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吉宗心裡已經亂了,那邊竹卻容光滿面的回了大奧,有棲川宮正仁親王自有將軍接待,婚事也自有別人操心。竹梳洗完畢,換過衣服後,去到了御臺所近衛熙那裡。
“竹君倒是個讓人省心的。”近衛熙僅着一件單衣,由服侍他的人擦着頭髮。他有晨起沐浴的習慣,竹來的時候,他剛沐浴完。
“還是御臺所殿下指點的好。”竹也是一身清爽,笑着說。
近衛熙打量着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沒有什麼,比他的婚事,更讓自己操心的了。簡單說,找個好女人吧,對不起人家;找個不好的吧,對不起他。而且得有一定的身家,至少,得給這位無冕王子蓋得起行宮吧。約定成俗的規矩,將軍的兒子下嫁,對方是要蓋行宮的,這就是所謂的廟小了裝不下的大佛。如果是前任將軍還在位,這位將軍養子是新鮮熱乎的,風評如何,人品如何,大家都不太在乎,主要看將軍對他有多寵愛。可是,將軍走了,他又是個養子,身份就尷尬了。至少,近衛熙挨着問了幾個有實力蓋行宮的,對方都婉言拒絕了。特別是薩摩藩藩主島津繼豐,聽說最初,前任將軍也是屬意此人,說起來,竹和這個島津繼豐還有些青梅竹馬的情誼,但是,這人幾次三番的拒絕了竹。甚至這次,她的正室病逝了,近衛熙詢問她的時候,她還是拒絕了娶竹。因爲人家已經有嫡女了,怕竹這身份嫁過去,尷尬。
當然,近衛熙承認,讓竹去接待有棲川宮正仁親王的時候,他卻是有些難爲人的意思。竹太聰明也太囂張了,他懂得大奧的生存法則,精於遊走其中。近衛熙在解決了很多問題和潛在問題後,竹就像個刺頭一樣,留在了那裡,顯露了出來。其實,這個很好理解,天朝古代也存在這個問題。尚公主,天底下看似最榮耀卻也很苦悶的一種生活,天家的女兒最難嫁。所以,他讓竹去“接待”有棲川宮正仁親王,這就好像是兩個人之間的較量。竹去了,近衛熙就知道,竹至少是對他的手腕和能力表示認同和臣服的。至於,他何時能在自己給他列出的不太長的適婚女子中,推銷出去自己,對近衛熙來說,不重要。竹在大奧留的越久,被打磨的就越厲害,對近衛熙的危害也越小。一次次的“推銷”,都會磨去竹身上的戾氣和驕傲,逐漸的消磨人的意志,他就只能成爲近衛熙手裡的一顆棋子。
可是,竹第一次,就成功把自己“推銷”出去了,還是一個那麼不可能的人。近衛熙也有些意外,因爲他自己知道,裡面又刁難的意味。可世事難料,這個皇室裡的花蝴蝶有棲川宮正仁親王居然會停留下來,只因爲一人,只因爲一夜。
近衛熙的頭髮被人挽起,仔細的梳理好。“我來替殿下上妝吧。”竹詢問道,近衛熙淡淡的掃了竹一眼,輕輕閤眼,默許了。竹輕輕勻了粉,先拍在自己手背上,讓粉撲上的粉均勻些,又輕輕拍在了近衛熙臉上。竹每次做這種事的時候,都覺得想笑,一個男人,卻要靠容貌生存。近衛熙和將軍年紀差不多,也有四十歲了,而且他的樣貌本來就生的普通。
“我沒料到,你能一次成功。”近衛熙閉上眼睛,覺得放鬆。竹化妝的手法很嫺熟,也很舒服,但是,竹本人卻是甚少上妝的。竹能得了前任將軍和大典侍的喜愛,自然有他過人之處,而當他肯軟下身子討好人的時候,很少有人不賣他面子,他確實精於此道。
竹用小毛筆沾了有些稠的墨,也在手背上先畫了幾道,確保墨跡濃淡適宜後,一筆畫了下去,手下沒有絲毫猶豫。“我怕這次不成功,御臺所殿下還會推薦別人給我,我還要不停的去‘相親’。”
近衛熙笑了,身體都震動了起來,竹用手固定住他的下巴,把另一半的眉毛也畫好了。“你是個聰明的,但聰明如你,爲什麼不在前任將軍在世的時候,給自己選一個好的歸宿。”
竹舍了毛筆,用手指勻了些胭脂,看了看近衛熙顏色淡淡的脣,又改用了油脂,用指肚輕輕塗抹。“我熟悉大奧,這裡的生活讓我感覺愜意,我在這裡遊刃有餘。人,終歸都是不喜歡改變的吧。而且”
“什麼?”近衛熙呵出的氣,噴在竹還停留在他脣畔的手指上,癢癢的。
“而且,我總有些想不明白,這世間的男人,究竟爲什麼而活,到底有些什麼活法,是不是隻能依附於女人。”
近衛熙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特別尖銳,也替他添了股獨特的氣勢。竹很少和人說這個,甚至和大典侍也不曾說過,不知道爲什麼,對着近衛熙,這話很容易就出口了。也許,因爲這些日子,他的雷霆手段,讓他卻是感到佩服。竹的話,聽上去離經叛道,近衛熙卻有些共鳴。
近衛熙出身很高,他本來不用嫁給甲府的藩主,但是,他從小就立志不做一個平凡的人。他不想依附於女子而活,不想像其他公中的孩子那樣,出去給女人“借種”,然後再找個出得起大價錢的人結婚,讓其生孩子。男人不應該只是播種工具,這個世界,有些奇怪。雖然人類就是這麼繁衍的,但是,自然界中,每個生物都應該有自己遵循的法則和位置。但是,這個時代的男人,究竟遵循着什麼樣的一種生存法則呢?依靠什麼而活?美貌?家世?這些看似再正常不過的規則和事情,如果深入的想想,總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他有些瞭解竹的想法,由女人主宰的世界,男人圍繞女人而活,他想改變或者想挑戰這些規則。只是,竹的方法很不成熟,他靠征服和魅惑女人來達到控制和反叛的效果。而近衛熙,是正向的想以自己的能量做有益的事,改變世界。
竹不知道近衛熙和他有些共鳴,他只是將小毛筆細細的在鉢裡涮乾淨,用細布吸乾了上面的水,又沾了些胭脂。近衛熙從思緒中回神,用手擋了擋,他極少畫眼線的。現在的近衛熙,已經不用過於修飾自己的容貌了,他有將軍家宣的尊重和信任,他們是夥伴又是親人,在這種氛圍裡,近衛熙覺得自在。
“說來也奇怪,我看過一些之前的浮世繪,很久之前。”竹並不理會近衛熙的拒絕,依舊把沾着胭脂的毛筆,在手背上潤開。“那時候,是男人主宰世界,武士都是男人,那時候的刀也不是裝飾,只是禦敵武器。那時候的男人,也畫眼線,紅紅的,像一種符咒,企求平靜和勝利。”
近衛熙看了看竹手裡的毛筆,閉上了眼,後者擡起他的下巴,輕輕在眼尾掃了一筆。“可是,現在呢,這眼線卻是用來修飾容顏取悅女人。男人就像養在魚缸裡的魚,供人觀賞!魚,不應該是供人觀賞的,它肯定不是爲此而生。只是,魚被裝入魚缸前,是怎樣生活的呢?”竹說完了,也畫完了。他把工具收拾乾淨,瓶瓶罐罐都歸置好了,又用乾淨的布擦了擦手。“好了,可以睜眼了。”
近衛熙睜開眼,看看竹舉起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說“你這手藝,在民間的話,也能養活自己。”
竹微微行禮,表示對他讚美的感謝,起身從架子上,取下早就備好今天穿的吳服,替近衛熙披上。近衛熙站起來,任竹跪在他身前,替自己整理腰帶,撫平衣服。
“其實,活着,就是最有力的道理。多想無用,不如努力活着,也許有一天會想明白,也許永遠不會想明白。但是至少,死之前,回頭看看,不會爲了自己蹉跎了大好的時光覺得遺憾。”近衛熙看着竹不曾剃成“月代”的濃密發定,給出了一個建議。竹整理腰帶的手微微停頓,然後又繼續,很快整理好衣服,又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後,他膝行退後一步,行了個大禮,道“多謝教誨,竹謹記了。”
而大奧的另一處,將軍的側室古牟正看着跪在眼前的男子,覺得氣悶。“家裡還有什麼交代麼?”也難怪他會氣悶,德川家宣出身一般,甚至可以說不光彩,又只是甲府藩主,二十多年前,家族選擇聯姻之人的時候,也就選了他。他不是嫡系,出身背景也一般。現在,德川家宣當上了將軍,身份顯貴了,家裡竟然又送了人入大奧。眼前的人若在家族裡,哪裡會給自己行禮,自己是要向對方行禮的,而且,還不一定能見上呢。
“御部屋大人言重了,家族沒有任何話要遞進來,只是特意拜見您的。”男子跪伏在地上,恭敬道。古牟看看男子緊窄的腰身,修長的身材,露出的脖頸上那透明得能看到毛孔的細緻皮膚,心裡十分不是滋味。
“怎麼,需要我在將軍大人面前舉薦你麼?現在這裡可不是我說了算,依着你的能力,應該去尋御臺所大人或者御袋大人。”他們的家族很神秘,至少不爲外人所熟知,但是,經過了很多代很多風浪很多權利交替,他們依然強盛着。他們不是藩,不是國,不是任何勢力,只是一個家族。而如果細心的人,會發現,幾乎每任將軍的側室裡,都會有“古牟”這個名字。是的,他們的家族,每個嫁給將軍的人,都會被稱爲“古牟”,這不是名字,更像一個代號。甚至,所有權貴的後宅裡,都會有個“古牟”,就像每個將軍的世子都會叫“竹千代”一樣。那是一種訊號,在有些人眼裡很平常,在知情人眼裡,卻意義非凡。
“多謝您的美意,並不需要如此。”那人擡起了頭,古牟覺得呼吸一窒,身子不自覺的往後退了退。
“即使我僥倖受到將軍寵愛,四十歲的將軍,再產下孩子的機率是多少呢?健康長大呢?更是微乎其微。”男子笑了笑“如果說家族對您有任何建議或者不滿,只能說,您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才讓現在的局面這麼被動。”古牟聽着男子的話,吞了口口水,幸虧自己現在是跪坐着,對方看不出他已經腿軟了。心裡還倔強的反駁着,你以爲,在後院生存很容易?生孩子難,養活更難!說的輕巧。可是,他也只敢在心裡說說,不知道爲什麼,眼前的人笑着,但卻讓他膽怯,好像自己在這人面前,完全暴露着一般。
“那,那你究竟什麼意思?”
“只是來拜見一下,如有需要的時候,前來拜訪不會顯得冒昧。”
古牟看着這人的神情不似作假,看來家族只是先放這個人進來,卻還沒想好做什麼,或者不能告訴自己。不管如何,這個人,就只是當一個釘子,先放在這兒,意圖後用。他的喉結軲轆了一下,想,真是浪費啊,家族裡,果然在大奧裡下的本錢最重,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捨得埋着不用。他想,這人應該是爲了權利交替做準備的,預先埋下,再挖出來的時候就不顯得突兀。早些年,他沒有專門的人教育,也沒有這份眼界,但是,他經歷了這麼多年的爭鬥,又活到了現在,自然不是個傻的。家族是怕將軍位置不穩或者發生意外,只是,家族也不想想,如果將軍再活個三五十年,位置也穩穩的,這麼一個人,就埋沒了麼?
想想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再看看眼前年輕的男子,他忽然有了同情心,問道“有什麼,是我能爲你做的。”
男人承了他的情,微微鞠躬,笑着說“除非我主動,大人無論何時見到我,都不要表現出認識我,只當個陌生人,就行了。”
“那如果你正在被人打呢?說不出話來呢?”古牟捏緊了拳頭,道。小樣,夠囂張的,只是這裡面水深着呢,並非你能掌控的。
男人看了看他,只是又行了個大禮,恭敬道“拜託了!”
古牟閉上眼睛,揮了揮手,男子像他來的時候一樣,不留痕跡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