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一掀衣襬, 大步跨過門檻,無奈的糾正母親,道:“是兒子, 不是蚊子。”
“哇!”喬大錘驚歎道:“這隻蚊子還會說話!”
“阿孃, 你喝醉了。”皇太子給母親氣笑了, 皇帝也是忍俊不禁, 伸手過去,在大錘頭上揉了揉。
喬毓左右瞅瞅,也不知道他們是在笑什麼,臉上顯露出不高興的神色, 悶悶的埋臉到皇帝懷裡了。
皇太子微微笑着, 目光卻有些擔憂,遲疑着看向父親, 低聲喚了句:“父皇……”
“她不是小孩子, 你也不可能爲她包辦一切, ”皇帝道:“阿琰, 你所希望她能獲得的快樂, 難道不包括自由選擇自己要走的路,以及要相伴一生的人嗎?”
皇太子聽得默然, 看着醉的有些迷糊的母親, 輕輕點了點頭。
……
正值盛夏,晚風是帶着躁動的淺涼。
韓國夫人有些醉了,不耐再去乘坐馬車,索性叫人牽了馬來, 吹着風,與昭和公主騎馬回府。
“淑質,”身下駿馬被壓制住速度,一步步走得穩當,韓國夫人扭過頭去,見林縉等禁衛與自己相隔七八步遠,這才悄悄問外甥女:“你真瞧見你阿孃跟你阿爹相會了?”
“那倒沒有,”昭和公主有些遺憾,先是搖頭,又興致勃勃道:“不過,阿孃不在的時候,父皇也不在,兩人前後離席,又差不多一個時辰回來,要說沒事兒,我纔不信呢!”
作爲女兒,她當然希望母親能夠毫無遺憾,圓滿的度過此生,所以從前喬毓還不知道自己身份時,她仍然願意給予母親最大的善意與祝福,但這並不意味着她不愛自己的父親,不想看見父母破鏡重圓。
世間哪有人不希望自己家庭美滿,闔家團圓?
韓國夫人顯然也這麼想,回思一下此事經過,禁不住嘖嘖稱奇:“這事兒也真是玄妙,先是死而復生,又是失憶,再牽扯上青梅竹馬,虐戀情深,話本子都不敢這麼寫!”
昭和公主黑線道:“姨母,你又看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我看話本子怎麼了,又不傷天害理,”韓國夫人擡起下巴哼了聲,又笑道:“別光說我,你都十三了,什麼時候選個駙馬?”
“急什麼,我才十三呢,”昭和公主不想嫁人,提起這事兒,懨懨道:“母后出嫁,也是到了十六歲。”
“我們那時候是什麼光景,你這會兒是什麼光景?”
韓國夫人聽得失笑,見她的確不想出嫁,便不再提,只道:“我聽大哥說,你母親寫了厚厚的一摞文書,將來打算在萬年付諸實踐,好像都很有意思,你若是有興趣,不妨去那兒搭把手,既能增長見識,也能陪在她身邊……”
“那敢情好,”昭和公主來了興致:“姨母,咱們一起去吧!”
“我倒是想去,但家裡邊兒那麼多事,怎麼走得開?”韓國夫人搖頭,語氣歆羨道:“倒是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比你幾個哥哥還自在。”
在政治意味上,皇子跟公主是截然不同的。
按照舊例,冊立皇太子之後,成年皇子便要之官,往自己的封地去,除去長安傳召,不得再歸京城,這也是爲了維護皇太子的威儀,減少權力交接過程中可能會出現的問題。
但皇帝沒有納妃,皇太子與秦王、晉王感情深厚,加之帝后也不忍心叫未成年的兒子離京,所以便漠視了那條規定,將兩個幼子留在身邊。
從法理上來講,這對皇太子而言是不公平的,現在還沒什麼,但到了將來,或許就是兄弟決裂,拔刀相向的一個引子。
正因爲這樣,皇帝一直很注意拿捏與兩個小兒子之間相處的分寸,儘量不叫他們干涉政務,秦王與晉王也極少會與朝臣產生瓜葛,一家人都努力維持住現在的和睦。
但對於昭和公主而言,這所有的問題都不存在。
她是女兒,前邊兒又有三個兄長,繼承大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父母寵愛她,哥哥們也疼她,食邑萬戶,又有父親無限量的私庫供應,即便驕縱任性些,也沒人會加以苛責。
這纔是真真正正的神仙日子。
“怨不得你不想成婚,”韓國夫人想到這一節,有些感慨的嘆道:“我若是你,一輩子不成婚也行。”
夜風穿透了身上薄紗衣衫,略有些涼,兩人便在身上搭了件薄披風,街道空曠,早無行人,她們起了興致,竟賽起馬來。
林縉等禁衛皆有些無奈,只得催馬跟上。
韓國夫人畢竟年長,年少時跟隨父親和伯父東奔西走,騎術的好壞,有時甚至關係到是否能成功逃命,較之昭和公主這樣從小泡在蜜罐子裡邊兒,只拿這當好玩技藝的女郎來說,自然要精湛的多。
昭和公主追不上她不稀奇,可大半兒禁衛都追不上,這便讓人嘖嘖稱奇了,林縉怕會出事,留下其餘禁衛,自己揚鞭追了上去。
已經到了平陽侯府所在的街道,韓國夫人飛馳到了府前,將將勒住馬,便見有人從偏門那兒出來,語氣既欣喜,又焦急道:“侯爺回來了?天一黑,七娘肚子便開始疼,想叫侯爺過去陪陪……”
韓國夫人端坐馬上,聽她說了這麼一句話,心頭便是一個哆嗦,凝滯幾瞬,方纔翻身下馬,走到了那女婢面前。
她圍着玄色披風,又是騎馬歸來,夜色深深,燈火寂寥,那女婢便認錯了人,這會兒見下馬的是女眷,面色霎時間變了,話說了半截,便跟舌頭被剪了似的,再說不出別的。
韓國夫人看着那女婢,將她方纔說的那句話咂摸幾遍,臉上的顏色便退了大半,她有些木然的近前去,道:“把你方纔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那女婢已經認出來人是誰,面色倉皇,瞧着比韓國夫人還要慘淡,話也不說,扭頭便跑。
若她肯留下,將事情說個清楚,興許還有可能是誤會了,可她做賊心虛,話都不敢說,便要逃走,韓國夫人哪裡還有不明白的。
如同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她的心都在冒涼氣。
林縉跟隨過來,原本是怕韓國夫人孤身在前出事,沒想到這頭沒出事,那頭卻出事了。
他是外人,又是男眷,出了這種事情,韓國夫人怕也不想叫外人知道,林縉略一遲疑,便向她頷首致禮,退到了街口處,等待昭和公主一行人來。
韓國夫人心頭髮冷的時候,那女婢已經跑出去幾步遠,她回過神兒來,冷冷一哂,手中鞭子便靈活的甩出去,腕上用力,生生將人給拖回來了。
那女婢摔了一跤,好不狼狽,只是這時候,卻也顧不得別的,匆忙間爬起身來,口中道:“夫人實在是誤會了,我認錯了門,這才……”
韓國夫人心頭火起,一鞭子甩過去,嗤笑道:“你是從平陽侯府的旁門那兒出來的,哪有找錯門的道理?難道你年紀輕輕的,不僅眼瞎,腦子也傻?”
夏日裡衣衫單薄,那女婢生生捱了一鞭子,疼的一個哆嗦,原本還想呼痛,只是聽到韓國夫人這幾句話,霎時間就啞巴了。
“七娘肚子疼,想叫侯爺去瞧瞧她,”韓國夫人也不再理會她,將這句話念了幾遍,只覺心頭酸楚難當,眼眶都在發燙:“好啊,真好!”
府門前鬧出這麼一場,早就驚動了旁人,門子見這事要糟,匆忙跑進去,將紀老夫人給叫起來了。
“夫人回來,剛巧就撞上七娘那兒的婢女了,這會兒還在門前呢,您看,這可怎麼辦?”
紀老夫人在宮宴上折騰了半宿,這會兒纔剛睡下,一聽這事兒,騰的坐起身來,慌亂道:“大郎呢?”
“郎君在宮裡,這會兒還沒回來。”
紀老夫人若是有法子把七娘弄進府,就不會叫她在外邊兒縮着了,這會兒忽然被人撞破,自是心慌,一邊穿衣,一邊埋怨道:“怎麼就碰上了?不是叫她沒事兒別過來嗎?”
送信的門子在簾外,賠着笑道:“七娘肚子疼,想請侯爺過去陪陪,誰想就撞上夫人了……”
“這事兒鬧的,”紀老夫人嘆道:“委屈大郎媳婦了,我免不得向她賠罪。”
說完,又有些氣不過:“說來說去都要怨她自己,要不是她不能生,哪會有這檔子事。”
這事兒太大了,僕婢們沒人敢做聲,侍奉着紀老夫人更衣,這才攙扶着她往府門前去。
……
昭和公主催馬到了平陽侯府所在的街道,便見林縉守在路口,目光往前一瞧,卻是韓國夫人站在府前,身邊還跌坐着個女婢。
她年紀小,卻也聰慧,知道怕是出了事,便去看林縉。
林縉三兩句將事情說了,又道:“外人不好過去,殿下去瞧瞧吧。”
昭和公主慣來與韓國夫人親厚,聽得火冒三丈,將坐騎丟給侍從,這才拎着馬鞭過去,有些擔憂的喚了聲:“姨母。”
韓國夫人見是她來了,勉強笑了下,道:“我沒事兒。”
怎麼會沒事兒呢。
這麼多年,即便是養條狗,也該養熟了,更別說是朝夕相處的丈夫。
冷不丁它跑出去吃屎,回家還沒事狗一樣的舔了你一手,你說這噁心不噁心?
昭和公主還沒出嫁,但也能猜到到韓國夫人此刻的悲涼,轉向那女婢,道:“你們家七娘在哪兒?”
“她不是肚子疼嗎?平陽侯頂個什麼用,我給她找最好的太醫治,”她向後擺了擺手,喚了幾個禁衛來:“跟着她,把那個什麼七娘帶過來,養在外邊兒的女人,算什麼東西,還等着我姨母去見她嗎?”
那女婢不認識昭和公主,但見她這做派與召之即來的禁衛,再想想那聲“姨母”,也猜出這是誰來了,忙央求道:“七娘體弱,又有身孕,怕是受不得驚嚇,懇請殿下開恩……”
昭和公主冷笑一聲,正待說話,卻被韓國夫人攔住了。
“帶那個七娘過來,馬上,”她語氣淡漠,道:“至於受不得驚嚇……不做虧心事,就嚇不到,真嚇到了,那是她活該。”
那女婢面白如紙:“七娘,七娘還懷着孩子呢。”
韓國夫人聽這句話,當真心如刀絞,喉頭髮腥,牙根緊咬一會兒,忽然間又釋然了,輕飄飄道:“又不是我的孩子,跟我有什麼關係?”
那女婢說不出話來了,禁衛便近前去,叫她前邊兒帶路,去尋那七娘來。
紀老夫人剛出門,便瞧見這幕,一口氣險些沒喘上來,氣道:“你這是要逼死我嗎?”
韓國夫人扭過頭去,目光冷漠的盯着她看,紀老夫人氣勢弱了三分,口氣也軟了些:“三娘,都是一家人,鬧成這樣,可太難看了,這事兒是我不對,可你也總得聽我解釋,不是麼?”
說完,又向昭和公主賠笑,低聲下氣道:“些許家務事,驚擾到殿下了,實在是丟人現眼,時辰晚了,您再不回去,聖上怕是要擔心的……”
昭和公主斜她一眼,懶得理會,韓國夫人卻道:“什麼叫‘都是一家人’?我怎麼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添了個家人?”
她心頭一跳,目光更冷:“那個七娘,總不會是你的親眷吧?”
紀老夫人被韓國夫人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關係早就遠了,算不上什麼親眷……”
了不得,原來還真叫我猜中了。
韓國夫人想笑,卻笑不出來,想哭,又不想哭給別人看。
她扭過頭去,深吸口氣,向自己的婢女道:“七娘有自家親戚撐腰,我難道沒有嗎?回衛國公府去,請兩位兄長過來,他們若是還沒回府,就去宮門口等着。”
紀老夫人聽得面色乍變,訕訕道:“你這脾氣,未免也太剛烈了些,真鬧大了,誰臉上都沒光……”
“我不怕丟臉!我丈夫揹着我在外邊兒養了外室,還弄出孩子來,我打落牙齒嚥下去,難道就是增光添彩,祖墳冒煙的喜事嗎?!”
韓國夫人冷冷道:“別拿什麼狗屁臉面說事兒,面子沒了,我還有裡子,我孃家人還沒死光呢,難道就缺我一口飯?”
她盯着紀老夫人,嗤笑道:“你們不想我好過,我憑什麼叫你們舒舒服服?乾脆撕破臉好了,誰怕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