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一直開到一家醫院門口,我並不知道司機會到這邊來,我從車窗往外探頭看了看,我知道這一定是霍硯塵的授意,他不放心我身體一夜風吹雨打能不能扛得住,我對他說我沒有大礙,不想去看醫生。
霍硯塵沒有理會我的拒絕和抗議,他推開車門從他那邊下去,繞過車頭到我這邊,他拉開後直接把我扯下去,他動作有點魯莽,我穿着幾釐米的高跟鞋,踩在水坑裡險些沒站穩被絆倒,他拉着我一聲不吭,直接推開一間主任診室的門,那名醫生告訴我坐下,看他的自如和冷靜,好像早就提前打過招呼我會過來。
醫生簡單詢問了我情況,他開了一點孕婦可以食用的藥以及敷貼,霍硯塵站在我旁邊,他將我涉毒的事對醫生說明,問是否影響胎兒,醫生拿着筆開單的手一滯,他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擡頭看我。“你涉毒?”
我有些不想面對這個話題,我下意識看霍硯塵,他沒有任何表情,醫生打消我的顧慮說,“沒關係,我和霍總是老朋友。”
我點了點頭,“是。偶然觸碰了毒品。”
“是特殊的還是市面上大衆化的毒品,比如冰毒白粉。”
“特殊。”
他嗯了一聲。“癮大嗎。”
“一兩個月纔會復發一次,但我從沒有再吸食過。”
醫生說,“如果這樣的話,毒性在你體內不是很嚴重,可特殊毒品對健康的腐蝕性更大,這個孩子我不建議你留,如果你執意,做好心理準備。”
雖然早知道結果,但聽到醫生這樣直白的診斷,我心裡還是咯噔一下,說不出的澀疼。
我對他道了謝,接過藥單跟着霍硯塵去一樓窗口取藥,上午人特別多,人山人海擁堵在每個窗口,粗略看上去大約有上千人,霍硯塵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很快有兩名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從二樓下來,他們見到霍硯塵立刻微笑躬身,拿過他的單子到窗口直接把藥取過來,霍硯塵和他們客套了幾句,便拉着我從大廳內出來。
我正在低頭撥弄那些瓶瓶罐罐,忽然聽到他在我頭頂說了句,“對不起。”
我一怔,我許久都沒有擡起頭來。我以爲自己聽錯了,這三個如此震撼的字怎麼可能從那樣高傲的霍硯塵嘴裡說出來,我半響都保持那個姿勢僵硬不動,他從我手裡把藥袋奪過去,提在自己手上,他始終沉默不語,我跟在他身後,凝視他提着藥袋的寬大背影,他那一聲對不起,讓我心裡百感交集,我驚訝發現自己沒有怨恨沒有氣惱,更沒有憎惡他,我只覺得那三個字讓我心酸,讓我想哭。
霍硯塵從來不是一個壞到骨子裡的男人,只是世道消磨了他的良善,激起了他求生並且能生活得很好的鬥志與殘忍,他和紀容恪不同,紀容恪是真狠真壞真貪婪,他哪裡會覺得自己做錯,他又哪裡會向誰妥協,他一切作法的前提都是自己的利益,不惜犧牲掉任何人。包括他所謂的婚姻,他所謂的死亡,都是爲了掩人耳目都是爲了做最後的伏擊。
霍硯塵傷害過我,他對我的狠毒甚至險些害我自殺,我真的活不下去,兩次毒癮復發時鑽心的痛癢是這世上最極致煉獄的折磨,我每天都光鮮亮麗,可沒人知道那短暫的半個小時我狼狽到何種程度。
我撕咬怒吼痛哭顫抖,像一個精神病。
這一切都是拜霍硯塵所賜。
但我不恨他,每個人爲了自己的利益都會不擇手段,生活在這個弱肉強食的華南省。我必須接受命運的審判,世道的不公,以及我愚蠢的代價。
相比較肉體的痛苦,紀容恪摧垮了我的心智,恨就那麼多,我何必用來懲罰一個對我無關緊要的人。
如果我對霍硯塵有一份感情,應該就是心疼可憐。他其實十分智慧,也極具勇謀,可他不該和紀容恪生在一個時代,更不該擁有和紀容恪一樣的狼子野心,他駕馭不了輸贏的結果,也掌控不了這複雜的過程,所以他註定會淪爲失敗者,只是我無法勸他回頭,他也不會回頭。
我們回到車裡,司機將一部電話從前面遞過來。他對霍硯塵說,“我們的人調查到,今晚九叔有一批數量龐大的軍火要從新標碼頭運出,對外一直處於保密狀態,一點風聲都沒有滲出,包括負責運送和卸載貨物的工人,九叔都交待稱是一批違禁菸草,所以不出意外,消息屬實。您看我們是報警對九叔進行圍剿還是自己伏擊,九叔今晚親自到場監工。”
霍硯塵手指抵在下巴上,他眯着眼看向窗外此時的車水馬龍,他沉吟了許久才說,“時間。”
“晚上十一點到凌晨兩點之間。”
霍硯塵沒有絲毫表情,他欠了欠身從西裝口袋裡摸出煙盒,反手把車窗完全打開搖下,探出頭在外面吧嗒點了一根,他手腕搭在玻璃框上,讓煙霧直接散在空氣裡,他嘴裡含了一口濃烈的煙氣,半響沒有吐出來,司機再次詢問他是否要出動,還是再等待其他時機,霍硯塵這纔不慌不忙將口中煙霧朝着窗外噴出,他喉嚨被煙霧薰得有一絲沙啞,“我們的人查到九叔打算什麼時候對我下手嗎。”
司機說,“卡門宴常年經營涉毒項目,也有一些黃色娛樂,九叔在華北,仕途方面人士是他座上賓朋,華南這邊官黑兩道都被紀容恪壟斷,但天下白道不分家,華南這邊有許多官員是從華北平調過來的。九叔打個招呼,徹查卡門宴不是難事,原先九叔不在這邊,您和紀容恪只要不廝殺,沒人扳得倒我們,但九龍會的威望聲名,恐怕要壓制我們一頭。具體條子會不會暗中伏擊我們,現在不好斷言。”
霍硯塵最後狠狠吸了一大口,他把菸蒂扔在距離車停泊位置不遠的一個巨大水坑裡,“不能讓九叔先下手,我們賭一把。”
司機確認問他,“您今晚動手嗎。”
霍硯塵從牙齒間擠出一個字,動。
我整顆心都因爲他那句動而揪到一起,我握住他手臂,我沒有留意到自己指甲因爲緊張和恐懼而狠狠嵌入他皮膚內,我也沒有聞到空氣內那一絲絲血腥,我身體在劇烈在顫抖,抖得連我都不清楚爲什麼會如此害怕,我看着活生生在我眼前的霍硯塵,我真不敢想他今晚去新標會是怎樣的下場。
我死死按住他的身體,用力強迫他偏頭看我的眼睛,“我有預感,你不會成功,九叔混了一輩子。他在江湖的時間比你活得都久,爲什麼一定要鬧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來不及回頭嗎?”
他真的看着我眼睛,可他目光裡的堅決狠毒與平靜,讓我知道他去意已決,他回答我,“是,來不及了。這條路不是尋常路,不是想剎車就能剎車。”
“我不懂!”我大聲朝他吼出來,我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暴躁與氣憤,我甩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狠狠落在他左臉頰上,他沒有任何預料,被我打的直接偏了過去,他盯着我不斷顫抖的身體,伸出舌尖舔了舔脣角。我不知道自己怎麼這樣激動,我忽然哭了出來,所有聲音都聚集在喉嚨,嗚咽哀鳴着。
“爲什麼你們男人在永無休止的鬥爭着,女人孩子家庭都沒有足夠分量讓你們回頭是岸嗎?還要怎樣鬥,才能滿足你們不斷膨脹的貪婪,錢多少是多,地位多高是高,權勢多大是大?紀容恪爲什麼要依附賀家,因爲他沒有足夠把握和九叔鬥,他都不能,你固執什麼?你要去送死嗎?”
霍硯塵原本還安靜聽我說話的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破裂,巨大的裂紋將他一張面孔變得尤爲猙獰和暴怒,“紀容恪做不到的我就不行嗎?在你眼裡,在所有人眼裡,他永遠在我之上。比我聰慧比我有手段比我功夫好,在九龍會我們同樣的地位,他卻比我更有話語權,我們意見相左,永遠是他勝出,我受夠了這口氣,他終於走了,那三年我多風光。我殺掉了所有他的狗腿,所有曾選擇效忠他跟隨他的人,我這雙手早就惡貫滿盈。後來他在華南混得好,九叔每天都說,紀容恪有城府有頭腦有膽識,好像我比不過他,所以我也到了華南,我悄無聲息把卡門宴做起來。我用比他更短的時間成爲了華南和他並肩的人,爲什麼你們還是看不到我的出衆,他比我強在哪裡,他只是比我運氣好,比我更多貴人相助。”
霍硯塵說到最後他眼睛猩紅,幾乎是咬牙切齒看着我發泄他的不甘他的憤懣,他說到最崩潰的時候,兩隻手死死扣住我肩膀用力的搖晃我,我被他晃得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司機看到我在他手中要死掉了,他立刻轉身對霍硯塵提醒我還懷着身孕,霍硯塵所有對我發泄的動作倏然頓住,他目光帶着血,落在我衣服被捲起裸露了一半的腹部上,“”
“你這是逞能!逞能的代價會送掉自己的命。命不在了,你拿什麼享受你的戰役果實。會被其他人如狼似虎的剝削和分食,你知道誰是最大的受益者嗎?紀容恪,他是最後的漁翁,看着你與九叔廝殺,失掉自己大部分的能量與羽翼,他再切入進來,用賀家的背景,他自己的勢力,將卡門宴與九龍會吃得一乾二淨,你爲什麼要爲他人做嫁衣,霍硯塵,你還不清醒嗎,你始終就是一個開路炮,你的聰慧睿智手段與計謀,都在紀容恪的最終掌控中,每一步,都不曾跳出他的囚牢,我求求你,求求你放棄吧。”
我瘋了一樣哭着哀求他,可霍硯塵好像魔怔了,他根本不想理會這些,他一門心思要成爲站在最高處的人,他只想贏過紀容恪,哪怕只有一次,哪怕需要用性命冒險。
他十幾年活在紀容恪強大的陰影之下。他無處安放的躁動與壯志讓他不肯滿足現狀,他無法接受他始終輸給的人從九龍會到華南一直把他壓制得死死的,他只想打一個漂亮的翻身仗,他已經誤入歧途把自己封閉在其中。
霍硯塵盯着自己指尖剛纔被菸頭燙出的傷疤,“我走到今天,都是靠着逞能過來的。在道上混,沒有逞能的膽量,只能永遠被強者踩踏。是死是活,不是我能決定的,但我不想屈居人下一輩子,我總要拼一次,才知道命安排給我怎樣的結果。”
霍硯塵聲音也變得高亢了一些,司機在前面因我們兩個人的爭吵而沉默下來,他推開車門下去,蹲在門外吸菸,暖風被關閉,車內迅速冷下來,在寒風的摧殘下,霍硯塵理智終於恢復,他眼底的猩紅褪去,他平靜溫和的樣子仍舊還是我認識的那個他。
他盯着我滿是淚痕的臉,忽然一臉痞氣笑出來,他指尖在我眼窩下輕輕抹着,爲我一點點擦拭水痕,“你擔心我出事嗎。”
我用力點頭,可我發不出聲音,喉嚨被哽住了大片唾液與倒流回去的淚,我怕自己一開口,又會忍不住傾瀉。
他說,“世上並沒有人真的關心我,白夢鸞和我之間,是說不清的利益交融,其實就算今天晚上我有去無回,我也值了,我做人很成功,被我害過的女人還願意擔心我,我覺得很開心。”
我忽然很難受,難受得撕心裂肺,我抱住他肩膀,就像對待一個至親的人,他其實幫了我很多,四年前我來到華南舉目無親,他收留我在卡門宴,給了我足夠得會讓我紅讓我活下去,他對我而言很重要,重要到即便太多曲折與陷害,我仍舊恨不起來這個人,我失去了那麼那麼多,我真的怕明早醒來又是一場無可挽回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