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渠背部中了兩顆子彈,鋒銳的金色彈頭穿透了衣服,穿透了皮肉,紮在裸露的白骨上,看着觸目驚心。
他倒在地上,被我拉扯起來扣在懷中,我顫抖着喊他名字,他睜着眼可失去了一絲神采,他臉色與脣色驟然泛起青白,我兩隻手掌心內全部是他流出的血,粘稠的溫熱的,蔓延了我每一條紋路。
九叔在四樓仰面看到這一幕,他神色怔了怔,我看到他眼底有一絲對於局勢發展超出控制的驚慌。他全然沒有想到賀渠會擋在我身前,他以爲賀渠只是來救賀潤的,他是賀潤哥哥,他唯一的目的不過是把賀潤帶走,所以九叔根本沒有防備他會忽然出現在槍林彈雨之中,而且賀渠是法官,他給人的印象始終彬彬有禮和煦溫厚,誰也想不到他會這樣兇狠的打槍,而且還能從四樓一躍飛上五樓,這並不是一個文人能夠掌控的武藝。
賀家男丁都是從小習武,賀歸祠的侄子外甥,都在軍政做事,賀歸祠在賀渠幾歲時候就帶到馬場和射擊場,他底子很厚。但這麼多年習文也擱置了,他身板並沒有紀容恪那樣健壯,這兩槍幾乎摧垮了他意志和力量,他倒在我懷中奄奄一息,鮮血葬了他衣服。
九叔吩咐收手,所有已經衝上五樓的保鏢迅速將槍插進口袋裡,他們原本還圍在我身邊,對我蠢蠢欲動,似乎很想把我抓回去立功。而九叔垂眸思索了片刻,他看了一眼渾身是血的賀渠,他沉聲說,“將剛纔朝賀渠射擊的保鏢留下,其他人全部回九龍會,告訴溫南不要戀戰。”
那名手下點頭說是,他跑上六樓,伏在樓梯口喊了聲少東家,九爺讓您收。
上面仍舊在打。並不見絲毫削弱,可我所有擔心紀容恪安危的心思都被懷中賀渠打亂,我看着他蒼白的臉,忽然間置於大霧瀰漫中,幾滴碩大的眼淚滴落在他鼻樑和眼睛上,他顫了顫,艱難朝我扯出一絲笑,“傷到了嗎。”
他這句話讓我心酸又自責,我哭着搖頭。喉嚨裡全都是擁擠的唾液,哽住了我想說的話,他讓我別哭,說他並沒有事,還活的好好的,那點傷不會將他推向死神,賀家的男人都是鐵骨頭。他越說我哭得越厲害,他已經生死未卜,卻還在一心安慰我。他見我臉上眼淚怎麼都止不住,他有些着急和無奈,擡起手在我眼睛下抹了抹,可他手上全都是血,他本想爲我擦拭乾淨,沒想到反而越擦越花,他對我說抱歉,弄髒了你的臉。
我抓住他要從我眼睛上脫落的手,將他掌心死死按在我臉上,我緊緊貼着他掌心傳來的溫度,我想知道他還好好的,他不會變涼,並不會忽然墜落下再也擡不起來。
我看到自己睫毛沾着的血漿,也嗅到那一股濃烈的腥味,我很想吐,但任何感覺都不及我此時無法言說的悲傷,我將他抱在懷裡,下頷抵住他額頭,我不斷說謝謝,可張開嘴就忍不住嚎哭出來。
賀渠透過被砸得稀巴爛的欄杆看向對面那一扇沒有玻璃的窗,他說,“我很擔心我執意將你從賀宅帶到這裡,你卻出了事,我會自責,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保護不了女人的男人。我不敢想如果子彈射向了你,我會怎樣。馮錦,我每天坐在高高的法庭上,背後是國徽,是國旗,是所有象徵法律威嚴象徵我自己身份的標誌,我幾句話就可以評判壞人或者好人的自由與生死,將一件冤案沉冤得雪,我以爲我不貪不奸公正判決,就是一個好官,可我才知道,在這片土地。有這樣龐大的黑暗,這樣拿人命當兒戲的幫派,多少人說死就死,這樣惡劣的根莖,已經植入了土地最深處,無法連根拔除,我覺得自己很無能。”
他說着話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大口鮮血從他脣角溢出,滑落到我置在他胸口的手上,我低頭看了一眼,立刻嚇得哭出聲音,我顫抖着喊賀渠,我忽然間不敢碰觸他了,我覺得他是玻璃,不管我不小心摸到了哪裡,他都會頃刻間碎裂成無數片,融於這空氣內漂浮的塵埃與黃沙裡,再也拼湊不齊。
在我最崩潰無助絕望時。樓上的聲音終於止息,顧溫南率先從樓上跳下來,他一把握住鐵鎖渡到四層,他站在九叔面前,低頭說了句,“義父,兒子輸了。”
九叔掃了一眼從樓梯口下來的紀容恪,他抱着不斷哭泣的賀潤,她身上蓋着紀容恪的黑色大衣,一張嬌俏的小臉十分蒼白,似乎是被嚇得不輕,她看到這裡這麼多人,還有許多屍體和血跡,她哭得更厲害,將臉埋在他胸口不敢擡頭。
九叔一本正經拍了拍顧溫南肩膀,將他衣服上的浮沉撣去,“你功夫精進不少。”
顧溫南說,“都是義父教得好,您在我身上嘔心瀝血,我怎麼敢不思進取。”
九叔笑着點頭,“再有幾個月,打過容恪是毋庸置疑了。九龍會只要撐到那一天,溫南,義父就把大權交給你,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顧溫南迴頭看了一眼抱着賀潤衝到我旁邊的紀容恪,他抿了抿脣,“我未必打得贏師哥。但至少我不會輸。義父也說過,師哥是幾十年難遇到的骨頭,我資質平庸,只能不斷磨鍊。”
九叔笑而不語,他眼中對顧溫南十分賞識與憐愛,同樣都是義子,可顧溫南與霍硯塵從九叔這裡得到的感情卻天差地別,霍硯塵更像是一個名義上的義子,是九叔利用的工具。而顧溫南是他事實上的義子,得到了方方面面的關注與照顧。
不得不承認,顧溫南確實比霍硯塵還要更出色,得到更多賞識也在情理之中。
此時樓下十幾輛車從公路方向急速行駛過來,停在南門和東門,九叔看了一眼,他對顧溫南吩咐,“我帶人回九龍會,讓右堂主到局子走一趟。擺平這件事,你留在這裡處理後續。”
顧溫南鞠躬送九叔下樓,大批保鏢隨在身後離開了場樓,始終埋首在紀容恪胸膛的賀潤在腳步聲離去後膽怯擡起頭,她看到許多人都散了,蒼白無措的小臉上終於恢復了一絲血色,她這才發現在我懷中昏迷過去的賀渠,她起先以爲自己看錯了,當她認出確實是賀渠後,她眼睛才幹涸的淚霧再次泛起一層,她聲音哽咽着叫了一聲哥,賀渠沒有任何反應,她立刻捂住嘴巴哭出來,她問紀容恪怎麼辦,哥哥是不是死了,我拿起一把槍朝她身上狠狠扔去,正好砸中她膝蓋,她聲音戛然而止。我盯着她說,“不要說死這個字。”
她怔了怔,立刻用力點頭,可眼睛裡的淚卻大朵大朵滾下來,何一池將賀渠從我懷中接過去扛在肩頭,他焦急說,“先送醫院,不要再耽誤!”
他雖然很急,但腳下卻十分平穩。沒有絲毫晃動,賀渠在他肩頭一動不動,我小跑着跟在身後,不斷試探他鼻息,我察覺到他的呼吸仍舊平穩有力,我忐忑不安的心才稍微收了收。
我們走出大樓,我腳步倏然頓住,我感覺到有一縷視線在背後追隨凝視着,我轉身仰頭看向四樓。顧溫南在空蕩的樓內長身玉立,他靠着窗子,有些孤獨。
白色襯衣在陽光照拂下閃爍着柔和的波紋,他褲子上有血,暗黑色的,手腕也受了傷,像是鐵鏈割破,很堅硬的一道傷口,他也在垂眸看我,不過他剛纔不是看我,是在我看他時纔將目光移過來,我們隔着幾十米的空氣凝望對方,他面無表情的臉上忽然勾起一絲笑,那笑容恍惚還是昔日爲我治病聽我聊心事的顧溫南,溫柔寬厚,乾淨清爽。可畫面一轉,我回過神來,視線裡的他還是那張臉。卻驀然沾滿了血腥與殘暴。
我對他問了句爲什麼,我只動口型,沒有發出聲音,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沒有,他不曾流露一絲動容和反應,直接轉身消失在窗口。
我站在原地閉了閉眼睛,何一池在身後的車內叫我,我抹了一把眼淚,這眼淚什麼時候出來的我都不知道。似乎就在和顧溫南對視時,莫名其妙就流了下來。
我轉身跑向汽車,紀容恪抱着賀潤坐在第二輛的銀色賓利裡,何一池在駕駛位,他正朝我招手,第一輛黑色車有平躺在後面的賀渠,兩名僥倖活下來的手下坐在前面,我沒有任何猶豫直接衝向這輛車,我拉上車門。將賀渠的頭抱起來枕在我膝上,我對司機吩咐開車,他透過後視鏡看向後面的紀容恪,良久都沒有動,我沒有回頭,我重重拍打着椅背,“我讓你開車你聾了嗎!”
司機被我的暴怒驚到,他立刻發動將車開上公路,爲了平穩他開得並不快。全程沒有一絲顛簸,受槍傷的人最忌諱顛簸,除了失血過多的危害,還很有可能會把原本插在並不致命地方的子彈顛簸入心臟肺腑,造成回天乏術的悲劇。
我們到達一中心,紀容恪扶着賀潤從後面車裡下來,賀潤沒有受傷,她只是害怕得腳軟,經過一路緩解也好了很多。她扒着車門問我哥怎麼樣了,我說還不知道,她紅着眼眶迅速讓開一條路,何一池站在門口幫助我把賀渠從車上搭下去,整個過程我們都很小心,沒有讓他觸碰到任何地方,早在等候的大夫和護士將賀渠擡上專用擔架,一路飛奔衝進醫院。
我整個人已經懵了,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和理智。就傻傻在後面跟着跑,一路上跌跌撞撞,碰到了幾個人都記不得,大腦一片空白,連波動的雪片都沒有,就是一片白。
大夫在過道簡單檢查了賀渠傷口,他問了血型,賀潤肯定說是ab,大夫告訴護士準備800cc血漿。他們一陣忙亂後,賀渠被立刻推進手術室,大夫跟在後面反手要將門關上,原本呆滯的我忽然間反應過來,我立刻撲過去,兩隻手擠入門縫死死撐住,大夫被我過激舉動嚇了一跳,他趕緊鬆手,防止我被門縫夾斷指骨,我朝他哀求說,“讓我進去吧,我進去跟他說說話,他可能會熬過去。”
大夫蹙眉,“這怎麼可以,你難道沒有做過手術嗎。不允許有家屬在旁,而且我們會給他打麻醉劑,他是聽不到你說話的,他會沒有意識陷入熟睡。”
我不斷哀求他,可他根本不通融,我雙腿一曲幾乎跪在地上,何一池從背後走過來將我扶住,但我身體還是不斷無力的下沉,我哭着說求求你了,大夫見我這樣悲痛,他臉上閃過一絲動容,他對我說,“手術中途會有護士進出輸送血液,可以對你簡單通報一下情況,這是最大的底線。醫院有規定,抱歉。”
他說完沉默將我朝後一推,何一池拉住我退了半步,我看着眼前手術室大門重重關上,裡面拉起藍色門簾,將最後一絲模糊的光線也蓋住。兩扇門最上面亮起紅燈,我盯着手術中三個字整顆心都在這一刻揪起來。
我真怕,這種怕比當時紀容恪死訊傳來還讓我崩潰,如果賀渠死了,因爲替我阻擋子彈死了,我怎麼對強勢的賀家交待,賀渠是獨子啊,他是賀歸祠唯一的男丁唯一繼承家業的血脈,我怎麼還能活得下去。這份罪孽太重了,重到哪怕我苟且偷生,也會壓得我一輩子喘不過氣釋不了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