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捕頭如行屍走肉一般生活了八年,他從不懼怕死亡。今日他大可以殺了謝三與成安,但他沒有動手,因爲他堅信,謝三能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他早有必死的決心,又有什麼可隱瞞的呢?
林捕頭點頭道:“是我殺了謝正輝,因爲很多事太蹊蹺了,比如說馮驥陽死在他的刀下,比如說林二小姐被綁去客棧,是誰報信等等。這些事分開看,似乎並無可疑,可接連不斷的巧合,就不再是巧合了。”
謝三微微一怔。他也曾心生疑竇,但對象是謝正輝,他沒有懷疑他的理由。他問林捕頭:“你有證據嗎?”
林捕頭搖頭笑道:“謝三爺,我剛纔就說過,我寧可錯殺一百,也不能放過一個。”
謝三沉默了。謝正輝雖然比他年齡稍長,但十年前他僅僅是永安侯府的半大小子。他雖然是永安侯世子舉薦入六扇門的,但這是他第一次踏足薊州。他不該與薊州的人有牽扯,除非——
謝三面色凝重,搖頭否認了心中的猜測。
林捕頭昂首挺胸站着,輕笑道:“其實我也想過殺了你,就在這片小樹林伏擊你。任你的隨從武功再高,也敵不過突襲。”見謝三擡頭朝自己看過來,他急忙解釋:“別誤會,在小樹林伏擊你手下的人並不是我。”他嘆一口氣,平靜地說:“我的那些手下都是可憐人,以後他們會聽你的號令……”
“住手!”謝三大喝一聲欲阻止林捕頭,就見殷紅的鮮血順着匕首的刀柄涌向林捕頭的手掌,又順着他的指尖“滴滴拉拉”落在粉紅色的髮辮上。
謝三忽然意識到。當林捕頭放開女兒的髮辮之時。他就決意一死。他握住腰間的大刀不過是麻痹他的假動作。他早就決意用匕首自殺。
“爲什麼!”謝三死死捏住林捕頭的手腕,卻不敢拔出他腹部的匕首,“我剛纔就說了,我不是欽差!”他大叫,急忙呼喚成安及林捕頭的手下。
林捕頭手扶謝三,身體慢慢軟倒,但他卻似渾然不覺得痛,只是鄭重地說:“我不知道這裡有多少人是無辜的。我早就等着現在這一刻。謝三爺,我不知道薊州城到底隱藏着什麼秘密,也不知道暴風雨何時來臨,我只想說一句,百姓都是無辜的,百姓們的願望很簡單,有飯吃,有屋子睡……”他虛弱地喘一口氣,閉着眼睛說:“不管有沒有倭賊,老百姓只想活着。有兒有女有老婆,老百姓永遠是最簡單的……”
謝三聽到了林捕頭的話。但他沒工夫迴應他。他用膝蓋壓住他的手,一把扯開他的衣服,幾乎把整瓶金瘡藥倒在傷口上。
眼見林捕頭閉着眼睛,了無生存意志,他怒道:“你殺了這麼多人,你必須爲自己的行爲負責,死並不能解決問題,這是懦夫的行爲!”
林捕頭置若罔聞,只是仰面躺着,嘴角掛着淡淡的笑,彷彿再次聽到女兒興高采烈喚他“爹爹”,彷彿又見妻子追着他討要他的工錢。
殺人償命本是天經地義,可謝三不希望林捕頭死,他一字一句說:“你想着江南的百姓,我只是受命於朝廷
。對我而言,爲了皇命,死多少百姓都是值得的。”
“不,你不會的。”林捕頭終於睜開了眼睛。
“你是捕快,是保護百姓的;我是軍人,軍人只需聽命於皇上。我十五歲入軍營,爲了立威,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副將,你覺得我會在乎你口中的百姓嗎?”
林捕頭怔怔地看着謝三,緩緩搖頭。“你不會的。”他說得異常堅定,復又閉上眼睛,輕聲說:“你早就懷疑我了,纔會在我措不及防之下找我。可是你雖然懷疑我,卻只帶着不會武功的成安。單打獨鬥,我或許已經贏不了你,但你讓成安告訴我,讓我帶上幾名手下。你懷疑我,卻又相信我……”
“所以你阻止手下與我動手?”一時間謝三隻覺得鼻頭酸澀。他來到薊州不過三個多月,與林捕頭相處寥寥,可是在陵城的日子,他們並肩作戰,他指點他武功,教他辨別海上的天氣,與他討論如何把漁船改爲戰船。他七歲孤身離京,十五歲獨自入軍營,他從來都是一個人奮鬥,是林捕頭讓他懂得,什麼是父輩。
眼見林捕頭的氣息越來越弱,謝三隻覺得眼眶泛熱。他顧不得一旁的成安與捕快們,啞着聲音說:“你不能死。有人謀劃了十年,只爲謀反。他幾乎切斷了江南與京城的所有聯繫,就連手無寸鐵的侯管事也在見到我之前被人有計劃地殺害。我不知道皇上會不會派兵,能不能派兵,我也不知道對方有多少實力,我更不知道,他們若是從海上過來,我要如何應敵……”他哽咽,再也說不下去了。
幸好林捕頭早前吩咐手下,用平板車運送工具前來挖墓取屍,因此林捕頭受傷不多會兒,他就被搬上了車子,由他的手下護送回城治療。
謝三在衆人把林捕頭搬上車子的時候,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髮辮。粉紅的髮辮被鮮血染上了點點殷紅,似朵朵花瓣,顯得異常豔麗。他無法理解林捕頭對女兒的愛,但家人遇害,這是切膚之痛,任何人都無法忘懷,報仇似乎是唯一的出路。
謝三把髮辮握在掌心,微涼的鮮血幾乎沁入他的肌膚。
在江南四處走訪的二十多天,他親眼目睹,不僅僅是林捕頭、何歡等人,整個江南有無數的家庭因爲所謂的“倭賊”家破人亡。
一直以來,在謝三眼中,戰爭是極簡單的一件事。他奉命鎮守西北,雖說是爲了替皇上奪回西北的兵權,但他要做的事很簡單,若是有異族擾邊,搶奪百姓的財物,他就帶兵打得他們討饒。可如今呢?趙翼是先太子的兒子,是皇上的侄子,他是漢人,是皇室後裔,卻藉着倭賊的名義枉殺百姓,害得無數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目的僅僅是謀反用的糧草兵器。
想到這,謝三不由自主想到沈經綸。他難道沒想過,倭賊爲何搶奪鍋子菜刀,就連鋤頭鐮刀都不放過?
謝三心事重重回到薊州城,林捕頭在醫所暈了過去。大夫說,他若是能熬過今晚,或許能夠活過來,但多半醒不過來了。
謝三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覺中又到了何家附近
。他依舊無法靠近,他深知,即便沒有沈經綸的手下,何歡也不見得願意見他。
謝三繼續在街上漫步,腦海中一一晃過三個多月的種種。除了何歡,林捕頭是與他接觸最多的人。他知道,林捕頭一開始並不信任他,甚至很討厭他,可最後,他卻盡心教了他很多東西。
“謝三爺!”
呂八孃的聲音換回了謝三的思緒,他回頭看去,就見她坐在沈家的馬車上。他凝神看她,大步走向馬車,問道:“呂小姐,這會兒差不多午時了,你這是回陵城?”
呂八娘搖搖頭,又緊張地朝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謝三爺,我掉了一隻耳環,是母親的遺物,所以想去樹林找一找。”
謝三再次打量呂八娘,避重就輕地說:“呂小姐,恐怕您要等一等了,這會兒衙差正在樹林中辦差……”
“衙差?”呂八娘又驚又喜,高興地說:“謝三爺,難道您相信我……”話音未落,她慌忙捂住嘴,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難道您已經帶人去過……”
“呂小姐,街上說話不方便……”
“謝三爺,我還沒有正正經經向您道謝,不知道您沒有時間,讓我請您喝一杯茶。”
謝三沒有推辭。他已經知道,呂八娘蓄意誇大了林捕頭阻止手下入林中追緝黑衣人的經過。很可能黑衣人壓根沒有折返,呂八娘只是假裝驚呼一聲,目的是爲了向他“告密”,惹他懷疑林捕頭。若這是她的目的,那麼她早在樹林中就已鋪墊了這一刻的偶遇。她心思縝密,做事步步爲營,絕不可能是呂家足不出的庶出八小姐。
謝三默然跟着呂八孃的馬車,轉念間又想到另一樁事:昨夜是何人在林中打鬥,留下那麼多血跡。
不多會兒,馬車在茶樓前停下,謝三與呂八娘上了二樓的雅間。
小半個時辰後,沈志華匆匆至書房向沈經綸彙報:“大爺,您推測得沒錯,她找藉口出門,果然是爲了假裝偶遇謝三爺,這會兒他們已經上了茶樓。”
沈經綸不鹹不淡地點點頭,臉上沒有半分詫異。
沈志華稍一猶豫,不甚確定地說:“大爺,如今看來,昨夜假扮謝三去樹林的人,定然是她無疑。大爺,在下不明白——”
“有什麼不明白的,她這是入了魔障,就怕我殺了謝三。”沈經綸不屑地輕笑,轉念間又沉下了臉。因謝三入了魔障的人,何止呂八娘一人。昨夜如果何歡知道,他意圖殺害謝三,恐怕也會阻止他。
沈經綸不在乎呂八娘爲謝三做出多荒唐的事。在他看來,呂八娘必定是他的妻子,而她唯一的結局只剩一個“死”字,可何歡呢?他該怎麼做,才能把謝三從何歡的心中連根拔除?
ps:林捕頭是就這樣死了,還是沒死呢?爲什麼每天都沒人理我。作者君孤獨寂寞冷,嗚嗚嗚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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