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劉備三人率領大軍一路風餐露宿,日過野店山村,夜宿荒原古寺,只看日升日落,不計時日。
這日午時,大軍已出廣平,前方便是安平郡明月峽,兄弟三人正待揮兵歇腳,猛聽得山後響起一陣急促的戰鼓金戈聲。
初時如琵琶遮面,轉軸拔弦,輕攏厚捻;次時似疾雨天降,雨打荷塘,嘈嘈切切;約有片刻功夫,猛然聲音一斷,接着一聲大鼓驟然炸響,彷彿雷公震怒,地裂山崩。數萬壯漢齊聲怒吼,幾千鐵騎刀槍共鳴。
“黃巾?!”
“董卓?!”
除了廣宗的張角和董卓麾下的北路大軍,這安平郡地界哪裡還有其他兵馬?哪裡還有這麼大的聲勢?
三人相視一眼神色漸漸凝重,聽這聲音怕不是有數萬甚至十餘萬大軍交鋒?
三人急忙登上前方山丘遠遠望去,但見:
朱甲遍野,黃巾覆地。朱甲遍野似滿山楓葉,密密麻麻;黃巾覆地如荒原秋菊,接踵摩肩。漢軍穿朱甲,執長戈左刺右撩,刺撩間鬼哭狼嚎,黃巾紛紛倒地。蛾賊戴黃巾,持大刀豎砍橫劈,砍劈處鳴嗷嘶叫,朱甲連連喪命。
十餘萬人在這山谷裡、山腰間奮勇廝殺,或捉對搏殺,或三五成羣圍攻反殺,只殺得谷中血流成河,屍骸如山。
不過盞茶的功夫,漢軍不敵蛾賊勢大,漸漸往谷口敗退。
“兄長,你看!”
劉備順着關羽的手指方向看過去,只見遠處谷底一員身形壯碩彪悍的漢將身背一壺箭,左右開弓,前方蛾賊紛紛中箭落馬。
當然,箭再多,也不過一壺而已,人卻如大海潮水一樣洶涌,那漢將很快被數員賊將團團圍住。
刀叉棍棒、斧鉞鉤叉十八般武器盡往周身飛來,在身前織成一張銳利的銀網,觸之不死既傷。漢將手中的三尖兩刃刀舞得虎虎生風,左支右擋,難以得脫。
漢將身後乃是一列列洪流般的鐵騎,桀驁兇悍。彷彿一支支銳利的箭矢在重重包圍中左突右闖,每走幾步,都會帶走一大片的黃巾亡魂。
鐵騎迅疾而勇猛,可惜,狹小的明月峽谷根本就不利於鐵騎的施展。很快的,鐵騎的洪流就被衆多的蛾賊攔腰截斷分割包圍,好似斷了線的紙鳶在風中飄搖。慘叫聲,咆哮聲,怒喝聲,此起彼伏。
一名旗手舉着一杆旌旗四方舞動,在人羣中奮力的嘶吼着,揮舞着,旗幟上鐵畫銀鉤的繡着“中郎將董”四個大字,隨風起舞,如一團彤雲般飄在人羣上空。
“嗤”,一支利箭攜帶着冰冷的殺氣,閃着寒光破空而來,正中旗手面門。
旗手仰面摔於馬下,巨大的旗杆狠狠的砸在地上,揚起漫天灰塵。旗手孤狼般嗷叫一聲,忿怒的從地上掙扎起來,扶起旗杆緊緊抱在懷中,一口鮮血噴在旌旗上,斑斑血痕,點點殷紅。
旗幟雖亦殘破,依舊如雲飄拂。
“嗚嗚嗚!”
一陣鳴嘯聲佈滿峽谷的上空,又有十數道利箭拖着長長的尾巴呼嘯而至,長虹貫日般飛向旗手,破胸而入破背而出,帶起一股股血花雨點般灑在地面,宛若四月天林間的桃花雨,悲壯,悽美。
“董卓要敗了!”
旗幟既倒,戰機變化莫測瞬息萬變,以主將之身而失陷於敵人圍困之中,軍令如何通達?
以瞬息百里的鐵騎馳騁峽谷穿梭荊棘,棄鐵騎之靈便機動而不用,以騎士之熱血換取蛾賊之殘軀,又焉得不敗?
劉備站着巨石上,迎着山頂獵獵的寒風悠然長嘆。可惜了,那如風的鐵騎,可惜了,那不屈的旗手!
鐵騎聽不見劉備的嘆息,旗手自然也聽不見劉備的感慨,旗手只是緊緊的抱着那如血的旌旗仰天倒下,杆落旗落,旗幟飄飄揚揚覆蓋在旗手的臉上。
“董卓已死!”
一聲長嘯傳遍四方,衆黃巾士兵手執刀劍齊聲高喝,聲若雷霆,直衝霄漢。
董卓當然還沒有死,他只是被黃巾軍團團的圍在了陣中。
可是象徵大漢北軍的那面紅色大旗已湮滅在蛾賊腳下,而前方的槍劍如林人山人海,陣外的漢軍士兵又如何能夠看到?
他們僅僅知道那人殺伐果決,曾帶他們馳騁隴西鎮守西羌,也曾帶他們征戰幷州,取得了一場又一場的勝利。
那人是他們的大帥!那人是他們勝利的精神所在!
可是現在,有人告訴他們那人死了!他們的精神所託就死在前方的敵軍陣中,他們又將如何取得勝利?士兵們相互望着,眼神中再無必勝的信念,只有一片迷茫。
軍心已亂!
軍心大亂!
“咚咚咚!”
又是一陣驚天的鼓聲響起,黃巾中軍大陣突然向兩側分開,數百匹戰馬打着響鼻馳到陣前,數百名黃巾騎士赤裸着上身越衆而出。
陣前一人手按寶劍,頭扎黃巾絲帶,輕跨戰馬,長髮散落黃袍飄飄,正是黃巾之主太平道渠首天公將軍張角。
身側一人高舉一杆大黃旗,隨風飄揚,上下翻卷,上書“替天行道”四個大字,矯若驚龍。
馬長嘶,人肅穆,旗飛揚。
這是黃巾中軍的虎狼騎士,這是天公將軍的近衛兵!
張角可能不熟悉排兵佈陣攻城拔寨,不擅長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但張角依然是那個張角,驚才絕豔的張角。
他利用左豐趕走了穩紮穩打步步爲營的盧植,他利用董卓的求功心切的心理在廣宗城下連敗董卓,逼其決戰明月峽,他向世人展現了他一呼百應的赫赫名聲,他也向漢廷隱藏了他手中的尖刀。
好鋼一定要用在刀刃上!
攻打南?和下曲陽的時候他將近衛兵死死的攥在手裡,和盧植對陣的時候他依舊忍着痛,沒有展露出半絲近衛兵的鋒芒。
他深知他的起義太倉促,他也知道他還需要更多的時間來發展和鞏固自己的基業,所以他將他手中的尖刀隱匿於黃巾軍中,他要用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他要用在決定勝負決定生死的時刻。
眼下就是這個時刻!
“漢皇似貔貅,高官如盜匪。天不行道久矣,今日我張角要龔行天罰替天行道,殺盡這天下狗賊,還天下萬民一個明朗朗的晴天。兄弟們,你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旌旗如雲,殺聲震天。
“殺!”張角一聲高喝,承影寶劍猛的一揮,數百名虎狼騎士猛然一提繮繩金戈高舉,從山坪之上一躍而下衝向漢軍,勇若熊羆,勢如猛虎,轉瞬便至眼前。
漢軍防線早已沖斷,四分五裂。失去了身後兄弟及陣營的支持,勇猛的漢軍在衆多的黃巾軍面前只能化成一隻只待宰的羔羊。
那漢將見事不諧,奮力一刀將前方敵將劈於馬下,拔馬衝了出去,大聲喝道:“鳴金,撤兵!”
“噹噹噹!”
聽着山間清脆的鼓鉦齊鳴,看着潰不成軍的漢軍,劉備緊了緊手中的雙股劍,揚眉喝道:“走吧,該我們上場了!”
“哈哈,不瞞兄長,小弟早就等得不耐煩了!”張飛搓了搓手怪叫一聲,轉瞬錯愕的看着劉備道,“兄長,臨行前盧中郎不是說這董卓刻薄寡恩,我們爲何還要救援此人?”
“三弟,那日我在皇甫中郎將帳中所見趙雲、王黎二人皆不及弱冠,然二人援陽翟、燒長社、破波才黃邵於林間,戰功赫赫,已官至司馬、軍候。
我們弟兄三人既已立志匡扶漢室卻依然一介白身,我等再不奮起直追更待何時?更何況我們要援救的並非單單董卓一人,而是我大漢的兵將,我大漢朝的根基!”
劉備嘆了口氣,接着說道,“二弟、三弟,如今董卓大軍看是危急,但蛾賊所持者無非氣勢兵衆耳,其戰力裝備、軍事素養依舊弱於漢軍。
此間乃山野峽谷地勢崎嶇,蛾賊又少戰馬,久逐之則勢力越發衰竭。二弟、三弟,你二人各領五百軍馬伏于山間兩側,以逸待勞中道而擊,愚兄再隨後掩殺,蛾賊必敗也!”
……
風正烈,戈猶寒。
迎着割面的寒風,聽着身後不時發出的慘叫,董卓心裡一片寒意,前一刻他還在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後一刻他已經一敗塗地抱頭鼠竄。
他從來未想過自己會敗在蛾賊手中,也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的狼狽。所以他早早的打發徐榮去了京城充作自己與張讓、趙忠的信使。
他的身邊只有牛輔、李傕、郭汜及段煨幾名爲數不多的驍將,衝陣闖營征戰殺伐倒是不在話下,可讓他們出謀劃策、排兵佈陣,又怎及得上徐榮三四分?若是徐榮在此,今日又如何會敗?如何能敗?
董卓心如滴血,那可是他的幷州鐵騎,打上了濃濃的個人印記的鐵之騎兵,原本他還指望憑藉這支隊伍坐穩中郎將之位,力壓皇甫嵩和朱儁二人成就大漢第一名將,再借勢而上指點江山。
可惜,今日一敗,他的騎兵已四分五裂潰不成軍。
他只能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他還在,就還會有其餘的、更多的幷州鐵騎、隴西鐵騎甚至西涼鐵騎,風已不再寒冷,他的心卻再次熱烈。
董卓使勁的抽着胯下的戰馬,前方就是廣平郡曲周縣了,只要跨過眼前這座山,在廣平郡借的一二兵馬,他就還能夠重振旗鼓,捲土重來東山再起!
他已看到了希望,希望就在山的那一邊!
“轟!”
身後山谷中數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地面一陣劇烈的抖動,胯下戰馬一聲哀鳴,不等董卓調整姿勢,碩大的身軀已如石彈般拋出重重的率在地上。
特麼的,這是老天要亡我嗎!
董卓一聲長嘆急忙爬起來,卻見牛輔、董越及段煨等人已扶劍站立身側臉上露出詫異和振奮的眼色,急忙回頭望去,只見來路上塵霧瀰漫,泥沙俱下。
兩側山腰上喊殺聲陣陣,旌旗隱約其間,由巨石橫木混成的洪流從山腰滾滾而下,樹木攔腰截斷,灌叢爲之齏粉。
勢如萬鈞雷霆聲動九天,力若百年風暴飛沙走石!
潰逃的漢軍來不及躲避便被砸成肉餅,但更多的是洶涌而來的蛾賊追兵,一個個慘叫着在巨石、滾木下東躲西藏左避右閃。
可是,峽谷如彎月,道路似羊腸,既無千軍騰挪閃轉之地,也無萬衆縱橫馳奔之所。轉瞬間,上千人馬便盡沒於滔滔的洪流中。
“嗡!”
一聲牛角長鳴,兩側山腰上驀地冒出數以千計的漢軍將士,旌旗飄飄,鱗甲森寒,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當先兩員大將手按腰刀傲立羣雄。
左軍爲首之人九尺上下,綠色鸚哥袍隨風而動,一把青龍大刀矗立身側,形似偃月,鋒刃盡露,日頭下點點寒光;右路領頭大漢八尺有餘,黑色長披風因勢飛揚,一杆丈八蛇矛橫執胸前,狀若毒蛇,寒光乍現,人羣中縷縷銀輝。
見蛾賊氣勢漸殆軍心震盪,那二人齊齊吶喊一聲,駿馬飛馳直撲山下,麾下將士堵在谷口,與蛾賊激戰在一起。
那二人勇猛異常,端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出手處刀刀見血矛矛奪命,不消片刻時間,便有十數名蛾賊將領被劈於馬下,上萬蛾賊前鋒營竟逼得進退失據。
“此二人武藝用兵俱是卓越不凡,你等可知此乃何人?”
董卓抖了抖身上的灰塵,詫異的回顧左右將校,見牛輔等人默不作聲,心裡暗哼一聲正待發飆。
又見山腳下再度閃出一彪人馬,爲首那人胯下一匹棗紅馬,手持一對雙股劍,疾呼道:“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二弟,三弟,速奪旗殺將,備來也!”
三隊人馬似鐵流般殺入黃巾陣中左突右奔,只見旌旗飄飄塵煙滾滾,千百男兒已堪堪抵住黃巾大軍。
趁他病,要他命!
董卓畢竟乃用兵行家,當年征伐西羌專鎮隴西幷州,又豈是善與之輩!見蛾賊來勢已盡,當下大喝一聲:“西羌男兒,北校兒郎,汝等胯下之物可還在乎?且隨我殺回去,以正我大漢男兒之名!”
數千鐵騎與萬餘北軍皆是軍中好男兒,哪裡忍得戰陣落敗亡命四方,聞聲激盪手中金戈利刃一翻旋風般隨董卓掩殺回去。
這一場激戰從午時殺到酉時,只殺得張角大敗虧輸,連連敗退,直退五十餘里,一直退到廣宗城下方纔作罷,十萬黃巾十停中已去三四停。
聽着帳中嘈嘈切切的唉聲嘆氣,看着天上孤零零的明月,張角亦覺得心中一樣的淒冷孤寂。
那些曾一起指點江山、四方傳道的老兄弟馬元義、波纔等或車裂於市或戰死疆場,自己身邊再無一人能與自己促膝談心、暢談天下,走進自己的內心。
波才敗亡東路黃巾覆滅,潁川的力量已鞭長莫及,自己只好動用朝中內線以左豐驅走盧植,只要再拿下董卓,冀州將再無制衡自己的力量。
到時候重拾鉅鹿,穩定民心和軍心,然後尋機南下廣平、魏郡,西進常山、趙國,坐守冀州放眼並兗豫,大事依舊可成。
遺憾的是,眼看董卓覆滅在即,卻不知又從哪裡冒出的幾個野漢子,幾刀打斷了本將的部署,掐滅了本將的野望!坐擁十萬精兵卻困守孤城,這黃巾的道路又在何方?
明月不解其中意,明月何曾照故人。張角望着孤月悠然長嘆,一口鮮血噴在帳外,此非戰之罪,實乃天欲亡我也!
……
張角賞月賞的吐血,劉備卻趁着明月麾軍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