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浣紗湖時間長了,很難感覺到歲月的流逝,每一天,似乎都和昨天沒有任何分別。但小影卻感覺到了自己的成長,那天早上,她醒來,淡青色的牀單上洇着一小片血漬,她的睡裙上也有,可她沒有受傷,也不覺得疼,她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在來到浣紗湖十五個月後,她第一次因爲心中的疑惑去問楊婆婆。
楊婆婆很高興,執着她的手,告訴她,這是她成長的標誌,從現在起,她不再是青澀稚嫩的女孩了,她會變成柔美窈窕的少女。
楊婆婆說,以後每個月的這幾天,她都不能受涼,所以,這幾天,她就不用去浣紗了。
她爬上那棵巨大的梧桐樹,早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空隙斑駁地灑在她臉上,一點一點的暖。
只不過一個月,小手般的嫩葉又長大了一倍,顏色也更碧綠油亮起來。
她擷了一片,蓋在自己的臉上,仰面躺在那根足有她腰那麼粗的樹枝上。
良久,“阿媛,你知道嗎?原來要流過血纔算是長大,今天我長大了,可是早晨起來,我還很疑惑呢。”
“要是你在,你肯定又要笑話我。你肯定又會嚷起來‘喂,你弄髒了牀單,你要自己洗哦’。”
“阿媛,在那邊,你有沒有長大?你有沒有也弄在牀單上,然後一臉疑惑地去問我娘?現在,你是不是也正對着一朵花,說‘小影,你知道嗎?今天我長大了……’”
晚上,她纔剛剛在大青石上坐下,楊婆婆就把她扯了回去,說這幾天她不能坐在冷硬的石頭上,要早點睡覺。
唉,長大也很麻煩呢。
太早睡覺,晚上就容易醒。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時,不知是什麼時辰,窗外的月光白亮白亮的,她朦朧看去,還以爲起了霧。睏意正濃,她翻過身繼續睡,耳邊卻隱隱傳來嗚咽的簫音,斷斷續續,似有似無,似是有人在初學。她無暇去管,打個哈欠沉沉睡去。
如此過了幾天,每天深夜,她偶爾醒來時,總能聽見那時斷時續的朦朧簫音,如同孩童咿呀學語般稚嫩有趣。
這天初更,她在青石上吹完一曲,聽着自己低迥綿長的收音,她想起了每晚夜半時分聽到的那斷斷續續的簫音,偶爾思緒清楚時抓住幾個音節,似乎也正是她這首《西江月》,莫不是有人在跟她學麼?
如果真是,今夜她便等等那人,教她一次又如何?
風輕月靜,她又開始投石入溪,逗弄對岸那片新月狀的拜月花,少女清脆的笑聲便隨着那潺潺的小溪一起在夜色中綿延流長。
轉眼,月上中天,已過了三更。她傾耳細聽,四周靜謐一片,並無半絲異響。
看來,人不欲見她。
她低頭淺笑,也是,是自己傻了,明知這裡的人們淡泊疏離,她非得套這個近乎作甚?也許,人家就喜歡自己慢慢地學,一個音節一個音節的拼湊,那樣方覺得有趣。
她起身,捋捋被夜風吹亂的長髮,衣袂翩翩地回屋去了。
六月上旬的一天夜裡,二更時分,小影偷偷地潛出房門,躡手躡腳向西面而去。
明鏡一般的浣紗湖,緊挨着一座濃綠的小山,山並不高,也不陡峭,但楊婆婆卻一再地告誡她,決不能越過那座小山,因爲小山之外,不是她浣紗湖的地界了。在再生谷中,每一個部門都有嚴格的區域劃分,不可輕易逾越,否則就會受到嚴懲。
她相信楊婆婆並沒有騙她,因爲這一年半以來,從沒有什麼外人到浣紗湖來,浣紗湖中,除了主管楊婆婆,別人也從不出去。
她不想逾越邊界,也不想犯戒受懲,但她必須爬上那座小山,因爲那小山頂上,長着兩棵很大的枇杷樹,今天早上,在浣紗的時候,她仰頭看到山頂隱隱一點金黃,她知道,她清甜可口的枇杷又成熟了。
半個時辰後,她雀躍地用裙襬兜着一大包枇杷跑到浣紗湖邊,呼啦一下全都倒在鋪滿光滑卵石的岸邊,然後蹲下身子,藉着月光愉快地洗起枇杷來。
少頃,大功告成,她坐在岸邊,咬着甘甜的枇杷,看着湖中那輪圓圓的月亮,微微出神。
剛纔她洗枇杷時,層層波紋揉皺了那輪月亮,影影綽綽只剩一片粼光。如今,湖面再次如平鏡般澄澈起來,月亮也恢復了她圓潤的弧度,清晰完滿得如同在天上一般。
她也能嗎?十二歲以後的那段歲月,命運在她生命中攪起了條條冷硬層疊的波紋,揉碎模糊了她原來的樣子。如今,一切終歸平靜,生活安逸得如同這湖面一般,但她還能回去十二歲之前的樣子嗎?
不,她不能了。這平和的風或許能吹散她不堪回首的過往,但吹不活她那顆已然沉寂的心,這清澈的水或許能沖淡她如影隨形的憂傷,但洗不淨她手上曾染過的鮮血。
她這樣的人,原本該下地獄的,殘酷的命運即使偶爾善良起來,卻也善良得不合時宜。生命於塵世中沾染的暗污已沁入了她的靈魂,即使將她投入這浣紗湖中洗滌一千年,她也不可能再變得明澈純透了。
所以,她喜歡這裡,享受這裡,卻從不慶幸自己能來到這裡。
她慢慢地療可以癒合的傷,至於那些無法癒合的,就讓它永世敞開着吧,那是她該還的債,該受的罰。
她低頭,尖細的指將枇杷中圓潤的籽摳了出來,正想再次揉皺湖面的那輪月,耳邊卻又傳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簫音。
她停下動作,傾耳細聽。嗯,果然是她那首《西江月》,不過這次卻是連貫順暢多了。
不知不覺,又近三更了呢。她將枇杷包進裙兜,轉身想要回房。可分辨那簫音的出處,似乎也正在東南方,離得並不遠。
她腳步微微遲疑,轉念一想,她自吹她的簫,她自回她的房,兩不干涉,避她作甚?
如此想着,她沿着浣紗湖向不遠處的小院走去。
小院前大片的草地上總是晾着如雲的輕紗,簫聲越來越清晰,她卻看不見吹簫之人。這樣也好,省得自己無心經過卻擾了她的興致,她悄悄地想,貓一般的躡足而行。
還未靠近,一絲淡逸清冷的荷香卻沁入她的鼻尖,她站住腳,仔細嗅聞。是的,她記得這香味,九歲時在盛泱的龍棲園,她不止一次聞到過它。可,她來這浣紗湖一年有餘,今天卻是第一次聞到這香味,難道,是有人夜半潛進了浣紗湖麼?
她輕輕撩開遮擋視線的白紗,向簫聲出處看去。
她的梧桐樹下,她的大青石上,似乎正坐着一個人。
今天月光極亮,但她怎麼也看不清那人的身形體態,只是朦朦朧朧一抹白色,如一縷輕煙般,時隱時現,似有似無。
怎麼會這樣?人如何會是這樣?莫不是她眼花嗎?她悄悄前進幾步,揉揉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然而一擡頭,那樹下卻已空無一人,簫聲也戛然而止。
她驚了一跳,不過眨眼之間怎的就憑空消失了?難道真是她眼花?
她提着裙襬向梧桐樹跑去,剛剛來到樹下,便見大青石旁的草地上躺着一支玉簫。她擡眸,於月光下四顧,四周月明風清,靜謐如常,哪有半個人影。
可地上那支玉簫卻證明剛剛的確有人在這裡吹簫的,真是奇哉怪也!
她撿起那支玉簫,疑惑更深,這支簫,怎麼跟她的那支那般相像呢?
回到屋中,她將枇杷放在小几上,轉身想去牆上將她那支簫拿下來與這支對比對比,誰知轉身一看,牆上空無一物。
她忍不住“咦”了一聲,拿起手中玉簫看向它的底部,一條細細的劃痕幾不可見。
這是她的簫?!那條劃痕是她在半個月前不小心碰到青石上造成的。
她大惑不解,怎麼會是她的簫呢?又是誰私自將她的簫拿去吹呢?這樣看來,以前半夜聽到的簫聲,都是出自她自己的這支簫嗎?
輾轉了一夜,天明時分,她打了個哈欠,決定不再爲這件事情想破頭腦,不管是誰,反正她吹完都會還回來的,對方如此小心翼翼,她又何必太計較。
是夜,她又跑到梧桐樹下去吹簫。
一曲吹畢,她轉頭看着對岸銀盤般的拜月花,突然笑道:“我知道了,是你對不對?我總是捉弄你,所以你也來捉弄我。別裝着若無其事,我都猜到了。你這睚眥必報的花妖!”說着,一顆卵石投入水中,藍瑩瑩的拜月花又在女孩清脆的笑聲中輕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