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宮車緩緩停下,顧硯齡隨着謝氏下了馬車,由着前面的華枝領着來到慈寧宮門前,不同於東西六宮的精緻華麗,慈寧宮坐落於後宮,卻更爲莊穆大氣,透露着萬人之上的尊貴之意。
走過狹長的白石廣場,穿過慈寧門,通過高臺用到,便能看到莊嚴的面闊五間的宮殿赫然眼前,即便在這般陰沉的風雪日子,宮殿之上的黃琉璃瓦重檐歇山頂仍舊泛着熠熠的光彩,絲毫不會爲人忽視。
這裡便是後宮女人一輩子所仰望爭搶的地方,也是象徵着一個女人最尊貴無上的地方,作爲一個宮廷夫人,可以不再依靠縹緲的帝寵,也能得到全天下人的奉養,哪怕是貴爲天子的皇帝也得紆尊恭敬的喚一聲:“母后。”
曾經的她也在這裡居住了足足十四年,那時在前朝她是文武百官心存敬畏的母后皇太后,在後宮更是衆人心中大興朝真正的執掌者。垂簾十年時,她曾要退出朝堂,還居後宮,可未想到她話方一出,衆臣皆挽留,甚至上言反對,就連當時的皇帝蕭譽也親自去慈寧宮跪請她收回成命。
那時的她欣慰的以爲皇帝當真是感激她的輔佐,希望她這位母親幫助他再走幾年的光景,共同將建德年間的盛世推至頂峰。可後來直至逼宮時她才恍然發覺,自己精明瞭一輩子,老了老了卻是天真了,那時的皇帝怎會是真心請她收回還政於帝的成名,不過是那孩子的野心更大,更旺罷了。
他厭惡百官對她這個太后的尊敬和依賴,所以在她倒臺後殺盡貶謫了所有支持她的官員,他所謂的跪請,不過是爲朝局形式所逼,在他心中而言,只要她這個母后皇太后一日不倒,即便退居後宮,也會遭到朝臣反對,在朝堂的勢力仍舊是一種威脅。他要的是將權力真正掌握在手中的榮耀,掃平一切威脅與障礙,所以他寧願再等上四年,等到首輔謝昀身死,等到他的羽翼徹底豐滿的那一刻。
顧硯齡靜靜地擡頭,看着眼前鎏金牌匾上那醒目的三個字,恍然如夢一般。
她回來了,前一世她做了那個精明一世,糊塗一時的失敗者,當她用死換來這一世時,這一世,她註定只能是個成功者,也必須是。
郭太后,她們終於要見面了。
她很想看一看,她們這前後兩朝的太后再相逢,又該是誰略勝一籌。
下一刻,顧硯齡隨着謝氏端然前行,頭微微揚着,沒有絲毫高傲驕矜,卻是有着天生的尊貴之氣,那盤起的髮髻間綴着的銜珠金鳳珠玉,似乎都如同在陽光下般,泛着奪目的光彩。
走上慈寧宮正殿前的臺磯,隨着門口內侍高聲一宣,華枝這才親自替她們掀開香色緞繡五彩花鳥紋的軟簾,引她們走進去,走過重重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繞過一道十四扇廣繡白鳥朝鳳屏風,只見屋內的陳設華麗而大氣,比之後宮的年輕嬪妃,更有着幾分不可言明的底蘊。
幾乎在那一刻,顧硯齡感受到了屋內無數道目光緊緊落在她的身上,幾乎未放過她一絲一毫的細節。
而在這一刻,衆人也明白爲何一個小小的十二歲少女,卻能成爲旁人口中的“大興第一貴女”,爲何還未面聖,便已爲帝后和東宮喜歡,雖然發間戴着元皇后親自賞賜的那套純金鳳凰銜珠頭面,少女的氣質卻未有絲毫的遜色,反倒以一種別於閨閣少女的從容與大氣生生將那頭面的熠熠光彩給壓住了。
衆人在驚詫之時,不由也漸漸有了幾分不自主地佩服之心。
不是自家的姑娘不優秀,而是旁人太優秀,這個長孫妃的位置,似乎註定只能是眼前這個少女的。
在顧硯齡恭謹低頜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猶如衆星捧月般,由衆位內外命婦簇擁着坐在鳳榻之上的郭太后。
那個讓她榮登太后鳳座前,費盡心思周旋的宿敵。
當顧硯齡穩重而小心的上前隨着謝氏行了禮,上面的郭太后並未出聲喚起,只沉默了會兒,才響起元皇后笑然的聲音。
“都起吧。”
顧硯齡隨着謝氏順而起身,周圍的內外命婦卻是有些犯難,按着顧硯齡準長孫妃的身份,她們更該向其行禮,可如今只下了聖旨,還未行定婚禮,若是行禮又有幾分貿然。
恰在衆人進退兩難時,少女已然轉身頗爲禮貌的斂衽道:“硯齡見過各位娘娘,見過各位貴主,見過各位夫人。”
話音一落,衆人微微一愣,隨即也心下鬆了口氣,雖有準長孫妃的身份,少女卻沒有盛氣凌人的氣勢,反倒不卑不亢,當真是進退有度。
這一幕落在元皇后和太子妃眼中自然是又喜歡了幾分,寧貴妃與謝氏也是相視一笑,頗有幾分與有榮焉的意味,獨獨成貴妃看似笑然,眸中卻又有幾分平淡。
“定國公府好教養啊。”
上面陡然響起郭太后滿懷讚賞的聲音,可這一句話卻是絲毫未讓人覺得是一句單純的讚賞。
“走過來,讓哀家看看。”
少女垂下眼眸,頗爲從善如流的走上前去,下一刻便感受到郭太后一雙保養得宜,戴着珠翠的手探過來將她拉住。
“擡起頭來,叫哀家仔細瞧瞧。”
當顧硯齡緩緩擡起頭,恰好對上郭太后那一雙滿懷笑意,卻滿是審視與老練的眸子。郭太后與從前一般,若單看容貌氣質,的確是一位慈和的婦人,可獨獨一雙眼睛,卻如鷹一般,利而精明,讓人只一眼便會望而生畏。
面對郭太后近似步步逼近的凌厲目光,顧硯齡從容始終,只脣邊抿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就在衆人漸漸陷入寂靜,變得小心翼翼時,元皇后禁不住要開口替少女解圍,誰知一直笑然不語的郭太后卻是率先開了口。
“是個好孩子,皇后你好福氣。”
眼看着郭太后偏頭過來與自己說話,元皇后笑容不減,仍舊禮貌地周旋。
“將來這樣的好孩子,還得喚您一身祖母。”
郭太后聞言笑了笑,隨即淡淡望着眼前的少女道:“看來,也是哀家的福氣了,的確,如今哀家也是到了享兒孫福的時候了。”
元皇后聞言脣角浮着端莊得體的笑,心中卻是提防着郭太后的每一句話,然而在衆人漸漸聞出一絲淡淡的火藥味時,郭太后卻是頗爲溫和的看着眼前的少女,笑然道:“哀家聽聞梅園的臘梅開的好,好孩子,你親自去替哀家折幾枝回來插瓶可好。”
雖是問,卻是攜着不容拒絕的氣勢。
郭太后眸中的笑意不減,慈和更不減。
此話一出,屋內頓時陷入一片寂靜,衆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被郭太后親切握着手的少女。
元皇后眉頭幾不可察的一皺,寧貴妃與謝氏的臉色看似平靜,可心裡早已生出異樣,唯獨成貴妃卻是淡淡垂眸戳飲了一口茶,擋住了嘴邊淡淡的笑意。
這大風雪的天,地上的雪都積了幾層厚,一個柔弱的女兒家跑去那麼遠折幾枝梅,回來指不定怎麼狼狽。更何況,當着衆內外命婦的面,這些活兒原該遣個宮女去做,如今郭太后卻是指明讓未來的長孫妃親自去,豈不是在人家還未嫁進皇家,便要落了人的臉面,在衆人面前失了一個長孫妃的尊貴,如同一個被呼喚去的奴婢。
郭太后這個看似隨口而來的要求,太狠,太毒。卻又因地位和孝道,讓一切難以回絕。
郭太后看着眼前從容的少女,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幾分,她今日就是要衆人明白,不受她喜的人,在這宮中,在她眼前,和一個被頤指氣使的尋常奴婢無異,她更要給衆人一記響亮的警醒,要所有人知道,如今的後宮,到底是誰能做主。
一個小小的丫頭,被帝后捧着又怎麼樣,只要有她在一天,便沒有旁人膽敢遮天的時候。
郭太后餘光淡淡睨到旁邊臉色未變,仍舊端莊得體的元皇后,脣角浮起一絲淡淡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