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賜婚
李惟儉慶幸不已,不論如何,嘗試兩月有餘,這化工總算有了個着落。綠礬油便是硫酸,放在前世瞧着不起眼,卻是一切化工的基礎。就這麼說吧,短了硫酸,就別想置備三酸兩鹼。
薛蝌此人果然是辦實事的,往後必能爲一方能吏。二人說過半晌,略顯疲倦的薛蝌又緊忙奉上禮單來。
李惟儉略略掃量一眼便知,這南貨加起來怕是要一千兩上下。除去賈家、恩師家與忠靖侯、保齡侯府,李惟儉年節時送的年禮也不過一千兩上下,這可算是重禮了。
因是李惟儉責怪道:“文鬥何必送這些俗物?有你方纔之言,於我而言便是最好的賀禮。”
頓了頓,又道:“你方纔入官場,只怕年節時少不得走動。前日我方纔得了幾匣子東珠,一會子走時帶走一匣子。”
薛蝌也不客氣,當即笑着拱手應下。李惟儉又打發了丫鬟去叫寶琴,不片刻寶琴便興高采烈而來。
李惟儉早已問過公事,當即起身離去,將書房留給兄妹二人。
待其一走,寶琴便湊過來道:“四哥哥說兄長這陣子十分忙碌,可須得仔細身子骨。”
薛蝌方纔辦了一樁大事,此時略略放鬆,靠坐椅背上笑道:“我心中有數,妹妹不用記掛。這些時日妹妹過得還好?”
寶琴笑道:“自是極好的。”
寶琴初來乍到時,自然要爭要強,四下試探底線。待此時有了一席之地,加之傅秋芳安心養胎,極少過問外間事務,因是這外頭的賬目多是寶琴在打理。另一則,雖不曾明說了,可夜裡到底給寶琴排了時日,時而又與四哥哥在書房中紅袖添香、賭詩潑茶,寶琴自然過得暢快。
薛蝌眼見寶琴並不作僞,略略頷首又暗自蹙起眉頭來。
寶琴觀量其神色便問道:“哥哥可是遇到難處了?”
“不好說。”薛蝌搖頭。
那置備硫酸之地乃是李惟儉老宅,與薛家宅子比鄰而居,自打一個多月前夏金桂搬了去,薛蝌便煩惱不已。
也不知夏金桂何時瞥見了自己,往後時日裡三五日便會偶然撞見,待近些時日干脆理直氣壯領了丫鬟進得宅子裡,或是送些茶點,或是邀着薛蝌過去用飯。
昨日薛蝌實在被纏磨不過,下晌到底過去了一遭,誰知方纔飲了兩盅酒就是人事不知,待醒來時驚覺嫂子夏金桂只一身小衣貼在身旁。
薛蝌嚇得捲了衣裳奪路而逃,虧得今兒一早便有匠人來告知喜訊,不然薛蝌還憋悶在家,不知要不要往老宅去呢。
那夏金桂只怕不是個好相與的,過後還不知如何要挾、逼迫,只是這等事兒又如何與妹妹寶琴說?罷了,待過了年與那夏金桂見過一遭,先看看她所求爲何再說旁的!
回過神來,薛蝌只道:“妹妹好生管着自己個兒就是了,外間的事兒自有我處置。”頓了頓,又道:“你如今就在伯府,大伯母那邊廂也不用如何走動。”
寶琴納罕着應下,薛蝌又隨意囑咐幾句,這才起身告辭而去。將薛蝌送出儀門,迴轉身形寶琴邊走邊尋思,暗忖着莫非哥哥與大房又起了間隙不成?
按說前番結算了銀錢,兩房之間再無往來,可怎麼瞧着哥哥架勢,好似這後頭又生了是非?
不過想着哥哥素來穩妥,寶琴便也不曾多心,一路往東路院而來,入得內中卻不見李惟儉行跡。
問過才知,原是這會子李惟儉往後頭去瞧寡嬸去了。
寡嬸劉氏近來身子不大好,雖延醫問藥不斷,奈何卻愈發懨懨。因是李惟儉過來時,劉氏不免舊事重提,又提及李紋、李綺婚配之事。
李惟儉隱隱聽出來託付之意,趕忙止住其話頭道:“嬸子怕是又多心了。嬸子這病不過是小毛病,侄兒可不曾隱瞞。至於兩個堂妹的婚事,侄兒尋思着待過了春闈,尋那年少進士結秦晉之好。”
李綺也在一旁嗔道:“早與媽媽說過一籮筐了,偏媽媽自己個兒多心。”
李紋也道:“媽媽好生將養着,不過旬月就好了。”
劉氏見三人都是這般說,這才知曉果然不是重病,當即嗔道:“錯非記掛你們兩個不省心的,我又如何會病了?”
當下李紋、李綺嬌嗔不已,看得李惟儉笑了好半晌。自劉氏院兒中出來,李惟儉又往甄大娘院兒尋去。
可巧,這會子香菱也在侍奉甄大娘,眼見李惟儉來了,趕忙起身引着李惟儉落座。
甄大娘調養年餘光景,身子骨已然大好,李惟儉過問了一番,甄大娘只道都好,偏眉宇間心事重重,欲言又止。
李惟儉見此便笑道:“大娘也知我待香菱如何,有什麼話還不好明說?”
“這——”甄大娘幾番欲言又止,到底說道:“——伯爺,英蓮是個苦命的,自小便被拐子拐了去,可再如何也是良籍。伯爺如今位高權重,不知能否將這良籍恢復了?”
李惟儉沉吟了半晌方纔說道:“不瞞大娘,此事說容易也容易,說難……只怕難比登天。”
“啊?伯爺這話是何意?”
李惟儉說道:“如只是良籍,只管更名換姓,年後便能辦了;可要是恢復原本良籍,只怕難比登天啊。”
此事非但涉及薛蟠,還涉及到了賈雨村。那薛蟠也就罷了,李惟儉才懶得理會此人死活,偏生有個賈雨村在,此人如今又爲兵部大司馬。若恢復香菱良籍,只怕就要將過往的案子重新翻出來。
香菱情知母親這是得隴望蜀,一心想着自己爲良妾,來日在伯府之中也好有些位份。可香菱又何曾在意過這些?這姑娘自打李惟儉爲其尋回了母親,一早兒就心滿意足,往後只盼着與李惟儉生下一兒半女的,便再沒旁的所求。
因是香菱趕忙道:“我就說媽媽又多了心,那良籍恢復不恢復的又有何區別?莫非沒了良籍老爺就不疼惜我了?”
“那能一樣?”甄大娘上了執拗勁兒,偏有些話不好明說。此時賤妾打死了,官府也不過罰些銀子;那良妾卻是不同,就算要趕出家門也須得連同體己一併全須全尾的送出。
李惟儉看得分明,心下當即明瞭甄大娘所思所想,因是笑道:“我看大娘也並非爲了原本良籍,我也喚香菱順嘴了,不如便改個名,重新在順天府上了良籍就是。”
甄大娘頓時千恩萬謝,心下好生舒了口氣。李惟儉說過此事,略略盤桓便起身離去。
待李惟儉一走,眼見香菱癟嘴頗有埋怨之意,甄大娘便禁不住說道:“我的兒,你怎地那般傻?如今伯爺是寵愛你,可常言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待過上十年八年的,你人老珠黃了,伯爺可還會疼惜你?”
香菱癟嘴道:“我知老爺性子,纔不會如媽媽所說的那般呢。”
甄大娘頓時恨鐵不成鋼道:“我過得橋比伱走的路還多,我還能害你不成?恢復了良籍,不拘如何來日也多了一分保障。就算伯爺再如何疼惜你,來日主母過了門來,若果然瞧不上你,你又待如何?”
卻見香菱嬉笑道:“纔不會,林姑娘可是我師父呢。”
甄大娘頓時啞口無言。不過好歹方纔伯爺算是應下了,如今就盼着女兒早日生下一兒半女的,如此後半生纔算有了依仗。
卻說李惟儉自甄大娘院兒中出來,行不多遠便在瞧見晴雯停在一株臘梅下,一手牽着梅花,身形嫽俏好似怔怔出神。
每逢佳節倍思親,只怕晴雯又想念母親了。
李惟儉嘆息一聲,乾脆移步會芳園內,須臾到得晴雯身旁,那晴雯方纔回過神兒來,緊忙朝着李惟儉屈身一福:“四爺。”
“又想家人了?”
晴雯吸了吸鼻子,悶聲點了點頭,說道:“也不知娘如何了,更不知是否尋了鴝兒回來。”
“鴝兒?”
晴雯囁嚅一番,到底將妹妹之事說了出來。李惟儉聽得蹙眉不已,不禁埋怨道:“當日在蘇州怎麼不說?如今又過了幾年,只怕再不好找回來了。”
晴雯撇嘴沒言語。當日四爺隨着她一道兒去看望了孃親,她心下就已然感恩戴德了,如何好再勞煩四爺?
就聽李惟儉又道:“好在江南朋友多,過幾日我書信一封,請人幫着掃聽掃聽吧。”
晴雯頓時扯了李惟儉的臂膀,小腦袋靠在肩頭,吸着鼻子聽李惟儉道:“尋見也好,尋不見也罷,有個信兒也能安下心來。”
晴雯便又應了一聲,只覺心下熨帖無比。暗忖着儉四爺每日操勞着外間大事,偏還要爲自己個兒牽腸掛肚的,得良人如此晴雯再無所求。當下二人立定半晌,晴雯拾掇了心緒,紅着眼圈兒轉而又說起了家中趣事。
那笑話只是尋常,李惟儉配合着笑了兩聲,忽而便道:“你先前在老太太房裡,可知鴛鴦情形?”
晴雯納罕看了其一眼,道:“四爺提鴛鴦做什麼?”
“不過隨口一說。”
晴雯蹙眉道:“我在老太太房裡不過是二等丫鬟,虧着老太太見我女紅、顏色好,這才只派了些女紅差事。鴛鴦……素來是老太太身邊兒的大丫鬟,在府中比尋常主子還要體面呢,又哪裡會正眼瞧我?不過鴛鴦倒是與襲人、紫鵑、平兒姑娘相處得來。”
李惟儉與鴛鴦接觸不多,聽晴雯此言倒是略略心中有了數。待來日湘雲過了門,也不知湘雲能否壓服得了鴛鴦。
這日匆匆而過,轉眼便到了年三十。
這日清早李惟儉換過衣裳,協同嬸子劉氏、李紋、李綺往家廟而來,仔細看顧着丫鬟上了貢品,嬸子、堂妹立在外間,李惟儉這才抖擻精神入得家廟裡,於香爐裡敬了三柱香,又對着先祖牌位假模假式的呆立了好半晌,這才自內中出來。
過悅椿樓到得東路院,領着嬸子與兩個堂妹一路到了東路院正房裡,先請了劉氏上座,李惟儉這才陪坐一旁。
兩個堂妹嬉笑着過來拜年,李惟儉趕忙各自送上一封壓歲禮,內中沉甸甸的,打開來卻是李惟儉特意請人鍛壓出來的金錢。
兩個堂妹退下,隨即傅秋芳與寶琴等上得前來。劉氏眼見傅秋芳小腹高隆,便免了這些俗禮,待衆女齊齊拜過後,這才上前一一領了壓歲禮。
其後再不用劉氏,劉氏便推脫困乏,與兩個女兒往後頭去了。待劉氏一走,李惟儉端坐主位,寶琴、傅秋芳等只在下頭陪坐了,紅玉招呼着家中婢女、僕役一波波入內拜年。
李惟儉素來是個大方的,這壓歲錢用的都是新才鍛壓出來的銀幣,最少都是一枚,多的如茜雪等都是五枚。
因着李家丁口單薄,是以也就不拘外頭規矩,李惟儉乾脆置辦了一桌席面,將一應姬妾盡數叫入內中,大傢伙乾脆團團圍坐。
因着榮府還在喪期,不好熱鬧了,是以李惟儉乾脆將那十二個小戲子一併借了過來,這合歡宴擺上,屠蘇酒敬上,衆人一邊廂吃酒頑笑,一邊廂聽着小戲子們咿咿呀呀唱將起來,上下人等,皆打扮得花團錦簇,一夜人聲嘈雜,語笑喧闐,爆竹起火,絡繹不絕。
榮府卻不相同,因着接連喪事,闔府不見半點彩,連除夕的合歡宴都免了去,各房只在自家略略用了就算。
待轉過天來,不到五鼓,賈母等又按品大妝,擺全副執事進宮朝賀,兼祝元春千秋。待回返家中,王夫人、邢夫人、鳳姐兒又往各處送年禮,王夫人還能留下吃年酒,邢夫人與鳳姐兒卻不好多待,送過年禮便即刻回返。
也是因着白事,榮府今年不擺年酒,鳳姐兒私底下與探春點算一番,竟節省了上千兩銀錢。
卻說正月初二這一日,李惟儉往忠靖侯府送年禮,史鼎照例留飯。待用過酒菜,史鼎打發了史纕、史穰照應前頭賓客,自己個兒領了李惟儉往書房而來。
香茗奉上,史鼎略略品了一口便道:“復生怎地與王家兄弟起了齟齬?”
李惟儉樂了,道:“世叔又是如何得知的?”
史鼎道:“昨日往水王爺府中送年禮,剛巧撞見王、王仁兄弟二人數落復生的不是。”
真是給這倆姓王的臉了!前頭沒空教訓這兄弟倆,結果這會子又來蹬鼻子上臉。
李惟儉面上不動聲色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小侄擔了個財神的名頭,可不就有阿貓阿狗都來打小侄的主意?”當下便將先前情形說將出來。
史鼎聽罷頓時樂了:“這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輩,也無怪復生不待見。”
李惟儉思量着問道:“世……三叔,聽聞王家兄弟與殿下過從甚密?”
史鼎笑道:“若無王子騰,你道太子會搭理這二人?”
“明白了,”李惟儉笑着拱手道:“如此稍稍教訓這二人一通,料想殿下也說不出不是來。”
史鼎沒說此舉對錯,只道:“王子騰此番晉了太子太保,仍舊巡視九邊,可此人謀算着入閣,因是這些時日正四下勾連。”
“王子騰能入閣?”
史鼎冷笑道:“此人什麼情形,誰不知曉?不過是聖人手中的一把刀,如今邊軍過了一遍篩子,這把刀過二年便沒了用處,王子騰又如何不急?復生往後出世斷然不可學此人病急亂投醫。”
“三叔此言何解?”
史鼎嗤笑道:“一邊廂與陳宏謀示好,一邊廂打發兒子、侄子投靠太子,聖人都瞧在眼裡,來日又豈會容這等鑽營之輩竊據高位?”
王子騰這是作死啊!誒?好似不對,以前頭種種謀算來看,王家人理當老謀深算,怎麼這王子騰急切之下會犯下這般愚蠢的錯漏?
好似瞧出了李惟儉心中所想,史鼎說道:“王家又非一房,先前可都是王閣老當家啊。”
是了,先前是鳳姐兒的父親當家,如今王閣老隱退,說不得早就爲王子騰謀了出處,只是王子騰此人貪戀權勢,說不得半道就悖離了初衷。
李惟儉暗自搖頭不已,說不定王閣老只想着保全王家,王子騰卻想趁機飛黃騰達……也無怪鳳姐兒與王夫人漸行漸遠,這二人就不是一條心。
此事暫且揭過,李惟儉拿定心思,待過了年總要教訓王家兩個鼠輩一番。轉而,李惟儉問起了保齡侯史鼐情形。
史鼎面上淡然,略略說過幾句,大抵是史鼐爲官不功不過,四平八穩。李惟儉一琢磨也是,如今江南可是變法革新最核心之地,史鼐不過是按察使,掌一省刑名,管不得下頭變法情形,可不就是不功不過。
可嘆史鼐一個官兒迷,只怕要在江南蹉跎上好些年頭了。 李惟儉對那史鼐觀感一般,心下覺着不如史鼎妥帖,因是此事略略說過幾句便提起了正事兒。
“三叔,待過了元宵,小侄怕是就要請旨賜婚了。”
史鼎聽得蹙眉不已,說道:“林姑娘方纔多大年紀?復生何以如此急切?”
李惟儉苦笑道:“非是小侄急切,實在是繼續留在榮府,只怕林妹妹便要讓人養死了。”
“啊?”史鼎大吃一驚,趕忙追問緣由。
李惟儉便將王夫人所作所爲說了一通,直把史鼎聽了個瞠目結舌,好半晌才道:“賈存周怎會娶了如此蠢婦?”
李惟儉笑道:“但凡她好生對待林妹妹,莫說是十多萬銀錢,來日小侄略略提點,便是百萬也頃刻賺了回來。偏生太太眼皮子淺,偏要故意將林妹妹養死……這還是有女官跟隨在一旁,若沒女官看顧着,三叔以爲那蠢婦會做出什麼來?”
史鼎蹙眉不已:“原來如此,我還道先前爲何胡廷遠非要認了林家孤女做乾親呢,敢情從頭到尾都是復生的手筆。”
“小侄也是不得已而爲之,生怕那蠢婦兵行險着啊。”
史鼎思量道:“如此,雲丫頭只怕也不好在榮府久留了。”
李惟儉笑道:“二叔、三叔俱在,那蠢婦再如何膽大包天,也不敢苛待了雲妹妹。三叔家中姊妹少,湘雲又是個喜熱鬧的,依着小侄,不妨讓湘雲在榮府多留一陣子。”
史鼎不置可否,說道:“不急,待過兩日讓她嬸子問過了再說旁的。”頓了頓,又問:“復生打算何時請旨?”
“便在元宵之後。”
史鼎頷首道:“也好,如今老太妃全靠湯藥吊着,說不得這兩個月就要不好,夜長夢多,復生元宵一過便去求了王爺吧。”
李惟儉應下,不再說婚事,轉而提起了化工事宜。本待要以股子拉攏史鼎,不料史鼎聽罷連連擺手:“這等事就算了,我家中雖不算富裕卻也能過得去,若果然賺了百萬家資,於家中而言只怕並非好事啊。”
史鼎此人雖是帝黨,卻並非新黨,又是傳統士大夫出身,因是極其避諱談利。
李惟儉也不強求,左右與湘雲的婚事早早定下了,來日總能尋了機會拉攏史鼎。
臨近晚間,李惟儉告辭而出,進得馬車裡便叫了丁如鬆來,吩咐道:“去查查王、王仁這兄弟二人的把柄,也不用太過張揚,月內有信兒就好。”
丁如鬆領命,此人青皮喇咕出身,這二年隨在李惟儉身邊兒,於京師道兒上倒是有一番名號。
這日過後,打初三開始,李惟儉每日宴飲不絕。或是在自家擺酒,或是趕赴各處赴宴,便是以其如今的位份,每日家到得內宅裡也是熏熏然。
寶琴、傅秋芳等自然心疼,每日換着花樣做醒酒湯,寶琴又往大觀園來了一遭,單請了邢岫煙來做各色醒酒湯。
饒是如此,到得十一日李惟儉還是大醉了一場,而後高掛免戰牌,乾脆誰的宴請也不去了。
到了正月十五,家中又擺了酒宴,李惟儉略略吃用,尋了個由頭離席而去。此時還不曾上更,李惟儉一路過會芳園到了大觀園東角門,賞了費婆子一枚銀幣,頓時在其千恩萬謝聲中進了大觀園。
行不幾步路過玉皇廟,李惟儉只略略駐足,便徑直朝着那瀟湘館而去。
卻說女官衛菅毓年前便告了假,直到過了十五方纔會回返。又因着白事,連帶着瀟湘館內都短了年節喜氣。
今日正月十五,黛玉不過陪着老太太用了一餐,早早便回了瀟湘館裡。許是心有靈犀,黛玉料定今日李惟儉必來,因是翻閱書冊時不免有些心不在焉。
紫鵑與雪雁瞧在眼裡,兩個丫鬟不時對視一眼,又相視而笑。待入了夜,早早伺候着黛玉洗了漱,獨留了紫鵑在內中伺候,那紫鵑便故作睏倦道:“姑娘寬宥,昨兒不曾睡好,如今上了睏意,止都止不住,我就先去睡了。”
黛玉哪裡不知紫鵑故意如此?當下面上臊紅一片,悶聲應下又隨手翻書。
鯨油燈一點明黃,內中摻了香料,於是滿室皆香。此時黛玉業已除服,服色比照以往鮮豔了許多。座鐘敲擊,黛玉瞥了一眼,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儉四哥今兒不來了?
方纔尋思過,忽而便聽得月洞窗敲響。
黛玉一驚,隨即喜從心來,面上板着四下觀量一眼,緊忙起身去開了窗子。
一身裘衣的李惟儉跳將進來,回身關了窗子,待轉過頭便嗔怪道:“又穿得這般少?”
黛玉笑着指了指一旁的熏籠:“內中熱着呢,斷不會着了涼。”
李惟儉輕手輕腳褪去大氅,湊到熏籠旁烤着身上寒氣,低聲笑道:“虧得園子裡的婆子懈怠了幾分,不然今兒我還不好來尋妹妹呢。”
黛玉說道:“老太太體恤下人,發下話來,除去飲酒博戲,其餘一概不管。園子裡只留了幾個值夜的,旁的都各自去耍頑了。”
“我說呢,”李惟儉搓了搓手,探手擒了黛玉的小手,扯着其在熏籠旁落座,口中說道:“張宜人那邊廂可來了帖子?”
黛玉搖了搖頭,說道:“今兒可是元宵,哪有這日子送帖子的?乾孃怕是明兒個、後兒個纔會來送帖子。”
李惟儉道:“妹妹這回不妨多待一些時日。”
黛玉心下一動,問道:“儉四哥是說——”
李惟儉正色道:“問過了忠靖侯與老師,都說老太妃情形不大好,只怕熬不了多少時日了。若妹妹再多留一年,我心下實在放心不下。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賊的,哪兒有千日防賊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一個疏忽,果然被那蠢婦得了逞,我上哪兒哭去?”
黛玉心下雖感動不已,嘴上卻彆扭道:“沒了我,不是還有云丫頭嗎?”
“那怎能一樣?”
眼看李惟儉說的篤定,黛玉頓時懊悔不已,趕忙湊坐在李惟儉懷中道:“可我如今到底差着年歲——”
李惟儉便道:“所以我請了旨意下來,妹妹乾脆就留在胡大人家中吧。”
“這——”
黛玉聞言蹙眉不已,大抵於心不忍,怕對不住疼愛其的賈母。
李惟儉便勸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知妹妹怕老太太不高興,只是事涉身家性命,再如何仔細小心都不爲過。回頭兒我與胡大人好生說過,一應錯漏自然有張宜人來登門賠罪,總不會讓妹妹夾在中間兒難做。”
黛玉白了其一眼,說道:“這般豈非讓乾孃做了小人?”
李惟儉笑道:“錯非我去央求,又搬出了泰山大人的書信,妹妹以爲張宜人會來造訪榮府?自古勳貴、清流就不對付啊。”
黛玉嘆息一聲,不禁攬住李惟儉的脖頸道:“欠下這般多人情,只怕來日都要儉四哥償還呢。”
李惟儉笑道:“若得妹妹廝守終生,些許人情又算得了什麼?”
黛玉心下怦然,難得主動獻上香吻,二人柔情蜜意了好一番方纔分開。李惟儉又道:“二月裡妹妹就過了生兒,聖人賜婚,這三書六禮、三媒六聘大抵能儉省一些,若趕得及,我便儘快迎妹妹過門兒;若趕不及,只怕就要再耽擱一年了。”
黛玉只目光瀅瀅道:“都依着儉四哥就是,我,我等得起的。”
當下李惟儉又與黛玉說過好一會子話兒,自知不好久留,於是緊忙告辭而去。黛玉送過了李惟儉,杵在書房裡怔了好半晌,待回過神來方纔回了暖閣裡。
此時紫鵑還不曾睡下,黛玉乾脆在其身旁落座了,心下莫名道:“紫鵑,我好似過些時日就要過門兒了。”
裝睡的紫鵑骨碌一下爬將起來,愕然道:“哈?方纔儉四爺與姑娘如何說的?”
黛玉頓時乜斜其一眼,道:“還說睏倦不已睡下了,只怕每回你都是裝睡吧。”
紫鵑哪裡顧得上辯駁,只扯着黛玉央求道:“好姑娘,快與我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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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轉過天來,張宜人果然打發人送了帖子來請黛玉去家中小住。因着前頭黛玉去過了兩回,是以賈母、王夫人等也不以爲意,湘雲還打趣黛玉,只道這門乾親瞧着比正經的親母女還要親呢。
衆人頑笑幾句,賈母不過叮囑幾句,便定下十七日送黛玉往胡廷遠家中小住。
到得十七日,一早黛玉拾掇齊整了,先往前頭來與賈母等別過,這才乘坐馬車出角門往胡廷遠家而去。
馬車方纔出了角門,黛玉緊了緊身上裘皮,掀了簾子觀量一眼榮府正門,目光中五味雜陳,心緒難以訴說。紫鵑便在一旁勸慰道:“姑娘快撂下簾子,免得受了風寒。再說,過些時日姑娘就回來了呢。”
黛玉又瞧了幾眼方纔放下簾子,心下暗忖,過些時日再回來,只怕一切就都不同了吧。
這日頭晌黛玉去了胡廷遠家,有婆子隨車回返與賈母回話,只道一路順遂、平安無事,賈母便不再理會,只道過幾日黛玉自然回返。
不料方纔過了晌午便有丫鬟來回話:“老太太,前頭來了天使。”
賈母忙問:“來的還是夏公公?”
丫鬟道:“二爺身邊兒的小廝說,這回來的是大明宮戴公公。”
賈母頓時蹙眉憂心不已,生怕宮中的元春又有什麼不好。過得須臾,又有婆子進來道:“老太太,戴公公來宣聖旨,二爺打發我趕緊請了老太太去接旨。”
“這可怠慢不得!”
當下鴛鴦、琥珀伺候着賈母換過大妝,待王夫人、邢夫人、三春、寶釵、湘雲、邢岫煙齊聚,一衆女眷便呼啦啦出得賈母院兒,過穿堂與向南大廳,到得儀門前恭迎旨意。
此時戴權正與賈璉敘話,眼看衆人齊聚,香案擺放齊整,這才與賈璉道:“賈將軍,時辰不早,老奴宣過旨意還得回宮繳差,不如咱們趁早?”
“全憑公公吩咐。”
賈璉當即應下,趕忙站到人羣前頭。
戴權接了小黃門遞過的聖旨,鋪展開來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已故林鹽司之女林氏,恪恭久效於閨闈,升序用光以綸,諮爾林氏之女也,秉性端淑,持躬淑慎。
溫香恭良,有安正之美。柔明毓德,有徽柔之質……”
戴權面前,一應賈家人等紛紛跪下聽旨,待聽得前頭所言,雖不敢起身議論,卻也垂頭四下觀量對視。
賈璉心不在焉,聽聞是黛玉婚事旨意,只道是要賜婚給了寶玉……這又與他璉二爺何干?一旁的王熙鳳卻另有所想,暗忖着怎麼這會子旨意就下了,算算林妹妹還不曾過生兒呢,莫非儉兄弟另有所求?
迎春一身道袍,心下不做他想,只豔羨着賜婚旨意。若聖人也賜婚儉兄弟與她,這中間的艱難險阻又何足道哉?
一旁的探春暗自咬了下脣,心下略略狐疑,也想着此時賜婚實在太早。再一旁的惜春懵懵懂懂,只規規矩矩跪伏了,還不知這一封旨意的利害。
邢岫煙與邢夫人事不關己,薛姨媽不在,王夫人卻聽了個睚眥欲裂!
她因着與賈敏有過節,心下尤爲瞧不上黛玉,雖早已知曉黛玉的婚事自有聖人降下旨意,可王夫人想着總要等到黛玉及笄纔會降下。卻萬萬不曾料到,旨意竟在此時降下了。
聖人恩旨,賈家哪裡敢怠慢?此番只怕寶玉就要娶了黛玉了,卻不知過後如何與薛姨媽、寶釵交代。是了,黛玉素來身子欠佳,若果然過了門兒,只消早晚立了規矩,那藥膳再略略動了手腳,要不了一二年就會一命嗚呼。到時候正好寶釵過門做繼室,如此也便有了交代。
只是這如何勸說薛姨媽,只怕又要費一番心神了。
王夫人前頭,賈母面上先是訝然,繼而露出了笑意來。心下熨帖無比,雖不知爲何聖人的旨意在此時就降下了,可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那寶玉雖紈絝,可兩個玉兒自小長在一處的,如今湊成一對兒也算修成正果。
如此,即便過幾年撒手人寰,待見了女兒與女婿,老太太也好與之交代了。
王夫人身後,寶釵渾身顫抖,心下徒呼奈何。賜婚旨意,竟然是賜婚旨意!
偷眼打量前頭的王夫人,卻見其身形一動不動,又瞥見賈母側面掛了的笑意,寶釵心下一凜,如何還不知自家是被王夫人給哄了?
賜婚之事只怕賈家人等一早就知曉,偏生瞞過了薛家,可憐自己個兒一門心思的小意奉承,到頭來竟落得一場空!再觀量前頭的寶玉,卻見其身形扭動,面上漲紅一片,也不知是如何做想的。
寶姐姐這會子萬念俱灰,恨不得即刻抽身便走,偏生旨意還不曾宣讀完,寶姐姐只能靜靜地聽着。指甲摳在地縫裡,須臾便滿是泥污,寶姐姐試圖讓自己個兒清明下來,偏生心下空蕩蕩一片,只覺萬念俱灰。
前頭寶玉心中,又是另一番作想,他也道此番是降旨賜婚自己與林妹妹……只是寶玉心下尤爲不甘!自打林妹妹自蘇州歸來,便與其疏遠了。寶玉這會子還不曾想過婚姻大事,只是聽着那旨意,不由得便想起櫳翠庵中的妙玉來,過得須臾,待妙玉身形飄散,忽而又冒出寶釵的身形來。
於是寶玉怔怔出神,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人羣后頭,襲人也跪伏其間,面上自是蹙眉不已。她一心撮合寶釵與寶玉,怎料天有不測,聖人竟降下了賜婚旨意。那林姑娘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往後只怕須得小心行事了。
轉念又想,林姑娘身子骨弱,若過幾年便去了……自己莫不如早早放了良籍,說不得也有機會做那寶二奶奶呢!
正待此時,就聽那戴權宣讀道:“……朕聞之甚悅,茲特以指婚竟陵伯李惟儉,責有司擇吉日完婚。欽哉!”
戴權宣讀過後,撂下聖旨笑道:“哪位是林姑娘,還請起身接旨。”
賈家衆人靜悄悄一片,無不或驚或喜看向戴權。便是領頭的賈璉也錯愕不已,好半晌才拱手道:“戴公公……莫不是念錯了?林妹妹……怎麼指婚給了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