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沉默,邱瑩瑩又回那一桌敬酒。關雎爾拿起面前的杯子喝水,可嘴脣還沒碰到水,眼淚卻先落在水面上。她不願被人看見,雙手撐住額頭,也順勢遮住眼睛。她一肚子的冤,可她不願再說了,並不是誰有質疑她都必須辯白,她有自尊。而且她向來信奉來日方長。相處這麼多日子以來,如果22樓的鄰居和謝濱都認可曲筱綃的話而否認她的,那麼她更不必向他們辯白。可雖然倔強地這麼想,她心裡的委屈還是止不住地冒上來。
而剛纔劍拔弩張的曲筱綃此時安靜下來,也沒胃口吃菜。這一天發生太多的事,內心再強壯的人也受不了。好在有趙醫生,曲筱綃只要頭一偏,就能靠上趙醫生的肩頭。她可以一直靠着趙醫生的肩膀發呆,對此,曲筱綃非常確信。她也不管別人怎麼看,她當然也不願意看上關雎爾一眼,她頭朝天花板,閉目養神。
旁人看着,只覺關雎爾淒涼。
樊勝美再次收到曹律師的名片。但這張名片上面密密麻麻的是墨汁未乾的家裡地址,家裡電話號碼,鮮爲人知的QQ號,和微博ID。要換作過去,樊勝美早儀態萬方地眼睛一亮了。可這回她沒興奮到哪兒去,心裡竟有些不想被打擾,想把這張特殊的名片推回去。可出於禮貌,她還是接了。但她的略一遲疑落在曹律師的眼睛裡。曹律師輕聲笑道:“好像有個奇怪的規律,快樂與朋友分享,快樂不會減少,反而不僅自己更快樂,連帶朋友也快樂起來。今天能坐在你身邊真是非常幸運的事。”
樊勝美第一反應是,這一段說辭肯定是曲筱綃與關雎爾大戰時候曹律師絞盡腦汁想出來的,可又一想,人家雖然不是訴訟律師,好歹也是律師,口才當然了得,這種虛頭八腦的文字自然不需要太斟酌就能出來。她依然持着名片,沒收進包裡,笑道:“暫時只想招募酒肉朋友。”她將名片舉高一寸,“要不要收回去?”
曹律師笑道:“你收着,歸到活躍踊躍朋友檔就行。”
樊勝美這纔將名片收進包裡。她發現有話直說,做人簡單方便得多。
只有安迪正兒八經地在吃,但她被打擾了,有人在踢她的腳。她反射性地低頭一瞧,卻瞧見一隻手機屏正對着她,上面明晃晃幾個字,“快看我隔壁人的手”。安迪順藤摸瓜往上看,是嶽西的左手持着手機。安迪驚訝地先看看若無其事吃菜的嶽西,纔看嶽西旁邊的謝濱。謝濱倒是神色若常地吃菜,當然也是在想心事。這一桌可能都在想心事。但往下看,只見謝濱閒着的那隻手死死抓着椅面一角,手指手背青筋爆綻,其姿勢令安迪想到虯勁的龍爪。安迪不由得緊閉眼睛,扭開臉不看。但旁邊隨即傳來嶽西的一聲冷笑,“裝!”
安迪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嶽西說的是她。她淡淡地道:“惹毛我有什麼意思?”
“我一個字就能惹毛你?你也太脆弱了點吧。”
“知道我脆弱,你非惹我,你是不是很過分?”
“裝,又開始裝脆弱。”
“沒裝啊,老弱病殘孕,我榜上有名,排名最後呢。然後再回到前面一個問題,欺負孕婦你是不是很過分?”
“孕婦怎麼了,女人誰不會,裝脆弱衝男人去裝,又不是女人做的孽。”
“你承認你欺負我了,欺負又怎的,是吧?”
“誰欺負你了?”
安迪撲哧一笑,回過頭繼續吃飯。包奕凡一直豎着耳朵聽,覺得不會吵起來,才擡眼看嶽西那邊一眼,不料正好看到謝濱往安迪看一眼,神色中有明顯的鄙夷。包奕凡自己常被人鄙夷,卻容不得老婆被人鄙夷。他想來想去,覺得謝濱被他們調動工作後又無法抱怨,眼看着嶽西被安迪搞腦子,謝濱感同身受呢。如此一想,包奕凡便作罷。
邱瑩瑩和應勤敬完那邊桌,兩人都有了醉意,邱瑩瑩笑嘻嘻地又來到嶽西身後,亢奮地道:“嶽西,還是從你這兒開始。誰讓我是我們22樓最先知道你名字的人呢。”
頓時,除了埋頭苦惱的關雎爾無動於衷,這一桌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嶽西臉上。即便是滿心煩躁的曲筱綃,眼珠子也隨着此話而轉動起來。與關雎爾一樣不知情的謝濱卻敏銳感受到一桌氣場的暗涌,他迅速捕捉到嶽西這個焦點,才發現這位22樓的局外人似乎很有不可告人的故事。
嶽西奇道:“我正說呢,你們怎麼知道我名字的,原來都是從你嘴裡傳出去的?真正看不出,還是你來挖掘出我的名字,有水平。你可得告訴我,別說你是從中介查到的。”
邱瑩瑩一聽更亢奮了,“我又不是曲曲,還到處查人底細的。咱就是人品好,有人自動等在樓下問2202是不是有個叫嶽西的,長什麼什麼樣……”
幸好有謝濱盯着嶽西,就在嶽西一躍而起的當兒,謝濱伸出手臂撈住了嶽西,讓嶽西的一個耳光打了個空。謝濱隨即起身擋在嶽西面前。“有話好好說不行嗎?”
嶽西憤怒地道:“原來是你通風報信,你害得我仇家殺上門來,逼得我在2202待不下去。你以爲我愛來你婚宴?我無路可走。我才知道原來是你造的孽。你這千刀萬剮的傻逼,你還結什麼婚啊,直接去死,去死。”
衆人更加目瞪口呆,包奕凡忙也起身阻止嶽西,“你的困境我理解。不過看在是我和趙醫生聯手救你的分兒上,再大的事也放婚宴結束後再說,行吧?”
“我幹嗎要忍,我現在就不敢回去,我求你們讓我跟着你們誰都嫌棄我累贅,我明天還得一大早搬家,可我還沒地方搬呢,你們誰又肯幫我?我一肚子氣找誰說?我連說話嗆點兒你們都不能忍,我被這傻逼這麼出賣,我幹嗎忍?婚宴算個屁,我還性命交關呢。我不說出來,難道還等傻逼婚宴結束拍拍屁股溜走再也找不到?你們誰給個公道話,誰?”
邱瑩瑩給嚇醒了,往應勤身後躲了躲,連忙道歉:“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那男人來找你是不安好心,還以爲你躲小黑屋裡不見人是怪癖呢。我真不是故意害你。回頭你不如先來我家躲躲,我幫你找房子。”
衆人這才知道嶽西被人找上門來的原因,22樓衆女都知道邱瑩瑩性格,知道她還真不是故意,可事已至此,也不能怪嶽西暴跳如雷。曲筱綃先蔫不拉幾地道:“別鬧了,這場子要鬧也是老子我才能鬧,你一個外來的再鬧,我們幫親不幫理,先捏死你。我有一套酒店公寓空着,你連夜搬過去住幾天,總好過搬人家新婚夫妻家裡當燈泡。半個月內不收你錢。可以閉嘴了。”
安迪也道:“別怪小邱了,小邱不是第一個知道你姓名的人。我們幾個早已知道你的事,更知道下午敲你門的叫李會衢,只是不點破而已。你被李會衢找上門來是遲早的,全怪到小邱頭上欠妥。吵鬧無助於解決問題,你坐下來,安心,知道下午2202門口衝突的來龍去脈之後,起碼今晚我們都會護送你安全回去,幫你搬家。回頭我找李會衢談談。你先坐下,讓婚宴繼續。”
曹律師喃喃道:“這面子給大了。”
嶽西卻依然警覺地問:“你剛纔不讓我跟,現在爲什麼要幫我這麼大忙?你憑啥能跟李會衢對話?”
安迪只得摸出名片給嶽西看一下,收回。嶽西雖然入行時淺,卻也知道這個機構這個人,立刻噤聲。可等坐下,又忍不住問:“我還是想知道,不,想確保一下,你爲什麼要幫我。”
“結婚是小邱頭等大事,都別鬧啦,讓她有個這輩子最美好的記憶好不好?”
嶽西道:“既然如此,請立刻兌現,過了婚宴我就無法確保你還能堅守承諾。”
安迪鬱道:“原來你以爲你可以挾持我們。算了,不跟你計較,讓你放心,我這就出去打個電話。你也請安心坐下別再刺頭。”安迪起身,先到邱瑩瑩身邊,“嶽西新近遭遇人渣男人,所以有點刺。你這幸福的新娘別跟她計較,先給小曲敬酒吧,我打電話回來再我們互敬。”
邱瑩瑩點頭,好在她今天心情極佳,不會太受嶽西影響,她忍不住抱抱安迪,“謝謝你。我其實也有錯,不該多嘴。好,等會兒再敬你。還等着吃你的喜酒呢,你怎麼遲遲不辦呢。”
包奕凡不得不插嘴:“我母親剛往生不久,我們不方便大操大辦。”
安迪才得全身而退。
另一邊,應勤早抓住謝濱萬分感謝着,又是謝濱救他們。謝濱客氣了幾下坐下,等嶽西也坐下,他對嶽西道:“我理解你的顧慮,也欣賞你的潑辣,但必須提醒你,這裡隨便出兩個男人就可以把你扔出去,讓婚宴平穩繼續。這一屋沒人認識你,你鬧急了,誰都不會手軟。好自爲之。你也別以爲我沒看見你的小動作。”
嶽西果然沒敢開口。但包奕凡好好看了謝濱幾眼,直到謝濱也看他,他與謝濱火光四射地對視一會兒,才各自扭開臉。包奕凡覺得,謝濱是懂得審時度勢的人。
曲筱綃即使在嶽西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依然眼睛只看着關雎爾,等邱瑩瑩敬酒到她面前,她還是看着保持一個姿勢不變的關雎爾,道:“小邱,姐給你一句忠告:早生貴子,牢牢守住應勤。把什麼媽富隆杜蕾斯全扔了。”
邱瑩瑩又急又笑,“你就是沒一句正經的。”
“我每一句都正經,又好玩又正經還好用,你難道忘了我前不久最新給你的忠告?你把杯裡的全喝了,早生貴子,多生貴子。”曲筱綃這才收回眼神兒,與邱瑩瑩碰杯,盯着邱瑩瑩讓喝下去。
誰都想不到,邱瑩瑩竟然真的將幾乎滿杯的紅酒都喝了,一點兒不含糊。樊勝美驚得目瞪口呆,這一對冤家,什麼時候暗度陳倉了?但再一想,曲筱綃的忠告對於邱瑩瑩而言,字字在理。估計前不久的最新忠告也是一語中的。
邱瑩瑩打個飽嗝,醉意盎然地對曲筱綃附耳:“我給你一句完全相反的,多享受愛情多享受生活,早結婚,孩子別急着生。婚後生活真是太美好了,太美好了,婚後做跟婚前做感覺完全不一樣,不信你試試。”
曲筱綃一聽就捂嘴爆笑,心情再差也忍不住笑了。兩眼卻看向趙醫生,雙手推邱瑩瑩到樊勝美那兒去。等邱瑩瑩和應勤兩個離開了,她立馬輕輕學舌給趙醫生聽,趙醫生聽了也爆笑,一邊笑一邊道:“有點道理,要不聽她的?”
“擦,求婚這麼容易?給我把前戲做足再說。”
邱瑩瑩被滿滿一杯紅酒擊倒,她走到樊勝美身邊,就擠開曹律師,抱住樊勝美擠一張椅子上。“樊姐,雖然我結婚了,你還要保護我哦。”
“別擔心,你不需要求別人保護,你已經教育我們,簡單反而很幸福。我們還得向你學呢。你一定會很幸福。”
“謝謝樊姐,我真的好幸福欸。現在我什麼都先爲應勤着想,他也是,什麼都爲我着想,爲了不讓我拖着受傷後還在恢復的身子又是上班又是照顧他地累着,他讓我辭職了呢。果然辭職後輕鬆很多,要不然與飯店談婚宴也不會那麼順利呢,我有的是時間與飯店磨。樊姐,謝謝你這麼多日子照顧我,真不捨得你。”
樊勝美聽得驚訝萬分,辭職?她這個資深HR當即想到許多後果,這年頭誰敢招沒有非常出衆的一技之長的新婚女子,這個新婚女子羣體普遍意味着此後漫長的懷孕期,產假,哺乳期,和不足的睡眠,降低的智商。樊勝美幾乎是用手指頭都能預測到,邱瑩瑩起碼兩三年之內別想再就業。她忍不住輕問:“你辭職的事,你婆婆和你媽都答應嗎?”
“沒問他們啊。可我真的撐不住了,一成家就發現家務事比獨身時候不是翻倍,而是翻好幾倍增加,還不能拖着不做,真累。主要是我還得照顧好應勤,他纔是家裡的主力。”
樊勝美無語,只能扭頭對應勤道:“小應,你以後是一家之主了,要好好照顧好我們小邱。一家之主意味着需要承擔撐起一個家的責任,這個責任不小,但我們小邱信任你,嫁給你,相信你一定做得很好。我們都祝福你們。”邱瑩瑩聽了也一個勁兒地點頭。
應勤有點兒大舌頭地道:“對的,這話我媽也對我說了,結婚後就是大男人,就是一家之長。我一定會對瑩瑩好,樊姐放心。對了,我還有一件事一定要道歉,我以前不聽你的,後來越想越覺得你說得對,瑩瑩真的是很好的人。幸好你沒跟我們生氣,我們受傷後還一直幫我們。樊姐,這杯我一定要倒滿滿地敬你,以後你是我們倆的姐。瑩瑩,你也倒滿。”
應勤和邱瑩瑩兩個心裡都不藏奸,倒滿酒跟樊勝美一碰,自己就囫圇全喝了。看得樊勝美萬分痛苦地看着自己杯裡的半杯酒,也只能陪着一起全喝了。但樊勝美心裡真感動,原來他們都記得她的好。她又緊緊擁抱邱瑩瑩:“一定要好好的,22樓是你半個孃家,我們都撐你。”
邱瑩瑩聽了不由得熱淚盈眶,“樊姐,我就信你說的,樊姐,我結婚什麼都好,就是太不捨得你,以後不能天天見到你了。嗚嗚……”
樊勝美忙道:“別哭,你今天是最美的新娘呢,別把妝哭糊了。”
“哎喲,糟,我沒帶粉盒來。”
“我替你補妝。小應先坐下,別站着了,快吃點菜,別光喝酒。”
這邊手忙腳亂地補妝,那邊安迪悄悄掩門進來,對翹首等了會兒的嶽西道:“李會衢答應不找你,但要求你離開這個行業。我想你進入這個行業才半年,立刻放棄轉行還來得及,損失不會太大。不過還是得聽聽你的意見。”
“問題是李會衢出爾反爾,從來食言而肥,憑什麼信他?憑什麼信你?”
曹律師忍不住道:“安迪出手幫你這麼大忙,一定是許諾好處的。她這種人一個許諾得值多少錢,你應該清楚。憑什麼信李會衢,就憑對他許諾的是安迪。你不說好好謝安迪,還問憑什麼信安迪,有點頭腦好不好?”
嶽西卻不依不饒地繼續問:“可是你爲什麼幫我這麼大忙?無事獻殷勤,非盜即奸。小謝早說了,你們完全可以把我扔出去就能保證婚宴順利進行。”
安迪不禁鬱悶地看謝濱一眼,對嶽西道:“擺在你面前的選擇只有兩個,一個是相信我真的幫你,那麼你未來就可以過安全自由的日子;一個是不相信我,你繼續過你現在的日子。當然需要提醒你,就社會普遍認知來講,人比較容易爲利益出賣一下別人,李會衢可以向我輸送利益,你則是一無所有。所以你選擇後者更安全。你賭一把吧。不需要擔心我罵你白眼狼,做手腳,搬來22樓之前,我比你更不信任他人。”
曲筱綃涼涼地來一句,“愛誰誰。”
邱瑩瑩醉得含混不清地道:“換我就答應,相信安迪。嶽西,我告訴你,我做了誤傷你的事,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相信安迪,沒錯的,你千萬別選擇錯。”卻換來嶽西冷冷一個斜眼。
大家七嘴八舌之際,謝濱掏出他的警察證給嶽西看,“你記住我名字,今晚就算我出警。我提議你選相信安迪,以後如果出事你找我,也可以投訴我,我跑不了。”
嶽西卻掏出手機,將警官證上的文字數字都記錄下來,才道:“好,謝謝你。謝謝安迪,我答應條件。”
反倒是安迪看着謝濱,一時疑惑。她回頭看一眼包奕凡,得到包奕凡眼神的支持,才又出去打電話回覆。留下謝濱與包奕凡對視。謝濱都沒留意到,此時已石雕般捂臉坐了好久的關雎爾排開兩枚手指看向他。很快,安迪回來,對嶽西道:“你晚上不用搬家了,也儘管獨自來去。”
“請問你答應他什麼條件?”
“你不必知道。如果此事真朝着我說的方向發展,只希望能就此提醒你:人跟人之間未必只有利益交往,人與人之間未必只有在彼此牽制的條件下才能釋放信任。來日方長吧,你不用急於表態。”
依然緊擁着樊勝美的邱瑩瑩問:“樊姐,安迪答應那個李……李……什麼了?”
“別問了,安迪是代你受過。”
“噢。安
迪,謝謝你啊。”
曹律師笑着提醒夾在他和樊勝美中間的邱瑩瑩:“今天這是喜宴啊,新娘快回到新郎身邊去啦。”邱瑩瑩一聽就趕緊跳走了。
曲筱綃悄悄跟趙醫生道:“你說,換成我委屈成關雎爾那樣,你還不得撲上來抱我?他們兩個誰也不理誰的,是不是鬧崩了?要是鬧崩了,謝濱還待這兒幹嗎,真等着我們飯後審問他?沒這麼傻吧。我真想不明白。”
趙醫生道:“你別鬧,好好想清楚回頭怎麼跟人說。我看謝濱一副有備無患的樣子,你也得有準備。”
“可是我今天心裡真的好煩,我出去打個電話給我媽。唉,要不要給我爸也打個電話?”
“打吧,剛纔包總也說了,他們之間無論怎樣,依然是你的父母。”
曲筱綃看看對面的謝濱,道:“我怕他跟出去。算了,回家再打。”
“去吧,我看着他。”
曲筱綃親了一下趙醫生,走出去了。
嶽西看着曲筱綃出門,對着門沉思了會兒,生硬地問安迪:“請問,我現在出去,到洗手間,真的沒問題了?”
“要我寫保證書給你嗎?”
嶽西一愣,“不用。”說完便起身出去了。
安迪見她走路有些扭捏,仔細一看,便見到嶽西褲襠那邊一小塊深紅。她不禁眼睛一閉,扭開臉不看。只有謝濱注意到這一節,但他也沒說話。中間缺了個嶽西,便成了謝濱與安迪坐在一起。但兩人顯然沒有套近乎的意思,彼此堅壁清野,彷彿中間依然坐着個嶽西。
邱瑩瑩平日裡極少應酬喝酒,缺乏經驗,因此遇到今天驟然成了全場中心,便毫不猶豫地喝醉了。應勤又被同事們叫去,邱瑩瑩抵制着酒意,心中默唸她今天是新娘子,需要主持大局,便頑強地擡起眼皮,衝滿屋子的人迷濛地笑,笑了會兒,便瞄準關雎爾。她原本只是想搭一下關雎爾的肩,可醉意之下,便成了和身撲上去,壓在關雎爾身上。關雎爾猝不及防,被邱瑩瑩衝得坐不穩,幸好謝濱伸來一隻手扶住她的肩膀,可關雎爾面前的杯子筷子都嘩嘩落了地。關雎爾趁勢坐穩,扶住邱瑩瑩,回眸看謝濱一眼,謝濱卻避開眼,將手收了回去。而謝濱大手卻在關雎爾肩上留下熱辣辣的回憶。
關雎爾心酸,可她還得管着醉邱一枚。邱瑩瑩不知,咯咯笑着抱住關雎爾道:“關關,這一晚上你都泥菩薩一樣,你不餓嗎?要不我來餵你?別難過了,別難過了,好不好,笑一笑嘛。”
“小邱,你喝醉了,我給你倒水,你醒醒酒。”
“我沒醉,別看我人有點兒東倒西歪,呵呵,可沒醉,心裡非常清楚,腦袋反應快着呢。就像你不開心,別人不知道,我最知道。我們以前一起上下班,一起吃晚飯擠地鐵,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你啊,想得太多,顧慮太多。就說我跟應勤那時候恢復關係,我知道你反對我吃回頭草,你說起來這不行那不行這不規矩那不合理,可是呢,最後,你看,我結婚了。如果愛,就不要怕說出來,真的,別人看着姿態難看又怎麼了。別人不會知道你愛不到的痛苦,你自己心裡最知道。別人看着你姿態好看,可受傷的是你。你何必去美化別人的眼睛,自己遭罪呢?小謝,我跟你說……”
關雎爾早就在低聲阻止邱瑩瑩說醉話,可邱瑩瑩不聽。等聽到這兒,她只能果斷出手捂住邱瑩瑩的嘴,可邱瑩瑩靈活地東躲西閃不讓她捂,躲急了啪地掉地上,引來隔壁桌一大幫人的鬨笑,隔壁桌的和這一桌的樊勝美都急着去扶,邱瑩瑩卻興高采烈了,笑道:“嘻嘻,小關你拿我沒轍。小謝,你聽我說,我們小關對你可……”但這回是樊勝美出手,成功捂住了邱瑩瑩的嘴。樊勝美在邱瑩瑩耳邊輕而嚴厲地道:“別人不想說的你別替別人說。這不才害得嶽西被人找到嗎?快別說,聽樊姐的。再說,樊姐不理你。”
邱瑩瑩傻呵呵地看看樊勝美,嗚嗚連聲,她到了樊勝美手裡就不再太掙扎,被樊勝美扶起來坐下,趁樊勝美手一鬆沒捂住,連忙表態:“我聽樊姐的,不說了。”
關雎爾一張臉通紅,可對着一個喝醉的人,她又無法說什麼,只能繼續悶悶地坐。謝濱當然看得見這一切,但謝濱一語不發。關雎爾更是失望。
包奕凡手頭一直握着手機,不時忙於寫郵件接電話,但也沒忘了偶爾看一下熱鬧,與安迪私語議論一番。但忽然,他面前伸過來一條手臂,直直橫在他眼睛前面,是趙醫生端着酒杯的手。趙醫生見謝濱沒有動彈的趨勢,稍微放鬆一下警惕,做一下自己的私活。“安迪,敬你拉嶽西一把。”
安迪驚訝,“有什麼可敬的,還不是跟你一樣。”
“一樣才得敬,咱不是出了名的自戀嗎。敬你。有些人只曉得將錢交給慈善組織,倒是從不管這錢最終進了殺人越貨的或是跟他有血海深仇的人手裡,或者被貪污,卻從來看到身邊人的困頓,伸出手的時候百般計較。我一直想不通。今天終於見同道中人,不能不慶祝一杯。”
包奕凡看着眼皮子底下兩隻杯子熱情地充滿贊同地碰來碰去,不得不提醒一下:“我看嶽西是一去不回了。”
曲筱綃正好回來,聞言道:“我看到嶽西出大門了,鬼鬼祟祟的,看見我理都不理一下。”
安迪道:“愛誰誰呢,她感謝你也吃不消,重口味。”
包奕凡再度插嘴:“你倆把杯中飲料喝了吧,我被你們晃暈了。”
趙醫生才又道:“曲曲一定不是遺憾人家不理她一下,而是痛失一個吵架的良才。”
衆人都哈哈一笑。趙醫生和安迪的敬酒才結束。只有包奕凡一直留意着謝濱的神情,他見謝濱若無其事地看他們這邊談笑風生,卻不關注關雎爾一眼,心裡很驚訝。既然不再關注關雎爾,還留着幹嗎。
趙醫生輕問曲筱綃:“電話裡說什麼?”
“離婚,定了。”曲筱綃不禁嘆息,伸手捂住了臉。她的動作正好與對面的關雎爾一樣。相比那邊一桌起鬨不斷,這邊一桌新娘子醉得傻呵呵的,聽樊勝美的話不再嘮叨,另有兩人捂臉,弄得別人都不便歡樂起來。
趙醫生不禁看向謝濱,見謝濱也是若無其事地看着這邊,他再也按捺不住,走過去坐到嶽西留下的位置上,對謝濱正色道:“你已經如願了,我建議你見好就收,別堅持看戲,非等兩敗俱傷才罷手。”
謝濱也正色道:“我不知道我如願了什麼,我之所以還坐在這兒,是因爲我必須澄清事實,說明真相。我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我斷無逃避的可能。我有錯,我承擔,我有冤,不獨吞。”
謝濱的聲音清晰剛正,可聽的人只覺得有絲絲冷意從骨子滲出來。趙醫生道:“好,我們都放到桌面上談。”
趙醫生起身回座。少了趙醫生的遮擋,謝濱的目光直接與安迪接觸。謝濱道:“安迪,我敬你剛纔不計前嫌幫嶽西,所以我願意跟你澄清事實。但我討厭你的居高臨下,我並不希冀消除誤解。”
安迪道:“前者,千金難買我樂意,我混的只是自己高興。後者,只要你站直了,隨時我們都是平視。但如果你非要趴地上,請恕我不奉陪,你只能看到我的居高臨下。歸根結底,心態決定視角。”
“對,心態決定視角。你會認識到你的居高臨下。”
“如果真如你所言,我以後一定找同樣狗眼看人低的相處,以免荼毒他人,也免得辛苦自己改進。先謝謝你啦。”
包奕凡一手搭到安迪肩上,笑道:“留着力氣回頭說。”
安迪卻拿出Ipad,“看在剛纔你出示證件實質性地、充滿善意地幫我解決問題,我也不對你搞突然襲擊,你先看看我手頭的證據吧,考慮該如何解釋。”
包奕凡不由得一張臉皺成核桃,哪有這麼吵架的。但他也沒去阻止安迪遞出Ipad,只能心裡想辦法,預估謝濱可能做出的僞證。趙醫生卻看着哈哈亂笑,斜睨謝濱一眼,道:“這還不是居高臨下?骨子裡透出的驕,完全不把對手放在眼裡的驕。”
安迪忙道:“這個沒有,真沒有,追求對等而已。”
謝濱一擡眼就看到滿桌人看他的眼光,似乎都在譴責他無理取鬧。謝濱不管,打開一看,正是他撞見安迪那天的監控錄像。一看錄像畫面,他頓時啞了。法律上當然很難將這段畫面當成鐵證,認定他跟蹤,可放給任何人看,看完這一段,誰會否定他當時居心叵測?“我百口莫辯。”謝濱脫口而出,立刻又意識到,這句話是剛纔關雎爾所言。謝濱不禁看向關雎爾。她依然雙手支着腦袋,什麼都不理。謝濱愣住了。此時此刻,他方纔能體會到關雎爾當時的心情。
邱瑩瑩笑道:“還說我醉了,我腦袋清楚着呢,‘我百口莫辯’這句話最先是關關說的,是吧,應勤?”
“沒錯,我也沒醉。”應勤也得意揚揚地笑。兩人醉後更不顧忌別人的痛癢。
“是什麼?我也要看。”曲筱綃欲起身,被趙醫生按住。
安迪收回Ipad,立即着手將錄像刪除,不顧曲筱綃的驚呼。“我徹底銷燬證據了,小曲你不用知道這些。”然後又輕聲對謝濱道:“還有,小謝,你第二天又向醫生打探。我只向你提供一下口供吧,具體不提供了。”
謝濱再次圓睜了雙目,看了安迪好一會兒,道:“我要求立刻跟你單獨談話。”
包奕凡道:“不行。我不放心。”
安迪卻立刻毛骨悚然地想到,難道謝濱瞭解到更多她的過往?她當然不願等下人多時候攤牌,她站起來道:“外面說話。包子,我可以的。”
曲筱綃抗議:“你們不能撇下我單獨行動。”
謝濱理都不理,開門請安迪先走。包奕凡拉住安迪,輕道:“我不放心,他是專業人士,你又直爽,當心他拿話繞你。”
“我會留心。”安迪按下包奕凡,單獨出去。與謝濱擦肩而過時,問:“我對你缺乏信任,你不會有暴力傾向吧?”
“我不打婦女兒童。”
安迪只能信謝濱。兩人往外走,見外面大廳已經很空,有空桌臨窗,便走過去。謝濱路上就問:“就我觀察,嶽西是不是驚弓之鳥?”
“對,希望你不計較她的過失。女孩子在這個社會受的傷害更深,相應的警惕性也越大。”
“看樣子是剛走出社會,跌個大跟斗。”
“你不需要了解太多,這是個人隱私。希望你尊重個人隱私的界限。”
兩人走到空桌邊,謝濱替安迪拉開椅子。安迪一愣,小心坐下。卻側身避開謝濱。謝濱道:“不,我不是探聽嶽西隱私。”他坐到對面,“一個剛走出社會的新人正是重塑世界觀的時候,一個糾纏不休的大跟斗可能改變她的人性。你挽救了她。或許她有一天真能明白,這世界上還有無私的善意,還可以善意地對待他人而不用擔心受傷害。”
安迪疑惑地看着謝濱,心頭隱隱有些輪廓了。“但我說的是信任。對他人的信任。”
“對,信任。你可能改變了嶽西的人生。”
“外人的作用沒那麼重要,能改變嶽西的,克服她心魔的,只有她自己。如果她繼續怨天怨地,認定世人都無端懷有惡意,認爲她所有的委屈需要世界償還,那麼誰也幫不了她。”
“可如果不幫嶽西,讓她陷於不敢出門、四處躲避的日子,久而久之,必然心理扭曲。以後即使時來運轉,想改變心態也難了。幸好轉機來得快,她可以儘早拋棄噩夢,從新開始。我懷疑她現在已經在考慮搬家。”
安迪聽到這兒,已經意識到謝濱說的其實是他自己。“她搬家也好,小關和小樊都希望一個屋子只住兩人。我們回到正題……”
“我建議她別搬走,爲她好。”
“你還沒提一句小關,卻一直提嶽西,是不是我錯覺?”
“不是錯覺。你體會不到當一個人認爲全世界都與他作對的時候,他心裡有多麼無助。如果此刻他身邊有可以信任的人,哪怕只有一個,他的心靈就有寄託,他就不會滑向黑暗。小關曾經告訴我,她絕對信任你,她甚至可以否定我的辯解,只是因爲她信任你。你可不可以再拉嶽西一把?”
安迪心中更疑惑,索性看着謝濱不語。包奕凡早悄悄跟出來看,見兩人和平友好地交談,甚至從身體語言看,謝濱似乎表達欲極其旺盛,包奕凡不解,但也稍微放心。
謝濱見安迪久久不語,等得心焦,手中把玩着茶杯,茶水在杯子裡亂濺。他終於將杯子重重放下,道:“好吧,你早已知道我的過去……”
“我並不想知道。惹禍。”
“不管怎麼樣,你總之是知道了。嶽西與全世界作對,又試圖向強有力者獻媚獲取保護,她的矛盾心理我感同身受,不,我全都經歷過。我不忍看她重蹈覆轍。”
“重蹈覆轍?所以你一邊不理小關,一邊又極度熱心地關心嶽西?一邊跟蹤我,一邊又試圖拉攏我扮演嶽西的恩人?”
“我……”謝濱又是猶豫了好久,才道:“請相信我,第一次我沒跟蹤你。你從監控錄像看到的我那些動作只是本能,你無法理解的本能……看到熟人第一直覺是躲避。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認了。你認爲我是跟蹤就跟蹤吧,我也被你反擊了。”
安迪驚訝,這論調,與她的猜測相似。她直截了當地問:“本能地一看見熟人就躲,等判斷是新熟人而不是知根知底的老熟人,才現身?”
謝濱回答得非常艱難,“是。但你怎麼知道?”
“但第二次去問醫生,卻並非偶然。可以視作你的主動出擊?”
“是,我承認。當初我以爲你對我抱有惡意,像曲筱綃一樣調查我,干涉我,所以我必須掌握主動權,我必須弄清楚你前一天驚慌的原因。對不起。我對你有錯,我認罰。但對於曲筱綃,我不會放棄調查。對她,除了牽制,別無他法,她不懂與人爲善。但目前爲止,我所有的行爲止於調查,沒有其他針對性行動,如果她家因此受到影響,目前爲止與我無關。以後也請她清楚,只要她不針對我,我也不會針對她。我向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並不忌憚與她魚死網破。”
“你知道,被你,一個專業人士調查,有多可怕嗎?我放棄原則找關係調動你的工作,只是阻止你跟蹤我。”
“對不起,對你,我必須道歉。但被非專業人士調查,同樣可怕。每個人身上都有不願被揭開的傷疤。”
“我理解你的想法,可小關小曲都是我的朋友,我偏心她們。我試圖奉勸你……”
“不用奉勸,我不會放棄對曲筱綃的調查。”
“你冷靜再想想,你何嘗不是嶽西。你看得出嶽西可能滑向黑暗,你呢?你正縱容你心中的黑暗捲土重來。你不覺得可惜?”
謝濱卻指向周圍:“他們怎麼回事?”
安迪一看,大圓桌的人都出來了,遠遠地零落地站着,對她和謝濱形成包抄之勢。連邱瑩瑩也扶着樊勝美來了。關雎爾站得最遠。安迪不禁笑了,“他們也偏心我。真好。”
“所以你奉勸不了我。一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人,你不會理解我的內心。我不會停止,我現在就可以明確告訴曲筱綃。”
“不爲小關想想?她全心全意對你,她是你身邊可以完全信賴的人。你不要信小曲的,小關可能患得患失,但她有最終大原則。你不要辜負她。”
“因爲你充滿善意的行爲:你提前將監控錄像給我看,而不是等下打我個措手不及;你等我看完又立即刪除,而不擴散給曲筱綃,甚至不保留證據要挾我。我願意告訴你,雖然你不會理解。我現在完全無法體會感情,我心中被……別的情緒佔領。我對不起小關,我只有從現在開始遠離她,方便她遺忘我。”
“別的情緒——恐懼?”
謝濱渾身一震,但他沒有答應,而是緩緩轉頭朝向窗外。唯有那個方位,沒有人盯着他,看得見他的臉。安迪看着謝濱,也是心頭震顫。“可你還是分心幫了嶽西,不惜與當時的對頭我聯手。”
“你誤會了,不是你認爲的那樣。對你,我有交代了。對他們,我不必有交代。求你開解小關,留下嶽西。我走了。”
“慢點,話沒說完。”
但謝濱一言不發就走了。安迪只能大叫:“攔住他。”
包抄的隊形很容易便收緊,所有人都飛奔過來,擋住謝濱的去路,這其中也有關雎爾。謝濱的臉一下沉了下來。“要打架嗎?”
曲筱綃渾身緊張,她下意識地拖來關雎爾,擋在她面前。但曲筱綃還是狠狠地道:“想走,沒那麼容易。”
安迪有孕,沒敢迅速起身,沒敢快跑,等她過來,兩邊已經各自拔出拳頭。她不知哪來勇氣,劈胸抓住謝濱,扯着往角落走,“別抵抗,我是孕婦。”謝濱只得束手就擒,舉着手臂被安迪扯着,一直被扯到牆角,靠牆才站住。安迪盯着謝濱,卻對包奕凡道:“包子,領他們走開,越遠越好。我跟謝濱談話。”
曲筱綃道:“安迪,不是你一家的事。我是最大受害者。”
安迪當仁不讓地道:“我會解決,你先走開。”
當下有兩個人也急着跟過來,一個是鼓起勇氣的樊勝美,一個是放心不下的包奕凡。樊勝美抱住曲筱綃,輕輕道:“小曲,你看清楚,謝濱對安迪已經屈服。相信安迪能解決。”
“不信。安迪賺錢厲害,對人情世故一腦門糨糊。她對付不了。”但曲筱綃暫時停止掙扎,因爲她看到包奕凡上去,從背後抱住安迪耳語。“看,她老公也不放心她。”
包奕凡的耳語只有區區幾個字,“他擅長誘供,你賭得起?”
包奕凡說完便自覺退走了。但安靜等在牆角的謝濱眼看着安迪一張臉刷的紅了,燈光下有汗意從額頭瀰漫開來,原本下垂的雙手絞在一起,兩隻拇指下意識地輪換位置。謝濱看一眼,便閉上眼睛,扭開臉去。
曲筱綃掙脫樊勝美,也趴到安迪身邊耳語:“你別替我做中間人,我不認。我爸媽今晚口頭協議離婚,我家被他弄碎了,我不會放過他。”
“好。”
“我不是不放心你或者不信任你哦,我要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好。”
曲筱綃一時不知這兩個好算什麼意思,她伸長脖子看看安迪的臉,見安迪頗爲煩躁,並不鎮靜,不知是不是生她的氣。忙又道:“我不打擾你,你安心談話,我替你趕人。乖,我愛你。”曲筱綃這才悄悄退走。順便再看謝濱一眼,自始至終,謝濱都沒看她,也沒太認真地看着安迪,更沒看關雎爾。
終於,又只剩兩個人面對。可安迪再看了謝濱會兒,收回眼光,沮喪地道:“本來想跟你探討我們心中的恐懼,胸有成竹地告訴你,你遇到的問題只是小兒科,你聽我的怎麼怎麼做。可我剛發現我自顧不暇,也無法克服偏見提出論據,更沒有勇氣說出口。我心中的那種恐懼日積月累,深入骨髓。可誰如果問我到底怕什麼,我說那一次餓了兩頓飯,另一次捱了一窩心腳,還有一次被人追着起鬨……聽的人沒幾句就不耐煩了,誰沒碰到過這些。對任何人都無法說明白,那是因爲我不敢說出那恐懼的核心,不敢對人說,怕成爲別人手裡的把柄,也不敢對自己說,走到陽光底下的人誰敢回首陰寒。當然,今天也不會對你說,所以只能談談我的感受。”
安迪說着說着,交握的手慢慢地,不由自主地擡起來,交握在胸前,十指死死交扣。“長年累月,我害怕有人挖出我的恐懼,到後來,這種害怕本身也成爲恐懼的一部分,反而恐懼的核心卻越來越模糊。只知道心裡怕得很,非常怕,怕得晚上不敢黑燈瞎火地睡。如果說你怕風,你可以築起擋風牆,怕火,可以使用最好的消防設施。可面對模糊的恐懼,什麼辦法都沒有。倒是身邊的警戒越埋越多,如蠶做繭,越來越堅韌敏銳。卻又更時時被觸發,時時受驚嚇。觸發警戒的人還會怪我小題大做。而且總有一天會有人鄙夷地對我說,你活得好好的,你焦慮什麼,還有人捱餓橫死呢,叫那些人怎麼辦。於是恐懼變得荒誕,荒誕也意味着不正常,人們看不正常人的眼光是異樣的,我不得不覷着別人的反應調整自己做個正常人。可做得左支右絀,更疑心全世界都與我作對。我還在未成年時被監護人押去看心理醫生,可你肯定也有體會,外因很難起到作用。我前面已經說了,能克服心魔的,只有自己。我從你,從嶽西身上,都看到過去的我,心魔在張牙舞爪,我得提醒你,你有心魔。至於你讓我留住嶽西,我拒絕,我怕被她觸發。我對你,也只能言盡於此,你已經觸發我的陰暗了,那次我雖然還沒看到你的跟蹤,卻已經感覺到心慌意亂,感覺到有危險接近,你有很危險的氣場,我也不願接觸你。允我自私。對不起,我得去坐着,一說那些恐懼我就心虛腿虛,站不住了,真沒用。你走吧,希望我的嘮叨對你有用,小曲還等着你。”
謝濱從一開始就聽得聚精會神,但他的眼睛只在安迪臉上停留一次,然後便垂下眼皮看着不知哪裡,他的雙手插在褲兜裡。他對面的安迪也是一樣,兩人面對面垂着脖子,一個自顧自地說,一個自顧自地聽。安迪說完這些,找個位置坐下,人也不禁虛脫地趴到桌上,揮手讓謝濱去做自己的事。但謝濱反而蔫蔫兒地坐在安迪對面。
“大同小異。不同的是,我時刻告訴自己我是男人,我得主動。還有……”
安迪依然揮手讓謝濱走,“兩個恐懼的人不可能抱團取暖,只會越陷越深。你找正常人去。”
“有正常人嗎?”
“有。有我最佩服的小樊,她能揣着一顆苦得黃連一樣的心,照樣將生活過得有滋有味,她最堅強。我還最佩服小曲,再大的苦頭到她手裡也成小兒科,三分鐘熱度之後,只見她又活蹦亂跳。還有我先生,我那些不正常反應在他眼裡都是好玩好笑。他們即使沒有堅韌的殼,但他們有堅韌的內心,他們能消受我們的陰陽怪氣。”
“小關呢?”
安迪停止揮動的手掌,擡眼看向謝濱,“感情方面,我水平很差,得請教小樊和小曲。”
“我該怎麼對付心魔?”
“說不清楚,我也還沒走出來。我只會指出現象,沒法給你開藥。我只能談談我最近模模糊糊的一個感悟,真心愛身邊每一個人,比縝密防範身邊每一個人,更令人愉快,也更令生活順暢。”
“但是你不怕受傷害嗎?我們心中的恐懼是我們最大的軟肋,只要被人抓住弱點,那不是死路一條?”
“防不勝防,只有加強心理建設,讓內心皮實,以不變應萬變,或者即使受傷也能很好地癒合。噢,對了,還有一個關鍵,我現在可以什麼都跟我先生講,我覺得這很療傷。”
“你說得雜亂無章,你知道嗎?”
“呵呵。他們都在等你。”
“可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爲我好。”
“因爲我也是個內心充滿恐懼的人,你纔會對我卸下心防。他們都在等你。”
“也對。但沒解決問題。”
“左拐,向前二十步,找正常人去。”
“在我看來,你已經正常了。那些過去的經歷已經變成你的閱歷。你即使有恐懼,你也已經能應對。”
“有嗎?”安迪驚訝。
謝濱肯定地點頭,起身走了。留下安迪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兩隻手掌心,傻傻地開心。“有嗎?有嗎?真的嗎?”安迪迅速地偷偷地挖了一下恐懼的核心,她的遺傳。可沒等她發現有什麼不同,包奕凡已經搶過來問:“還行嗎?我擔心死。”
安迪笑道:“別擔心。有對比才能發現進步,我好像……不那麼怕孕檢了。”
“謝濱在開導你?”
“沒有,發現我這些日子來不知不覺變了。”變正常人,如此大的喜悅,讓安迪無法剋制地笑出來,她忍不住緊緊擁抱包奕凡,“包子包子,有你真好。”
“剛纔我把兩桌的飯錢結了,小邱兩個醉得稀裡糊塗,都沒問起,呵呵。不過今晚讓小曲和謝濱毀得夠徹底,我算是給小邱他們一個補償。”
“嗯。明天我們去孕檢,然後我送你去機場,我也收拾一下,直奔美國,該做更徹底的檢查了。”
“我替你約醫生,我們得一起去,不許獨立行動。走,門外去,好像吵起來。”
安迪倚着包奕凡出去。如此花癡行徑,換成半年前,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曲筱綃一看見謝濱脫離安迪,便揮手招呼謝濱出門去。謝濱自然是藝高人膽大,眉頭都不皺一下就出去了。但一出門,就發現不妙,門外已經等着一列大漢。曲筱綃原來已經召集朋友迎候多時。
關雎爾與樊勝美落在後面,一看見這等陣勢,都驚呆了。只知道曲筱綃會胡鬧,從來不知道曲筱綃會玩真格。“樊姐,怎麼辦,我報警,謝濱會被他們打死。”可關雎爾才摸出手機,便被後面忽然冒出的黑衣人搶走,扔給曲筱綃。關雎爾嚇得魂飛魄散,緊緊抱住樊勝美臂膀直問:“怎麼辦,怎麼辦?”
樊勝美怎麼知道,她另一邊還吊着邱瑩瑩呢。邱瑩瑩這個新娘子沒自覺,一喝醉就忘記自己結婚了,又吊回她樊姐的臂膀上,差點兒把樊勝美壓垮。幸好現在兩邊各壓一個,算是受力平衡,樊勝美反而站穩了。她扭頭找曹律師,曹律師立刻很自覺地上前一步:“靜以待變。”
關雎爾已經擔心得眼淚直流,“萬一打起來呢?萬一打起來呢?”
樊勝美喃喃道:“誰管得住小曲?快找安迪。趙醫生怎麼不管管呢。”
關雎爾立刻放開樊勝美,往店裡跑。可剛纔竄出來的黑衣人再度竄出將她攔住。關雎爾嚇得步步倒退,又吊回樊勝美身邊。黑衣人厲聲警告關雎爾別玩花樣,關雎爾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曲筱綃叉腰站謝濱十步開外,憤怒地指着謝濱道:“我該說的飯桌上都說了,你想說什麼快說。給你兩分鐘。”
“你會犯法。”謝濱只說了四個字。
“呸!我讓你死個明白。我揍你,第一是你害我爸媽離婚,第二是打飛你的威脅。今晚讓你明白,你外來雜種休想在海市地盤橫行。”
可刀光劍影之中,應勤醉得飄飄然地奔向謝濱,“恩公,這回我來救你。”立刻有人上來將應勤一把撂倒。此刻,邱瑩瑩才意識到她已婚,趕緊衝上火線扶了丈夫下來,緊緊團結到樊姐周圍。
被應勤一打岔,安迪與包奕凡正好出來,安迪一看這場面驚住了,“小曲,幹嗎?”
“我從來不知道吃虧兩個字怎麼寫,誰敢讓我吃虧,我讓他吃拳頭。”有朋友遞來高爾夫棍,曲筱綃拿來橫在胸前,“安迪你放心,我有章法,不會坐牢。”
安迪只得道:“趙醫生呢?”
“害小曲家那樣,挨小曲幾棍子又怎麼了。有種站出來別反抗,男人敢作敢當,挨三棍子。”趙醫生抱臂站一邊兒,根本不管。
泥巴潭
曲小妖一聲爆喝,歡樂頌硝煙四起
這真好比魚雷下海,炸出深度潛水者無數。叫罵的,歡呼的,支持小曲趙美人的,力挺小謝的,壁壘分明,羣雄激動。
泥巴看得很歡樂,不知爲什麼,俺總覺得耐寶也一定很歡樂,而且會在顯示器後,露出個許半夏似的狐狸微笑。微微笑。
這幾回的《歡樂頌》,情節緊湊,張力十足,美劇風格十足。出人意料之處比比皆是。
小曲安迪小謝三大高手同臺獻藝,各出奇招:
前一秒,小謝笑容可掬,運籌帷幄間彈指壓敵;
後一刻,蛐蛐挑撥離間,渾水摸魚裡成功反擊;
只以爲,安迪大神款款心意能化戾氣;
誰知道,蛐蛐小妖后招迭起豈甘言敗。
喜歡看美劇的筒子們,多半能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比起中國人式的聖父聖母主角,多數美劇的主角們,其實毛病多多。
他/她們或者亦正亦邪,或者挑戰傳統,或者囂張叛逆,他/她們往往遊走在法律和道德的邊緣,他/她們甚至會做出離經叛道,令人瞠目結舌的事來。
但是,他/她們永遠有一條底線,他/她們其實永遠不會做出真正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所以說,將蛐蛐兒貶得一無是處的人,其實不懂《歡樂頌》。那麼,作爲蛐蛐兒目前最大的對手,小謝呢?是否他就一無是處呢?
泥巴其實不太贊成非此即彼的短論,很多時候,其實各有過錯,各有立場,換句話,這兩位,都不是省油燈。
站在蛐蛐兒的立場:
不錯,老孃是查你了,你丫的也撈回場子了,但你如今不但搞得我家父母離婚,還有搞得老孃家破產,你丫的要死纏爛打到底,非要趕盡殺絕,丫的老孃不先整服了你,還要在海市混下去嗎?既然大家要死磕到底了,那麼退一步,萬劫不復。
站在小謝的立場上:
TMD,老子這是招惹誰了,好端端的談個女朋友,招了哪路牛鬼蛇神要來掀老子的底。你丫的富家大小姐,純屬吃飽了撐的,無事生非找老子麻煩,坑得老子如今被迫降職,女友離心,老子要認慫,就不是男人。
對着安迪,那是無可奈何,一則理虧,二則無力。對你丫的這罪魁禍首,挑事在先,報復在後,如果不是你這妖精開了這個惡頭,老子如何會落得被流放,老子如果肯屈服,你當男人血性是一張紙是吧,想踩就踩,你丫的以爲叫來一羣流氓就能無法無天,老子就不妨一拍兩散,跟你死磕到底。
對於小謝,他這一腔憤怒,滿腹冤屈,要生生忍下去,那不如自掛東南枝算了。
所以站在小謝的角度,服輸是不可能的。
事情至此,幾至絕境,喜歡製造悖論的耐寶,似乎給自己挖了個mission impossible的坑。
泥巴卻不怎麼擔心,具體細節不可得知,但是,俺總覺得劇情一定會往一個非常詭異的,“戲劇”化的方向發展。
美劇定律之一,當主角遇到對頭,而這個對頭既沒有幹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又算得上很有個性,實在很難說是個反角,那麼一定有第三方來打破僵局。
還有,關關是本文第一女主角,她怎麼能一直優柔寡斷,左右失策,這麼背景板下去呢?!
猜測一:小謝還是讓步了。
作爲男人,那是頭可斷,血可流,向妖女低頭,那是萬萬不可。除非,有一個不得不退,但又有情有義的理由。
耐寶耐寶,乃會不會再一次酸得臉發抖的來一次狗血大劇:悲情少年俠骨柔腸忍退步;幽柔少女情動心堅終破繭。
猜測二:蛐蛐兒也退步了。
父母離婚是個促使因素讓小妖精憤怒出離,但小謝的後招壓制,才真的叫人寢食難安。如果能保證小謝不再威脅到曲家生死存亡,俺不覺得蛐蛐兒真想去拼個你死我活,江湖上混老了的曲小妖太清楚,除非能徹底拍死對手,否則還是相安無事的好。
另外,小謝對22樓來說,是外人,但對於安迪、樊小妹來說,關關還是姐妹,姐妹的男友總要給幾分面子,曹律師、包太子可能會成爲中間轉圜的力量。
最後,小謝其實是能審時度勢的人,如果前有女友捨身相隨,後有衆人居中調停,他未必會一條道走到黑。沒有牽掛的人,可以光棍一條,有了愛人的人,總會多幾分考量。
耐大耐大,儂可千萬在本週內來一個階段性了結呀,否則一個週末下來,可真要命呀呀呀呀。
作者回復 泥巴,看完我終於可以收起狐狸一樣的笑,由衷地嘆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