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一〉
天光七年,君翽迎來了腳步姍姍的春日。
國朝疆域遼闊,南接常暖之地,北及莽莽草原,風土因距之故,各不相同。而今天下分裂,是以邊防極重。南境三大要塞,衡陽,渚南,關眥,皆固守天險,拒八方來敵。
遲來的春風拂過風景秀美的衡陽城,因內城百姓安居樂業,故而處處皆是一派和樂景象。斯處位處要害,歷來多得人主關切,託君翽國力強盛之福,雖與周邊夷族偶有紛爭,卻鮮有戰亂之苦。
今時在位之帝紀年天光,所行之風多是剛柔並濟,恩威並施,卻是君翽數百年來少有極重軍防的天子,稱帝以來大行武道,卻未見其有領兵出征一統天下之志。
時爲天光七年二月二十六,開春稍遲,故此時衡陽城內仍是一片灼灼桃紅,美不勝收。
城內有一尋常小巷,盡頭卻是一所極大的宅院,內裡紫藤粉桃,碧水曲徑,宛若世外。主人爲衡陽城境下乃至四方邊境頗有名氣的畫師,專擅寫意山水,亦善工筆花鳥,獨不提筆畫人。
畫師嘗言:“人形易工,人心難摹,若我畫出虛形卻無實骨,倒不如不畫。”
雖是畫師,但其並不以筆爲生。曾有富賈欲以千金求其寸墨,仍得其以笑拒之。反倒見他時常請客赴會,瑤池當中梅花樁,宴飲歡處舞樂交迭,倒似家底頗豐的模樣。略有幾個與畫師相熟的人還知道,畫師還有回春妙術,望聞問切可稱臻至化境。比起主人家雖不作沽卻仍可一觀的丹青,那等醫技更是難得一見。
畫師並非藏拙之人,恍惚有人聽他說過,手上拙技與前朝頗有淵源,不可輕易示人。君翽立國已有數百年,畫師所言前朝,當另有出處。
這日是畫師夫人臨盆之日。
上了年紀的管家陪着畫師一道在屋外候着,屋裡嘈雜一片,眼前侍人捧了熱水溫帕進進出出,心下不免煩躁。早先畫師便說已與夫人吃了藥,當無大礙,管家仍是揪心。側頭看去,畫師恍似魂遊天外,只盯着遠近桃紅淺淺微笑。
管家從來不知道畫師無匹俊顏下偶爾流露的矜持尊貴從何而來,只是覺得那並不威嚴的莫名氣息壓得他喘不過氣,於是忍不住要打破此刻的壓抑,問道:“先生在想什麼?”
畫師說:“真好的日子。這時節衡陽本該過了花期,可春天也爲我兒的臨時遲了這許多。”
管家順着畫師的目光看向天際,一片花色有如紅雲。
半晌,房裡傳出一聲清澈嬰啼。
丫鬟抱着洗淨後包裹嚴實的孩童出來,說:“先生,是個漂亮的公子呢,看着也很聰明。”
畫師眉眼彎彎接過孩子,錦裘攏團間膚上粉色未褪的孩童安靜睡着,頭上茸發青黑,方纔那僅有的一聲啼哭,卻像是他專爲向世人宣佈自己的誕生。畫師彎彎的眉眼不易察覺地變得溫暖柔和,手上動作像是穩重嫺熟,卻只有他知道自己微微的顫抖,以及方纔拿捏力度的惶惑緊張。
“倒不必聰明,”畫師說,“要是一直如現在這樣只知享福我便安心了。”
稚子眼角的睫毛顫了顫,像是還未舒展的粉色薔薇上兩隻黑色的蝶。
初生嬰孩不宜見風,但畫師早早吩咐將孩子抱出室外。他知道夫人此刻或許狼狽,卻未必想見他。從袖中拿出玉墜掛在小童項上,轉手將孩子遞給丫鬟,向管家道:“可以拿出來看了。”
管家應一聲,從懷中取出火漆封住的信箋,自裡頭取出兩支籤來。這是數月前畫師躬身去京都問智善法師所求,上頭字樣亦是大師親自捉刀鐫刻。畫師接過,低嘆一聲,像是自語,卻看着旁人懷中的自家兒子:“原本,也是與我料想相去不遠……”
管家未聽得清,依稀辨得不是什麼好話,便皺眉道:“先生說什麼話。小公子吉人天相,得上天睞憫盛春出世,必會一生坦途。”
“但願如此。”畫師說,“只是我故地信奉天命,並不奉天爲神。”
“什麼?”
畫師說:“我們不信天不信神,他們不會保佑我們的。”
〈二〉
此後兩年過去,又是一派好春光。
畫師在院內擺設畫架,在黃絹上輕抹上或濃或淡的彩色。那是今年新開的紫陽花。
一道灰影拂開綠葉,彷彿鬼魅般出現,球形花朵在他身邊鋪滿,卻神奇地不顯絲毫突兀。
一滴綠彩淌下,畫師不急不徐用筆蘊開,回首衝溫婉美麗的夫人一笑,轉頭稍顯驚喜地喚道:“八哥。”
灰衣來者站在紫陽叢間,依舊隱隱可見那衣料細末處低調的華貴,昭示着他近兩年來名聲大噪的身份。來者皺眉,他已找不到許多許多年前的心情來與自己的手足說笑,於是直接說明自己現身此地的目的:“那邊有了異動,你真的不打算走了?”
畫師點點頭,棄了筆墨接過夫人手上的孩子,目送夫人衝來人施禮後離開,方伸手捏捏孩子細滑溫暖的臉頰,在看到孩子臉上即使沐浴春恩也未褪去的蒼白時鎖住了眉頭,說:“這是我家,你要我去哪裡?”
“會死的,”灰衣人說,“很快。”
“我知道,”畫師說。因爲懷中幼兒是未足月生產,體虛嗜睡,於是他並不擔心將孩子吵醒,“一直以來總有人想讓我死。他們快動手了吧。而今是我自作孽,情願受着。只是日後墓前還請八哥費神着人灑掃。雖有落葉歸根的說法,但多少別讓黃葉在我頭上腐朽。”他並不捨得叫醒孩子,便接道,“可惜阿歆睡着,你聽不到他喚你八叔了。”
灰衣人想了想,似乎很想走近,卻終究只是道:“你可以離開的,一輩子守着家人好好活着。就像……”
“就像獄藍城破的時候?”畫師笑道,“八哥知道吧,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就是沒和父皇一同跳下城樓。那年我逃出來了,你看如今我還剩些什麼?而且你說家人,誰算我的家人?”
“万俟的族民。”
“如果是太常的話,一定會贊你說得好吧。”畫師搖了搖頭,“你看,你不覺得碧蘭和泛陽是,我也不覺得。但是,他們不是,你,也不是。”畫師將懷中幼子舉到眼前,似是滿意於他八風不動的睡態,輕輕在玉琢的小臉上偷香一口,而後笑道,“只有他是。我不想他有一天會變成我,也不想他再與父族有任何干系。”
灰衣人想要發怒,畫師卻先他開口道:“八哥你沒當過父親,你不會明白。這是我的孩子,不是万俟族的。我不會讓他背上萬俟的負擔。”畫師轉頭,灼灼目光燦烈似火地射入灰衣來者的心下,“我要他乾乾淨淨地活着。”
來人皺眉:“你要他像普通人一樣活,卻是爲何在他頭上施針,要他自幾個月便開始記事?”
“八哥,”畫師說,“你知道很快便會有人來索我這條命了。我是他父親,他必須記得我。再小也好,他現在不懂事,等日後他長大了,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他也有最完整的寵愛才不會遺憾。我不能讓他忘記我。”
直到灰衣人站定很久也不說話,畫師才露出了他們所共同熟悉的笑容,道:“說起來八哥也該爲我討個嫂嫂了。可惜不能來吃喜酒了。那麼就請八哥日後多加關照。但如非必要,還是請八哥不要出現在阿歆的世界吧。”
畫師在春光裡抱着沉睡的小童,笑意亦同三春暖陽。這種時候,即便是心下那一點點不爲人知的脆弱,也都化作了慈父寬懷。
即使錯過與最愛之人走過一生的機會,即使這樣刻意的失之交臂,即使並不知道是否自己已然後悔,他依然爲今春的明媚光景高興。
〈三〉
衡陽所據天險乃是一條山脈。當美貌婦人登上主峰時,她看到他的長髮從白玉冠中垂落,他頎長的身軀蓋在青灰色的披風之下,他回首,笑容幾乎同初見一樣天真。
她屈膝附禮:“殿下。”
他笑答:“碧蘭,這樣多的年頭了,你還改不過來。哪裡還有什麼殿下啊。”
她抿住嘴,不知要如何接話。
“碧蘭,你是來辭行的吧?”他不再看她的神色,轉回身去遙望君翽境外的廣漠土地,“我不攔你。我也不會告訴阿歆。你代我向泛陽問聲好,再把我當年畫的那幅畫給他。彼時他走得又氣又急落下了,還是還給他吧。”
她咬牙:“是妾對不住殿下。”
他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勾脣輕笑,心道,是我對不住溫家。然而他早已失去承認的勇氣。只要她去到那人身邊,勢必便會知道當年的真相,但現在,他願她還是懷着並不憎惡並不仇恨的心情離去。
他說:“走吧。”
〈四〉
許多年後,除了衡陽樹林中一座整齊的墳塋外,這世上再也找不到關於畫師的一點痕跡。他的孩子,在距離衡陽無比遙遠的京都君安,守着他給的記憶本本分分活着,幾乎無人知曉他是他的父親。
京都的一切都繁華得近乎旖旎,青衫散發的少年沉默清冷,擁有集他父母萬千長處於一身的無雙容貌,從容安和地度過每一個日升月落。
那時的巷陌間流傳着一首露骨粗淺的歌謠,出自何人之手已不可考,但卻實實在在記錄了少年凌駕萬物的外秀同辨乎內外之分的從容冷漠,八風不動的性情同他幼時在父母懷中的作風極爲相似。
薄鳳目,喜時風華似流朱。
檀口煙眉冠未束,引令庵前馬蹄駐。
粉面笑迎挽尺素,嘗未脫卻影離疏。
道疾惡,安得青衫爲留步?
莫癡躇,江逆流處君不顧。
再許多許多年後,能令庵前疾馬駐蹄,引得萬千紅顏着粉相迎,卻對任何人都敬遠疏離的少年再無人知其名姓,太平盛世裡的閨閣女子偶爾會淺吟一句半言,作爲對曠世公子的欽懷,亦聊以**少女懷春情。
春風過時,紅塵深處,仍有千丈桃夭,萬匹尺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