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在現在已經一點都看不見了。就連地平線上的最後一點金色也消失殆盡,天邊只剩下一條藍色的絲帶,那是太陽最後一點兒經過多次折射的微光,然而,最多不超過半個小時,這點微光就會被黑暗完全吞沒,那時我手中的手電筒就是唯一的光線來源。
我朝着一個方向亂走,希望能到達一個能藏身的地方。我受夠了這種漫長的跋涉,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需要休息,受傷的傷口的隱隱作痛,鮮血順着繃帶的縫隙流了出來,讓我幾乎邁不開腿,低下頭,我只能看見在手電的餘光裡,我不停的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的前面。
樹林裡面開始傳來咕咕咕的聲音,應該是一種鳥類的鳴叫,還有翅膀拍打的聲音,在乾草地熟悉的蟲鳴聲不見了,晚上的森林顯得寂靜和異常陰冷。
前面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黑影,我發現那是一棵倒下大樹的樹幹,我知道我走不動了,就繞到樹幹側面,果然裡面是空心的,像一個巨大的棺材。
我鑽進去,在樹幹裡坐下來,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樹幹似乎是一棵被蛀空的倒塌大樹,裡面還有不少枯枝落葉,漫長的風吹雨打,讓樹幹上破了幾個大口子,冷風就從外面呼啦啦的鑽進來,在耳邊呼呼作響。
把手電關掉之後周圍沒有一絲光,人的感官總是能在這種情況下發揮到極致,黑暗中四周都傳來細微的聲音。我聽見了小蟲在樹幹上爬的聲音,遠處落葉掉落的聲音,還有草葉子互相摩擦的響動。
晚上八點四十分。
我把大衣裹緊,躺了下來,把匕首緊緊握在手裡。我不知道沒有保護性物質在外面過夜會是什麼下場,但是從一開始的探索隊沒有裝備保護性物質,他們中還是活下來了一些的情況來看,我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我現在根本無法入睡,每一分一秒都是漫長的煎熬。只要有一點響動,我都會打開手電觀察許久,那種心跳到嗓子眼的感覺折磨着我,到最後整個人都精疲力竭,手電的光芒都灰暗下來。
伴隨着寒冷和恐懼的,是飢餓。
受傷之後人的身體需要能量,我並沒有吃晚飯,還經過了漫長的戰鬥和跋涉。關鍵是,我的揹包都不在我身邊了,裡面裝着我所有的救命食物。
我身上只帶了匕首,打火機,手電筒,和一塊電子錶。我焦慮到不停的打開手電筒看電子錶的時間,有一次只過去了幾分鐘。
我真的好想回家......我想起溫暖的被窩和家裡的小狗,還有那十月份就開始發熱的暖氣片,我可以和奧維麗婭縮在被子裡一起看外面的雪花,聊聊我小時候在波蘭農村長大的故事。我在畜棚裡面給奶牛擠奶,在河裡抓魚,和小夥伴一起說斯大林拿走波蘭人財產和土地的壞話。
奧維麗婭是一個可以依靠的姑娘,她不管我之前曾經有過一段失敗的婚姻,毅然和我在一起。從華沙大學畢業後的我僅僅空有學歷,在華沙難以立足,她依然對我不離不棄,一直到我和命運鬥爭到翻盤的那一天。
老所長看中了我發表在學術刊物上的文章,他找到在破房子裡啃果醬沾粗麪包的我,安排我進研究所工作。我剛入職就突飛猛進,一直升職,從研究員一路升到特招。
研究所的員工都能在華沙分到一套房子,雖然只是一棟破房子,但是在那個時期已經很不容易了。奧維麗婭家境也一般,和父母住在一起,在分到房子之後,我們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小窩。
她平時沒什麼愛好,就是打毛衣,每一件毛衣都要花很久時間,她把這些毛衣送給鄰居家的孩子們,後來隔壁鄰居生了四胞胎,這個愛好一度陷入漫長的製作過程,不過她還是堅持着把毛衣織完了。
我腦海中浮現出奧維麗婭在房間裡打毛衣的樣子,眼眶溼潤了,她長得也許不怎麼好看,但是畢竟陪我走過了那麼久的旅途,遇見她也算是一種幸運。
我真的好想離開這裡,有時我甚至想,如果說,再和婚禮上的“裂頭怪”單挑一次的話,贏了就讓我回家,說不定我會答應,無論如何爲了這渺茫的希望要試一試。
今天晚上極冷,也許是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潮,氣溫驟降到幾度的水平,還有風,我的大衣裡面只穿了兩件衣服,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在一點點的流失,有好幾次,手幾乎沒什麼感覺,那是被凍麻木了。
就那樣熬到了凌晨兩點多鐘,我的手電光也變得微弱和不穩定下去,要靠拍打才能重新工作。此刻的我已經顧不上什麼警惕,什麼戒備,都被我拋之腦後,頭腦昏昏沉沉。現在的希望就是能喝上一碗熱湯,我把打火機握在手裡,每隔幾分鐘就打亮一次,看着那微弱的火苗發呆,然後馬上熄滅,到後面已經不用我熄滅了,它自己就在棉芯上黯淡下去,只剩下一團蠕動着的藍色火苗,再到後面,只能看到火石的火星,在黑暗的夜裡四濺,像流星一樣轉瞬即逝。
幾乎全部的體力,都被我用來保持清醒了,到最後清醒也幾乎不能保持,我的大腦在寒冷中已經思考的很慢很慢,開始出現一些幻覺,耳邊出現細碎的聲響,有好幾次,我都以爲那種畏光鬼影要來,然而到後面什麼都沒有。
小時候聽過一個童話故事,一個小女孩在平安夜賣火柴,到最後被凍死了,臨死前她劃了好幾根火柴,看見了燒鵝,聖誕樹,還有她的外祖母。
人死前是會出現這種幻覺的,有好幾次我都以爲自己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從腿上滲出的冰冷的血黏糊糊的沾在我的傷口上,把褲腿都染溼了一大片。
儘管已經快要油盡燈枯,但是我的身體依然在拼命的調動最後一絲熱量來抗爭,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告訴我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想想奧維麗婭。
我就那樣在寒冷的夜裡苦苦支撐,像是一個已經被打趴下,卻怎麼樣也死不了的人,或者說,更像是一隻蟑螂,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這種蟲子的偉大,無論你把它衝下馬桶多少次,它總是能爬上來,或許這也是一種偉大吧。
鼻頭有點麻癢,有什麼東西在舔我的臉。肯定又是幻覺吧,我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更不想掏出懷裡的手電去一看究竟,然而那玩意實在很溫暖,還帶着噴出鼻孔的熱氣,呼哧呼哧。
我想起了我的狗蘇萊克,在他小時候也是這麼喜歡舔我,和我玩耍,我不禁露出一個微笑,家裡的牆角有一個球,就是我給蘇萊克買的。
那東西拱了拱我的臉,臉上傳來一陣皮毛的麻癢,幾乎可以肯定不是什麼幻覺,我如夢初醒的睜開眼睛,打開了手電筒,右手緊緊抓住了匕首。
強烈的燈光刺破了暗夜,照向那個物體,被突如其來的強光刺激,我和它都呆住了。
兩隻大耳朵,灰色的皮毛,一個毛絨絨的腦袋上一雙烏黑的眼睛看着我。
一隻兔子。
這傢伙似乎是冷極了,看上去哆嗦着喘氣,兔子在冷的時候會和同伴靠在一起取暖,此刻它似乎沒有同伴,就找到了這個樹幹,和樹幹裡的我。
我伸手去抓它,它也不反抗。不知道是被強光刺激了還是怎麼回事,這似乎是一隻被遺棄的家兔,很是乖巧溫順。
我抓住它的後脖根,把它拎起來塞進懷裡,頓時感覺一團溫暖涌進了我的胸膛,它從我的領口伸出頭,兩隻大耳朵在我的臉上呼啦啦的摩擦,搞得我發麻的臉有點兒癢。
我頓時笑了起來。
都說共同的敵人造就原本老死不相往來的個體之間相互依存。就比如現在,一個人和一隻兔子,就這麼在森林裡相依爲命,真是奇妙啊。
小傢伙長的圓頭圓腦,和一般的兔子比起來它圓滾滾的大了很多,身上的毛皮也很厚實暖的不行,想來根本不缺食物。
我的情況不但沒有惡化下去,甚至感覺漸漸好了起來,溫暖重新回到我的四肢百骸,我又能活動了。
“來。”我對着兔子說。“我要帶你烤一點火。”
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兔子在我的衣服大口袋裡調整着姿勢,從領口中探出頭警惕的觀察着一切,我在樹幹裡收集到不少的幹木片,把它們放在一堆,加了點枯枝和落葉,就想生火。
然而在冷風中根本打不着火焰,我的打火機在我的頻頻使用之下,煤油已經所剩無幾,光靠火石激盪而起的火焰無法點着引火的枯枝。
我看着懷裡的兔子,靈機一動,拔出匕首,從它厚實的身上割了一點兒毛,兔子咕咕叫了幾聲,似乎很不滿,然而我安撫完它的舉動,把兔毛放進柴堆裡,又做了幾次嘗試,兔毛是易燃物,果然點着了。
一絲火苗升騰而起,然後是中等的火焰,火很快着起來,金色的光焰在枯葉上燃燒,然後是小樹枝,樹枝和大樹枝。
噴薄而出的火焰,像是日出一樣溫暖。
我和兔子舒服的眯起了眼睛,火焰驅散了周圍的黑暗和恐懼,柴禾燃燒的芳香也在四周擴散開去,火堆裡面還有松果,我餵了兔子一點,它用它的牙齒咬了咬,並不感興趣,兔子不是松鼠。
我摸了摸兔子的頭,它舒服的開始咯吱咯吱的磨牙,在我懷裡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呼吸逐漸趨於平穩。
這隻兔子簡直就是來拯救我的天使啊,寒冷的夜裡有一個旅伴,或許和我遇到奧維麗婭一樣,算是一種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