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蘇雅雲徹底敗了。
蘇易寧再見她時,從環繞在她周圍的頹敗氣息上清晰地感受到,她已經徹底絕望了。
這次蘇易寧沒有心軟,也不用下牢獄,結果既定,直接問斬。
但砍頭到底是嚇人的,蘇易寧接受不了,讓人拉了蘇雅雲出去,就不再過問。
然後是宋漪兒。
對於宋漪兒,蘇易寧心知她的猶豫反轉,也爲此而心生……矛盾和疑惑。
她本來是可以把自己藏起來的,只要她不說,自己始終都沒有發現她心底那點念頭。就算是何柳林的變故迫使蘇雅雲開口供出她,自己也要思考一下這些情報的真實性。
蘇易寧是真地信她。
她偏偏要把自己給賣出去。
簡直不符合她一貫善於掩藏的形象。
蘇易寧讓人把她關在流華別院,處理了蘇雅雲之後纔去找她。比起審問這個詞,倒不如說是找她談了話。
宋漪兒全沒有以往的火熱激辣,整個人淡漠平靜,不用蘇易寧開口,她自己什麼都說了。
先皇立詔時是她在一旁研磨伺候,當時的場景,先皇寫了什麼內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她把這個秘密泄露出去的,先是給了蘇雅雲,而後是透漏給明宇風。
蘇易寧不解:“你到底是幫誰?”
“誰能幫我,我就幫誰。”
“幫你什麼?”
“幫我……”宋漪兒看蘇易寧,突然笑了一下,“出這個皇宮啊……”
看慣了她濃妝豔麗的樣貌,突然褪去浮華,竟然會覺得這張臉平庸無味。蘇易寧知道那是因爲對比太過明顯,其實宋漪兒本身的相貌,也是清新脫俗,竟然帶了幾分燦爛清新。
只是眼角的細紋沒了遮掩,全都暴露出來。
宋漪兒緊緊盯着:“我只是個走江湖的戲子,我不屬於這四方天,你明白嗎?我應該落入那沼泥之中,演給世人看。而不是站在一個帝王的身邊,假裝給她一個人看!”
蘇易寧皺眉道:“先皇待你不薄。”
宋漪兒突然沉默下來。
良久,她纔開口道:“窮苦人就該過窮苦日子。我應該在戲班子裡,忍氣吞聲地受他們欺負,竭盡全力擺出笑臉去迎合那些顯貴之族。”
蘇易寧搖頭:“我不懂。”
宋漪兒忽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出宮。”
“你可以說,我會給你最好的,放你出去,護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這次宋漪兒長久地沉默下來。
蘇易寧臨走時問她:“你對先皇,當真一點感情都沒有?”
宋漪兒的眼中突然落下淚滴,無聲無息的,只迎着光,清透明亮。
一直保持沉靜冷淡的人,突然就崩潰了。
蘇易寧懂了。
在自由和感情之間反覆掙扎,她最後還是迷失了自己。
蘇易寧還沒想好怎麼處置她,也沒來得及問在先皇和柳暄之間,她心之所屬到底在何方,就接到稟告。
宋漪兒於流華別院,自縊了。
蘇易寧瞬間慌了神,站在原地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蘇易寧還想去問她肯否回到正途。拋卻那些晦暗不明的思緒,出宮去好好生活,這樣好不好。
但她的身子已經涼了。蘇易寧摸她的手時,膚質仍舊細膩柔軟,卻已經涼透了。
當初把流華別院賜給她時,她還求着自己,說是不想一個人住那麼偏遠。
結果她卻是死在了那個偏僻安靜的地方。
蘇易寧想不通她以前說過的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不願冷清,又到底是有幾分真心?
她就死了。
繼碧雲之後,宋漪兒也死了。
新皇登基之後第一次大發雷霆,流華別院的侍從拉去重責,藤仗打下去,沒有個叫停的時候,四處都是哭喊聲。
直到劉生扶着慕修寒跪在蘇易寧面前,蘇易寧纔回神,緩緩呼出一口氣,輕聲道:“叫御醫給他們瞧瞧傷。”
劉生暗自鬆口氣,忙出去傳話。
大殿只餘蘇易寧坐在上位,慕修寒跪在下首。
一片寂靜。
蘇易寧從臺階上走下來,停在慕修寒面前。
不用他開口,慕修寒扶着傷口站起來,長身玉立,要低下頭去看蘇易寧。
蘇易寧再忍不住,淚決堤而出。
慕修寒的手在半空中停頓片刻,然後遲疑着探到蘇易寧身後,攬上他的肩,把蘇易寧帶到自己懷裡。
柔軟的身體在懷抱中,如塵埃落定般的心安。
所謂倫理常綱都崩塌消散,這裡很安靜,只有彼此相對相擁的兩個人。
但慕修寒清醒地知道,這擁抱其實只是一個安慰。爲了撫平他的悲傷和痛苦而存在,再沒有往下延伸的可能性。
即便如此,慕修寒還是心存感激,把這呼吸間的時光分成無數段,一點點存放在心底。
便是日後再無機會,只要能回想起來,心裡就是暖的。
因此慕修寒其實不太願意講話,不想讓言語來破壞了兩個人之間的寧靜。在這樣的時刻,他還分出心來期盼,能長久停留在這一瞬該有多好。
哪怕是多延長一炷香的工夫也好。
但世事從來不如願,蘇易寧嚎啕發泄了一陣,後退一步,擡手抹掉臉上的淚,轉身了。
慕修寒立在原地,心知這是不能追上去的。腳下困頓許久,“你回去歇着吧。”
慕修寒沒動。
蘇易寧背對她,鼻音濃重,帶着少年的清脆,“此番你護駕有功,等你傷好了來領賞。”
做這些……我難道是爲了賞賜?
慕修寒心底的火涼了下來,晃晃悠悠的,變得明滅不定。
再開口就萬分艱難,慕修寒一字一頓道:“臣,謝陛下隆恩。”
出了大殿,什麼都會散去,就像沒發生過。
這纔是合乎常理。就該如此。
高馳領了賞,升職爲內廷侍衛統領,協一衆晉升的侍衛謝過皇恩。後來在流華別院尋到一封書信,小心翼翼地拿來給蘇易寧,垂着頭等批覆,膽戰心驚。
今上似乎和之前有哪裡不一樣。蘇易寧因爲流華別院得侍從沒留心,讓宋漪兒尋了短見而震怒,卻在看到宋漪兒的書信時保持了匪夷所思的鎮定。
她挑了蠟封,面無表情地看完信,點了幾個大臣,然後就把信交給他們。
劉生端茶給他,同樣小心翼翼:“宋……姑娘,最後留下的東西,陛下不收着嗎?”
蘇易寧頓了下,回道:“沒有必要。”
不知道沒有必要是什麼意思,但信上的內容卻是如火藥丟了下來,朝堂炸開了鍋。
宋漪兒在信中簡單明瞭地交代了秋信宮枯井中的珍
寶是她放的,目的是將國庫失竊的事情引出來,以此來陷害慕承龍。
後附一個名單,是參與盜竊國庫財富的重要名單。
秋信宮一案告破,慕承龍領了監管不力的罪,回家反思。
反思的意思就是,慕家還沒倒臺。朝堂內外無數雙眼睛都盯着蘇易寧,等他下一道指令。
蘇易寧在這種情況下去了慕府。
他去看慕修寒。
慕修寒跟夏般一番爭鬥,傷得着實不輕。蘇易寧責罰流華別院那日,是劉生派人去到慕府,把他從牀上拖起來的。
這幾日倒是好了許多,蘇易寧去的時候,慕修寒正由小廝扶着在院內散步。一聽下人來報,慌慌張張地回屋換衣服。
他剛脫了隨手披上的外衣,蘇易寧就已經到了。慕修寒只着一身褻衣,尷尬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蘇易寧在圓椅上坐下,“你不用起身,躺着就行。”
慕修寒一臉尷尬,只能假裝自己是剛起來,又回到牀上躺着了。
蘇易寧帶了御醫,先去給慕承龍號了脈,開了調理的方子,纔來給慕修寒瞧傷。
蘇易寧在旁邊看着,抿着嘴不說話,氣壓有點低,御醫和慕府的侍婢都繃着神經,輕聲細語的。
慕修寒如坐鍼氈,渾身不舒坦。
等御醫說“無甚大礙”之後,蘇易寧揮退下人,問慕修寒:“這次你想要什麼賞?”
慕修寒自然是說分內之事,能爲陛下效力是三生有幸,不敢討賞。
蘇易寧琢磨着慢悠悠地開口:“那我就自己定了。御前帶刀侍衛,可滿意?”
慕修寒呆了。
高馳晉升的消息早傳了過來,慕修寒以爲今上這樣安排的意思是不願自己再留在跟前了。至於原因,君心難測,猜也沒有意義。
沒想到他卻是給了這樣的特權。
今上……或者說,阿寧他……在想什麼?
蘇易寧見慕修寒沒說話,就自己定了下來:“其餘賞賜我叫人送來,賞銀布料之類。另外我叫人給你做了幾身衣裳,等你身體好些了拿去試試。”
“謝,謝陛下……”
“嗯,你也不用着急報道,把身體養好。劉生把龍辰宮收拾出來一套空房,你直接搬進去就可以了。”
慕修寒完全不明白這個走勢了,只能僵硬地應了下來,順從無比。
蘇易寧說完這些,才問道:“當日救你的那個青衣人,你看清了沒?”
說到正事,慕修寒回回神,把腦子中不斷纏繞的紛雜思緒壓回去:“看到個側影,但不清晰。”
“認識嗎?”
慕修寒搖頭。
這幾天他也在想那個男人。
內力如此深厚的人少見,能把內力掌控到得心應手的地步,更是少見。憑自己有限的經驗來想,過去是沒有和這樣一號人打過交道的。
但他確確實實救了自己。
慕修寒問蘇易寧:“陛下沒有印象嗎?或許他是保護陛下,才順手救了我。”
要是衝蘇易寧而來,那更摸不清他的身份了。
“可惜他動作太快,尋都尋不到。”
慕修寒寬慰他:“總不會是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將來大概還能見到。”
忽然室內起一陣風,人影從余光中閃過。
一個男聲朗聲笑道:“不用將來,就現在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