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力是個老實人。
路上撿到一萬塊也會物歸原主的那種老實人。而這個世上,大多數老實人是不幸的,菲力也不例外。
在翡冷翠這個地方,他已經有些活不下去了。
他原本是個廠子的車間小頭子,卻在裁員中丟了飯碗。
他沒有時間消極,因爲老婆孩子還等着他的工資來維持溫飽。
所以,看見公交公司招聘售票員的消息,菲力立馬就投去了簡歷。
一切似乎變得順利起來,他又有了一份工作。
但售票員並不是輕鬆的職業,需要他早出晚歸,整日在車中擁擠而辛勞。而極少的薪水,讓菲力一家依舊處於捉襟見肘的狀況中。
是夜,106路公交車開始了一天中最後一次奔波。
自從上一次的售票員變成殺人魔之後,這個工作就已經很少有人接了。
快到午夜,車上只有菲力和司機兩個人。
菲力帶着口罩防風,只露出一雙眼來。
司機薩滿,聽說他早些年不愛讀書,考了個學校便出來謀生計,靠着爹媽的關係和還算過得去的駕駛技術,得了這份司機的差事。
剛入秋,翡冷翠的空氣中氤氳着潮氣。
薩滿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菲力則至始至終地盯着窗外,繼續發着呆。
空洞的眼神裡是一層層鋪開的風霜與無奈。
這輛車的路線是從城郊到市中心,現在,他們仍行駛在了無人煙的郊外。
車開着遠燈,照亮了不遠處的站臺。
出乎菲力意料的是,這般晚了,在城郊站竟然還真的有人要上車。
薩滿不滿地嘟囔了一聲,還是乖乖地靠邊停車。
門開了,上來的是一個夾着公文包的男人,一雙鋥亮的皮鞋,一套得體的西裝。
菲力在心裡唏噓了一陣,要是不下崗,自己應該也能活得這般體面吧。
男人邊投幣邊出聲抱怨,“該死,下午開車居然被追尾了,搞得現在只能搭公交回去。”
竟然還有車?
菲力有了絲絲嫉妒,眉頭蹙起。
車往前開了幾公里,薩滿突然呻吟起來。“哎呦……!”
薩滿捂着肚子,踩了剎車,“哎呦,今晚不知道吃壞了什麼,這會竟然鬧肚子。菲力我下去找個地方方便一下。”
菲力有些爲難地看了那個乘客一眼,男子撇撇嘴,卻也未加阻攔。
不一會,薩滿就一溜煙消失在了夜色中。
車上剩下菲力和男子,更是死一般的沉默。月光穿梭在車廂裡,菲力看不太清男子的臉,卻看清了男子手上的金錶。
憑什麼,憑什麼我要累死累活地站一天,還只能掙到這麼點零頭,這個人卻養尊處優,坐公交車都成了抱怨的理由?
菲力神情莫測,腦海中浮現出白日裡妻子拜託他拿錢給上高中的孩子交補課費和教材費那小心翼翼的模樣。
他爲那筆錢愁得焦頭爛額,卻又不敢讓妻子擔心。
她已經承受了那麼多,剩下的,就由他這個做父親的來想辦法吧。
只聽到這個男人正在打電話:“是的,地址我已經給她了,東西也已經拿到了。”
停頓了半天之後,男人又說:“她應該沒有察覺,我還按照你的意思,誇獎了她一下。是的。”
夜色是一切罪惡最優良的催化劑。
菲力的邪火漸漸被點燃。
這時,男子注意到了菲力的凝視,輕蔑地回了一眼,似是在嘲笑菲力的貧窮。
菲力頓時覺得羞恥難言,彷彿自己是一隻搖尾乞憐的狗。
“不過是一塊砧板上待宰的肉罷了,哪來的資格輕蔑我?”
妻子泫然欲泣的訴求和男子冷漠的眼神交替出現,菲力的心裡破土而出了一把尖刀。
他緩緩地,朝男子踱步而去。
“幹嘛?”
男子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卻被菲力眯縫的眼睛嚇了一跳。
男人的手裡緊緊地拿着一個戒指盒,現在就直接丟給了他,有什麼需要的,直接給他就好了。
“把錢交出來!”
菲力低聲喝道。
男子愣了半晌,額頭鑽出冷汗,“你……你想幹什麼!”
“我要幹什麼?你還不清楚嗎?”
菲力繼續逼近,男子急忙從座位上一躍而起,想要下車。
“勸你別做這些無用功,司機還沒回來,這外面荒山野嶺的,你逃去哪?”
菲力忽然又把聲音放柔,話中頗有爲難之意,“兄弟,我對不住你,但我真的是走投無路了。錢,這東西,沒有它,我的家就要垮了。我不想殺人,你給我兩千美金,我就放你走。”
男子並不領情,繼續往後退。
“你當我傻啊?給了錢一樣沒命!你需要錢,你就去掙啊!搶我的算什麼本事!”
菲力身子一顫,這句話讓他清醒了幾分,也讓他無比痛苦。
他幾乎就要放棄了。
這時,男子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他在後退時一腳踩空,整個人向後仰倒,後腦勺重重地摔在車廂的臺階上,發出頭骨碎裂的清脆聲響。
菲力懵了。
他的確是起了邪念,但只爲謀財,從未想過害命。
男子在地上翻騰了幾下,抽搐着發出痛苦卻又嘶啞的咕嚕聲,沒多久,就一動不動了。手裡的戒指盒,也已經這麼鬆開了,他自己再也抓不住這個東西了。
菲力顫巍巍地彎下身子,探完鼻息,不敢相信似的,又探了脈搏……
完了,他死了。
這次輪到菲力冷汗滿額了。
怎麼辦,薩滿還沒回來,我還有機會,我應該怎麼做……菲力靠在座椅上長出了幾口氣,摘下口罩,脣哆哆嗦嗦地擺動。
他不斷告訴自己必須冷靜下來,卻難以做到。“菲力,你再這麼慌下去,薩滿回來了,你就等着被抓進監獄吧。你的家,你的老婆兒子還等着你的救命錢呢,你進去了,他們怎麼辦!”
菲力緊緊一閉眼,睜開時,他已經下了決心,猛地一起身,準備處理掉這個殺人現場。
時間緊迫,又不是有預謀的犯罪,菲力只能想到拋屍這唯一一條路徑。
他費力地把男子扛了起來,蹣跚着下了車。
荒涼的土地荒涼的風,和着撲通撲通直跳的菲力的心,宛如一支絕望的組曲。走遠點,再遠點,菲力感受着背後這具身體正在緩慢地流失溫度,於是他的腳步更快了。
他帶走了男子的屍體,但是鬼使神差地,他留下了男人手裡一直抓着的戒指盒,和他的手機。
後者是因爲,男人的聯繫方式,肯定不能夠留着。前者是因爲,他覺得這個東西好像很重要。
也不知走了多久,菲力藉着月光看到遠處有一條廢棄的溝壑,一般人路過,根本無法注意到這深溝中竟沉睡着一具屍體。
菲力因爲找到了拋屍地,心一鬆,手也跟着一軟,屍體就從背上滑落下來。
他深吸一口氣,轉過身去拖屍體。
邊拖邊念,“阿門,這位兄弟,是我對不住你,你千萬別來找我,我還不想死,也不想坐牢,我還有家要養,求求你……”
話到末尾,菲力的眼眶有一點溼潤。
接着,他不再遲疑,用盡吃奶的力氣一拋,溝壑底部傳來重重的撞擊聲,一切伴隨着男子的隕落重歸寂靜。
菲力轉頭飛也似地逃了,他什麼也不敢想,什麼也不敢瞧,他感覺自己的全部都暴露在天與地之間,耳邊是神明的竊笑。剛剛強忍的恐懼和噁心都決堤而來,讓他快要窒息。
我殺人了?我殺人了!老天!
夜色重得快要壓倒他。
“我的媽,現在舒爽多了。不好意思啊,讓你久等了,哈哈哈。”薩滿的聲音從車頭傳來,他晃盪着雙臂,哼着小曲走向駕駛座。
這時,他才覺察了哪裡不對。
“奇怪,菲力,那個乘客呢?”
菲力像往常一樣,坐在靠窗的位子,面無表情地回答。
“他等不及,下車了。”他的口罩被他緊緊地攥在手中,已被汗水浸透。
薛芷夏她們在中午的時候,看到了新聞。
老熊這個人,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冰冷到極點,也不會再有任何的溫度,但是看着現場,好像沒有自己的那個戒指?
“涼沁,好像出事兒了。”
薛芷夏就這麼察覺到了,“老熊這個人,不簡單,這個地址,我們應該儘快找過去。不然的話,好像有什麼問題,讓人覺得有些不安了。”
“芷夏姐,你的意思是?”傅涼沁也覺得事情不太對了,“但是老熊這個人,明顯也不對。”
“這個地址,雖然我們不能夠當成顧城的最終地方,但是不得不說,我們還是應該去看看的。”
“那所有的東西,都還按照原來的計劃麼?”如果這個最終的地址都有變動,那麼其他東西是不是也應該這麼好好地修改一下,不然他們能夠知道的時候,或許就不太能夠修改了。
“其他的東西,一切如常,知道麼?這已經是我們最接近顧城的地方了,其他的,我們不改。”
如果還有什麼東西,還能夠讓她們在這裡以身涉險,那麼就只有一個人了,顧城。既然已經來到了這裡,就一定要把顧城帶回去,不然,傅涼沁想必也不會過得安心。
只不過,看着她們兩個人的力量,實在是不知道應該做什麼事情,來抵抗這一切。正在焦急的時候,薛芷夏又重新接到了一個電話。她原本以爲,是一直幫助自己的男人打的。
接通了之後,聽到了自己一個,覺得萬分熟悉,又萬分陌生的東西,那個聲音,就這麼說了。“你到底想帶着我的妹妹,在翡冷翠鬧出什麼樣的動靜呢?”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好就是薛芷夏一直想的那個人,正好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知道了全部情況的,傅涼旭。
見薛芷夏不說話,他又補充了一句:“報出你們的座標,我馬上過來接你們。”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翡冷翠的?”薛芷夏反問。
“就憑你們兩個人,怎麼可能能夠去翡冷翠救什麼人。”
“可是。翡冷翠。不是不在你的勢力範圍之內了麼?”
“翡冷翠,正好在今天,成爲我的勢力範圍之內的新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