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東城,沈府。
沈半城喝了口茶,燙得呲牙咧嘴,卻並沒有動怒。喝熱茶是他的一大愛好,若是下人準備的茶水不燙,那纔會讓他生氣。
放下茶杯,沈半城瞅瞅下首坐着的沈憐兒。
“女兒呀,聽爲父一句勸,你去小道士府上看一眼,能有多大關係?”
沈憐兒輕輕搖頭。
“也怪我,從小把你教得賢良淑德,卻沒教你大戶人家生存之道……憐兒,以前爲父確實看不上小道士,然而他如今是真發達了。我派人打聽過,陛下竟然封他爲恨天伯。伯爵啊,這可是能傳給子孫的富貴!”
沈憐兒微微一怔:“爹此話當真?”
“爲父何時騙過你?我終於明白,爲何朝廷要收回賜婚聖旨,換個日期重新下一次。不瞞你說,當時朝廷收回聖旨,爲父擔心得都睡不着覺。”
秦行之出使契丹屬於臨時決定,按行程推算,勢必耽誤成親。文良純一直關注着這件事,眼看日期將至,和大家一商議,決定重新選個黃道吉日。
憑良心說,這是在幫秦行之。
出使契丹是皇帝的決定,即便秦行之錯過成親的日子,丟人的是他,怪不到大臣們頭上。
文良純等人那時正是感激小道士救回皇帝、挽回朝廷臉面的時刻,不忍看他丟人,更不想他回京之後跳着腳罵皇帝。於是主動收回聖旨,改了個日期重新下發。
改聖旨這種奇葩事也少見,可相對於小道士丟人,畢竟要好一些。再說了,聖旨內容沒變,只是成親的日子延後而已。
沈半城一直看不上小道士,即使他做侍讀也一樣。
然而賜婚聖旨是榮耀,說明小道士深得聖寵,祖上曾經做過官的沈半城非常瞭解。所以接到賜婚聖旨,沈半城總算改變了對秦行之的態度。
誰知朝廷居然派人把賜婚聖旨收回去了!
沈半城又不敢問原因,心裡卻直罵娘:小道士不靠譜,你朝廷能不能靠點譜,聖旨是能隨便收回的麼?老子一切都準備好了,連親朋好友都通知到了,你忽然來這麼一出,傷不起啊!
難道……小道士出事了?
他還不敢告訴沈憐兒,就女兒那倔脾氣,還不知會幹出什麼事呢。
還好,他擔憂的時間很短,第二天賜婚聖旨又被送了回來。一切都沒變,只是成親的日子改了。
沈半城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可這一驚一乍的確實挺讓人鬧心。原本沈半城在縣城待習慣了,不喜歡打聽事兒,經過這次折磨,他決定派人經常盯着點外面的風吹草動,特別是有關小道士的消息。
這一打聽才知道,合着小道士做了許多大事。
開符籙店、鬥找茬道士、做禮賓使,這都不算什麼秘密,只要有心不難打聽到。至於傳授新符咒給道觀,也並非沒人知曉。甚至連皇帝被救,也有人傳言和他有關。
而小道士隨皇帝親征,出使契丹,這些朝廷大事,沈半城就打聽不到了。
直到討伐恨天宮的大軍凱旋,爲了替皇帝的“不雅行爲”找藉口,在楊旭的安排下,有關小道士的一切才逐漸流傳開。
出使契丹,隨大軍剿滅恨天宮,開疆拓土,有可能封侯拜相……
一連串的爆炸性消息,把沈半城砸得頭昏腦脹。
這哪是深得聖寵,前途遠大?分明已經飛黃騰達,眼看着就要成爲世襲的爵爺了好不好!
沈半城也終於明白,爲何朝廷要幹出改聖旨的事。
想想看,爲了遷就小道士,朝廷愣是不顧聖旨的神聖性,悍然幫他修改成親日期。皇帝這得是多麼寵小道士,朝廷那些大臣,又是多麼重視小道士?
於是沈半城坐不住了。
大齊的官兒有個壞毛病,喜歡上趕着把女兒嫁給有前途的讀書人。比如每次科舉京城省試,大佬們就跟兀鷹一樣瞪圓了眼,但凡家裡有適齡女子的,成績一出,立刻出動僕人四處搶女婿。
讀書人偷書不算偷,榜下抓婿自然也是美談。
小道士不能算讀書人,但他又是深得聖寵,又是開疆拓土,眼看着就要封爵,這可比狀元珍貴多了。不說別的,狀元再能蹦躂,這輩子有機會封爵否?
偏偏他年紀不大,還沒有成親。
沈半城甚至敢肯定,如果中書侍郎有合適的閨女,百分百願意把她嫁給小道士。
做官也好,經商也罷,都有可能家道中落。比如沈半城就覺得,沈家當初是官宦人家,如今雖然不缺錢,卻也無法和祖先的風光比。
爵位就不一樣了,它是能繼承的,誰做小道士的正妻,誰的兒子就是未來的爵爺。只要大齊朝存在,後人出生就擁有這雷打不動的富貴!
按說有婚約,有賜婚聖旨,女兒等於已經是秦行之的妻子,沈半城不應該過於擔心。
問題是,既然朝廷都敢修改聖旨上的成親日期了,難說某些傢伙爲了自己得利,不敢悍然把聖旨收回。
至於撕毀婚約……讓小道士選擇,他是會選一個富家翁的女兒,還是會選某高官的女兒?只要夠不要臉,不怕影響仕途,這種事也不是沒發生過。仕途,小道士有皇帝做後臺。臉面,以沈半城和師徒倆的接觸看,小道士恐怕真不太在乎。
於是沈半城開始勸女兒,你是秦行之的未婚妻子,他回京了,咱是不是得過去問候一下,順便刷刷存在感?
沈憐兒不同意,她堅持認爲,既然婚期定了,忽略被改了一次的事實,成親前就不應該再去見秦行之。
今天沈半城照例繼續勸女兒。
和前些天相比更迫切,因爲他已經聽說,秦行之正式被封爲恨天伯,世襲的富貴板上釘釘。
聽着父親述說秦行之的風光,沈憐兒眼中閃閃發亮。她和白牡丹不同,並不在乎什麼功名富貴,但小道士能有今天的榮耀,她還是感覺與有榮焉。
沈半城偷看女兒的表情,心說有門兒。
“女兒呀,別怪爲父擔憂,人心易變,特別是像小道士那樣的年輕俊彥,更是經不起誘惑。你想想,若是他情意未變,爲何回京之後不馬上來看你?”
沈憐兒臉一繃:“他不敢變。”
沈半城苦笑:“這有什麼不敢的?憐兒你固然姿色出衆,可也不是天下無雙吶。以前他沒見過世面,宮中遇上你驚爲天人,不惜爲你去求皇帝。如今他貴爲伯爺,恐怕……”
“女兒相信秦行之。”沈憐兒斷然道。
“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就算秦行之對你感情不變,擱不住別人有想法。你去他家轉一圈,不爲鞏固你們之間的感情,也爲宣示一番自己的主母地位。”
“爹,我們還沒成親!”沈憐兒臉紅了。
沈半城不以爲然:“那有什麼關係,如果有可能,爹恨不能你們兩個生米做成……咳咳,總之,關係到自己的終身幸福,憐兒切不可拘泥於禮法,要學會變通。”
沈憐兒憤然起身:“爹是讀書人,怎能教你家女兒如此不知廉恥?您要是還繼續胡說,女兒回房了。”
“好好,爲父不說行不行?”沈半城擺手,“這孩子,還沒成伯爵夫人呢,脾氣先見長……”
沈憐兒轉身就走。
沈半城只好服軟,說了老半天好話,這才讓沈憐兒重新坐下,自嘲地笑笑:“你可能覺得爹趨炎附勢吧?”
沈憐兒小脾氣顯然也上來了:“不是覺得,女兒認爲,您這就是趨炎附勢!”
“女兒應該瞭解爲父,我一生篤信付出必有回報,反過來說,要想得到回報,也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對於你,爲父只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稱心的夫君,他是窮書生也好,富家子也罷,只要不是好吃懶做缺少擔當,爲父絕無二話。
當初我不同意秦行之求親,是因爲他一個混江湖的道士,如何能保證你一生衣食無憂?如今他成了伯爵,就算他再能作,至少能保證一世富貴。我並沒想過要得到什麼好處,因爲我給不出足夠的代價。
如果爲父趨炎附勢,當初就不會反對你進宮了。”
沈憐兒沉默了。
父親的話有幾分真暫且不論,她也明白,父親首先是爲自己的幸福考慮,她不該說父親趨炎附勢。
而且數月不見,她也確實無比思念小道士,幾乎夜夜做夢都有小道士的身影,她會亂說?
然而讓她主動去見秦行之,她卻做不到。
心中也未免有些生氣,那混蛋當初恨不能成天纏着自己,嬉皮笑臉惹人討厭。如今發達了,居然學會擺譜,難道就不能來見自己一面?是,我當初說過,成親之前兩人不宜見面,可你以前也沒這麼聽話啊!
至於父親擔憂的問題,沈憐兒並不在意。
小道士不是專情之人,當着沈憐兒的面都敢撩撥熊六梅,可沈憐兒也相信,小道士最在意的是自己。這是經過考驗的,想當初爲了沈憐兒,秦行之都敢豁出去性命出頭和小白狼硬剛。
至於從三江縣到京城,一路照顧沈憐兒,逗她開心,替她抓狐狸精、從宮中除名,點點滴滴都刻印在沈憐兒心中——儘管沒幹掉狐狸精,讓沈憐兒略有不爽。
沈半城還想再勸,門外忽然跌跌撞撞跑進一個僕人,嘴裡叫道:“老爺不好了,門外來了羣帶刀的漢子,氣勢洶洶,看樣子來者不善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