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劫

花千骨 番外 婆娑劫

落日黃昏,暮色蒼茫。空山寂寂,萬籟無聲。

一樵夫正揹着成捆的柴往山下走,見不遠處蜿蜒的蛇道上,有一綠衣少女正跟隨着一白衣男子邐迤前行。身後雲蒸霞蔚,美得叫人移不開眼。

不料那少女前行至斷崖絕壁,突然縱身往下一躍,樵夫嚇得失聲驚叫,腳底打滑,重重摔趴在地上,卻又見那男子也隨之跳下山崖去。樵夫只道是遇上殉情的小夫妻,慌忙爬到崖邊低頭觀望,卻又見白衣男子攜着少女一飛而起,轉瞬之間便消失在無邊天際。知是遇上了活神仙,樵夫驚得跪地不起,連連叩拜。

紅雲如絮,疏狂漫卷。

白衣男子一手拎着少女御風而去,一路上不發一言,面色平靜。

少女卻心虛地低下了頭,“師父,小骨知錯了。只是那樵夫跟村裡的小寡婦好上了,心裡頭一直盤算着怎麼害死結髮妻子,我一時氣不過纔想着嚇他一嚇,想着至少讓他知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凡事做決定之前先問問自己的良心……”

原來此二人正是太白山一役之後,離開長留到凡世遊歷的白子畫與花千骨。師徒倆剛在山下看完武林大會 ,於是變順道爬爬這天下文明的華山。

白子畫何嘗不知那樵夫心中歹念,只是成仙不代表就有了隨便窺視人心的權利。花千骨繼破望之後,前不久又過了勘心階段,有時候不受控制或無意間會讀到一些凡人的想法,而一旦察覺到惡意或不堪,又總忍不住出手教訓。

花千骨自己也知道這樣不對,正努力學習怎麼控制能力和好奇心。只是那樵夫一路走一路向的都是些有的沒的,什麼小寡婦的細腰,小寡婦的長腿,小寡婦沒穿衣服的樣子,淫念都快凝成石頭砸到她臉上了,想不聽到都難。

花千骨不由臉紅,偷偷看一眼白子畫,見細碎的霞光正落在他清雅的白衣間,微微鍍了層暖色。可是他的脣依舊蒼白,面容依舊冷峻,猶如半透明的冰雕。

“對了師傅,你比我厲害那麼多,是不是……是不是我想什麼,你也全都能知道啊?”

白子畫搖頭:“凡人沒有法力,的確是比修仙之人容易勘破。但人心的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跟情緒、意志、個人經歷很多方面都有聯繫。”

花千骨暗自鬆了一口氣,所以關於那個秘密,她只需嚴守心門,埋藏得越深越好。

白子畫見她又陷入出神狀態,不由得皺了皺眉,自從太白山上夏紫薰對她說了什麼之後,她就有了心事。離開長留出來歷練的這段時間,雖然漸漸重新變得活潑開朗,但心結依然未解。

白子畫想不出是什麼會讓她煩惱,又或者是東方彧卿或殺阡陌的原因?

“師傅,我們接下來去哪裡啊?”

“玉濁峰。新掌門接任大典,你師伯忙不過來,你師叔說他最近‘微恙’,要我代表長留出席。”

花千骨忍不住偷笑,“師叔跟我家糖寶一樣懶!”

糖寶在花千骨耳朵裡嘟嘟嚷嚷抗議,“人家纔不懶!”

“每天除了睡覺就是吃,也不好好修煉,總有一天小蟲子要變成小懶豬。”

“糖寶可是要變蝴蝶的!骨頭孃親纔是大懶豬,自己不肯御劍,要賴着尊上帶你飛。”

花千骨見被拆穿,吐了吐舌頭,“那是我爬山爬累了,師傅才捎我一小段。”只有這時候她才能名正言順地多靠近他一點點。

“師傅,怎麼了?”見白子畫皺着眉,似乎在警惕地觀察四周,花千骨不由奇怪地問。

“沒事。”白子畫疑是自己多心了。

飛臨玉濁峰的時候已是深夜。玉濁峰山高千仞,四面絕壁,擎天一柱,直插入雲,凡人根本就上不去。

因爲第二天是繼位大典,弟子和提前來的賓客大多已經睡下。新掌門澄淵的師兄澄寂接待二人前往廂房休息。

半路澄淵匆匆趕來,“師兄,尊上駕到,怎麼也不通知我一聲。”

澄寂連忙低頭謝罪。

澄淵是仙界新一代的翹楚,生得儀表堂堂,年齡不過百歲,卻破格成爲玉濁峰的掌門。他對白子畫極是敬重,一直將師徒二人送入房內,安頓好方纔離開。

花千骨睡下沒多久就被噩夢驚醒,喘息不定地一坐而起,隨後縮成一團。

隔壁正在入定中的白子畫也同時睜開了眼睛。花千骨自從上絕情殿以後就很少再做噩夢,他想着是不是最近一直讓她直面鬼怪和內心的恐懼有些操之過急了。

花千骨看着糖寶,見它依舊在枕邊酣睡,心下稍定。夢見了什麼她已經記不太清了。只記得黑暗中有一雙巨大的眼睛窺視着她,那是她所見過的世間最可怕的眼睛,僅僅是被它看着,就幾乎讓花千骨渾身戰慄。

第二天的登基大典熱鬧非常,玉濁峰派中弟子並不多,但在仙界確實名門大派,人才輩出。此次廣邀衆仙,跟羣仙宴比有事另一番景象。

賓客皆仔仔大殿廣場就座,典禮即將開始。鐘鳴之聲不絕,衆人翹首以待,卻始終不見掌門澄淵的身影,直到鐘聲敲響最後一下,繞樑不絕。這時候,一個人突然憑空出現在廣場上方。

衆人不由驚呼,那人正是澄淵,只是身形扭曲怪異,臉部還有奇怪的凹陷。一陣風吹來身體竟如一片輕飄飄的羽毛般,左右搖擺,最後落在地上,塌作一團。

周遭頓時打亂,這才明白澄淵已死,而且體內的骨頭肉身全被掏空,徒留空空皮囊。待落到地上時,身體裡的氣體早已跑空,癟了下去。臉全部褶皺到一塊,鼻子歪到一邊,眼睛似乎隨時會從那張人皮上掉下來,情景與其說是恐怖,不如說是噁心和詭異。

遭此大變,玉濁峰驚慌之餘,立刻加強結界,不讓任何人出去,然後開始搜捕捉拿兇手。

花千骨也被嚇壞了,頓時想到了清虛道長死時的情景。

白子畫看着屍身皺起了眉頭,玉濁峰並無神奇守護,是怎樣的大仇不共戴天,非要將澄淵活生生掏空?而能在這樣嚴密的守衛下,衆仙的眼皮底下,來去自如地殺人,又是何人有這樣的能耐?

白子畫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殺阡陌,但是他的手段定然是大張旗鼓,不可能偷偷摸摸。再者,殺阡陌就連手下的屍體也是美而整潔的,不會是這般模樣。

望着那張屍皮,他心裡隱隱有不祥的預感。

繼任大典就這樣草草收場,仙界震驚,玉濁峰更是上下震怒,誓要抓住殺害新掌門的兇手。

然而對方沒有留下隻言片語,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痕跡,連殺人動機都是未解之謎。

花千骨苦苦思索,始終覺得兇手應該是澄淵認識的人,因爲他臉上除了被殺者通常會有的驚恐之外,更多的是不可思議,很顯然他是怎麼也沒想到過那個人會殺害自己。如果是仇家尋仇,或者不認識的人,通常應該會是害怕、生氣或者疑惑的神情,而不是驚訝。所以殺澄淵的,應該是他認識的,而且是他認爲怎麼都不會殺自己的人才對。

這樣的話,玉濁峰本派弟子嫌疑最大,只有他們有可能避開結界和守衛,在衆仙眼皮底下殺人而不被察覺。

花千骨忍不住偷偷留意了一下澄淵的幾個師兄弟,對於澄淵掌門的死,他們其實並沒有在外人面前表現出來的那麼悲痛,背地裡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特別是澄寂仙人,前一天晚上澄淵責怪他的時候,花千骨覺得他的眼神是帶着一絲憎惡和不甘的。

澄淵仙人在澄字輩裡年紀最小,卻繼任掌門一職,其他人不一定服氣,他若一死,掌門還要再選。這樣一來,殺人的動機也有。

只是門派內的勾心鬥角實屬平常,犯得上要殺人嗎?光靠眼神,還有死者的表情,還是一張皮上的表情來推斷,沒有任何實質情證據,也實在是太過空泛了。

花千骨跟着白子畫回到房間休息,一路上拼命告訴自己別想那麼多。新掌門死在大典上,還是在衆仙面前,這是玉濁峰的奇恥大辱,他們定然會查出真兇,親自爲掌門報仇的。

不料這時,卻傳來一陣敲門聲。

“尊上,韶白門門下大弟子衛昔,有事求見。”

花千骨愣了愣,她以前有聽十一師兄說過,這個韶白門,處世低調,地處極西。門中全是女弟子,以聖潔和脫谷著稱於仙界。

不一會兒門開了,走進來一黃衣女子,果然驚豔非常。

衛昔正要拜見,擡頭看着白子畫,卻陡然失了魂魄。

早就聽說五位上仙皆是風骨絕倫,長留上仙更是超凡到了極致。原來世上真有一種美,是幾乎叫人不敢直視的。

而白子畫身旁的小女孩,一身綠裙清麗可人,圓滾滾的包子頭更顯神態嬌憨。衛昔頓時想了起來:這便是白子畫的徒弟,茅山的小掌門花千骨了。

衛昔躬身敬拜,接着忙將事情娓娓道來。

原來上個月,韶白門掌門雁停沙也被發現慘死於房中,死法跟澄淵掌門完全相同。不但心肺、內丹,就連骨肉都被掏空,只剩一張皮囊完好無損。

韶白門一向遺世獨立,故而出這麼大的事也只是派內解決,未曾對外宣揚。如今新掌門還未上任,玉濁峰的大內便派她來參加,卻沒想到澄淵掌門又遇害,衛昔覺得應該是同一人所爲。

白子畫陷入沉思,“此事你是否有告知澄寂他們?”

衛昔稍稍有些猶豫,“沒有。”

白子畫知他在事情已經發生了幾個時辰之後才求見,必定是已先在玉濁峰調查了一番,結果對一些人起了懷疑,擔心兇手就是玉濁峰的人,而她作爲外人不好插手別派事務,再者人微言輕,玉濁峰是仙門大派,所以纔來找他。

“尊上一向明察秋毫,仙界人無人不服。如果是尊上的話,相信一定能查明真兇。”

白子畫略作沉思,“澄淵死在衆目睽睽之下,玉濁峰顏面有失,我身爲長留掌門不太好插手,你是讓我隨你回韶白門,從你師父那兒查起?”

“正是此意。”

花千骨一聽到可以去韶白門,心頭一陣雀躍,期待地看着白子畫。

白子畫沉默了片刻,微微頷首道:“你先回去,我大約三日之後到。”

如果只是澄淵的死,或是派中內鬥,或是妖魔尋仇報復,以往並不是沒發生過。可是接連兩派掌門被害,手法又如此殘忍,事情顯然沒那麼簡單。

第二天一早,白子畫帶着花千骨下山。

“師父,咱們是去韶白門嗎?”

“不是,正好到了玉濁峰,師父到山下探望一位朋友。”

花千骨一聽頓時眼睛一亮,這些年她還是第一次聽白子畫以朋友這樣的身份來稱呼一個人,不由萬分好奇起來。

白子畫下山的途中一直沉默,花千骨雖然心裡好奇,卻也不敢多問。

因爲有仙家的庇佑,玉濁峰下的百姓倒都過得其樂融融,不用擔心任何侵擾。遠遠望去,連綿的水田,裊裊炊煙,倚着青山綠水,猶如畫卷。

師徒二人飛臨一偏僻小巷中這才顯露身形。

村中都是些錯落有致的小木屋,白子畫走到其中再普通不過的一戶門前,站住不動了。

門開着,裡面陳設簡單,花千骨忍不住控頭往房間裡看,就聽白子畫喚了一聲:“檀梵。”

聽到糖寶在耳朵裡驚訝地啊了一聲,花千骨有些奇怪。半天才發現,白子畫原來叫的是上面正在修葺屋頂的那個人。

這男子一身很普通的村民裝扮,挽着衣袖,臉上微微有些污漬。聽到白子畫的聲音,卻連頭也不擡,自顧自在屋頂上敲敲打打。

白子畫也便不說話了,氣氛委實有些詭異。

正是正午時候,日頭毒辣,明晃晃地焦烤着大地,花千骨眯起眼睛,想要看清對方模樣,卻是怎麼都看不清。

“小骨,你先進屋吧。”

“是,師父。”花千骨走進小木屋內,頓時嚇了一跳,角落裡,還有一個人正在搗藥,依舊對花千骨完全無視。

花千骨彆扭地東張西望,屋內就一桌一椅一榻,還有一個超級大的紅架,抽屜裡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藥材。花千骨看了看,也都是非常普通的藥材店就能買到的那些藥,連株好點的人蔘都沒有。

這時內間又走出一個人,還是跟剛纔一模一樣的,手裡抱了只癩皮小黃狗,腿上明顯剛包紮過。那人將狗放在門口,黃狗搖搖尾巴,一瘸一拐地走了。

難道是三胞胎?花千骨依舊沒在對方身上發現任何仙法幻化的痕跡。

這時屋頂上那人下來了,走進屋內。抱小狗和搗藥的那兩人也都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依次併入了他身體中,最終合爲一人。

那人回到屋裡埋頭喝了一大碗水,然後重重地舒了口氣,這纔看着師徒二人道:“走,請你們吃飯去。”

說完就自顧出門了。

花千骨瞠目結舌,白子畫卻見怪不怪,表情淡然,跟着他走了出去。花千骨連忙小跟跟上,心裡直犯嘀咕:看來是個仙術很了午的人啊。

“糖寶,那人到底是誰呀?”花千骨小聲詢問。

“笨蛋骨頭!他是檀梵上仙啊!”

“啊?!”

花千骨傻眼了。

三人坐在村裡一家破爛的小飯館裡面。

白子畫看着桌上一盤炒白菜、一碗豆腐湯,表情微微有些僵硬,而檀梵捧着海碗吃得正香。

“吃啊,怎麼不吃?”檀梵倒是一副熱情好客的模樣。

花千骨知道師父只一眼,已將此兩道菜的生產過程看得清楚通透無比。白菜地裡澆的糞,切豆腐的人髒兮兮的手,炒菜的人大聲說話濺出的唾沫星子,再加上滿是油垢的桌面,筷子上還沾了沒洗淨的蔥花。

這讓她有潔癖又本來就不怎麼愛吃東西的師父怎麼吃得下嘛!

花千骨看着白子畫鐵青的臉,憋笑憋到內傷。

而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咕叫了兩聲,便也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吃了起來,沒想到味道竟是出奇的好。

檀梵笑道:“還是你這小徒兒有眼光有口福。”

花千骨還是看不太清他的相貌,每次看清了卻又記不住。知是他常年隱於人世生活爲了方便施的幻法。

“一眨眼三百年了,你來找我做什麼?不可能只是路過來看看我吧!”檀梵連吃了三碗米飯,打了個飽嗝,隨手用衣袖抹了抹嘴。

若不是糖寶告訴她,花千骨怎麼都沒有辦法想象,他不但是仙,還是跟師父同位五仙之列的上仙。他和另外一位上仙從未在羣仙宴出席過,故而花千骨不認識,也沒聽白子畫提過。更因爲紫薰姐姐的緣故,花千骨也不敢部。只是這檀梵上仙爲何不在仙界待着,卻要隱匿在這凡塵中?

“玉濁峰上的事,你應該已經知道。”

檀梵無謂地聳聳肩,叫小二又上了一壺酒,給自己和白子畫還有花千骨都斟上,然後舉起了杯。

白子畫見那酒倒是清冽,釀製過程沒多大可挑剔的地方,便也勉強端起了酒盞。

旁邊的花千骨看到是跟家鄉差不多的甜米酒,口水早就流下來了,猛地一大口下去。雖然酒香溫暖毫不辛辣,卻也被嗆得直咳嗽。

檀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聲爽朗,頓時讓花千骨親近了不少,沒那麼拘謹了。

卻沒想到他突然臉色又一變,對白子畫道:“別人的事,與我何干。你回去吧,我不想看見你。”

說完身形一隱,就消失了蹤跡。花千骨再次瞠目結舌。

白子畫微微嘆氣,也消失不見。只剩下花千骨一個呆呆地坐在那裡。

“這又是什麼情況啊?”

花千骨連忙搖啊搖,把糖寶從耳朵裡搖出來。

“糖寶,你怎麼又睡着了!”

“不知道啊,人家好睏哦!”糖寶連連打呵欠。

花千骨拎着它。

一抖,再抖,使勁抖。

“清醒一點了沒?”

“早飯都要吐出來啦!”糖寶有氣無力地趴在她手心裡。

“糖寶,那個檀梵上個到底是什麼人啊?脾氣好生古怪!”

糖寶嘿嘿笑了兩聲,“哪裡是脾氣古怪,只是跟尊上有仇怨罷了。”

花千骨驚訝地瞪大眼睛。

“骨頭,你知道仙界一共有五位上仙吧?”

“嗯,但是我只見過三位。我師父、東華上仙還有紫薰姐姐。”

“另外就是檀梵上仙和無垢上仙了。傳說檀梵上仙五識能通天,坐可觀六界,破望和勘心的能力都已登峰造極,就是千里眼順風耳什麼的都比不上。他以前在天界掌管天條大典,辨善惡忠奸,司三界刑罰,聲威盛極一時。”

“哇,這麼厲害啊!”

“嗯,檀梵上仙雖掌管律法,卻並不嚴苛,爲人風流爽朗,情理法之間的度量總是有讓人心服口服。五仙以前其實關係還不錯,只是檀梵上仙喜歡紫薰上仙,紫薰上仙又只喜歡尊上。後來紫薰上仙爲尊上墮仙成魔,檀梵上仙就一直把尊上當仇人了。”

花千骨驚詫無語,原來是糾結又狗血的三角戀啊!

“紫薰姐姐當年到底是因爲師父做了什麼?”

“不知道,要不然你去問問尊上?”

花千骨連連擺手。

“當時天蜀下令嚴懲不貸,檀梵上仙哪裡肯,私放了紫薰上仙,然後甩手離開仙界,在這凡塵一待就是三百年。”

花千骨皺起眉頭,所以紫薰姐姐才那樣悲憫地看着她,勸她不要落得跟她同樣的下場嗎?

找到檀梵的時候,他正靜靜地坐在湖邊,背影蕭瑟又落寞。白子畫記得,他以前最是厭惡人世骯髒,人性險惡,卻沒想到一眨眼在人間過了這麼多年。

“你變了很多。”

檀梵苦笑一聲,“變,是好事。其實你也變了,只是自己未察覺而已。”

“還在怪我?”

“我怪你做什麼,你什麼都沒做錯,你只是什麼都沒做而已。”

白子畫心中苦笑,的確,檀梵怎會不知他來,若是真還生他氣,早就避開不見了。

檀梵轉頭看着他,“子畫,你從來對自己都不懂得慈悲,我怎麼能奢求你對愛你的人慈悲。不過你一向鐵石心腸,沒想到竟收了這麼一個徒兒。真不知道是誇你會找樂子,還是會找罪受。”

白子畫微微皺眉,“那你隱姓埋名幾百年,又是如何?”

“我喜歡人世間的生活,這三百年,我去過許多地方。可比你每天待在長留山那個空蕩蕩冷冰冰的絕情殿裡要強。”

“我來,是爲了玉濁峰的事。韶白門的掌門也死了。”

“不干我的事,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對人家門派的事,倒是熱心得很,自己的事,卻從不操心,身邊的人,也從不關心。如今你依然是光風霽月的長留上仙,你可知紫薰過的又是什麼日子愛的什麼罪過?你可以不看不聽不想不問,可是我,連這樣都做不到。”

“檀梵,你執念太深。”

檀梵眼露嘲笑,“你摒棄七情六慾,拋卻所有執妄,難道就不是另一種執着嗎?”

白子畫只能望着他久久沉默。

花千骨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小木屋內,終於見白子畫和檀梵回來。

“走吧,小骨。”

花千骨再次傻眼,“啊?這就走了啊師父?”

檀梵卻突然開口問:“你們要去韶白門?”

“是。”

“你等一等。”說着徑直走入內間,手裡掂了個瓷瓶出來,扔給了白子畫。

“路過蓮城的時候幫我帶點藥給無垢。”

白子畫點點頭,帶着花千骨告辭離開,往村外走去。

花千骨滿頭霧水,“師父,檀梵上仙有告訴你殺害澄淵掌門兇手的線索了嗎?”

“沒有。”

“那咱們是不是白來一趟?”

白子畫卻搖了搖頭,“檀梵說他不知,既然連他都沒有察覺,意味着在玉濁峰殺人的不是妖魔,而是仙,至少幫我們縮小了範圍。”

他太瞭解檀梵,就算他心結未解,故意有所隱瞞,想讓他多費點力氣去查,但也絕不會誤導他。

“那師傅,我們現在是要先去蓮城,然後去韶白門嗎?”

白子畫點頭。花千骨沒想到剛見過檀梵上仙,那麼快就又能見到無垢上仙,心中有小小興奮。

就在這時,遠處匆匆來了一人,白子畫停住了腳步,花千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驚喜地跑到對方面前。

“東方!怎麼是你?”

“爹爹!”糖寶驚喜地大叫出聲,想起白子畫在旁邊,又連忙捂住嘴。來人正是東方彧卿。雖然兩人時有書信往來,偶爾還會憑異術在夢中小聚,但東方彧卿不太喜歡仙界之人,這還是他第一次當着白子畫的面來找她。

東方彧卿微微一笑,“還好趕上了。尊上,我有些要緊事要跟骨頭說,能否行個方便?”

白子畫看他當日在太白山上的鎮定全失,不由疑惑,微微點頭,隱去了身形。

東方彧卿從袖裡取出一支筆,在牆上畫了一道門,伸手竟然推開,拉着花千骨就走了進去。糖寶興奮地跳到了東方彧卿的身上撒嬌,東方愛憐地親了親它。

花千骨早已習慣東方這許多奇奇怪怪的名堂,也不驚訝。但覺得他神情異樣,掌心裡都是冷汗,不由奇怪。

“東方,怎麼了?”

東方彧卿仍是笑容滿面,但目光中卻顯現出前所未有的焦躁,他將花千骨拉入懷中緊緊抱住,摸了摸她的頭,“我不知道,骨頭,我這次是真的不知道。”

“啊?”花千骨莫名其妙。

“我知道現在勸你跟你師父回長留,不要參合到玉濁峰這件事裡面來,你不肯,你師父也定然不肯。總之,以後行事要格外小心,最好寸步都不要離開白子畫。”

“你是說我們會遇上危險嗎?”

東方彧卿搖了搖頭,“只是突然有不祥的預感,但事情似乎已經超出我的能力之外了,我沒辦法告訴你更多。”

花千骨似懂非懂地點頭,“謝謝你大老遠來提醒我,在師父身邊我不會有事啦,你放心!”

“希望如此。”

東方彧卿幾乎無法抑制陡然涌起的要失去她的恐慌。只是千算萬算都不明白,事情是從那裡開始失控的。澄淵他們的死對於他而言一切再清楚不過,然而籠罩這一切之上的陰影,卻是連他都捉摸不透。

花千骨和糖寶依依不捨地跟東方彧卿告別,師徒二人一路西行,天氣越發炎熱起來。儘管真氣時刻縈繞周身,也解不了花千骨的暑,依然覺得酷熱難當,無精打采,真想時刻靠在師父身上。師父就是個萬年寒冰塊,在烈日下飛那麼久,額頭上也半滴汗水都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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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計是被糖寶傳染,花千骨也變得有些嗜睡。在雲裡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聽到白子畫輕喚,“小骨,我們到蓮城了。”

花千骨睜開眼,俯視着無邊沙漠中矗立着的那座金光閃閃的城市,半天都合不攏嘴。

蓮城處在沙漠中央的一塊綠洲中,碧綠的湖水環繞,城體周身全是用金磚堆砌,形如一朵盛開的巨大蓮花。這是真正的金碧輝煌!牆身上佈滿美麗的雕花和符文,可抵禦一切風沙和妖魔的侵襲。城中建築風格華麗繁複,到處都鑲嵌着寶石,瑪瑙,夜明珠。而無數的綠色空中花園,盤旋而下的清流,噴涌的泉水,各色珍奇的花朵,又讓整座城市顯得生機盎然。

“蓮城是天下最富饒的城市,無垢是這兒的城主。”

白子畫和花千骨被人引入城中,卻被告知無垢上仙閉關多時,已經差人去稟報,需稍等片刻。

恢弘的大殿依舊是奢華異常,跟長留山完全是不一樣的風格。殿中央是一座巨大的蓮花池,花千骨忍不住趴在池邊逗裡面的小魚兒。糖寶也開心地在蓮葉上爬來爬去。

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花千骨擡起頭來。只見一個身姿模樣皆是超凡入聖的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花千骨立刻就知道,這便是無垢上仙了。

他就那麼低頭俯視着自己,眼中冷冷的,什麼也沒有。

是真的什麼也沒有,師父雖然也總是冷冰冰的,但眼中卻裝了太多東西,對長留的責任,對天下的大愛。但無垢上仙眼中,就真是什麼也沒有,或許這才叫“目空一切”?

他衣飾華麗卻並不張揚,周身始終籠着淡淡金光,高貴聖潔,彷彿半點不惹世間塵埃。跟白子畫有些像,卻又很不像。

花千骨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連忙行禮拜見。

無垢的脾氣顯然比檀梵要正常多了。

“你就是花千骨?”

“是。”

無垢微微點頭,看向白子畫,“好久不見,你終於收徒了。”

“嗯,此番也是帶她下山遊歷。我剛見了檀梵,他讓我順路帶點東西給你。”

無垢接過白子畫遞來的瓷瓶,打開來倒在掌心,見是一粒鮮紅的丹藥,不由抿嘴一笑,“倒是有心。他這些年過得怎樣,又跟你耍小孩子脾氣了吧?”

“變了很多,五仙中估計也只有你,還是跟以前一模一樣,不問世事,一心清修。”

“雖不問世事,我也知道這些年爲了搶奪神器,六界一團混亂,真夠你收拾的。既然是出來遊歷,就留下來小住幾日吧。”

“不了,還有其他事要處理,就此別過。”

無垢也不挽留,二人淡淡寒暄,淡淡道別。花千骨雖然很想找蓮城裡玩一玩,也只好乖乖跟着白子畫離開。

心中細細一想:癡癡情深的紫薰姐姐,溫文爾雅的東華上仙,脾氣古怪的檀梵上仙,還有淡漠高貴的無垢上仙,再加上總是心憂天下的師父,五仙的性格還真是大不相同啊。

接着二人去往韶白門,衛昔已經找門中等着他們了。得知玉濁峰的掌門也同樣遇害,弟子們都相當震驚。而知道長留上仙要來。又是各懷希冀與好奇。

花千骨跟着白子畫飛臨之時,三百多名女弟子在廣場恭候,穿着各色的衣裙,一個比一個好看,花千骨被迷得眼花繚亂。

雖同處沙漠,韶白門相比蓮城更加隱秘,回時時隨龍捲風遊移遷徙,外人連爲止都很難找到,何況是潛入派中殺人。

可弟子給雁停沙送飯菜入房時,她還好好的,去收拾碗筷時,她就被人殺害,只剩空空皮囊。所以之前被認定是派中弟子行兇,互相懷疑,卻一直查不到線索和證據,掌門接任之事也一直擱置,卻沒想到玉濁峰也出了事。

飯菜?花千骨覺得有些奇怪,但是又說不大上來。

“令師跟澄淵掌門是否相識?”白子畫詢問道。

衛昔搖頭,她一回來就立刻作了這方面的調查,可是雁停沙和澄淵之間的聯繫實在是微乎其微,“也就在羣仙宴上見過幾次。”

白子畫跟花千骨暫時在韶白門住下。白子畫有心歷練花千骨,交代她想辦法查出真兇是誰,自己則只從旁點撥。

於是一下子,花千骨就忙開了。

雁停沙的房間還有屍體都保存完整,但花千骨依舊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她以往見到的都是弱肉強食,還從未遇見過這種需要調查才能得出真相的事。而案件的難點就在於,兇手殺了這兩派掌門的動機一直不能明確,因此好幾天過去,花千骨也逐一詢問完相關弟子,卻並未取得任何進展。

就在這時,衛昔送來了雲隱的一封信。

原來澄淵的死訊在仙界傳開之後,雲隱意識到半年以前,茅山派的一位長老也被人以同樣的手段殺害,但一直被認爲是妖魔報復,吞噬了心肺。如今想來,應該也是同一人所爲。

知道白子畫和花千骨在調查此事,雲隱連忙輾轉將信送到了韶白門。

花千骨恍然大悟,她一直將雁停沙和澄淵視作跟兇手對立的一體,但或許他們之間本來就沒有太大的聯繫,只是同爲兇手殺的諸多人當中的兩個罷了。

而照這樣看來,他殺的可能還不僅僅是這三人。

花千骨託落十一,雲隱還有糖寶幫忙細查。果然又發現了好幾起,一年以前,王屋山的鬆厲掌門久未出關,也是遭受如此殺害,還有祥雨羅漢,天將隱拿等人。

花千骨才驚覺這兇手到底有多可怕,光是被他殺害已確實的,就有十餘人,且都是在仙界有些名頭的。

可是爲什麼?

爲什麼要殺這些人?如此多受害者的話,是因爲私仇而報復的可能性不大。

無差別殺人?

難道兇手是個瘋子嗎?那他又是怎麼隨機地挑選出這些受害者的呢?

花千骨想破了腦袋,突然覺得被師父半夜扔到什麼墳坡去殺殺鬼怪,也比這個容易多了。

白子畫道:“接連被殺那麼多人,且都名頭不小,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直到澄淵死後,這些事才被逐一揭開?”

花千骨頓時一震,的確,死者那麼多,卻一直沒有人知道。就算有在追查真兇的,也都是在暗自進行。若不是發生了澄淵的事,大家還在藏着掖着,爲什麼要捂?除非其中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花千骨往受害者的方向繼續查下去,這才發現,被殺之人,幾乎都做過背德不義之事。

閉關被殺的鬆厲掌門,屍首被發現時,身邊還躺了幾具被凌虐致死的少女屍首,說是閉關,其實是酒池肉林。而雁停沙對弟子一向嚴厲,嚴令禁止有七情六慾,失去貞操的弟子都會按門規處死,可是自己卻同時與許多男子有染。而澄淵則是爲了當上玉濁峰掌門,暗中殺害了自己的師父。

越往下查,事情牽涉得越廣。而那些事一旦暴漏,本派定是顏面盡失。所以許多門派就算之前有所疑惑,查到這些事之後,也都不好再往下查,更不敢對外聲張。

茲事體大,白子畫需要面見帝君,先行離開了韶白門。而花千骨決定以雁停沙的死作爲突破點,繼續留在韶白門深入調查。畢竟這裡不論是殺人現場還是屍首都保存得最爲完整,別派人也最難混入。

這卻把糖寶急個半死,“骨頭,爹爹不是讓你不要離開尊上身邊嗎?”

“沒關係的,這裡有那麼多漂亮姐姐保護我,不用擔心。”

韶白門的弟子都很喜歡花千骨,經常不是送她漂亮衣裳,就是搶着給她扎辮子還有塗脂抹粉,儼然當成了玩偶娃娃。

花千骨只將雁停沙的事告訴了衛昔一個人。衛昔得知師父死因爲何時,臉色慘白。

“千骨,姐姐有個不情之請,希望你不要將事實真相告訴其他弟子,否則本派一定大亂。”

花千骨點頭,她知道雁停沙對弟子而言,是神一樣的存在,而這形象一旦崩塌,的確會造成極大影響。

只是她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兇手做這一切的動機難道只是爲了懲惡揚善?好像有哪裡不太對。

深夜,花千骨守在衛昔門前不遠處,將自己完全隱匿在黑暗中。一直等到幾乎快要睡着了,這才見衛昔推門而出,偷偷離開了韶白門。

花千骨咧嘴一笑,立刻跟上。

她原本懷疑過澄淵的師兄澄寂,但雁停沙死的時候他人在玉濁峰,許多人可以作證。而澄淵死的時候,衛昔卻正好代替韶白門出席大典。前兩年一直到雁停沙被害,衛昔也一直都在外遊歷,沒有人可以作不在場證明。並且花千骨查到,衛昔之所以一直離開韶白門在外遊歷,是因爲雁停沙殺了她最愛的人。

衛昔是雁停沙最疼愛的弟子,不許她因爲感情背叛師門,所以殺了衛昔的戀人。衛昔無法違抗師命,只好眼睜睜地看着愛人死去。但是可以想象,一旦她無意中知道雁停沙其實自己與那麼多男人糾纏不清,又該受何種打擊。

這樣的話,就比較說得通了。只是,如果真是這樣,她又爲何要殺澄淵他們,又是怎麼辦到的呢?

花千骨跟蹤衛昔離開韶白門,行到戈壁上一座孤墳前面。卻見衛昔跪在墳前失聲痛哭,淒厲至極。

“衛昔姐姐。”花千骨心頭難過,慢慢走了出來。

衛昔吃驚地看着她,連忙擦掉眼淚。

“千骨——”

“是你師父殺了他對嗎?”

“是,但你相信我,我沒有殺我師父。”

“我知道。”花千骨點點頭,見衛昔如今這番模樣,就曉得她也是剛剛知道一切,心痛愛人死得荒唐不值。

“你不要恨你師父,她也是被感情傷過,所以放浪形骸。但她應該是想保護你們的,所以纔不讓你們接近任何男人。可能她心底也一直都是痛苦又矛盾的吧。”花千骨嘗試着安慰衛昔。

衛昔點點頭,擦乾眼淚,“總之師父撫養我長大,要不是她我早就死了。殺害她的人,我絕對不會放過!”

線索再次斷了,花千骨心情低落。回到住處,見糖寶又在睡,不由得笑着搖頭。

“糖寶!大懶蟲!”

花千骨戳着糖寶肥肥的肚子,戳戳戳,繼續戳。糖寶被戳的打了個滾,依然一動不動。花千骨頓時發現不對。

“糖寶!糖寶!”

可是不論她怎麼喊,怎麼叫,怎麼抖來抖去,糖寶彷彿陷入昏迷了一般,始終沒有醒來。

花千骨幾乎一口氣提不上來,努力平復心情,仔細檢查,可是糖寶身上沒有任何傷勢,體溫、呼吸一切都很正常,似乎只是睡着了。

“糖寶,你別嚇孃親。”

花千骨的手都有些抖了,拼命給糖寶輸入內力,可是糖寶依舊沒有半點反應。

花千骨完全慌了神,連忙帶着糖寶離開韶白門去找白子畫。

白子畫剛下九重天,就見一個綠色的小球猛地衝進他懷裡。

“師父!糖寶快死了!”花千骨幾乎要哭出來,顫巍巍的小手捧着糖寶舉到他面前。

白子畫伸手探了探,有些啼笑皆非。

“糖寶沒事,只是大劫將至,所以陷入了昏睡,在蓄積能量,以求順利渡劫。”

“大劫將至?”

白子畫點點頭,“修仙者總是要經歷天劫、地劫、死劫、往生劫、無相劫等各種劫數,才能修成正果,妖也一樣,靈蟲算是妖的一種。只是因修煉的法門進展各有不同,要歷的劫也不同。”

“師父是說,糖寶經歷過這次劫數,就可以變得更厲害了嗎?”

“對靈蟲來說,歷此劫即可脫胎換骨。等糖寶醒時,估計就長出翅膀來了。”

花千骨完全震驚,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開心得幾乎要蹦起來,“長出翅膀!我家糖寶要變成蝴蝶了!”

白子畫微微揚起嘴角,“原本糖寶度此劫應該找個隱秘之地,不被打擾,但估計不想離開你太久。”

“師父,此劫很危險嗎?”

白子畫搖了搖頭,然後說,“但你也需好生照料它,助它安全度過這關。”

“嗯,嗯。”花千骨歡天喜地地捧着糖寶使勁親上幾口。

“師父,咱們直接去茅山吧,我已讓雲隱幫忙整理此案的卷宗,兇手不是衛昔,另有他人。”

白子畫點點頭,師徒二人直向茅山飛去。花千骨一落地,立刻找了一個精巧的檀木盒子,鋪上軟布,將糖寶好生安置。看着晶瑩剔透,安睡着的它,心頭幾多歡喜感動。

雲隱將整理好的各案的詳細卷宗全部搬到她房內,忍不住摸摸她的包子頭。

“怎麼還是一點個子都沒長啊!資料都在這兒了,需要幫忙嗎?”

花千骨看着雲隱笑眯眯地道,“暫時不用,師父帶我出來遊歷,希望我不光要長本事,還要長腦子。我先看看吧,等遇到想不通的再找你幫忙。”

“好,那想不想吃——”

“蓮藕清粥。”花千骨接口道。

二人相視而笑。

花千骨仔細地研究每一個被害者的背景、仇敵、死時的情況。查看每一份旁人的證供,如山的信息堆積腦海,亂成一團,但是始終找不到關鍵的可以將所有人聯繫起來的線索。

而兇手的動機也十分匪夷所思,表面看上去,是在替仙界剷除敗類,有點替天行道的意思,但如果真是那樣,爲何又要讓這些人悄無聲息地死掉?

哪怕是當着全部賓客的面扔下了澄淵的屍體,兇手也沒有將他的惡行公之於衆。花千骨設想自己,如果是很偏激地想要行俠仗義,那定然會讓這些人死得顏面盡失,否則,也起不到敲山震虎、教化世人的作用。所以,她還是認爲,兇手其實是在爲了私仇,而報復泄憤。

而只要是私仇,這些人之間,就一定有共同的聯繫。

可是會是什麼樣的私仇,居然牽扯到這麼多人!幾乎覆蓋了整個仙界的各門各派。

花千骨覺得她只要能想通這一點,就能明白對方的殺人動機,那麼裡查出兇手是誰也就更進一步了。

但關在房間裡幾日幾夜,花千骨依舊沒有任何頭緒。死者除了都是仙界德高望重之人外,幾乎就再沒有其他共同點,而且大都彼此並不熟識,有些甚至沒有見過。

從現實中沒有辦法找到交集,就只能從他們犯下的錯裡面找。

花千骨將他們各自被兇手認定的罪無可恕的死因一條條羅列出來,試圖找出其中的規律,終於,她眼前一亮,興奮地跑去找雲隱。

“雲隱,我發現了一個關鍵點,就是從同樣被殺害的霓漫天的師兄這裡。在他之前,被害者的罪行是慢慢減小的,到他這裡,一生幾乎沒有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不過是酒醉鬧事打傷了人而已,時候也賠禮道歉了,但兇手還是殺了他。”

“你的意思是說?”

“可見兇手的殺人不光是判定罪行,還有另外一個依據,但他的基準一直在降低,也就是說符合他殺人條件的惡人,已經剩下越來越少了,這人罪行不大,甚至只是門派中的普通弟子,但是從這個人之後,他又開始殺了咱們茅山派的長老、澄淵掌門、雁停沙等罪比較重的人,這說明他在找不到符合他殺戮條件的人的時候,憤怒依然沒有消除,便調整了另外一條判定線,又重新開始殺罪孽深重的人,並在這個過程中,有了替天行道的意識,所以澄淵掌門是死在衆目睽睽之下的,我覺得他要是再殺下一個,可能會將殺人原因公之於衆,讓對方身敗名裂。”

雲隱讚許地點點頭,“但是光知道這個還是沒有什麼用,他爲什麼要殺這些人的關鍵因素,還是不得而知。”

“但是我們知道了他殺人的心理過程,這樣的話,範圍就縮小了,只需要在蓬萊弟子之前的案件中,去尋找他的另一條殺人基線,就是那些死者的共同點,而且這種共同點是一定存在的。”

“明白了,而這共同點在他之後的這些人裡卻不一定有,所以這才導致我們一直找不出他們之間的聯繫。”

花千骨興奮地點頭,“對,就是這樣!”

“那咱們一起在好好翻查一次前面這些人的!”

於是二人扔掉了後面一半卷宗,專心看前面的,私密、愛好等儘量一處都不放過,尋找着那個關鍵的突破點。

白子畫對花千骨倒是並不擔心,也不多加過問,只是在她試圖得到一些信息有難度的時候幫她一把。

經過幾天的沉睡,糖寶身上慢慢開始有了結絲的跡象,想一個蠶寶寶,花千骨時刻不敢掉以輕心,把它裝在盒子裡貼身攜帶。

雲隱還要處理茅山派內事務,閒時過來幫忙。花千骨則將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又是好幾個晝夜。

“千骨,你已經好幾天沒吃飯了,都不餓嗎?吃點東西再想吧?”

花千骨愣了一愣,頓時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驚喜地大叫一聲,“我知道了!”

“什麼?”雲隱愣在那裡。

“我知道這些死者的共同點是什麼了。”花千骨激動地走來走去,“吃!他們都喜歡吃兔子肉!”

得道之人許多都已經不食五穀,戒了葷腥,但各派門規不同,像長留就並不禁止,所以花千骨幸運地能自己下廚,飽嘗天下美味。但修仙之人講究清心寡慾,當然還是不吃最好,偏偏被殺的所有人都是吃的。蓬萊弟子之前被殺的那些人,更是對兔肉情有獨鍾,之後被殺的人雖不知道吃沒吃過兔肉,但都食葷腥。另外,花千骨記得雁停沙被殺時,桌上的菜裡就有道兔肉。

而一直找不到有過什麼惡行卻被殺害的隱拿天將,則是因爲一次狩獵中,一口氣射殺了百餘隻兔子。

難道對方是個非常喜歡兔子的人?

但以兇手的能力,不論仇敵到底是誰,大仇也應該早就報了,只是憤怒未消,還在殺人泄憤,然後不知不覺,就將自己放到了一個審判者的位置。

花千骨將這個發現告訴了白子畫,白子畫微微點頭。

“算是有點眉目了。再查查跟兔子有關的案件吧,不一定是要跟這些人同樣死法的,如果是第一次報仇,兇手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有理智,殺人的手法應該更殘忍、更簡單粗暴。”

花千骨重重點頭。

第二天夜深,白子畫剛脫下長袍,就見花千骨興高采烈地推門而入,只好再度披上。

“怎麼了,小骨?”

花千骨滿腔的話頓時堵在嗓子眼裡,看着師父眼睛都直了,口水嘩嘩地流。

“師父!果然,你說對了!看這個,兩年前,齊雲山十餘名弟子被人一片片剃掉身上的肉拿去喂狗,他們被以仙法續命,就這樣看着自己一點點被野狗吃掉,直到最後才死。齊雲山到處都找不到兇手,而據他們的小師弟說,聽到其中一個死者吹噓過,他們下山捉鬼除妖時,好像殺了一個兔子精,分食了兔子肉。不過齊雲山掌門不認爲哪個妖魔有這個膽量和本事跑來爲一個兔子精報仇,就沒往這個方向細查。我打聽了一下,當時被殺的那個兔子精是個很漂亮的妖怪,名字叫作雲牙。”

白子畫眼中露出滿意的神色,嘴角微微上揚,“就是這個了。”

糖寶此時已經完全將自己包裹在了絲繭裡,花千骨萬分期待它破繭而出變成一隻小蝴蝶的樣子。

雲牙作爲一個妖怪,還是個漂亮的妖怪,要查到與她相熟到爲她報仇的仙人應該並不困難。花千骨傳信給殺阡陌請他幫忙調查,很快得知雲牙有個好友名叫媚兒,也是個兔子精,住在終南山的紫竹林。

白子畫與花千骨準備動身前去之時,滿頭白髮的霰雪仙神色匆匆上了茅山,靜止跪倒在白子畫面前。

“尊上救我!”

白子畫見他整個右臂猶如被抽空了一樣,只剩一條皮掛在身上,不由皺起眉頭。

霰雪仙已有三千多歲,原是委羽派掌門,後退位做了遊仙,本是道心堅定之人,但多年來遊離紅塵,漸漸迷失墮落,開始殺人飲血,修煉一些邪術道法,被盯上也不出奇。但是兇手估計小覷了他三千年的道行,何況澄淵的事發生之後,之前的案子也被漸漸揭開,這些心中有鬼的仙人早就有所提防。所以一個不小心,竟被他從兇手手底逃出,走投無路,又不敢大肆張揚,卻知兇手定然不肯善罷甘休,只好來向白子畫求救。

花千骨知道這正是抓住兇手的大好機會。

“師父,你隨霰雪仙回委羽山來個甕中捉鱉吧,我去紫竹林找到媚兒之後,就來跟你會合。”

白子畫可不認爲兇手會束手就擒,心中微微覺得不妥,但花千骨早就有了獨當一面的能力,也沒什麼好不放心的,於是交代了幾句,師徒二人便分道而行。

花千骨到了終南山紫竹林,好不容易纔找到媚兒的下落,她躲在極深極陰的洞穴中,一見花千骨便拼命地跑,俗話說狡兔三窟,花千骨實在是抓不着她,她也不聽花千骨解釋,花千骨只好也變作兔子,追了她一整天,纔好不容易畫地爲牢困住她。

“媚兒,你不要怕,我叫花千骨,是長留山的弟子,我不是要害你,只是像個你打聽點事。”

媚兒幻化成人身,在結界裡左衝右撞,嚇得瑟瑟發抖。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花千骨耐心地安慰她,“是關於你好朋友雲牙的事,這很重要,你可以坐下來跟我談談嗎,我保證不會傷害你。”

媚兒用憤怒的眼神看着花千骨,齜牙撲到結界壁上,“你們仙界的人都是壞人!連畜生都不如!雲牙就是被你們害死的!”

花千骨心裡不由難過,“我知道,可是仙人大多數都是好的啊,我知道你朋友死的很冤,她也沒有做錯什麼。但殺她的那些人都已經死了,我只想跟你打聽一下,她有沒有關係很好的仙界的朋友,有可能會替她報仇的?”

媚兒頓時呆住了,“他幫雲牙報仇了嗎?不可能!怎麼可能?”

花千骨一聽真有這麼個人,頓時眼睛一亮。

“他不但幫雲牙報了仇,還接連殺了很多人。現在,他已經失控了,沒有人能阻止他,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可是媚兒已經完全處於混亂狀態,“他怎麼可能爲了雲牙去殺人呢?雲牙那麼愛他,可是他從來都不理雲牙啊,他甚至想要殺了雲牙。雲牙好傷心,雲牙一直努力修煉,想要變得更漂亮一點,他就會注意到她,多看她一眼了,卻沒想到那張臉卻給她招來了禍害。她被那十幾個什麼仙門大派的弟子凌辱致死,他們還吃了她的肉。雲牙,雲牙,我可憐的雲牙——”

花千骨心頭一陣難受,去掉結界,她靠近媚兒,擦掉她的眼淚,“別難過,至少那些人已經得到報應了。但云牙愛的那個人,他到底是誰?”

“他是——”媚兒的眼神慢慢聚焦,不可置信地看着花千骨的身後。

就在她要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的時候,一陣光波襲來,打在她身上,媚兒轉眼間化作了一縷煙塵。

“是我。”身後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說道。

花千骨頓時頭皮發麻,她僵硬地轉過身去,看着眼前那個超凡脫俗的身影。

——無垢上仙

“怎麼會……是你?”花千骨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麼不能是我?”無垢冰冷地笑。

“你殺了這麼多人,都是爲了替無牙報仇?”

“那些仙界的敗類,滿口假仁假義,其實不過是金玉其中,敗絮其外,心地還比不上一個妖魔。既然如此,我就讓他們變成真的皮囊好了。”

“可是你又爲什麼要殺媚兒?她是雲牙的朋友啊,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無垢面色鐵青,“當時她們二人就在一塊,雲牙是爲了救她才慘死的。她跑得倒是挺快,我留她一條小命受盡折磨和驚恐到現在,也到時候了。”

花千骨頓時啞然。

“你愛雲牙,對嗎?”

“愛?”無垢嗤之以鼻,“她是我許多年前路過紫竹林時,隨手撿的一隻快死的兔子。受了我的法力恩澤,纔有了幾分靈氣,後又修煉成精。我見她那樣白,便取了個名字叫雲牙。打狗也要看主人,那些人竟然敢在凌辱完她之後吃了她,自尋死路!”

花千骨不解,“可是媚兒說她深愛着你,你卻曾殺了她。”

無垢久久沉默,眉間一縷嘲諷地看着花千骨,“她是我的婆娑劫。你要我如何,難道不躲着她,還要跟她長相廝守嗎?”

花千骨頓時呆住了,有些劫數是每個修道者都要經歷的,例如天地劫、生死劫。但是婆娑劫,卻不是所有人都會遇到。而一旦遇上,幾乎是避無可避,難以擺脫,始終厄運纏身,每況愈下,最後通常都會難逃瘋癲成魔、身敗名裂的下場。

婆娑劫不是死劫卻是痛苦之劫,毀滅之劫。

確切來說,婆娑劫指的不是一個天劫,而是一個人。

面對無垢來說,這個人十分不幸,正好是深愛着他的雲牙。

得知此事之後,無垢念着多年餵養,沒有下手殺她,卻也毫不客氣地扔了她。雲牙卻不懂這麼多,一心念着主人,還爲了無垢修煉成精。

花千骨忍不住爲雲牙難過,“你是因爲自己沒有保護好她而內疚自責嗎?那也不用殺那麼多人!”

“自責?是她不自量力,活該找死。我是經她一事,才知衆仙中,竟有如此多狼心狗肺、禽獸不如的東西。”

花千骨看着他空無一物的漆黑雙眼,頓時一陣頭皮發麻,心中有不詳的預感。

“所以你殺了那麼多人還不夠,又要殺害霰雪仙?”

無垢冷笑,“霰雪仙?你以爲我若真想要他的命,他有可能從我手底下逃脫,去向你師父求救嗎?”

一陣寒意從花千骨腳底涌向心底。

“你是故意把我師父從我身邊調開?”

“你說呢?”

花千骨臉色慘白,“你下一個真正要殺的人其實是我,對嗎?”

“子畫的徒弟,果然還不算笨,我也沒想到,你們會這麼快就查到媚兒身上。有什麼遺言給你師父,說吧,我會替你轉達。”

無垢一步步走進花千骨。

花千骨一面將袖中裝糖寶的盒子扔了出去,一面連連後退,滿臉不可置信,“可是爲什麼?我……我承認我以前吃過兔子肉,可是我從來沒做傷天害理之事啊。”

無垢一手捏住了花千骨的脖子,“可是你做出了背德**之事,花千骨,你愛上了你自己的師父!”

無垢冰冷地吐出了對花千骨的判決,右手用力收緊,花千骨腦袋像被誰狠狠敲了一悶棍,身體中所有的氣血、真氣和力量全都被抽着向外奔流而去。伴隨着劇烈的疼痛,身上的肌膚,上下鼓動着,她能感覺到自己正一點點地乾癟下去。

她知道不多時,自己也將只剩下空空的一具皮囊。

ωωω ttk an ℃O 可是爲什麼?

她不過是愛上了師父而已,難道這就真的大錯特錯,天理不容了嗎?

……

不!

沒錯!她明明沒有錯!

花千骨渾身突然銀光大震,將無垢彈開了去。無垢驚疑不定地看着她,見她雙瞳有瞬間變成了紫色,但又恢復如常,心下微微驚異。

“不要再徒勞掙扎了,剩下的時間,你應該好好靜思己過。”

無垢不再靠近,而是舉起了手,掌心洶涌澎湃的力量化作強光向她襲來。

花千骨面無血色地癱倒在地,實力懸殊太大,他知道這次自己無論如何再難逃一死,只能像媚兒一樣在他手下化作輕煙。

可是好想見師父,想見他最後一面。

但師父若知道了無垢上仙是因爲何罪而殺她,又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呢?

那一剎那花千骨認命地閉上了眼睛。

可是正在渡劫的糖寶,卻感應到了她的危險。檀木盒從地上騰空而起,擋在了她的面前。

“不要!糖寶!”花千骨連忙伸出手去。

盛光之下,眼睜睜看這個檀木盒子碎成一片一片,然後是包裹糖寶的繭,一點點出現裂紋。

無垢這一擊力量之強,糖寶怎麼抵擋得住,不過是陪她一起死罷了。花千骨撲上前,想要在最後一刻抱住糖寶,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也正要被撕裂成無數片。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黑色的人影出現,風一樣刮過,竟將無垢這一擊之力盡數收入袖中,然後及時接住了要掉落在地的糖寶。

花千骨雖沒看清,但知道對方在那一瞬間度了仙力在糖寶身上替它治療。然後再下一刻,那人已經消失無蹤,而糖寶則回到了她的掌心裡。

“糖寶!”花千骨焦急萬分地捧着糖寶,就見它的繭已經石化,硬如蛋殼,上面的裂縫持續擴大,然後啪的一聲碎裂開來。而糖寶背上剛長出的一小點嫩翅,漸漸又縮了回去

。恢復成以前的模樣。雖然身上添了幾道傷痕,但它微微顫動着,竟然睜開了眼睛。

“糖寶!”

“骨頭孃親。”糖寶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她。

花千骨幾乎要熱淚盈眶。

因爲她的錯,糖寶渡劫失敗率,不過萬幸的是,它還沒有死。

只是她的糖寶,再也沒辦法變成蝴蝶了。花千骨絕望地擡頭,看一眼黑衣人消失的方向,嘴脣已經變成了青紫色。一面搖頭,一面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不可能,怎麼可能?!”

無垢也眉頭緊縮,低頭沉默了片刻,擡頭從腰間抽出一把光劍來。

“我倒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命大。”

花千骨重傷到幾乎已經不能站立了,只是嘴裡唸唸有詞的,渾身一直在顫抖。

無垢舉起了劍,就在這時,天邊一道白影飛來,擋在了花千骨面前,同樣舉劍迎擊,將無垢彈開老遠。

無垢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你怎麼會來?”

他的氣場早就覆蓋了整座終南山,連走出都不能,更不可能有人觀察得到。

“爲何要殺我徒兒?”

白子畫看着眼前重傷的花千骨還有渡劫失敗的糖寶,微微眯起雙眼,竟不自覺閃過怒火。

“你說爲何?”

白子畫不由沉默。

“你已經走火入魔了,無垢。”

若不是他跟霰雪仙行到半途,突然醒悟了一切,花千骨豈不是就這樣被他害死?

“我自認每一步都在算計之內,告訴我,是哪裡出了破綻?”

白子畫輕輕搖頭,“破綻不在你,而在檀梵。”

“檀梵?”

“我突然想起他託我給你送了一顆藥,從氣味辨來那顆藥不過兩種成分,當歸,還有何首烏。我當時雖疑惑卻並未多想,之後將一切串聯,才反應過來檀梵早就洞悉了一切。只是他一向意氣用事,你對他而言,顯然比你殺害的那些人更加重要,所以他選擇什麼都不說,只是以他的方式在奉勸你——回頭是岸。”

無垢大笑起來,滿眼嘲諷。

“回頭?我哪裡錯了,這個仙界如此污穢不堪,我只是在進行清理!”

白子畫搖頭,“你只是無法遏制內心的憤怒,想要報仇發泄罷了。”

無垢垂眸不語,表情微微扭曲。

他永運忘不了當時自己對雲牙說了怎樣的冷厲絕情的話,完全絕望的雲牙,又遇到那樣一羣仙界的敗類,她到底是懷着怎樣痛苦的心情死去的?無垢每次想到這點,都幾乎是心如刀絞,恨不得將那些人通通殺光。

“呵呵,子畫,我知道我不一定是你的對手。看來今天,是殺不了你的徒兒了。那麼最後的懲罰,只能施與妄動凡心的我自己。”

無垢突然上前一步,緊緊握住白子畫的手,然後就着他手上的劍穿通了自己的身體。

“無垢!”白子畫扶住他。

無垢湊到白子畫的耳邊,輕笑呢喃:

“我之所以避雲牙如蛇蠍,因爲他是我的婆娑劫。越是想躲越躲不開,到最後,她還是像噩夢一樣纏着我,毀了我。我是沒有選擇,迫不得已。可是子畫,你呢?你又是爲了什麼?早從第一天與她相見,你就知道,這個孩子,她就是你此生的婆娑劫。你不但把她帶在身邊,還收她爲徒?呵呵,我是該笑你傻呢,還是太過猖狂自負?子畫,殺了她!否則你最後的下場,只會比我的今天,還要慘上千倍萬倍!”

白子畫愣住,不由得鬆開雙手。無垢失去扶持,腳一軟,癱倒在地,慢慢閉上了眼睛。

許久,白子畫纔回過神來,手上發出微光,輕撫而過,無垢的身體在光芒中,化作輕風消失不見。

當年爲了救紫薰,東華與檀梵不惜向他跪地相求,可無垢只說了四個字——罪有應得。或許在他看來,作爲仙,妄動凡心就是大錯特錯,何況是行了如此多不義之事。他的心太高傲太乾淨,所以更沒辦法接受這樣的自己,這樣的仙界。歸根到底,這纔是他的婆娑劫。

白子畫走向花千骨,見她依然在失神顫抖中。

“小骨,已經沒事了小骨,糖寶也沒事!”

白子畫從未見過花千骨有這樣驚慌失措的模樣,擔心地微微皺起眉頭,正要給她療傷。花千骨卻突然摟住他的脖子,狠狠地抱住他,臉也緊緊相貼。

白子畫有些窘迫,輕輕拍打着她的背低聲安慰。

花千骨卻依舊緊緊抱着他不肯放開,白子畫只得一手將依舊昏昏沉沉的糖寶收入袖中,一手將花千骨抱在懷裡,站起身來,向天邊飛去。

回到離此較近的茅山,花千骨好不容易睡着,卻依舊死死地抓着白子畫的衣襟不肯放手。

白子畫心有疑惑,不明白在他到來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竟然把花千骨嚇成這樣。

便也由得花千骨,始終抱着她,一面源源不斷地給她輸入內力療傷。糖寶則交給了雲隱醫治。

花千骨睡了三天三夜,白子畫便抱着她在榻上坐了三天三夜。

終於,花千骨醒了,目光略有些空洞地看着白子畫。

“師父?”

“還好嗎?是否有什麼地方感覺不適?”

花千骨呆呆地搖了搖頭,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白子畫。

“師父,小骨想回家,想回絕情殿了,想見輕水、十一師兄,想見朔風,想見清流,還有火夕、舞青蘿和師叔師伯他們,就連霓漫天,小骨都想見……師父,咱們回去好不好?”

白子畫疑慮更甚,微微點頭。

“好,咱們明天就回去。”

花千骨微微心安地鑽進被窩,很快再度陷入昏睡,迷濛中,師父冰冷的手給她掖好了被子,還颳了刮她的鼻頭。

花千骨被一陣極度的寒冷所驚醒。她睜開眼睛,放眼望去,上不去天,下不着地,只有一片漆黑與虛空。幾乎讓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來不及了——

花千骨的心筆直地往下墜落。

再來不及見大家最後一面,來不及與東方還有殺姐姐他們告別。那個黑衣人就那樣安靜地佇立在她面前。

花千骨輕嘆一口氣,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你殺了我吧。”

萬籟寂靜。

黑衣人終於開口,聲音空靈得不像人聲。

“你知道我是誰?”

花千骨不由苦笑,“我本是無論如何也猜不出的,只是,你一心想要殺我,卻救了糖寶。”

對方點了點頭,“你從來不肯放棄活下去的希望,這次卻爲何不反抗?”

花千骨臉色蒼白,像是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與生氣。

“世上任何人殺我,我或許都會不願,不甘,但只有你,我知道,你要殺我,我必然是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你也不問我爲什麼?”

“我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

“其實,我本不願親自動手殺你。”

“所以你利用無垢上仙,想借他的手懲戒我?可是他殺的人都是他認爲有罪的人。你呢?你有很多方法讓我死,卻要讓他殺我,難道你內心深處也認爲,我喜歡師傅是錯的,是有罪的嗎?”

對方突然變得有些激動,“沒有錯!可這是一切錯誤的開始!花千骨,你必須死。只有你死了,一切纔會結束!”

花千骨擡起頭來直直的望着那人。

“我可以死,只是,臨死前讓我看看你好嗎?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那人退了一步。

花千骨苦笑,“好吧,不用說什麼了。殺了我吧。”

那人舉起了右手,然而卻是顫抖得厲害。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怕嗎?”

“不怕!”花千骨又擡起頭來看着那人,“那你呢,你怕嗎?”

那人微微一聲苦笑,“怕,我很怕。”

花千骨見那人顫抖得幾乎無法自持。終於,彷彿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那人輕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

“你走吧。”

花千骨不可置信地擡頭看着對方,“你不殺我了?”

對方久久沉默。

“那你怎麼辦呢?”

“快走!”那人彷彿壓抑着極大的怒火,催促道。

花千骨只好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轉身就跑,她不知道她能跑到哪裡去,只知道必須離那人越遠越好。

那人靜靜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我雖不殺你,但是這段段記憶我必須拿走!”

一道銀光直擊向花千骨的腦後,她往前撲倒下去,忍不住大叫一聲,驚嚇間,再一睜眼,已是天亮。

白子畫正站在牀邊看着她。

“小骨,沒事吧?”

花千骨疑惑地看着白子畫,“師父?”

“骨頭孃親,糖寶再也不能變成蝴蝶了!”糖寶吧嗒一下貼在她臉上,抱着他的鼻子哇哇大哭。

花千骨難過地捧着它親了又親,“沒關係的,糖寶以後好好修煉,等過了天劫,就能變成人了!”

“真的嗎?嗚嗚嗚!”

“真的,不信你問師父。”

見白子畫也點點頭,糖寶這才放下心來。

花千骨見到一旁收拾好的包袱,奇怪道:“師父,咱們要到那裡去啊?”

白子畫微微皺眉,“你昨日說想回長留山。”

花千骨使勁撓頭,“可是師父,小骨還沒玩夠呢!師父還答應過要陪小骨回花家村拜祭爹孃。師父,咱們吃一點再回去吧!”

白子畫見她恢復如常,表情微鬆,輕輕點頭,雖然有些疑慮卻也不願再去深思了。

師徒二人共乘一雲,告別雲隱,離開茅山去往別處遊歷,糖寶也不再嗜睡,趴在花千骨頭上各種嘮叨。

看着一高一矮相依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層層疊疊的雲間,黑衣人久久矗立不動。

“對不起——我還是下不了手,下不了手,親手殺掉我自己。”

那人扯下了面紗,露出一張傾城絕世的容顏,卻竟然是已變成妖神的花千骨。

成爲妖神之後,她殫精竭慮,一心只想要復活糖寶。可是直到決戰前夕,她終於不得不面對這個現實,一切只是他的妄想罷了。

白子畫將手臂上絕情池水留下的疤痕連肉一起剔掉的那一刻,她的整個天都瞬間塌了。

一切迫使她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利用不歸硯,回到過去,殺掉一切還未發生,處在最幸福階段的自己。這樣,現在的自己也就不存在了,糖寶、朔風、東方還有落十一他們都不會死。

不歸硯既然可以在不同的地方移動,那麼按道理在時間上也可以。花千骨將所有妖神之力注入其中,找到了現在和過去之間的某個結點,即是王昔日,然後成功回到過去武林大會正在進行的時刻,見到了一生中最快樂時候的自己。

她暗中去看了輕水,看了落十一,看了東方,看了殺阡陌,看了那些所有她愛的人,還有後來會被她害死的人。

她一路跟隨者年幼的花千骨,重溫舊夢,彷彿糖寶,彷彿師父,都還在她的身邊。

可是她沒辦法親手殺掉自己,所以只好借刀無垢上仙。卻沒想到,爲了救糖寶,一切還是功虧一簣。

怎麼辦呢?

一切已難以挽回,她有辦法對自己狠下心來,是應該繼續想辦法在某個點上改變過去,還是在早已絕望的現實中繼續往前走?

在小小的花千骨跪在地上祈求自己殺掉她時,已經成爲妖神的花千骨,終於做出了選擇。

她幾乎忘記了年幼的自己,曾多麼的勇敢過!

花千骨的身影碎作點點光斑,消失在過去的時空中。

再睜眼,已回到了雲宮。

周圍一片溫暖蔚藍,花千骨**着身子從水底緩緩浮上水面,光着腳從池中走出,衣裙飛來穿戴完全。流蘇輕擺,極盡浮華,周身環繞着四條飄浮在半空的飾帶,如墨的發簡單隨便地用一花枝綰着。

儘管身在神界,外面也風起雲涌,瓢潑大雨。

……

“對不起,白子畫,我已用一切力量去挽回,卻最終還是殺不了我自己,所以最後,只能把殘忍留給你。”

花千骨目光平靜而空洞地一步一步朝着殿外走去。

大戰,即將開始——

而最後的結局只能是兩敗俱傷,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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