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一更

他在筆墨坊見過,一把八十兩左右,相當於普通人家五六年的花銷,相當於連年災荒的地區一輩子都用不完的數目。

明西洛低頭整理着衣袖,在如今頹敗已顯的樑國,各地民生掙扎求生的現狀下,她手裡一把扇子便是一個人拼盡全力的一生。

他想起今天親自畫押處死的縣令,貪墨一百八十兩,在貧瘠的縣區已屍殍遍野、名不聊生,像她這樣的……

項心慈疑惑:“喜歡這把扇子?”

明西洛將袖子放下,自己留着吧,再說那一身陰雲藍的雲裳裙恐怕更價值連城,不過說給她也是對牛彈琴,何必多次一句:“不。”應該喜歡你這個人吧,要不然,這樣醉生夢死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個院子裡。

“挺好看的,我還有一把葡萄的、楓葉的、珊瑚珠的,想不起來了,一般去年的東西,今年我都不用,不過這把例外,我喜歡它裂開的石榴籽色澤,你看是不是很好看……”說着纖細如玉的手指對着夕光旋轉着手裡的扇柄,白的耀眼紅的鮮豔。

明西洛恍惚有些錯亂,批了一天搖搖欲墜的樑國,民生彷彿在紙張上死去活來、戰火在餓殍遍野中隱隱滋生,他進門時還沒有從這些事情中回神……

此刻看着她,卻覺得她手裡的那把扇子,吊在扇尾的那串玉墜,又隱隱配不上她,那些烽煙國事,繁雜思緒險些在她這裡煙消雲散。

“好不好看?”軟軟甜甜的聲音無憂無慮。

“好看。”好像連起綿延宮廷,覆壓萬里,讓人忘了今夕何夕,只願醉生夢死。

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他,他會因爲一個女人神魂顛倒,看不清自己是誰,他定不屑一顧。

但現在不用別人告訴他,他自己每天都要審視自問,否則會忘了立在他心裡的禮儀智信。

項心慈笑了,桃花如煙的眼睛閃着迷離的光:“是吧,好看呢。”得意又開心。

明西洛見狀突然想上前,不管不顧的將她壓在牀上,掐住她的腰,釋放心底最不能見人的心思……可……他轉瞬斂下心思,已是爲心中想法鋪墊的前奏:“留下來吃飯?”他手指忍不住虛握,有絲不確定。

“餛飩?”

明西洛思緒還有些不穩:“……不是。”

項心慈轉折手裡的扇子,不太想。

明西洛緊張,又故作自然岔開話題:“昨天,家裡沒什麼事吧?”

項心慈聞言,冷哼一聲:“我大伯母病了,不知道的以爲老妖婆過世了急哄哄的把我叫回去!”摺扇啪的一聲拍在躺椅的椅臂上,下一刻又漫不經心鬆開手,悠然地搖着椅子。

秦姑姑手裡的針猛然戳了自己一下,又彷彿什麼都沒發生的,垂下頭繼續繡手帕,彷彿小姐這句話敲打的是她那晚自作主張的行爲,且已經被警告過,神色有些戰戰兢兢。

秦姑的問題?明西洛好像沒有看見,但‘老妖婆’?那你呢,小妖物:“……項老夫人身體一向硬朗。”

“呵。”愛硬朗不硬朗。

明西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裙襬:因爲秦姑姑不高興七小姐留宿在他這裡,或者不高興他這個人,故意在那時候叫她?

秦姑姑沉默的繡着帕子。

明西洛彎腰幫她撿起搖落的石榴扇: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所以,是自己想多了?可凡事多想想未必沒有不一樣的發現。欲把扇子放回原位。

“哎呀——都掉地上了,我不要啦。”

明西洛動作停住,剛剛還說喜歡、珍愛非常?

明西洛不動聲色的收到自己手裡:“我下廚,留下來吃。”

不想呢,大哥院子裡新進廚子做的海悶魷魚鮮香可口,她還沒吃膩。

明西洛不動聲色:“就當,試試我的手藝。”

“你會做飯?”項心慈聲音透着慵懶的嫵媚,他當然會。

“嗯。”

項心慈想了想。

明西洛小指不自覺的摩擦着手裡的扇柄,等着她的答案。

“好吧。”

明西洛語氣沒掩飾住的輕快:“我去準備。”

餘暉中,秦姑姑垂着頭安分地繡着手裡的帕子,不管內心多佩服七小姐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她都彷彿被敲過了的大姑姑,只有沉默,再沉默。

項心慈神色沒有任何異常,悠閒坐在躺椅上,橘黃色的夕陽照在她身上,春色滿園也抵不住她一身風流寫意。

臥房內。明西洛收回窗後看兩人的視線,她神色沒有任何問題,秦姑神情也對。

想多了?明西洛身體不自覺地放鬆下來,壓了他一天的疑惑如今才煙消雲散。

可,以她的性格、強勢,馭下的手段,秦姑姑敢在那時候觸她的眉頭?而且她那時候的神色,明明就是有事兒,還是她必須要回去的事。

明西洛思索的轉身,訝然看到掛在牀體上的官服,正四品深黑色鷹擊大統領朝服。

上面金銀線交錯繡着隱隱的雲珠繁文,這些紋路上格外用了心思並不是統一的高低,就好像她耳朵上那枚講究的耳釘,這些紋路因爲高低角度的不同,折射出的光也會不一樣,立體感也會不同,整體佈局更顯莊重威嚴。

他走進一些,補丁上的仙鶴眼睛用的純正黑寶石,羽毛彷彿真的一樣。有一層毛茸茸的觸感,鶴頂的那抹藍是點翠,顯得更加莊重華美。

雖然也有人喜歡在朝服上做文章,但這麼一件,即便在一衆動過手腳的朝服中,也照舊獨樹一格。

明西洛神色溫和下來,因這一片心意,她昨晚剛剛知道開朝,今天便趕製了這件朝服。

明西洛心裡唯一的一絲不確定徹底消散。只是忍不住想笑,她送的衣服,總帶着一股妖氣的風騷,連朝服也能做出那種感覺,也沒誰了。

他現在飯都不想吃,就想——隨即又低頭淺笑,雖然他穿不了這種風格,但可這份心意超出這件衣服千倍萬倍,他會妥善保管。

多餘看到老爺進來,笑了:“老爺,您今天心情好?衙門裡有高興的事嗎?”

明西洛看他一眼,收了臉上的神色,挽起袖子。

多雨便知道自己多話:“老爺,咱們做什麼?”。

“拌個疙瘩湯。”他特別會做湯湯水水的吃食。

“啊?可奴才聽說春盛裡吃疙瘩湯,兩人容易生嫌隙……”疙瘩,疙瘩,解不開的疙瘩。

明西洛剛打算往麪粉里加水的舉動停下。

多雨肯定的點點頭。

明西洛轉身又加了點兒面:“煮碗麪條。”()

……

馬車從東門街出來,天色還不晚,街上還有行人,秦姑姑坐在馬車裡,覺得小姐是不是太謹慎了,明大人看起來很正常?

項心慈閉着眼懶洋洋地靠在車上,神情帶着放縱後的慵懶,眉宇間的春色靜靜流淌,彷彿雨打的海棠、開到迷途的罌粟,整個人舒服的讓人移不開目光。

項心慈冷笑一聲,聲音更柔更低:“明西洛這個人,心思縝密、多思多疑,他現在不懷疑了,說不定十天後,還會突然試探你,我如果不真罰你,你定會遺漏細節,忘了具體被懲戒的時間範圍,露出馬腳。”

是這樣嗎?秦姑總覺得小姐把人想的太壞了,更何況是明大人那樣文質彬彬的人。

再說要說詭計多端,心思活泛,她們小姐也能排到前列,畢竟一邊兒理直氣壯的吼完世子爺,回頭在明大人這裡還能吃幹抹淨,更別說謊話了,張口就來。

“想什麼呢?”

“不敢。”

項心慈軟綿綿的趴在榻上,撒嬌:“姑姑,幫我揉揉腰……”這幾天不過來了,她這身體到底沒好全,要再養養,若是以前一晚上也未必是自己腰疼。

另一邊,明西洛站在留有她氣息的臥室內,目光肅穆、神情無動於衷,彷彿前一刻迷失放縱的人不是這具身體,清冷公正的如窗外剛升起的月光,更加肅穆清雋,無慾無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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