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爲十三擦洗臉上的泥濘污濁,十三安靜得如個初生的ru兒一動不動,皇家的子弟生得頗是精緻,長長的睫絨遮蓋了緊閉的雙眸,薄脣微微蠕動,牽動了突兀的喉結,他一個痛苦的表情,似要說話,卻是說不出。黛玉湊近前,貼近他的面頰立耳聆聽,輕聲問:“殿下,可是有什麼要吩咐的?”
“髒……”
黛玉終於聽清那個脣齒間含糊的字。
她勉強一笑,接過宮娥遞來的熱騰騰的錦帕輕輕擦拭十三的面頰說:“洗淨了就不髒了。殿下耐心些。”
“髒……”
十三掙扎着去推她的手,一陣巨咳,反唬得太醫們又衝了進屋。
十三焦灼地從齒縫擠出幾個字:“出去!髒!”
黛玉這才恍然大悟,十三爺是覺得自己此刻身子腌臢,怕是污穢了她,不忍讓她代爲擦洗。
門外的四爺徑直闖入,結果黛玉手中的帕子再沒了耐性訓斥十三道:“你有沒有鬧夠!橫也不行豎也不行!讓父皇母后爲你牽腸掛肚的難過。”
說罷就要去爲十三擦洗,十三卻費力地掙扎着,垂死般的不肯。
黛玉慌得眼淚洶涌而出,過去搶那帕子哀求道:“四殿下,十三爺在說胡話,說些什麼,他在病中自己都未準明白。四爺一個明白人,何苦同他一個糊塗人計較?讓我來吧。”
黛玉接過那帕子,四爺承德也不堅持。黛玉望着瘦骨嶙峋毫無生氣的十三,卻是痛徹心扉。平日十三對這個四哥的話言聽計從,對皇上和懿貴妃更是孝順恭敬,不敢違拗。如今怕是撐得最後一口氣,再不肯在衆人面前丟下最後一點點尊嚴,那骯髒襤褸的衣衫下掩藏的不是傷口,是一顆千瘡百孔岌岌可危的心。如今,就憑她一弱女子,何德何能還能喚醒十三皇子最後一絲求生的生機?怕是那顆漸漸冰涼沉淪泥沼的心隨着那即將逝去的軀殼,只留在水面上一隻無力求生的手,一點點的陷下去,越是心急去拉拽救他,反是陷沉得越快越深。無助、悲涼,黛玉的淚如斷線的珠子落下,越是自責自己的無能,卻無法控制住止不住的淚水。終於,她輕輕拉過十三的手含淚說:“殿下如此髒污着不要說身子難過,就說皇上快馬加鞭去北陵接敏皇妃回來見殿下一面,怕是再過幾日也就到京了。敏皇妃若是見到殿下如此頹廢的模樣,豈不是心傷得肝腸寸斷了?”
一句話果然奏效,沉吟片刻,她覺得握住她手中錦帕的那隻手在漸漸握緊,握緊。
那疲憊的眼竭盡全力地虛開一條縫,蠕動乾涸的脣似在問:“可是真的?”
能看出長睫下遮掩不住的那一縷幸
福興奮的曙光,衝破了暗夜奔射而出。黛玉不無憂慮地看一眼四爺,四爺狠狠瞪她一眼,卻也是平靜地說:“你這回是得逞了,父皇都不得不下了口諭派御林軍千里快騎去接敏娘娘回京。好了,擦洗乾淨吧,若是不知者,還當父皇這十餘年如何虐待你呢。”
撲哧一笑,笑得那麼可愛,那淺淺的笑意不爲人覺察,卻逃不過黛玉的目光。她眼中的淚都格外晶瑩,抽噎着,伴了一縷甜甜的笑。她爲十三擦洗梳理頭髮,掀開他破爛粘在身上的衣衫,那慘不忍睹觸目驚心的傷口嚇得黛玉緊緊閉目。
“難爲姑娘了,讓我來。”四爺說,吩咐嚇得發抖落淚的宮女們退下,自己撩衣挽袖坐在十三身邊。
黛玉不肯離去,在一旁伺候,淚眼朦朧中,看着四爺小心翼翼的用帕子一點點的擦拭那道道流膿腫爛的傷口。她出外吩咐宮女去換水,四爺跟出兩步在她耳邊狠狠道:“好大的狗膽!假傳聖旨!”雖然是斥責,話音裡卻含笑。黛玉聽得也是心裡暗笑,盈盈道:“穩兵之計,殿下未必沒有想到,只不過諸多顧慮,不及小女無知無畏罷了。”
換過幾次水,黛玉漸漸看到了昔日十三爺的原貌。只是那臉鬍鬚凌亂如荒長的野草。
“啊!”四爺承德一聲驚叫,黛玉回身去看,手中的帕子掉回金盆中,血污的水花濺起,污了她的面頰,驚得她手足無措。
十三爺的腿,那褪盡了衣衫露出兩條黑紫淤血的腿,膝蓋處腫出兩個碗口大的膿包,彷彿斷了腿被錯接去一處。
黛玉驚得瞠目結舌,四爺承德顫抖着手去撫摸,十三卻是拼命地掙扎伸手去阻止。
黛玉一陣面紅耳赤,看到了那令人面赤的地方,轉身出門去,心悸動不定,突突的在胸膛裡欲衝出,但是心裡一波波的冷戰嚇得她魂飛魄散。十三爺的腿,就是治癒,還能保全嗎?心如刀割,還是鈍刀割肉,那份痛苦只剩了鹹澀的淚水。
聽了外面黑鴉鴉聚集不散的人中有人低聲議論:“下狠手的人,怕是做夢都沒能料到十三爺能從羊圈出來,還回到宮中。”
“誰說不是呢?那被廢圈禁的皇子皇孫,有哪個能活蹦亂跳的走出來的?那不都是終老一生在高牆裡了。”
“聽說,看守十三爺的可是九爺的門人,這回可是捅了馬蜂窩了。”
一陣腳步聲,一個小太監壓低了帽檐進來,四處在打探:“四殿下在哪裡?”
“進來回話!”承德吩咐那人進屋,黛玉恰也跟了進去,就聽那人不知說了幾句什麼,驚得承德手中的帕子忽然墜地,又急得俯身一個海底撈月去攬那墜落的帕子,卻終究是
沒能握住,那帕子落在地上。
“可是千真萬確?”承德難以置信的問。
小太監點點頭說:“大理寺去了,**了羊圈。奴才去的時候,不許進去,只聽說御林軍去的時候,那些奴才早已畏罪自盡了,留下血書認罪,求皇上不要株連其家室。”
黛玉雖然聽得斷斷續續,大致也聽明白究竟。折磨十三爺的那夥子奴才畏罪自盡了,此事怕也是不了了之。
“丟車保帥還是殺人滅口呀?”四爺從牙縫裡狠狠的擠出幾個字,“欲蓋彌彰!”
黛玉尋思,這些人此刻去死,雖然忠義,卻也是不智。風口浪尖上,讓人憑空推測了。但是不管這些人是死是活,十三爺如今危在旦夕。
十三的面頰洗淨,露出幾分昔日的俊美。
只是身上的傷讓四爺這種男子都看得不敢入目,幾次落淚口中大罵這些奴才!
皇上來時,承德先攔住啓奏了幾句,看着皇上陰沉下的面色,承德跪地告罪道:“都是兒子一時xing急編出這些話哄騙十三弟,父皇恕罪。”
黛玉見四爺獨攬罪責,正要上前解釋,卻聽裡面的十三已經喃喃地夢囈般喊着:“娘……娘……”
懿貴妃的淚撲簌簌落下,哽咽道:“臣妾自說是生兒不如養兒親。誰想畢竟是母子連心。”這話出口,四爺卻是神色尷尬,深深垂首。
皇上已經迫不及待進到暖閣去看望十三。不過須臾的功夫,就聽到屋內的咆哮聲:“來人!來人!傳朕旨意,滅那些畏罪自盡的奴才九族,鞭屍!着大理寺去徹查,朕就不信這些奴才有這狗膽,幕後是誰人操縱?朕覺不輕饒!”
“皇上,皇上保重龍體,纔有聖朝的千秋。皇上安然一天,朝裡朝外普天之下才能共享太平。”懿貴妃哭勸道,無數人附和。
黛玉想,如今這些人怕也是自己搬石頭砸到自己的腳,寶玉曾同她分析說,若是朝中萬衆一心擁護八皇子做太子,皇上定然會爲之膽寒。百官擁立八王,莫非皇上昔日無眼立了個昏庸無能的儲君?百官都同八王一心,皇上置於何地。只從這點上看,十三爺是聰明的,從不居功,從不出頭,兢兢業業在皇上身邊做個忠臣孝子,事事替皇上考慮周全。有他在側,皇上不覺得什麼,沒了十三爺,怕是皇上身邊諸事未必順手。只是氣頭上,父親錯責了幼子,遲早不會太計較。所以說,黛玉冒死去進言皇上,也是有驚無險,大有可爲。
“薛老太醫回京了!薛老太醫回宮!”黎明時分,黛玉才靠在屏風旁打個盹,猛被呼喊聲驚醒。她倏然起身,揉揉眼,窗外透過窗櫺射入的陽光刺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