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數度哽咽地發不出聲來,緩和後又是一陣哭泣,最終還是將原委告訴於我,原來齊家醫死的是不久前無故被卸任的節度使孫繼先,曾聽聞他是一個極清廉耿直的人,上任之處必無貪污腐朽之風。
忠心於國,從未延誤軍機,雖非武將,但義軍對他甚是忌憚。只道後來偶感頑疾便一病不起,因爲體弱年邁不得已因病歸隱。經靖王爺所託由清遠醫治。
“小婦人私底下看過藥方,並無不妥,且聽清遠提起過,他的脈象很是奇怪,有隱隱的中毒之狀。雖然也加了幾位排毒的藥,但並無任何作用。事後想想是必然有人做了手腳的。”她用手帕擦拭淚痕。
“中毒?”我疑惑地看着她。
“最後一次,清遠是按照往日的方子開的藥,如果藥理不通,或者患者不受,那麼孫先生必然早有不適之狀,何至於突然暴斃,這於情於理都是不通的。”
我雙手攥着手帕,略有所思,點點頭,她的話確實在理。
她接着說道:“但此案一出,新上任的節度使便命知縣不分青紅皁白要緝拿清遠。說是清遠醫術不濟,下錯了藥致死孫老先生。清遠的藥方偏偏在這個時候不見蹤跡,藥渣也沒剩下,簡直是死無對證了。”她愁眉不展低下了頭,很顯然最重要的部分要被陳述出來了。
“情急之下,清遠想到了當初託他醫治老節度使的靖王爺,雖然冤枉但爲解燃眉之急只能求助於他,也只有他能救清遠。這之後的種種麼,想必姑娘也都猜到了。清遠一時糊塗,爲了齊家及他自身做出傷害你的混帳事來。
本以爲這樁案子就此了結了,孫老先生也已入土。卻不想再次翻出來重審,而孫先生一家並不知情,因此清遠斷定姑娘已經知曉此事,他本無臉見你了,如今小婦人把各種原由全對姑娘講來,只希望姑娘能看在他含冤受屈的份上,救他一命。”說完她再次噙着淚水,滿眼期待地看着我。
聽她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我心裡不禁發寒,一直以來知道他家世代爲醫,先前就覺得他不會犯這樣的糊塗事,因爲憤怒衝昏了頭,卻沒有仔細想想這其中究竟。
現下想想確實蹊蹺,他的藥方沒錯,卻幾服藥後才使孫繼先暴斃,而偏偏這個時候藥方不見了,連藥渣也沒剩下,豈不是太巧了。孫先生身體原本就有輕微的中毒症狀,這又如何解釋呢?他無辜卸任不正是靖王爺初到金陵的那段時日麼?
如今的節度使也是靖王爺一力舉薦的,而孫先生暴斃後,新上任的節度使審也不審便將要定罪於清遠,這一連串的事情看似毫無關係,其實串聯起來便是一條可怕的線索。
有人不滿孫繼先,欲將金陵州縣附近的軍權及權勢歸於自己的手中,只能將節度使一職換上自己的門生,而孫繼先雖然卸任,但爲人清廉忠正,爲了斷絕後患所以滅口也未可知。因此着身邊的人下了藥,洋裝病重使其卸任後久病不愈,最後嫁禍清遠。而爲什麼偏偏是清遠呢?只怕是
另一個小小的算計。
原以爲是清遠合謀他人算計了我,背叛了我,如今想想豈知不是我連累了他呢?若不是我一早被這個人選中,又如何會輪到清遠來頂罪,最後被逼無奈聯合他人陷我於險地。原來始作俑者不過是我自己而已。而他的此番磨難也是因我而起。雖然他的真心不過爾爾,但是到底是我連累了他。
而這個一步步精心策劃,隨便的一個心思便都能成爲陰謀的人便是他,我的義父,靖王爺。
心裡揣測着,前前後後地事情聯繫起來,不由得心裡發寒,他竟然是這樣一個深不可測的男人,到底在他的背後還有多少的謀算,我自認爲心思縝密頭腦靈活,但於他的謀算而言我不過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甚至覺得他稍稍一個用意便能將我小小的身軀碎屍萬段。
“董姑娘,眼下只有你能救他了。”她哭着苦苦地哀求我。
我目光呆滯地看着她,思緒還在自己的世界裡,現下我該怎麼辦呢?請求處置清遠的是我,如今如何再去求他?靖王爺爲人心機深不可測,斷然不能讓他察覺我知道的過多,否則只怕他不會放心將我送去京城,而如今看來如果我毫無用處,那麼結果只有一個,便是死路一條。
正在這時席雅再次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從打袖管裡掏出一張白紙來,上面墨跡斑斑,她張開那張紙,上面清楚的寫着兩個大字“休書”。
“姑娘放心,今日你若救出清遠,我便將這封我親筆所寫的休書交予清遠,請他按七出之條休了我,只等他按了手印,你便可以名正言順的與他再修舊好。”她尷尬地笑着。
“你真傻啊。快請起。”她這樣的舉動着實感動了我,真是一個難得的賢惠女人,其實即便沒有她,我和清遠也早已命定,我們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這一切早在我踏進司樂塾便已然註定,只是看不透的自己還在癡癡地做着美夢。
皓齒咬着她粉嫩的下脣,梨花帶雨的面頰又添了些許的淒涼無力,爲了她的丈夫寧願犧牲自己,她應該很清楚,一封休書是足可以置她於死地了,往後如何生活呢,這個世道被休出的女人只有三條路,要麼遠走他方,要麼削髮爲尼,要麼就是乾脆一死。若想回到孃家過活即使家人接受,外人的閒言閒語足以讓她一生蒙羞。
“你就不爲自己以後着想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接着道:“其實你誤會了,我從未想過取代你,如今的事也與你無關,聽聞你寬厚賢惠,心裡一直很敬重你,這休書你快些撕掉吧。”說着我將休書遞給她。
她含着淚接過來,雙手顫抖着。
“不瞞你,我是恨他,但如今這恨麼……”說完無奈地笑着道:“也消了,我們互不相欠了。我會去爲他說說情,往後我與你家相公只是路人。”
她再次起身要謝我,我趕忙扶住她的手肘,四目相對,我們很尷尬。她乾裂慘白的嘴脣張開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席雅今生若不能報答一二,來生也
一定報答姑娘。”
我拉起她的手道:“你無需報答我,原本是我做下的,始作俑者也是我自己,怪不得他,只是如今該了結了罷了。”她似乎在思索,我接着道:“我雖說替他疏通,但你還需做一個功夫才能成事。”
我湊到她的耳邊道:“這其中關竅在孫繼先一家。”
她如夢初醒般,豁然開朗道:“席雅明白了。”
我也端莊地點點頭道:“我們分頭行動,你且放心我這邊會盡力的。”
她走後已然到了未時三刻,這一番折騰後,我都不曾用過午飯,飢腸轆轆但卻無心飲食。
“莫影,義父大人可在書房嗎?”思量着是不是該此時去向他求情呢。
“王爺出門去往離金陵不遠的駐地了,大約也要傍晚才能回來。”莫影簡單地答道。
心裡卻道:駐地是萬朝的軍事重地,他如今又是滿軍的臣子了,這樣徘徊於兩者之間真是瘋狂。
那邊席雅在孫繼先家中苦苦哀求,聲情並茂,打動了孫家一家人,替齊清遠脫罪。因爲死者一方替他們求情,這知縣卻也打算從輕發落。這邊我也做了些工夫,對靖王爺連連哭求,他只以爲是我見席雅長跪不起,又念着往日的恩情所以心軟,但卻不知道我心裡早已經知道他的所爲。因此在靖王爺的授意下,節度使責令金陵知縣對孫繼先之命案從輕發落。查抄醫館,罰銀兩千兩。
結案後的三日齊清遠被放出大牢,不日他再次登門求見,我亦不見,最終只是呈遞給我一封花箋,上面寫道:
“多少新愁成舊恨?
多少往事成煙雲?
多少柔情訴不盡?
空餘一曲《笑紅塵》。
白紗衣,綠羅裙,
奈何令我銷斷魂?
今生一場荷花夢,
來生還做護花人。”
看着這八行俊朗熟悉的筆跡,心沉到了谷底,拿着花箋追了出去,站在府門外止不住的哭泣,這個我深愛的男人,這個溫暖的男人是打算來送別我的吧?雖然他傷害了我,但到底我們互不相欠了,他的身影已經不見了蹤跡。
迎着風我獨自站在那裡,肆無忌憚地大聲哭泣。我再也不想裝了,我只是想哭泣,今日的我並不怪任何人,只怪命運也就罷了。他與我的這一生已然錯過了,再不可能有交集了吧。我與他往日的一幕幕再次浮現眼前,多少新愁成舊恨,多少往日成煙雲,多少柔情訴不盡,奈何緣分使然。
我答應自己放肆地哭過這一次,他便不再是我心中的人了,從此天各一方,各自珍重。
紅腫的雙目再一次落到那摻雜着金箔的花箋上,這樣的墨跡是多麼的熟悉,曾經他伴我在窗下寫着美好的人生,看着我暖暖地笑,只是如今這個男人將永遠與我無關了。
好一句“今生一場荷花夢,來生還做護花人。”若是真有來生,我只希望可以早一點遇見你,齊清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