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出嫁的那日,下着極大的雨。
大雨使整個京城都陷在一團陰鬱的水汽中,城南更被淹成一片汪洋。老人們說:雨天出嫁,是爲不祥。
元康七年七月,皇太后懿旨頒下,聘大將軍楚仲宣膝下長女入主中宮爲後,這也是楚氏一族有史以來最大的榮耀。硃紅車輦早候在將軍府正門外,周圍全都是送朝顏出嫁的楚家叔伯長輩。
民間女兒出嫁,爲表心念雙親,總要哭上一回,朝顏此時卻始終哭不出來。臨別在即,繼母姜氏握着她的手,低嘆道:“你這苦命的孩子,親孃去得早,偏又是楚家長女,如今將貴爲皇后,可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年長你十多歲,伴君如伴虎,往後也不知是福還是禍啊。”說罷,還不忘取了帕子拭淚。
朝顏在蓋頭底下微笑,抽出被她握着的手,也道:“二孃放心,再不濟,終究也是皇上的嫡後,比做那填房、侍妾來得好。”
姜氏臉上的笑意頓時再也掩不住,眼裡看似滿滿的心疼,實則分明藏着細如針尖的冷蔑與不屑。
朝顏曉得,姜氏是爲自己的女兒朝歌不平。六歲那年,曾有一胡僧到府上爲楚家姐妹摸骨相命,見到朝歌時,胡僧驚奇地讚歎:“貴不可言!貴不可言!將來必定母儀天下!”
於是,全府的人都知道,二小姐朝歌將來必會母儀天下。但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這樁政治婚姻結下時,楚家唯一勉強算得適齡的女兒僅長女朝顏,兜兜轉轉到如今,母儀天下的不是朝歌,而是她—楚朝顏。
吉時已至,司禮官一聲長喝:“鳳駕啓行,閒人迴避!”
人羣中的楚大將軍看着自己一襲紅裝的長女,嘴脣微微張了張,卻什麼也沒有說,最後匍匐叩拜:“臣恭送皇后娘娘!”
於是,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去。禮炮的轟響聲中,衆人伏地跪送朝顏。朝顏在鸞車中,緊緊握着生母在世時送她的長生鎖,淚水終於潸然落下。
車輦緩緩前行,一路由皇城正清門入,再至未央宮前殿。羣臣就位朝拜皇后,授皇后金印,昭告宗廟,大赦天下。至此,大婚之禮方成。
椒房殿,是歷代皇后的寢宮。
甫入夜,宮中的喜樂喧譁退去。只剩夜色下的十里宮闕沐在一片昏黃的燈火之中,今夜的椒房殿又多了一位女主人。
兩側宮人恭敬侍立,十二歲的朝顏坐於鳳榻正中,硃紅蓋頭遮去了她的面容,吉服垂在膝下,時而有風吹過,帶起微微的褶皺,襯着少女的嬌小身姿,便是極致風流。
偌大的寢殿鴉雀無聲,靜得朝顏只能聽到自己鬢旁釵環微微觸碰的丁零聲,一聲,一聲,又是一聲,漫長似無止境。
長久的死寂過後,宮娥們的叩禮聲響起,朝顏便知是皇帝到了。入宮之前便有教引女官教授過她宮中禮儀,三跪九叩過後,只聽見皇帝的聲音傳來,沉穩而溫和:“免禮。”
蓋頭被揭開後,她順勢一擡頭,就看到了面前站着的皇帝。赤金九龍冠簪,緙金緞繡龍紋袍,青金石結穗朝珠……那雙明亮的眼睛正注視着她。
是他!竟然是他!怎麼會是他?朝顏錯愕地站起身,怔怔地望着那人。
他有着一張乾淨而溫潤的臉龐,眼睛明亮而清澈,面如冠玉,俊秀溫雅。一瞬間,她腦海中閃過許多久遠的畫面……藍天……白雲……少年……真的是他。他長得還是那樣高,十二歲的她,只及他胸口。他似乎已經不記得她了,看她的眼神,疏離而無奈。半晌,那人近乎自嘲地笑了笑:“別人娶的是妻子,朕如今娶的,卻是個孩子。”
…………
其實,那分明是三年前的事,而朝顏至今依然記得這般清楚。
從十二歲到十五歲,她嫁入這深宮之中,已經三年。大婚那夜,夜羲並未碰她一根指頭,而是直接去了別的妃嬪處歇下。及至翌日,當宮女捧着榻上素白無垢的錦帛向太后覆命,夜羲向皇太后交代時,也只推說皇后年紀尚幼,還需教養,等大些再行房也不遲。
這的確是個很好的理由,他年已二十三歲,而朝顏只是年僅十二歲的孩子。董太后也挑不出什麼錯漏,便也應允了,只吩咐教引姑姑好生教習皇后一應禮儀。
整整三年的時光,朝顏一天天長大,雖有皇后頭銜,享皇后尊榮,帝后卻從未同寢。然而,今日又分明是不同的。早上在董太后宮中請安時,夜羲也在,太后出奇地吩咐御醫爲皇后診脈。朝顏不明就裡,由着御醫搭脈過後,便聽太后問:“如何?”
老御醫道:“皇后娘娘除血氣略虧外,鳳體甚和,宜生養。”
董太后當即舊事重提,即日起,皇帝需按祖制每月初一、十五朔望日歇在皇后寢宮。
夜羲也並未說什麼,只點頭應允。朝顏很想告訴自己,是因爲她長大了,夜羲真的喜歡她,所以纔會同意與她圓房。
可她又明白,不是的。夜羲登基多年,因爲身體羸弱,膝下始終無嗣。封后三年未寵皇后,朝中已有人竊竊私語。父親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皇帝寵幸皇后,不過是太后給父親服下的一顆定心丸罷了。
朝顏並非蠢笨,也自然看得出,夜羲極不情願。她是他的皇后,卻也只是他的養母皇太后指給他的一樁政治婚姻的產物。他們之間還隔着十餘歲的年齡差距,在他百媚千嬌、風情萬種的後宮妃嬪面前,她不過是個剛長開的孩子。
按舊制,皇帝駕幸中宮爲亥時三刻,入夜掌燈時,椒房殿的宮人就已開始忙碌起來。帝后大婚三年後才合寢圓房,又有皇太后的嚴旨在前,所有人都不敢怠慢分毫。椒房殿中,擺放着紅色的龍鳳呈祥燭,紅色的百子千孫被,紅色的鸞鳳和鳴帳……以喻帝后祥和百年。
司寢女官專奉佈置牀帷茵席,侍浴女官服侍皇后沐浴更衣。妝畢,朝顏坐在鏡前,看着鏡中盛裝的自己有些出神,宮人們紛紛讚道:“娘娘今日真美。”朝顏深吸一口氣,未及說話,卻聽一個聲音道:“是挺美。”
她訝異地回過頭,竟是夜羲不知何時走了進來。衆人忙福身下拜,夜羲今夜似乎喝過許多酒,眼神有些飄忽,此時也只是微微一揮手,串珠和芳辰對視一眼,便領着宮女們識趣地退了出去。
一時間,偌大的寢殿內只剩帝后二人。朝顏開始莫名緊張起來,她不安地絞着袖口,越發低垂着臉,心口跳得厲害,下一刻,臉卻被一隻手輕輕擡起,朝顏被迫迎上他審視的目光。
夜羲俊美的臉上還帶着微醺的潮紅,盯着她的目光漸漸幽深,他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目光細細地端詳着她。
紅燭搖曳的燈火勾勒出少女稚嫩而姣好的容顏,更襯得她姝華國色、姿容無雙。夜羲漸漸恍惚,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三年前洞房中那個青澀懵懂的小女孩兒已經長大了?他有些醉了,慢慢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了一吻。
他的脣,與他的手一樣冰涼。這樣的吻,不帶任何感情,彷彿僅爲完成太后交代的任務。朝顏這輩子從未如此時這般無助過,她只能輕輕閉上眼,心中百感交集。
大婚三年,曾幻想過千百次的情景如今就在眼前,這個男子,是她花了那樣那樣長的時間去傾慕的良人,是沉湎夢境中最最遙不可及的一抹明月光。所有的一切,華美得這般不真實,好似一場迤邐的夢,雖近在咫尺,卻惶然在心,生怕轉瞬即逝。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那時,她是懷着那樣仰慕的心情仰視着高高在上的他。
而現在,她即將成爲他的女人。
她蒼白的面頰上是藏不住的驚恐,看他的目光純澈而清亮,卻又帶着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堅定與執著。
她不過是個孩子。
理智漸漸回來,他在莫大的恐懼與空虛中頹然沉寂,伸手輕輕替她理好凌亂的衣衫,然後安靜地躺下,望着帳頂,一言不發。
朱漆雕花的龍鳳大牀,寬而深闊,十月的上京,夜裡已是寒涼至極。他也不蓋錦衾,僅着內衫躺在那裡。靜了許久,只聽朝顏輕輕問道:“皇上,您冷嗎?”
“不冷。”他轉過臉來,目光已溫和如初,“這宮裡本就冷,習慣了,也就不冷了。”
她心中驀然悲傷:“皇上,您很難過?”
夜羲搖頭。
“可是您的眼睛裡,爲什麼全是悲傷?”
夜羲似乎恍惚了一下,脣邊慢慢浮起一絲苦笑:“是朕剛剛嚇着你了嗎?其實朕怎麼能怪在你身上呢?你只不過是個孩子啊!”
他伸過手去,溫柔地替她捋去腮邊一縷被冷汗黏住的碎髮。兩人隔着幾尺遠的距離默默對視片刻,他柔聲問:“你今年多大了?”
這是大婚三年來他頭一回問起她的年紀,朝顏怔了怔才道:“臣妾今年十五歲。”
夜羲“哦”了一聲,又問:“你乳名叫什麼?”
彼時,他只模糊記得從大婚時禮官呈上的皇后金冊上看到過她姓楚,史冊上也只會記載她是楚皇后,而無人知曉另一個陪伴她長大的名字。
她靜了片刻,然後婉然輕笑:“臣妾小字阿嫣。”
這一夜,終究什麼也沒有發生。
翌日朝顏醒來,枕邊已空。芳辰進來笑道:“皇上上朝去了,特意吩咐不要吵醒娘娘呢!”
朝顏點點頭,卻在榻上的素白巾帕上看到一攤已經乾涸的血跡。
晨起理妝方罷,尚寢女官便躬身進來整理牀榻,目光有意無意地往朝顏脖頸處的淤痕上瞧,在看到帕子上那攤血跡後,才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與旁邊的人默契地對視一眼,然後將巾帕不動聲色地收入袖中。
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一場春雨過後,御花園百花齊綻,鶯啼紅樹,盛景引人。難得天氣晴好,朝顏從椒房殿出來,只叫串珠、芳辰二人陪着。沒有外人在場,她和串珠、芳辰向來親厚,主僕幾人一路說笑,走走停停,轉過絃歌臺時卻聽到臺闕之上傳來女子的歌聲:
漢王此地因征戰,未出簾櫳人已薦。風花菡萏落轅門,裴回入行殿。日夕悠悠非舊鄉,飄飄處處逐君王……歌聲清悅似出谷黃鶯,嫋嫋不絕。朝顏問:“是誰在上面?”
串珠朝前望了一眼,低聲道:“娘娘,是慕昭儀。”
昭儀慕氏善琵琶,歌舞俱佳,多年來榮寵不衰。而絃歌臺本屬椒房殿,爲歷代皇后賞景聽樂之處,慕昭儀無詔而登絃歌臺,儼然是挑釁皇后鳳威。
朝顏蹙了眉心,慢慢拾級而行登上弦歌臺,便看到那臺上黃衣女子且歌且舞的妖嬈身影,跳的是先帝寵妃汐夫人有名的翹袖折腰舞,廣袖如流雲綺麗,舞姿精妙絕倫,嫋嫋婷婷,宛若仙子。
汐夫人,先帝時那個風華絕代、能歌善舞的女子,最終到了董太后手中,也不過是一盞鴆酒,落得香銷玉殞的下場。
朝顏在臺下站着,不易察覺地挑了一下眉,這才走上前擊掌兩聲:“昭儀好嗓子!”
歌聲、舞步,戛然而止,昭儀慕思筠收回舞步,慢慢轉過身,見來人是朝顏,不由得微覺意外。后妃二人默默對視片刻,卻誰都沒有先開口的意思,始終沉默地對峙着。女人間的鬥爭本就微妙,更何況是兩個共侍一夫的女人!
朝顏不說話,慕思筠亦將下巴微微擡起,居高臨下倨傲地站着,既不行禮,也不問安。她早年便與皇帝相識,她十五歲時,他就已許她,將來要封她爲後,讓她坐着十六人擡的大轎,從正清門一路擡到椒房殿,風風光光地做這後宮的女主人。
皇后之位,以她的出身,的確是擔得起的。可若不是當年父親與大將軍楚仲宣不合,太后出面橫加干涉,一道懿旨賜下,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怎麼可能佔得先機做了皇后?
她愛的男子,無力兌現自己的諾言,只能讓她屈居昭儀之位。她生來心高氣傲,這些年皇帝對她的寵愛雖始終如一,可她仍是心有不甘。
氣氛逐漸變得微妙,慕昭儀這般姿態,已等同於挑釁皇后威嚴,還是芳辰出聲呵斥:“大膽!無詔私登絃歌臺在先,現在見了皇后娘娘還不叩安!”
慕思筠冷哼一聲,輕漠地將臉別了過去,恍若未聞。
朝顏也不惱:“久聞昭儀歌舞絕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這隔着戲臺說話是做什麼呢?昭儀不是唱戲的戲子,你站在這戲臺上,本宮也不會賞你些什麼,還是下來說話吧!”
慕思筠面上一僵,這才施施然下了臺闕,仰起臉行至朝顏身前,一字字說得極冷:“娘娘在此,臣妾哪裡敢僭越呢。”
朝顏此時並無與她計較的心思,僅點頭微笑道:“昭儀的歌聲的確是極好的,可念在你我共侍一夫,本宮提醒昭儀一句,下次還是唱些吉利的好。太后素來不喜人提起汐夫人舊事,這宮裡,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暗處瞧着,就算本宮不說什麼,傳到太后的耳中總歸是不好,昭儀你說是嗎?”
聽朝顏提起董太后,慕思筠反倒輕笑出聲:“娘娘什麼時候也學會聽風就是雨了?您以爲,臣妾會怕這飛短流長嗎?”
“哦?這麼有志氣啊!”卻聽背後一個聲音響起。二人俱是一驚,回頭便見幾十人前呼後擁,竟是女官扶着董太后慢步行至近前。
當朝董太后已年過四旬,眼角眉梢除卻歲月留下的細小紋路,一雙鳳目含威而不露,隱隱還有當年的幾分絕豔芳華。“臣妾拜見太后!”慕思筠臉上霎時一白,忙依着規矩跪地叩禮。
董太后淡淡看她一眼:“哀家早聽人說這宮裡有人仗着皇帝的寵愛,私底下干預朝政,攛掇皇帝裁減官員,今日又撞見你公然頂撞皇后,慕昭儀,這便是你父親慕太尉教你的規矩?”
慕思筠心知太后向來不喜歡自己,今日鐵定會藉機刁難,便尋思着道:“臣妾方纔不過是與皇后娘娘閒敘幾句,又何來頂撞冒犯之意?再說臣妾並非合德,皇上也並非成帝,太后您心明眼亮,那些以訛傳訛之事,想必太后也不會誤信小人。”
“好個巧言令色的女人!”董太后的聲音倏地拔高几分,“依你的意思,哀家還是故意冤枉了你不成?祖宗家法,後宮不可干政這個道理難道還要哀家教你?”
慕思筠聽得本就心中不甘,此時仰起臉,一時脫口便道:“臣妾今日總算明白了這祖宗的規矩,原來後宮不可干預朝政,卻容許有人垂簾聽政!”
話音甫落,周遭頓時一片死寂。
“你—你放肆!”生平最恨人諷刺自己干政,董太后拂袖大怒,“你這狐媚子,不受點兒皮肉之苦,是不會安生的!來人,好生教教慕昭儀,什麼是規矩禮法!”
幾個女官迅速上前,將慕思筠雙臂一個反剪,正欲拿下時,卻聽內侍喊:“皇上駕到!”
夜羲本在未央宮議政,聞報匆忙趕來,見得被人摁倒在地的慕思筠,再一看董太后沉冷的面色,已猜出七八分。
見夜羲來,董太后微微一笑:“皇帝的消息可真是靈通,如此,你來得正好,剛纔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說的話你也聽見了,哀家今日要辦她,也乃天經地義!”說完就對侍從吩咐道:“傳哀家懿旨:昭儀慕氏出言犯上,不守法度,褫衣廷杖二十,以示薄懲!”
聽得“褫衣廷杖”幾字時,衆人皆不由得一驚。褫衣受刑于女子是最羞恥的懲罰,行刑時要將受刑者褻褲盡褪。女子最重名節,要在外人面前暴露肌膚,無異於奇恥大辱。
帝妃二人慼慼對視片刻,夜羲竟直直在幕思筠身側跪了下來:“褫衣廷杖着實羞恥,求母后看在她乃初犯,免了她的責罰吧!”
夜羲這一跪,其他人也不敢站着,紛紛跟着跪了一地。
朝顏跪在人羣中,看了看慕思筠,又看向跪着的夜羲,心中難以置信。他本是帝王,如今卻肯爲了一個妃嬪,這般折辱自己。原來,他們說的都是真的,他是真的鐘情於慕昭儀,帝王皆薄情,可他不是。
“荒謬!”董太后冷笑,“堂堂天子,竟爲了一個女人在大庭廣衆之下跪着!傳出去豈不是笑話!”
夜羲不說話,依舊跪地不起。董太后又道:“哀家問你,是不是爲了她,連哀家都可以忤逆了?”
夜羲再磕了一個響頭:“求母后開恩,求母后成全。”
董太后盛怒難當,朝一側的侍從怒道:“都戳着做什麼?將這個狐媚惑主的妖孽給哀家押下去往死裡打!”
幾個女官上前,作勢就要將慕思筠拽起。
“不準打!”
一陣混亂過後,沉冷的暴喝響起,竟是夜羲騰地站起了身。他掃了眼衆人,聲色俱冷:“朕乃一國之君,無朕的旨意,誰也不準打!”
宮人們從未見過素來溫和的皇帝發這樣大的脾氣,紛紛躊躇着不敢上前。太后盛怒之下反倒笑起:“皇帝這是什麼意思?如今翅膀硬了,便公然忤逆哀家,是嗎?”
夜羲的聲音有些氣息不勻:“思筠是朕的妃嬪,無朕的旨意,誰也不準動她,還請母后不要讓朕爲難!”
他自小被太后嚴加管束,稍不如意,輕則罰跪,重則鞭笞,分毫不敢違逆太后的意思。而現在,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擺出君王的威嚴與董太后抗衡。衆目睽睽、一片死寂之中,母子二人多年來微妙的關係霎時陷入僵局。
行刑的太監被嚇得怔住,上前也不是,退下也不是,其他人也都在原地呆住,誰也不敢出聲。
“你—”董太后從齒縫中逼出一字,卻又頓住,轉而朝身後的侍從冷喝,“所有人統統退到一丈之外,沒有哀家的吩咐,誰也不準靠近!”
宮人們迅速退避,絃歌臺上終於靜了下來。
夜羲仍在原地站着,神色不變,額上卻已有涔涔冷汗溢出。董太后嘴角漾起意味深長的笑道:“皇帝,你今年幾歲了?”
“兒臣今年,二十有七。”他答得聲音極輕。
“登基幾年了?”
“兒臣自十五歲即位,至今,十一年零一百零四天。”
董太后又道:“當年先帝駕崩,親王們都說你生母乃宮婢出身,爲保皇族血脈高貴,你不宜即位,你可記得最後你這皇位是如何得來的?”
夜羲身形一震,過了好久纔開口,聲音卻是飄忽的:“兒臣的皇位,乃母后所予。”
“那你該不會以爲,這皇位真的屬於你吧?”董太后冷哼一聲,“你最好給哀家記着,哀家能夠給你的東西,也隨時能夠收回來!”
近乎死亡一般的安靜過後,夜羲彷彿被抽乾了所有力氣,慢慢伏地跪倒:“請母后降罪!”
朝顏一咬牙,也跟着近前一步。慕太尉與她父親在朝堂上一直是政敵,這個時候她是萬萬不能爲慕思筠求情的,可她還是跪了下來:“母后容稟,臣妾是中宮皇后,妃嬪有錯,乃皇后失察,今日慕昭儀失言,是爲臣妾教導無方,若母后要罰,便罰臣妾吧!”
“皇后你退下!這裡沒有你的事!”董太后並不理會她,揚手指着慕思筠,朝夜羲問,“今日哀家且問你,是打,還是不打?”
夜羲擡起頭,向着慕思筠的方向望了一眼,口中說不出話來。
“說啊!打還是不打?”董太后的袍袖重重一揮,加重了語氣。
夜羲的脣微微張了張,然後閉上眼:“打!”
慕思筠滿面慘然,含淚望着夜羲,一字不言。
董太后道:“不必拿她去掖庭,就在這兒,扒了她的褲子,當着皇帝的面打!”
刑凳被宮人搬來,幾個太監上前將慕思筠連拖帶拽地往刑凳上牢牢一綁,又有兩名太監上前,俯身將她腰間的褻褲不由分說地扒開。在衆目睽睽之下暴露身體,慕思筠忍着滿心羞辱緊閉雙目,死死咬着拳頭一言不發。
夜羲再也忍不住,猛地想站起身時,一雙手卻飛快按住了他的手背。他側過臉,就看到跪在身邊的朝顏那與他同樣蒼白卻強自冷靜的臉龐。寬大的袍袖底下,兩人的掌心緊緊握在一起,卻溫暖不了彼此,夜羲的手心越來越涼,而他掌心中朝顏的手,卻比他更冷。
木杖帶着風聲擊打在皮肉上的啪啪聲交錯響起,令人心驚肉跳。每一杖下去,慕思筠的身體就痛得一陣劇烈痙攣。
內侍官扯着嗓子一聲聲數道:“一杖、兩杖、三杖……”
一聲,一聲,如凌遲般煎熬。
“十九、二十。”執刑的太監這才罷了手。
受了二十廷杖,慕思筠當下昏死過去,趴在那裡一動不動,兩股間已是皮開肉綻、血肉模糊。
女官稟報:“回太后,行刑完畢。”
董太后一直低頭捻着手心的佛珠,到了此時才擡起臉,掃了眼昏死在刑凳上的慕思筠道:“傳哀家懿旨,昭儀慕氏不守妃嬪本分,德行有失,着降婕妤,禁足三月,其間皇帝不得召幸!”
昏迷不醒的慕思筠被女官押回漪蘭殿禁足,董太后朝夜羲道:“人也打了,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夜羲滿面慘然,神色已近麻木,低頭默默告退。
待他一走,董太后方看向地上仍跪着的朝顏,語氣森冷:
“皇后,你如今果真是大了,仗着哀家的疼愛,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人都敢偏袒!越發放肆!”
朝顏神色平靜:“聽憑母后處置。”
董太后冷哼一聲:“楚仲宣處事向來有分寸,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女兒,你既然喜歡跪,那便跪着!”
朝顏俯身深深一拜:“謝母后恩典。”
天快黑的時候,幾聲春雷隆隆地在頭頂滾過,不多時,瓢潑大雨嘩啦啦地下了起來。這是開春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雨幕騰起的細白水汽在宮闕殿閣之間渺渺飄過,高高的絃歌臺遠遠瞧去,仿若人間仙境。
朝顏還直挺挺地跪在那裡,瓢潑大雨將她的衣裳和頭髮澆得溼透,雷電交加,夜風漸急,早春三月的雨淋在身上仍是徹骨涼寒。
全身那樣的冷,彷彿已冷到了骨子裡,朝顏連發抖都不會了。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嫉妒慕思筠的,皇太后要杖責慕思筠,她絕對可以做到冷眼旁觀。所謂的仁厚無私,她從來就不屑。可又是爲什麼,現在她竟這樣傻,爲另一個女人求情,然後在這悽風苦雨中受罰?
其實,從開始到現在,那個名義上是她丈夫的男人給過她什麼呢?他待她,僅有兄妹之誼,從無男女之情、夫妻之義。沒有一個擁抱、一個親吻,哪怕是一個承諾。何嘗值得她爲他如此?
外人看來,她的確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享萬千尊榮於一身。她封后三年,雖有逢初一、十五皇帝必宿在椒房殿的祖宗規矩,可又有誰知道,他待她雖好,卻始終不曾有過親密舉動,她至今還是完璧之身?
他可以喜歡任何女子,卻唯獨不會喜歡她。就因爲她是皇太后欽點的皇后人選,而並非他自己真心喜歡的。他用這樣的方式來發泄自己的不滿,對太后的不滿,對朝廷的不滿,對祖制的不滿。
又有那麼一瞬間,朝顏釋然了。或許每個女子成長之中都註定要愛上一個人,去繫住一份情,一份愛。要麼飛蛾撲火,要麼就此沉淪。
今生今世,她是他的妻子,註定這一世都將隨他。她不願看到他蹙眉難過的樣子,她更深知太后的手腕,若現在他一意要與太后硬碰硬,最後只會一敗塗地。
天色已全黑,絃歌臺下的十里宮闕被無邊無際的夜色吞沒,那雨仍舊下着,除卻幾盞零星的燈火,天地間似乎只剩下雷聲、風聲和這嘩啦啦的雨聲。
耳邊一陣嗡嗡作響,那風雨聲似乎也跟着模糊起來,身子一陣冷,一陣熱,眼前眩暈一陣之後,她終究體力不支,倒在風雨中失去了意識……
朝顏做了一個夢。
夢裡,彷彿還是小時候住在邊城的日子。那天剛剛升爲驍騎將軍的父親帶着一個陌生女人進門,女人手裡還牽着一雙年幼的兒女。母親從最初的震驚無語,到最後的恍然絕望。
夜裡,父母在房裡第一次激烈地爭吵起來,她躲在角落裡,等到父親沉着臉拂袖離開了,她纔敢跑出來。母親眼中一片淚光,只將她緊緊抱在懷裡:“阿嫣,幸好,幸好我還有你。”
她那時並不知道父母因何爭吵,卻也明白,一定是父親做了令母親傷心的事,於是只能笨拙地安慰:“娘,您不要哭,我長大了一定會孝順您。”
母親是出身高貴的官宦千金,而外祖父支持表舅江夏王奪嫡失敗,一紙詔書被貶到淮陰任刺史。那時還只是淮陰一名守城卒的父親機緣之下得到外祖父的賞識,靠着外祖父從前在朝中的關係爲他的仕途搭橋鋪路,甚至還將唯一的女兒嫁給他,他方能在短短几年的時間裡飛黃騰達。
記憶中,父母之間雖還不至海誓山盟,卻也算相敬如賓。母親文采風流,學識匪淺,並無尋常富家小姐的跋扈嬌蠻,默默聽從家人的安排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武夫。對丈夫無愛,卻隱忍,認命地爲他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默默履行妻子的責任。
也正因爲她的隱忍,她的丈夫犯了大錯,始亂終棄,金屋藏嬌,兒女繞膝時才向她坦陳真相。
那天以後,朝顏無端多出了陌生的弟弟妹妹,陌生女人成爲了她的二孃。
而後的日子裡,外祖父去世,母親的家族隨之沒落,再無昔日風光,父親的官卻越做越大。他再不需要顧忌着外祖父而小心翼翼地收斂本性了,於是百媚千嬌的姬妾一個接一個地娶回家,彷彿早已將她們母女遺忘。
…………
眼前的景緻漸漸模糊,又變成七歲那年。邊塞黃昏,突厥人偷襲,劍影、火光……父親兵敗,領着餘部應付突厥人且戰且退,而母親緊緊抱着她躲在女眷的馬車裡,同行的還有父親的妻妾們,懷裡摟着各自的兒女。
外面電閃雷鳴,身後是揮刀追趕的突厥人,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夾在撤軍的隊伍中,一起往前疾奔。突厥人引箭疾射,車伕中箭身亡,馬車一個劇烈的顛簸,不知道黑暗裡誰狠狠地伸手一推,她就從飛馳的車上摔落了下去。
身後的追兵已迅速逼近,母親在馬車上全力朝她伸出手:“阿嫣,快跑!抓緊孃的手!”她在夜色下拼命追着不斷前行的馬車,大雨中,溼濘的泥路讓她屢次跌倒,而身後不斷有箭鏃擦着她的鬢髮飛過,她摔得滿身泥濘,怕得不停地喊:“娘……等我……”
父親就在隊伍最前方,千鈞一髮之時,他在雨中勒馬回駐,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卻朝隊伍沉聲命令:“全速撤退!不得耽誤!違令者斬!”
車上的母親看着父親的架勢,頓時嚇得面無人色。千鈞一髮之際,母親飛快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冒着箭雨將她一把抱住:“阿嫣,別怕,娘在這裡,娘來救你了。”
她嚇得連哭也不會了,眼睜睜地看着母親拼盡全力將自己抱起往馬車擲去,天旋地轉之中,她穩穩地從空中落到車裡,身旁的姜氏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彷彿帶着快意的笑。馬車仍在雨中瘋狂地急速前行,而遠處的母親還沒有跟上來,她後背中了一箭,腳步漸漸變緩,有幾個獰笑的突厥士兵快要追上她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支箭鏃疾嘯着刺破夜雨,狠狠刺穿了母親的胸口。
射箭的人,是父親。箭無虛發,一箭斃命。
母親大睜着眼睛,隔着雨幕定定地看着父親,然後軟軟地倒地,動也不動了。有鮮紅的血花在她身下慢慢盛開,被雨水迅速沖刷走—
“不要……不要……娘……”
朝顏從噩夢中驚醒,發覺自己竟身在椒房殿中,外面的雨還在下着,身邊是熟悉的羅帳錦榻,榻前暖黃的燭火下,則是夜羲溫和的臉龐。而她自己,在夢中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驀地意識到御前見駕,自己現在這樣是極失儀的,正要起身叩禮,夜羲已伸手按住她的肩,辨不出情緒地道:“太醫說你淋雨受寒,便好好兒歇着。”
她只好躺下去,串珠端來一碗清粥,夜羲卻伸手接了:“朕來。”
朝顏被嚇了一跳。夜羲從未瞧見她哭過,此時又見她滿臉無措的表情,笑了笑道:“今日你是病人,聽話,坐好。”
他在串珠滿是驚異的神情中接過那青瓷小碗,伸手舀了一匙輕輕吹了幾口才遞至朝顏脣邊。朝顏遲疑一瞬,便張口輕輕抿了一口。清甜的白粥嚥下肚,她望着他半晌,最後驀然側過臉去。
夜羲問:“怎麼了?這粥不合胃口?”
“不是,這粥很好,真的很好。”朝顏忙搖頭,伸手慢慢撫上臉頰,低嘆了一聲,“真像是在做夢。”
“真是個孩子。”夜羲苦笑。
朝顏卻轉過臉,倔犟地輕聲道:“皇上,臣妾已經長大了,臣妾不是孩子,真的不是。”
他一怔,不及說話,當值的內侍官已經進來:“皇上,已經丑時了。”
夜羲揮手道:“今夜朕歇在椒房殿。”
內侍官一怔,便磕了個頭,又低頭退了出去。
“皇上……”朝顏坐起身,輕輕喚了一聲,“今夜不是十五。”今夜不是十五,他是不必依着太后的懿旨宿在這裡的。
“朕現在哪裡也不想去—”他嘴角微微揚起,恍惚是笑着的,“哪裡也去不得。”
這個時候,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漪蘭殿,可他不能去。董太后懿旨,慕昭儀降爲婕妤,禁足三月,不得召幸。朝顏自責起來:“都是臣妾的錯,若今日不是臣妾與慕昭儀爭執,太后也斷不會這般罰她。”
夜羲搖頭:“不關你的事,真正連累筠兒的人,是朕。”他慢慢仰起臉來,“是朕的錯,是朕一心妄想從太后手中奪回權柄,不然,今日太后也不會借題發揮。”
這是大婚三年來,他們頭一次這樣安靜地交談。從前他不過當她是個孩子,會親手教她練字唸書,教她在宮裡如何爲人處世,告訴她太后的性情與喜好,卻從不會與她說起朝政諸事。今夜,到底是不同的。
早春的夜風從殿門口直直吹過來,燭火一陣飄搖。朝顏極力鎮定,自榻上起身取了一條薄毯子爲他披上:“夜裡涼,皇上不爲自己,也請爲慕昭儀保重。”
夜羲捉住她的手,輕聲問:“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朕這個皇帝很沒用?”她搖頭,夜羲見了默不做聲,過了好久又問,“有酒嗎?”
朝顏只好命宮人備酒。白玉酒壺裡裝着的溫好的黃酒很快端了上來,夜羲自斟着飲了一杯,又伸手拉過她:“來,陪朕一起喝!”
一口喝進去,那酒又辛又辣,嗆得她眉心緊蹙,她自幼便不服輸,生生忍着將一杯酒一飲而盡。夜羲道:“筠兒第一次喝酒,也是你這個年紀,可她跟你不同,她那時被嗆得咳嗽,就嚷着再也不喝了。”
夜羲提起慕思筠時,眼睛裡的光彩是極明亮的,彷彿在說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而朝顏的手在輕輕發抖,她將手中的酒盞放下:“皇上,您喝醉了。”
他搖頭,目光落到她臉上靜靜瞧了一會兒,似乎有些驚詫:“時間過得可真快,當年大婚,朕記得蓋頭底下還只是個又小又瘦的小丫頭,如今稍不留神,竟也長得這般大了。”
朝顏低眉訕笑,慢慢地說:“不是時間過得快,是皇上心裡裝的事多,一直沒有留意罷了。”
他便微微一笑:“你剛嫁入宮的時候,朕只當你是個孩子。朕記得第一次留意到你,似乎是元康九年的重陽,那天是朕生母的忌日,西北打了勝仗,太后在牡丹亭大宴羣臣。生母忌日,朕不想去那喜慶的場合,可太后素來不喜歡朕提起生母,仍不得不去。”他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那天戲臺上的是上京最有名的戲班,你點戲之後,太后便問你臺上唱的是什麼,你就一點一點給太后講戲文的內容。你說,羊羔尤會跪乳,烏鴉尚知反哺,此爲孝道,何況人乎?太后聽了頗有感慨,當下開恩讓朕去拜祭生母,若朕沒記錯,當時你才十三歲吧?對了,那天你點的戲文,也很好。”
“是《四郎探母》,皇上。”朝顏靜靜地接了他的話,轉過臉看着他,“臣妾也記得很清楚,那天,臣妾就坐在您身邊,臺上的戲子唱着《四郎探母》,您也是像現在這樣,眼睛裡,盡是悲傷。”
他又是微微一笑,卻再不說話,自顧自地將酒一杯接一杯斟滿飲下,整整一壺酒被他飲完後,他還欲命人再換一壺,她按住他的手:“皇上這樣喝酒,對身子不好。”
“你怎麼還叫朕皇上?”他帶着醉意失態地笑起來,彷彿聽見極好笑的事,“朕還是皇帝嗎?連朕都快不相信自己是皇帝了,明明知道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得主,也永遠都是別人說了算,還算是什麼皇帝?他們爲什麼都不理解朕?這個皇帝朕當得生不如死!”他搖搖晃晃地扶着案几起身,酒勁上頭,卻狼狽地跌倒在地上。
朝顏眼眶溼潤,扶住他不停地點頭:“臣妾懂皇上,臣妾懂……”
“朕想保住筠兒,可是太后非要把朕逼到絕路,朕只能眼睜睜看着她被打得半死不活;朕想懲處貪官,可他們是太后的親族,朕只能任由這幫碩鼠榨取民脂民膏……從小到大,上朝時,朕每下一道聖旨,都要看她的臉色,她不允,朕就不能。朕想做的事情,只要她不同意,朕就一件也做不了!朕能做什麼?朕什麼都做不成!”
他跌坐在地上,臉上的淚在燈火下流成一條晶亮的線。此時的他,完全失去帝王儀態,沒有了人前的僞裝,卸下了所有防備,痛哭失聲,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他是姬夜羲,有着大周朝最高貴的姓氏,更是一朝天子,可他不過是被董太后擺在龍椅上的一個傀儡。當朝政、官吏苛刻時,民間的百姓只會罵金鑾殿上的帝王治國無道。所有人都只會把責任推給他。
時至今日,他除了痛哭,別無他法。
朝顏心中難過,跪坐在他身前緊緊抱住他:“臣妾知道,臣妾都知道。皇上,您要振作,在臣妾心中,您心懷天下,憂心社稷,永遠是最優秀的帝王……”
他在地上失措地瑟縮成一團,死死抓住她的手,如攥着最後一絲可以倚仗的東西,目光裡滿是懷疑:“朕是最優秀的帝王嗎?朕是嗎?”
“是!”朝顏使勁點頭,加重了語氣,“是,肯定是……總有一天,皇上定能熬出頭。”
聽了這句話,他才似放心了,順從地倚在她懷中。而她,早已滿頭冷汗,那句話一說出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夜羲熬出頭意味着什麼?董太后那樣的女人,天生對權力有着莫大的渴望,不可能放棄權柄,夜羲想自主朝政,就意味着董太后權勢不再,抑或是,董太后殯天。
而自己的父親,畢竟是董太后身邊最倚重的權臣,與慕思筠的父親在朝堂上各有擁躉,本就是針鋒相對的政敵。董太后失勢之日,以慕太尉睚眥必報的性情,也必是楚家遭難之日。到那個時候,她還能穩掌皇后鳳印嗎?
她並不是稀罕皇后的頭銜,她只是怕。她是他的皇后時,她是他名正言順的妻子,尚能一直默默喜歡着他,可若有朝一日,失去這一切,她只怕連這樣默默喜歡他也不能了……懷中的夜羲早已醉倒,卻仍緊抓着她的手,脣中低喃:“朕對不住你……”
朝顏便答:“臣妾從未怪過皇上。”他閉着眼,這才放下心來,嘴角含了一絲笑:“那就好,這輩子,我們要好好兒在一起……筠兒……誰也不能將我們分開……誰也不能……”說到最後,他沉沉地睡了過去。
朝顏仍保持着先前的姿勢抱着他,手指觸上他沉睡的臉龐,她的手在微微發抖,臉上卻終於微笑。她在心裡輕輕道:“皇上,您的心裡裝着她,裝着天下蒼生,裝着黎民百姓……可臣妾的心裡,只裝着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