中又似一匹用來裁剪嫁衣的紅緞子。血珠細密地附在髮絲上,任憑又捏又撓也下半分,很容易就搓成七股琴絃,安在楓木做的琴架子上。紅色的弦絲在燈影下泛出冰冷光澤,我聞不到任何味道,但想象這四面都圍上黑布的斗室中應是每一寸空氣都充滿血腥。不過什麼叫密室,不是把門和窗戶關死再圍一塊黑布就可以,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小黑屋。我和鶯哥商量不能這麼下,因要密室的主要原因在於我不能被打擾,一旦起弦,中途被打斷就前功盡棄,重來談何容易,除非把所有器具重新準備一次,而問題在於,即使我可以馬上再放半碗血,也要給鶯哥一點時間讓她長頭髮。況且這畢竟不同於華胥幻境,不能織出遊離於塵世的虛空,只要進到屋子,任何人都能看到我所奏出的幕景。你想在這樣一個黃昏,城中醫館某處荒涼屋子傳出詭異琴聲,推門一看屋裡居然在下雪,半空還或坐或站一大堆人討論今天天氣如何年底朝廷是不是會發雙薪……這也就罷了,隔壁居然還是個賣棺材的,真是好難不把人嚇死。
我們正在發愁,房門卻被輕輕叩了兩聲,從敲門風格就能判斷是誰,我地去開門,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問題其實可以解決了,加快腳步一把拉開門閂,慕言就站在門口,目光放在我身後,打量了一圈收回來看着我:“這是在做什麼?”我瞟了他眼,咬着脣角別開臉:“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要不要?”他坦然搖頭:“不要。”我噎了噎,急得瞪他:“主動和你冰釋前嫌了你還不要,必須要!”他嘆口氣:“好吧,我要。”
有慕言守着,小黑屋就不是尋常小黑屋,昇華成密室了,我很放心。
起弦之時,看到鶯哥震了一下,髮絲做成的琴絃寄託了容垣關於她的大部分神識,那些過往她不僅可以看到,還會知道容垣心中是如何想,當然,奏出這暮景的我也能知道。
半空中,漸漸出現的是鄭宮裡昭寧西殿那一夜新婚,殿外梨花飄雪,瘦櫻依約,從前我們看到故事的一面,卻不知另一面,直到這一刻,它終於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露出要逐漸明朗的模樣,而所能看到的容垣的故事,一切始於他第一眼見到鶯哥。
第一眼見到鶯哥,容垣並不知道喜牀旁彎腰逗弄雪豹的紫衣女子不是他要娶的姑娘。這沒什麼可說,他對錦雀的印象其實寡淡,獵場上也沒怎麼細看,只記得她將受傷的小雪豹遞給自己時手在發抖。修長細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遑論鶯哥和錦雀長了一副面孔,就算樣貌完全不同他也分辨得出。之所以要娶錦雀,不過是隱世王太后聽信巫祝的進言,認爲圍獵那日他會遇到個命中註定要有所牽扯的姑娘。而直到新婚這一夜,隔着半個昭寧西殿,他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將要成爲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雙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燭光下眼波盪漾得溫軟,卻隱隱帶着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凌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定模樣,身體僵硬着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扎,強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定接受,是將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給眼前的人曉得。♀身爲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到過這樣由表及裡產生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脣時,也是大大地睜着雙眼。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着他時尤其地黑。然後,他看見這雙眼睛裡慢慢浮起一層水霧。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她哭了。這很好。他有一剎那覺得自己喜歡看到她這個模樣,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戲子的臉,那些悲歡離合真切地表露出來。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他打算放過她。但赦免侍寢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在這種事情上,他從沒居過下風,本能想起身拿回主動權,顧及到壓在身上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力氣小了很多,可也足夠顛倒位置將她壓在身下。但事實是,他沒有起得來,卻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他想,她一定很緊張,緊張得沒有發現自己一個弱質女流競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她的頭髮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麼繭,連他後宮裡那出身正統貴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可除非新生的幼兒,誰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何況,聽說她在容潯府上時,很喜歡做家務。她的頭髮拂得他耳畔微癢,聽到她在他耳邊說:“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他想,這姑娘真是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
密探不是白養着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結果如人所料,原來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殺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兒,做事最細緻穩重,怎麼會不曉得紙包不住火。
拼着欺君之罪也不願將真正的錦雀送進來,必然是心中至愛。自古以來,聖明的君王們最忌諱和臣下搶兩樣東西,一樣是財富,一樣是女人。如果臣下不幸是斷袖,還不能搶男人。他漫不經心從書卷中擡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今日,孤什麼也沒有聽到。”年輕的侍衛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麼也沒有稟報。”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卻在小侍衛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纔說,容潯是怎麼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小侍衛頓了頓,面露不忍:“換皮。”手中的茶水不小心灑上書卷,他低頭看到紅色的批註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這一夜,批完案前累積的文書,已近三更。他沒什麼睡意,沿着裕景園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寧殿。偌大一個東殿杳無人跡,顯得冷清,西殿殿門前種了兩株櫻樹,一個小內監窩在樹下打盹。殿中微有燈影,他緩緩走過去,在五步外停住,驚醒的小內監慌忙要唱喊,被他擡手止住。那個角度,已能透過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衣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盞燃得小小的竹木燈下,手中半舉了只孔雀毛花毽子,對着燈一邊旋轉—邊好奇打量。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只,即便不是用孔雀毛扎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麼可稀奇。
可她握着那毽子,彷彿它是多麼*潢色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將它拋高,衣袖將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將腿輕輕一擡,五顏六色的孔雀毛蕩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穩地直要飛上房樑,她沒什麼表情的側臉忽然揚出一抹笑,乍看競有些天真。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身欲背對着以腳後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競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着地上,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脣喚了侍女。他耳力極好,隱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冷聲吩咐:“這個東西,扔了吧。”侍女愣怔道:“扔了?夫人是說,不要了?”她轉身邁進內室:“扔了,不喜歡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它。”
殿中竹木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出白日裡聽到的鶯哥的過去,她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着刀鋒活到二十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容潯放棄,又是怎樣被當做妹妹墊身送進他的王宮裡。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卻覺得方纔微燈下游走翩飛得似只紫蝶的鶯哥,容貌麗得驚人。淡淡囑咐小內監幾句,他轉身沿着原路返回,—路秋風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棄掉她的容潯真傻,可他放棄掉她,將她送進王宮來,卻成全了自己,這真是緣分,他對她不是一見鍾情,從冷憫到喜歡,用了三天時間愛上她,大約會有人覺得三天太短,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對註定要愛上的那個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長,何況三天,何況這麼多眼。他很雄她。
此後種種,便如早先所見鶯哥的那些夢境。容垣問她可知曉什麼是君王之愛,她回答他君王大愛,愛在天下,雨露均撒,澤被蒼生。他卻不能認同,想那怎能算是愛,只不過是君王天生該對百姓盡的職責罷了。那些只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他同他們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該要有人同他做伴,那個位置三個人太擁擠,一個人太孤單,他只想要唯一的那個人,那個人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曾經是個殺手,誤打誤撞嫁給了他。他知道她想離開,千方百計將她留下來,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麼他都能給。他也知道,她心上結了層厚厚的冰殼,即便給她自由,她也不能快樂,那些嚴酷糾結的過往,讓她連該怎樣真心地哭出來笑出來都不曉得。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裡,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漏掉命運。在計劃中她應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她,就像在亂世裡保護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後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槨裡,即使在漆黑的陵寢,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並不如想象中那麼長,說什麼百年之後,全是癡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世名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心調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只有向上天請壽。老鄭侯沒了辦法,想着死馬當活馬醫,乾脆送他去學刀,妄圖以此強身健體。也是機緣巧合,在修習刀術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藥聖百里越,不知用什麼辦法,竟冶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將百里越奉爲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里越八年,再見時是鶯哥被封爲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面色凝重的百里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麼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隻發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麼大毒,可唯獨對他是致命的。百里越當年爲冶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藥,萬物相生相剋,服了那些藥,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東西——子葵雲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巳絕跡,天下人不知其形爲何、性爲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藥裡,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御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羞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面前的百里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後…”
“一年後?”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百里越是藥聖,不是神。冬惑草溶進他體內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過錯的百里這次能出錯,他並什麼夏惑冬惑,只是一場虛驚。可直到三月後,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徵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於二色,這一夜卻發了天大的脾氣,將書房砸得乾乾淨淨。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後,借欺君之名,他將鶯哥鎖進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擬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里越與他對弈,執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後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后,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刀自刎在自己牀前,她看上去那麼複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隨,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後,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將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藥聖百里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私通所得。由百里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着藥聖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嚇得發抖,那侍衛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卻是漫天胡扯,縱然百里越醫術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個形單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金口玉言,大家只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只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將要有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後,即鄭侯位的將不再是容潯。特別是要讓容潯曉得。
百里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干,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將王位傳給容潯了,怎麼又安排這麼一出逼着他來篡位奪宮?”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爲,容潯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潯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着他,如同養一頭猛虎,孤以爲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徽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將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將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將紫月也送回給他,”他耍了心機,他知道容潯對鶯哥有情,十年後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只要容潯今日反他逼宮,和鶯哥便再無可能。百里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他淡淡看着天邊:“誰都可以,容潯不行。”
最後一次見到鶯哥,是星夜裡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着護衛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於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累累站在自己面前,提着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將她揉進懷中,可,怎麼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問他:“我怎麼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裡能懂得人心的可貴。”他看到她微亂的髮鬢,淚水從蒙着雙眼的手底溢出,順着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脣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麼,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可他還是將她送了同去。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迴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着她的面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不多久,容潯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潯壓抑着怒色將隨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爲什麼將她打碎了?”而他微微擡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容潯的劍顫了顫,貼着他頸項劃出一道細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將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宮。”冷清雙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這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將紫月送進了孤的王宮。”容潯看着他,良久,整個人都像是頹敗下來,半晌,苦澀道:“她走時,是什麼樣,可受過什麼苦?”他淡淡同他:“即便痛苦,她這一生,又有什麼是忍不得的。”
此後,容垣禪位,容潯即位。禪位後容垣避往東山行宮修養,正是五月,櫻花凋零。一切都被寫入史書,屬於鄭景侯的時代就這樣過去,徒留給世人兩頁薄紙。
次年,櫻花開遍整個東山時,百里越口中的最後一日終於來臨,我能知道,是因隨着手指起伏,琴絃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說明奏出的這場幕景已行將結束。
眼前是冒着騰騰熱氣的碧色溫泉,溫泉後種了大片櫻林。冬惑草似乎沒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只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這種想法,這是最後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尋常的神采,想來是迴光返照。落日餘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溫泉後的櫻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後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兩本書,我想泡會兒溫泉。”
小童子噠噠朝書房跑。他合衣邁進池水,靠着池壁時,從浸溼的衣袖裡取出一枚的骨骰。
鶯哥送給他的那枚骨骰,原以爲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涼街幣的夜風裡,在這個傍晚,卻靜靜躺在他手中。他認真地看着它,漆黑眼眸似湯湯春水,繾綣溫柔,良久,將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麼鳥兀地哀叫一聲,溫泉後的櫻林裡猛地撩起山火,火勢如猛虎急速蔓延,頃刻漫天,林木噼啪作響,紅色的櫻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隻只涅盤的紅蝶。火光映得容垣的臉別樣俊美,可滔滔熱浪裡,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鶯哥撲過去時,容垣的身體正沿着池壁一點一點滑入水中,她渾身都在發抖,要抱住他不讓他掉下去,卻忘了這山、這火、這櫻花、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絃琴奏出的虛幻幕景。身後火勢洶涌猛烈,彷彿要將半山紅櫻燃成劫灰。她雙手遍遍穿過他的身體,再如何輕柔的動作,卻連一個擁抱都已是不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勞無功地眼見着他一點一點滑人池水。如墨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樑、薄涼的脣,漸漸都隱在水下,池水歸於靜謐,只剩漫天山火,而她靜靜看着眼前平靜的池水,半晌,着肩膀,像一頭孤寂的小獸,痛苦地哭出聲來。
幕景憑空消逝,容垣他確實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鶯哥多多少少猜到,卻一直不願相信。回頭看這一段風月,似場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執着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愛。在這樣的亂世裡,看夠了庸臣昏主,東陸大地上有多少王宮,王宮裡埋葬多少紅顏女子的青春枯骨,卻讓我看到這樣一段情,從黑暗的宮室裡長出來,像茫茫夜色裡開出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運碟蹄狠狠踐踏,也頑強地長出自己的根芽。
鶯哥在幕景消逝時便昏了過去,慕言將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轉身居高臨下看着我。弦上的血珠將楓木琴染得通紅,我翻過手來看自己的手指,才發現指尖沾了斑斑血跡。就像那一日從城牆跳下,感覺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沒有鮫珠給予的壽命,這只是一具殘敗的屍體。
慕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這一大灘血,怎麼弄的?”
這麼仰着頭看他有點吃力,我動動脣,示意他蹲下來。
他跪坐下來與我平視,手指沾了點兒琴上的血漬,放在鼻端聞了聞,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是你的,還是鶯哥的?”
我搖搖頭,認真道:“是雞血。”看他沒有反應,補充道:“啓動這個儀式需要祭天,所以,我們殺了一隻雞。”
他眉心皺起來:“別胡鬧,說實話。還是你希望我把你們兩個一起送去大夫那裡?”
我掙扎道:“真的是雞啊……”
他瞪着我:“你們家養的雞,血會是跟人血一個味道?”
我嚴肅道:“因爲,這是一隻不同尋常的雞……”話沒說完,被他一把奪過手腕,袖子撈起來,手臂上包得嚴嚴實實的紗布在天光之下,我擡頭鎮定看他:“其實,這就是所謂的部位減肥法了,把這個紗布緊緊纏在想瘦的地方,通過刺激位……”他打斷我的話:“你再胡扯試試看。”
我低頭囁嚅:“因爲看你好像有點擔心,想說你其實不用擔心,這沒什麼,我血很多,而且傷口也不疼,我不想去大夫哪裡,我自己就包紮得很好。”
他撫着額頭看我半晌,嘆了口氣:“你真是,氣得我頭疼。”
身體已經能移動,我調整了一下坐姿,小聲反駁:“哪裡有那麼容易就頭疼,說得好像從來沒生過氣一樣。”
他皮笑肉不笑:“我確實從來沒生過氣,只是偶爾動怒,讓我動怒的人基本都沒得到好下場,你是不是也想惹我動怒看看?”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伸出兩隻手放到他額頭兩側,他愣道:“幹什麼?”
“不要氣了,生氣多容易老啊,來,我給你按一下,還疼不?”
“……”
————————
不知鶯哥此後何去何從,但無論她做什麼樣的選擇,已不是我們所能左右。想到她來找我時眼中毫無光彩的頹然和那些決絕的話,心中就有些發沉。恰在此時,一隻小小的灰鴿子撲進剛推開的木窗櫺,直撞進我手心。
這是君師父的傳信鴿。我愣了愣。想不到這麼快又有生意。
展開素箋一看,忍不住對慕言揚了揚信紙:“你說容潯正遍天下尋找能救活錦雀的名醫果然不錯,這次居然找到了我師父。”
他正在收拾血跡斑斑的楓木琴,聞言擡頭:“哦?華胥引竟還有這等功用,能生死人肉白骨?”
我躊躇道:“生死人肉白骨倒說不上,只是換換命罷了。”想想又補充道:“其他的人可救不活,只能救活因選擇華胥幻境而在現實中失掉性命的人。前提是,還得有一個同她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願意以命換命。”
他若有所思:“所以,你師父來信讓你用鶯哥姑娘的命去換錦雀姑娘的命?”
我將信箋收好,搖搖頭:“師父他壓根兒不知道錦雀還有個姐姐活在世上,只是讓我去走個過場,說是鄭王都找到他跟前來了,實在不好意思推脫。”
說完到處找筆墨:“得給他回個信,明天就要出發去找小黃和君瑋了,哪裡有時間。錦雀本就一心求死,救活了又怎樣,既然強求無益,何必苦苦強求,救活的那個人也會感激他什麼。”
說到這裡正找到矮榻附近,擦過鶯哥身體時驀地被一把握住手。我驚訝垂頭“你醒了?”
她閉着眼睛,沒有放開我,半晌,道:“君姑娘若是能救舍妹,還請勉力一救。”
我看着她:“你發什麼傻?除非用你的命去換她的命,否則根本沒可能把她救活。倘若你果真想這樣痛快就放棄性命,那不如把這條命給我,我來爲你織一個幻境,讓你和容垣在幻境中長相廝守。”
她終於睜開眼睛,眸子濃黑,卻無半點神采,大約這就是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恍眼看上去倒比我更像個死人。
良久,她像是終於反應過來我的話,側頭疑惑地看着我,眼睛裡一片空茫:“那又有什麼用?都不是真的。”我纔想起來,她這個人一向較真,寧願明明白白痛苦,也不願糊里糊塗幸福,這段故事裡,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而我無言以對。
她轉回頭看着房樑,聲音毫無起伏:“今年我二十六歲,覺得這一生很好、很長,沒什麼可留戀了。”頓了頓,又道:“只還有一個願望,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
七月,蓼花紅,木槿朝榮。
兜兜轉轉回到鄭國。
施術之所定在四方城城東爲舉行祭禮而建的土臺上。我想鶯哥大約不願見到容潯,以秘術一旦施行不能有任何生人打擾爲名,將方圓五里清了場,只留慕言在土臺下喝茶。
錦雀的棺槨在酉時初刻被擡上祭臺。已近一月,尋常應是白骨的軀體卻半點腐壞,只是臉色有點蒼白,可看出容潯確實花了心思。酉時末,鶯哥最後一個到場,紗帽揭開,看到及腰的發,毫無表情的一張臉。我將含了血珠的茶水遞給她:“現在還可以反悔的。”她卻一口就喝下去。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茶杯,還是想要說服她:“這件事我真是沒有把握。”將几案上豎列的兩張瑤琴指給她看:“我得同時彈奏你們兩人的華胥調,一個音也不能錯,還得摧動鮫珠牽引你的精神遊絲……”她打斷我的話:“若失敗了,會否對君姑娘造成什麼反噬?”我搖搖頭:“那倒不會,就是你多半活不了,你妹妹也救不活。”她瞥了眼棺中的錦雀,目光淡淡的:“這也沒什麼,君姑娘,開始罷。”
站在土臺上,四方城東西南北十二條街道盡收眼底,夕陽掩映下,房屋鱗次櫛比,似鍍了層金光,偶有幾戶升起裊裊炊煙,平凡世上也有平凡幸福。
琴音泠泠,土臺上驟起狂風,躺在石祭臺上的鶯哥緩緩閉了雙眼,綴在長裙上的紫紗隨風飄飛,像一棵瑰麗的樹,越長越大,漸漸將她籠起來。再見了,十三月。我閉上限,正欲凝神催動鮫珠,破空聲來,睜眼時枚古劍堪堪定上身前七絃琴。弦絲盡斷,狂風立止。我怔了怔,擡眼塑向前方的石祭臺,看到紫衣男子挺得筆直的背影,柳絮紛揚,慢悠悠落下來,似裁剪了鵝毛碎。我抱着斷掉的琴幾步急走過去。男子正俯身揭開籠在鶯哥臉上的輕紗,修長手指地撫上她的眉,聲音卻低沉平靜:“她是睡着了嗎?”
我施了個禮,將紫紗重新蓋好,邊角都扎嚴實,又將袖子拉下來點,好蓋住她冰涼的手:“兩位夫人只能活一位,陛下想救月夫人,我便爲陛下找來尚在人間的紫月夫人以命換命,紫月夫人不死,月夫人不能活。兩位夫人到底保哪一位,陛下不妨再想想。”
我等着他回答,卻到任何回答,因話畢時輕紗微動,鶯哥已漸漸醒轉,本以爲她會再昏迷一些時候,那雙杏子般的眼眸卻緩緩睜開了。半晌,濃黑的眸子裡突然升起千般華彩,她看着面前這個端整的紫衣男子,驀然撲進他懷中,聲音裡帶着小女孩奠真:“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他愣了一下,擡手將她緊緊摟住,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他懷中:拔頤侵沼諛茉諞黃鵒耍菰!彼成布瀋釩住
一點一點將她拉離自己的環抱,他靜靜看着她:“我是誰?”
她眼角漸漸有些紅,眼睛裡也漫出一層水霧,目不轉睛盯着他的臉,半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頭埋進他肩膀,哽咽道:“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相信,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呢?”
容潯的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良久,沙啞道:“月娘……”
我淡淡道:“別在意,她這樣多半是瘋了。換命之術最忌中途打擾,怕正是因此……若陛下仍想救月夫人,紫月夫人她這樣,也是無礙的,只是要勞煩陛下再送我一張七絃琴了。”
他卻並理我的話,半晌,蒼白容色浮出一絲苦笑:“即便是瘋了,終歸,最後是我得到了她。”
我看着他:“若是她清醒,第一件事怕就是爲景侯殉情。”
柳絮漫天,似在祭臺上下一場輕軟無終的雪,他將她抱在懷中,向石階走去:“那就讓她永遠不要清醒。”她的紗帽落在地上,風捲過來,似一隻斷翼的蝶。
在土臺上站了好一會兒,我有點混亂,不知怎樣做纔算是好,現在好像也不錯,大家都求仁得仁。容垣想要的是鶯哥活下去,她活下去了。容潯想要和鶯哥在起,他們在一起了。鶯哥想要容垣,在她的意識裡,也確實得到了。就像是一場華胥幻境,美好虛妄,各有所得。
走下土臺,看到慕言正一派悠閒地煮他的功夫茶,我生氣遭:“剛纔你爲什麼不攔住容潯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是我叫他來的,我爲什麼要攔住他?”
我瞪大眼睛。
他將煮好的茶遞給我:“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的機會,你說對麼,阿拂。”
我不知道對不對,只知道有多少入迷失在這虛妄的華胥幻境,自以爲懂得愛的美好,要抓住這美好不容它錯過,其實都是軟弱。人最寶貴的是什麼?不是愛,是爲愛活下去的勇氣。可我遇到的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懂得。
不幾日,我們離開四方城,聽說錦雀被厚葬,這一月的良辰吉日,鶯哥將同容潯大婚。得知這消息時並沒有什麼特別感想。而在第九日早上,卻聽說大婚當夜鶯哥失蹤,容潯將整個四方城翻過來也沒找到。慕言問我:“你覺得她應該是去哪兒了?”
其時我正在給君瑋寫信,確定他所處的最終方位,爭取早日順利找到他和小黃,聽到慕言提問,三心二意回答:“可能是突然清醒,去完成她的最後一個願望了吧。”
“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我記得那時她是這麼說的,這是她最後一個願望。
慕言沉默半晌,過來隨手幫我磨了會兒墨。
當夜,一向風度翩翩的慕言難得模樣頹唐地出現在我房中。夜風吹得窗櫺格格作響,我一邊伸手關窗戶一邊驚訝問他:“搞成這樣,你去哪兒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紫紗,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在容垣的陵寢中撿到的。”
我頓住給他倒水的手,良久:“鶯哥她,是在容垣的墓中?”
他從我手中取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更確切地說,是在容垣的棺槨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們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沒有人敢去動景侯的陵寢,他們永遠都不會找到她了。”頓了頓,又輕飄飄添了句:“除了我。”
我贊同地點頭:“對,除了你。”指着他的袖子:“但你好像受了傷。”
他面不改色將手縮回去:“沒有的事。”
我拉過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給他塗藥,發現他僵了一下,擡頭瞟他一眼,有點訕訕地:
“我有時候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撐着額頭看我,脣角含笑:“不,這樣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