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往應天,其間路途有千里之遙。
林道儒一行,並不走水路,而是僱了兩輛車馬,走官道出行。
應天,其實就是南京,爲賈家祖籍所在故里。
賈家煌煌大族,二十房後人,近千餘人。
除卻了長安的八房,餘下的都留在應天。
漫漫黃沙飛揚,馬車即便是悠悠走着,還是在車後留下了一道黃煙。
林道儒同賈環同坐一車,林靄則在前面那輛馬車上,打前開道。
馬車晃晃悠悠地跑着,林道儒微微溘着眼簾養神。
賈環讀不進書,望着窗外出神。
他是知道南京的,書中曾屢次提到這個地方,史書裡也多有此處的記載。
應天,是爲一府之地,曾是前朝很長一段時間的都城。後來前朝皇帝遷都至順天,順天才變成了人們眼裡熟悉的都城。
大梁開國皇帝,戎馬一生,從遊牧民族的手裡奪回了順天,定都順天,自此順天成爲了大梁王朝的神都。
書中寶玉與琪官的曖昧情愫事發,忠順親王府上的人找上了賈政,寶玉捱了政老爹好生一頓打,去了半條命。
賈母聞言趕來,動怒擠兌賈政。”如此,我便帶着我的寶玉,回南京去。”
此處所言,其實就是應天的賈家祖宅。
人的一生,短暫而渺小,到了暮年,總要叮囑後輩,將自己送回故鄉安葬,是爲落葉歸根,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賈家裡的賈瑞,秦可卿,乃至賈母,都是在死後,靈柩在鐵檻寺停靈存放,等待着發送迴應天,在祖籍入土。
後世人常對林黛玉香消玉殞之後,究竟有沒有送回南京,是否在賈家的祖墳安葬各執其詞。
不過想來只是個不相干的外孫女,哪裡會有資格入賈家祖墳呢。
林道儒見賈環一副心神失守的模樣,咳嗽了兩聲。
“環兒,再讀一遍神童詩與我聽聽罷。”
賈環微微擡目,望着自己這個師傅一眼,恭聲應道。
“是,師傅。”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學問勤中得,螢窗萬卷書;三冬今足用,誰笑腹空虛。.........................”
賈環低聲背誦着這首出自宋朝汪洙的神童詩,其聲淡泊,其音輕柔中帶着一份厚重,聽的林道儒微微點頭,舒緩疲倦的心神。
念着念着,一遍念罷了,賈環不由又眼神迷離,心思放空到九霄雲外。
林道儒低頭看見賈環面上的神色,不由臉上掠出一絲憂慮,盯着賈環看了一會,開口打斷道。
“環兒,你說這神童詩,到底說了些什麼呢。對你這樣的孩童,究竟有怎樣的影響呢。”
賈環眼神微變,從虛無中抽回心神,不解林道儒其意,微微擡頭,用疑惑的目光望着面前的林道儒。
林道儒微微咳嗽兩聲,溫聲道。
“爲師的意思是,天下萬千讀書人,讀書開蒙,都要從這神童詩開始,讀過千遍,背過百遍,究竟讀出了什麼呢。”
賈環沉默片刻,好聽的聲音淡淡道來。
“神童詩,自然是詩人教人要上進,要好好讀書罷。畢竟,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嘛。”
林道儒點了點頭,笑道:“是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人人都知道讀書之高,環兒你怎麼看這句呢。”
賈環低下頭,他不明白師傅究竟是在問什麼,但他知道林道儒絕不會無的放矢,只是又不知道該從哪個角度回答,想了想道。
“寒門士子,多是爲了改變家境。勳貴家族子弟,則是爲了加官進爵,維續家族的昌盛。”
林道儒笑的更開心了。
“如此,環兒你讀書爲了什麼?你也是勳貴人家出身,也是爲了家族的昌盛麼?”
賈環無語地搖了搖頭,這個話題,一路上林道儒旁敲側擊,已經問了好多回了,不過賈環總是沉默不語,不願在這事上多說。
林道儒猶不死心,堅持要問出個結果。
“環兒此次可不能再推脫,定要說出個來由。”
賈環無奈:“師傅總是說笑,我家裡的情形,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裡算什麼勳貴世子。再者,我家那樣的家業,哪裡會指望我去給家族延續繁昌,我不過是人家眼裡的一隻小蝦米罷了。”
林道儒笑着點了點頭,忽然問道。
“如此,環兒是爲了立身。讀書做官,改善自己的處境。”
賈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最終歸於沉寂,淡聲回道。
“想來,讀書能讀出點成績,有個秀才身份,在家裡的處境能有所改觀。”
林道儒一片讚許的點頭,復又面色一正。
“那麼環兒過了秋闈,在家裡也改善了處境,之後讀書又是爲了什麼呢。”
賈環正要回答,又一時語噎,是了,我不僅僅是爲了一個秀才的名分,我還想考舉人,我還想考貢生,與陛下廷對。
可是,我做了官,能夠不再被賈母,王夫人左右生死,不再是別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卑微庶子了,之後讀書爲了什麼呢。
賈環心中一片茫然,眼裡全是困惑。
先前其實賈政也曾問過賈環這個問題,賈環的回答是。
唯有自容之地。
不過此時林道儒所問與賈政所問,並不是一回事。
賈環可以同賈政說,不求榮利,唯有自容之地,但他不能這麼回答林道儒。
他心裡一面想着林道儒所問的讀書本心,一面思索着自己以後究竟如何自處。
做官不是他所願意的,但他又不得不做官。即便是以後能在賈家求得一個體面,也許會有一點點機會,去護住迎春探春,護住賈政趙姨娘,護住黛玉不再誤入孽緣,可這僅僅是在賈家。
賈家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是賈環將來所要面臨的最大劫難,他難道還去把整個賈家都護住不成。
長安上有皇帝,太子,一大羣皇子公主;下有朝堂裡衆多權勢滔天的重臣,手握兵權的將領,還有一海的皇親國戚。
賈環自認爲無力護住賈家,賈家的頹敗,已成定局,迴天無力。
他也不願意擔下這個爛攤子,這樣的事情,賈環不傻,他沒理由去給那些孝子賢孫擦屁股,他又不是聖母瑪利亞。
賈政趙姨娘愛護他,迎春探春憐惜他,賈環對黛玉心中愛護,出於私心,賈環自然願意給他們準備一條後路,保全他們。
但是說實話,其他那些人,賈環管不着,也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