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身處的房間只有三十多平方米。早已經燒得面目全非。整間屋子再看不見一件傢俱,牆角散亂地放着一些瓶瓶罐罐的東西,看樣子在火燒完以後,房主曾進來作過簡單的收拾。衛生間的一面牆已經塌了,廚房裡還遺留着煤氣竈的碎片,顯然這是煤氣罐爆炸造成的。
兩人從這屋裡走出去。因爲沒有光線,走廊裡昏暗得彷彿礦井一般。他們摸黑下了樓梯,憑着對二十年前那份調查記錄的零星記憶,兩人走到了一間屋子門前。馬一洛說:“這應該就是秦教授的家。他的妻子就是在這裡被火燒死的。”
兩人緩緩地走進去。這裡的慘狀絲毫不亞於剛纔那一戶。燒燬的雜物,熔化又凝結的玻璃碎片,陶瓷製品和一些鐵器,還有炭灰、蜘蛛網,幾乎令他們寸步難行。
劉繪澤環顧着整間屋子,問道:“那個女人是在什麼地方被燒死的?”
馬一洛指了指她的腳下,“就在你所站的地方。”
“你不要嚇我。”劉繪澤故作鎮靜,仍不由自主走到了馬一洛身邊。
馬一洛終於覺察到,她並不是一點都不害怕,而是職業態度使她有些高估自己,於是情不自禁把她的手攥住,解釋說:“據當時拍攝的照片看,應該就在門後面。她是因爲窒息死亡的。你也知道,70年代住房擁擠,大家都把東西放在樓道里,甚至就連一日三餐也都是在樓道里做的。因此只要一戶人家失了火,火勢就會毫無阻隔地蔓延。首先燒着的應該是傢俱,傢俱起了火自然也會燒到人。據照片上顯示,她的下半身幾乎完全燒焦了,只剩下半個軀殼。”
劉繪澤打了一個冷戰。她緊盯着門後的地面,似乎瞬間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燒焦的女人就躺在那兒……
“你怎麼了?”
“我沒事,”她平息了內心裡的恐慌,“她爲什麼會在門後被火燒死呢?爲什麼不是別處,比如牆角或是窗前?”
“可能當時她想跑出去,結果跑到門口就不幸昏迷了……”
劉繪澤設法模擬當時的場景,也覺得不太可能,“這樣解釋比較牽強。你想,大火燒起來以後,整棟樓房的人都跑了出去,說明當時火勢還不是非常大。她發現着火的時候,還是來得及逃出去的。”
劉繪澤說得有道理。馬一洛想了想,說:“有沒有可能是她拿什麼東西,從而耽誤了時間?”
“這樣倒可以說得通。不過,但凡一個正常人,着火以後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辦法逃生,怎麼會因爲財產拖累而丟掉性命?”
馬一洛被她說服了,沉思片刻,“那照你的意思,她之所以死在2這裡,是因爲她想逃卻沒能逃出去?”
劉繪澤搖了搖頭,“她不是還有個不滿一歲的孩子嗎?這麼大的孩子,幾乎一刻都離不開母親。可是屋內爲什麼沒有孩子的半點跡象?”
“是啊,她想逃生的話一定會帶着孩子。可她的懷裡卻並沒有孩子,這就說明,當時孩子已經不在屋裡了。”馬一洛順着她的意思推斷下去,“既然孩子沒了,就說明一定有人抱走了孩子。既然能夠抱走孩子,就一定可以帶走母親。最後的結果卻是,母親死在了門的後面。”
分析到這兒,兩人無不感到惴惴不安。原來在火災的掩蓋下,很可能是一起極其殘忍的謀殺案。劉繪澤接着推斷,“也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有人抱走了孩子,卻反鎖了門。想必,還有過一番激烈的爭奪。”
“那這個人會是誰?”
“不是別人,很有可能是孩子的爸爸--離奇失蹤的秦朗教授。”
這麼推論倒是合情合理,在抱走孩子、燒死妻子之後畏罪潛逃,完全可以說得通。但是馬一洛依舊不願意相信,“這就奇怪了,他爲何要加害於自己的妻子呢?”在他心目中,秦朗教授一直都是個正派的人。他和妻子能在分別十幾年後重新走到一起,就沒有理由不去好好地珍惜對方。
“這就得問他自己了。”劉繪澤緩緩地走到窗前,“也許他也是一時衝動,最終還是後悔了。你看這裡--”
馬一洛跟過去,看見地上放着一個相框,裡面是一張女人的照片。就着暗淡的月光,隱約可見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長得眉清目秀,笑容甜美。相框旁邊有一堆乾枯的玫瑰,馬一洛數了數,總共十九枝。
“看樣子,他每年都要來這兒放上一朵花,算作對妻子的懺悔。二十年來從沒有間斷過。今年的祭日還沒到,所以只有十九朵……”
“那這麼說,今年的祭日,就能見到這位失蹤了二十年的教授?”
劉繪澤把相框和乾枯的玫瑰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
“到時候我會和你一起來。”
兩人從這裡走出去,摸黑上了三樓。
三樓的情況一樣令人慘不忍睹。甚至,牆壁比下面的更黑,門窗比下面的更加殘破。唯一不同於下面的是,有一間屋子還保留着一扇門,只是它已經無法推拉,只能用手去搬動。因爲這扇門完好無損,所以馬一洛判斷,這應該是大火以後才檔上去的。
馬一洛戴上手套,輕輕地把門搬開。走進裡面,看見的依舊是燒焦的東西。只是在一個角落裡,擺放着一張破舊的桌子,桌子上有一盞檯燈,一臺示波器,還3有一臺小型的信號發射儀。這應該就是徐傑的工作室了!想不到竟如此簡陋。地上還扔着兩團導線,只要伸出去,掛在不遠處的電線上,就可以把電通進屋子。
他們並沒有動手觸摸什麼。因爲馬一洛敏銳地看出,那些東西看似擺放得毫無規則,實際卻是精心設計過的。只要哪裡被人動過,徐傑馬上就可以察覺到。他們只是拉開了下面的抽屜。第一個裡面放着一堆手稿,隱約可見是一些手繪的電路圖。第二個抽屜裡有兩個小塑料袋,一個裝着連接好的芯片,另一個裝着還沒用過的貼紙。第三個裡面放着一塊萬用電表,還有膠帶紙、螺絲刀之類的小工具。
天空開始矇矇亮的時候,兩人離開了舊樓。昨夜總算不虛此行!換班的同事已經上崗了,馬一洛和他們打過招呼,就驅車離開。他把劉繪澤送回去,自己回家剛剛躺下,就被一陣手機鈴聲吵得睡意全無。極不情願地接起電話,聽到大益興奮地說:“徐傑的室友終於找到了!據他們講,徐傑有一個女朋友……”
重新住回宿舍以後,蕭夏整天都顯得心神不寧。
周曉蓉住在醫務室裡,她的狀況一天天好轉起來。蕭夏每天都會去看她,並且按時給她送吃的。自從那天死而復生,她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忘了,甚至連蕭夏也不認得。蕭夏想盡了辦法幫她回憶。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幾天,她總算斷斷續續記起了以前的事。她開始變得無比依賴蕭夏,就像當初蕭夏那麼依賴她一樣。
這天晚上,就在蕭夏要走的時候,周曉蓉把她拽住了。
她似乎不知道如何開口,嚅囁道:“蕭夏,你今晚……可以留下來陪我嗎?”
蕭夏看着她脆弱的樣子,怔在那裡,“怎麼了?”
她把頭低下,又重新擡起來,“我……有點害怕。”
蕭夏想起了幾個月前,自己一個人住在這,和她現在一樣孤獨而恐慌,內心裡倏然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她隨即答道:“別怕,我留下來陪你。”
一晚上,周曉蓉一直少言寡語,她跟過去相比彷彿變了一個人。蕭夏問什麼她就答什麼,蕭夏不問,她也就什麼也不說。唯一主動說過的一句話就是問蕭夏:“你說,人死了以後真的還能活過來嗎?”
蕭夏不知道怎麼回答她,只好模棱兩可地回答:“也許吧。怎麼問這個?”
“我在懷疑我自己,爲什麼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忘掉……這太讓人難以相信了……”
“別多想,也許是你壓力太大。等你康復了,我陪你去散散心。”
周曉蓉顯得很高興,“你陪我去徒步4旅行吧?我們去爬山?”
“好,我答應你。”
蕭夏在旁邊的空牀上睡下。這一晚,她始終沒有睡着。心緒起伏,記起很多似曾相識的場景。就像那次自尋短見,馬一洛的車並沒有撞上她,她卻無端地昏迷了。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死而復生。
有蕭夏陪伴,周曉蓉睡得特別踏實。蕭夏聽着她均勻的呼吸,知道她已經進入夢鄉。就在幾天前,她把周曉蓉手機上的貼紙悄悄拿掉了。她明白這樣做或許爲時已晚,發生在書惠和于娜還有自己身上的事,現在正在周曉蓉的身上不斷重演,而且它們來勢兇猛,蕭夏不知道究竟哪天,周曉蓉會不會再也撐不下去。一切都是未知。
半夜,周曉蓉突然喃喃囈語:“別過來!別過來!救救我,快救救我……”她在牀上劇烈地掙扎,卻怎麼也醒不過來。蕭夏急忙下了牀,正準備將她搖醒,她卻倏地一下坐了起來。
病房裡幾乎沒有光線,蕭夏卻看見她鬢角沁出了汗珠。她依然沉浸在可怕的夢裡,一臉惶恐和無助。
蕭夏問:“曉蓉,你剛剛做噩夢了?”
周曉蓉緩緩地轉過臉看她,半晌,她答非所問:“我還以爲有你在我身邊,她就不會來了,看來我想錯了。真的沒有用……”
“曉蓉你在說什麼?”
“蕭夏,你知道我爲什麼讓你留下來嗎?其實這幾天,每天晚上我都會做同一個噩夢。我就想看看有你陪着,我還會不會再夢到她。看來沒有用,真的沒有用!”
“告訴我,你夢到了什麼?”
“蕭夏,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拿雙手抱住膝蓋,用極深沉的語調緩緩講道,“故事發生在幾年以前,那時我還在上高中。有一天放學回家,我路過鎮上那個湖,突然聽到有人在大喊救命。我四下尋找,終於看到就在湖裡,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正在拼命地掙扎。她看見我,就掙扎得更厲害了。也許她是看到了希望。可是我並不會水,而當時周圍沒有一個人,我知道如果我下去,不僅於事無補,還有可能把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可我總不能見死不救。情急之下,我看見岸邊有一根很粗的麻繩。我想她應該有救了。於是抓起繩子,將其中的一頭使勁拋向她。她在慌亂中也抓住了繩子,我便將她慢慢地拽過來。可是誰曾想到,就在她即將得救的時候,繩子突然繃斷了。她又向着湖心漂過去。我驚恐萬分,急忙將手中的半段繩子拋向她,可惜已經夠不着了。她一直對着我喊:‘救我!救我!’我卻站在那兒猶豫不決。直到幾分鐘以後,就再也看不見她了。”
“你做得沒錯,如果5你跳下去,不僅救不了她,還會把自己也搭進去。你並不是見死不救……”
“可是,我就眼睜睜看着她在我眼前沉下去!換成是你,你會心安理得嗎?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在內疚,每當想起這件事,就覺得心臟在猛烈地抽搐。我知道是她在懲罰我。我只能努力不去想這件事。可是最近,我卻天天都會夢見她。我看見她沉到了湖底,卻突然又浮了上來,而且一直浮到岸邊。我嚇得癱在地上,她卻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蕭夏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是想起了那天夜裡,周曉蓉舉着紅雨傘站在那盞路燈下的樣子,原來每個碰過紅雨傘的人,心中都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你的紅雨傘是哪兒來的?”
周曉蓉盯住蕭夏的眼睛,“這你都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難道你不知道碰了它就會惹上詛咒嗎?爲什麼還要去碰它?”一提到它,蕭夏就激動得難以自已。
“我也不想啊。”周曉蓉顯得特別無辜,“可是你也知道,書惠和于娜都死了,我們一直好好的,她們卻突然就那麼死了。這半年來我的心神一直都是恍惚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雨傘什麼時候變成了紅色。當我終於發現它是紅色時,它就已經頂在了我的頭頂上。我也記不清到底用了它多長時間--”
“可是,你爲什麼不趕緊把它扔掉?”
“扔掉?”她發出一聲冷笑,“扔掉還來得及嗎?”
兩人誰都不說話了。事已至此,再說什麼已經沒有必要。儘管蕭夏知道了,一切都是“遠程控制”搞的鬼,但她潛意識裡依然相信,柯林的詛咒或許真的存在。電路殺人可能只是它應驗的一種形式。她摟住周曉蓉的肩膀,安慰她:“別怕,我們一定會戰勝它!一定會!”
自從接到大益的電話,馬一洛重新打起了精神。徐傑確實有一個異性朋友,這個人應該就是他的同夥。可她到底是誰呢?她彷彿從不涉及徐傑的生活。很難想象徐傑和她還是男女朋友關係。
據徐傑的室友回憶,徐傑曾爲女友買過一件禮物,禮品店就在學校門外的避風塘隔壁。馬一洛曾無意中去過那裡,同樣是在無意中,他發現店裡竟然裝着攝像頭。這一意外收穫讓他喜出望外。他調取了最近一個月的監控錄像,拿回公安局加緊檢查,終於在裡面找到了徐傑的身影。
錄像顯示,當天下午六點四十分,徐傑走進禮品店。大約十五分鐘後,他就選好了禮品,拿到門口的櫃檯處包裝交費。也許是因爲時間充足,他又向老闆要了一張信紙和一支筆,趴在櫃檯6上寫了一些字。寫好以後,他就把禮物收好,撐起雨傘離開了禮品店。
店裡的監控設備並不先進,圖像上幾乎全是噪點。儘管是在攝像頭底下,可徐傑寫的字始終看不清楚。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裝在那個小盒子裡的,是一條紅豆項鍊。這是一個不錯的切入點:只要在徐傑身邊的女性當中找到一模一樣的紅豆項鍊,八成就找到了這個女孩。
大益和小趙的任務完成了,兩人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到達泉溪已經夜裡一點鐘。老王連夜召集他們開會,決定整編隊伍,爲大益小組加派人手,主要負責監視徐傑的動向。劉繪澤小組的任務是繼續監控目標信號,但是工作重點要放在尋找那條紅豆項鍊上。
會議快要結束的時候,老王頗爲器重地問馬一洛:“小馬,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馬一洛坐直了身體,看樣子他早有準備,“我們監視徐傑已經有一段時間,可是一直以來都沒什麼收穫。我調查過,徐傑這個人沒有前科,所以,若是他作案的話不可能天衣無縫。但是爲什麼一直都抓不住他的把柄?我想我們都忽視了一點,那就是,我們只是監視他的日常出行,並沒有監視他在出租屋和散打武館裡的一舉一動。所以,我覺得下一步應該增加監視點,確保他二十四小時都在我們的監視範圍之中。我提兩點建議:第一,設法在徐傑對面租一間房子,以高倍率望遠鏡對其實施觀察;第二,派人去學習散打,混到武館裡密切監視他的動向。”
聽了他的話,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思。幾秒鐘過後,大益對此提出了異議,“這麼做的話,還得增加人手。我們的人手本來就不夠,如果到頭來不僅沒得到想要的東西,還被對方拖垮了,那豈不是得不償失?”
馬一洛對自己的想法很有信心,“我相信只要照此進行下去,不出幾天徐傑就會露出馬腳。沒等到他拖垮我們的那一天,我們就已經把他拿下了。”
老王皺着眉苦想,片刻之後開口道:“小馬說得有道理,至於人手不夠嘛,我再想辦法從其他支隊借調。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第二小組的任務,確實有點難。在茫茫人海要想找到那條紅豆項鍊,談何容易?可是,不妨先縮小排查範圍,那樣的話工作就會簡單一些。”
“問題就在這兒!怎麼縮小排查範圍?”
“其實很簡單。”馬一洛看上去早已胸有成竹。
老王也被他引發了好奇心,“哦,你有辦法?說來聽聽!”
很快,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我們不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7
老王埋怨道:“有話快說,這有什麼好賣關子的!”
馬一洛站起來,“這還需要找高岷幫忙。徐傑的高明之處在於,他能設計遠程控制電路。可他的電路發射功率有限,所以,只能依附在手機上以實現其功效。技術科也仿製了一個電路。這個電路同徐傑的電路在功能上沒什麼兩樣,只是在發射功率上,至少要比他的大上幾萬倍。因此,我們並不需要把它附在手機上,只要想辦法靠近他人的手機,就能對其進行檢查和監控。”小說.紅雨傘下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