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時勵轉頭對她笑了笑,彷彿知道她在想什麼,極淡地說:“我知道,你想說,我不該恨他?”
褚非煙怔了一瞬,點了點頭:“我在想,你只知道恨他,可他被綁架被傷害的時候,他難道不恨麼?他那時也只是個孩子,他有什麼錯?或許我這麼說你不高興,畢竟袁氏委屈了你父親,可是這賬,怎麼算呢?還有那個潘某,他的悲劇,是袁沐該負責的麼?時候,你求袁沐,你心裡覺得屈辱,你不平衡。可袁沐他作爲受害者,他原本可以維護自己的法律權益的,可他還是放棄了。時勵哥哥,你想過沒有,你出身不及袁沐,你恨他比你高貴。可當命運奪去袁沐的右臂時,當別人用異樣的目光看他的空空的袖管時,他又該恨誰?他該恨這世上這麼多人都比他健全麼?”
衛時勵的目光虛虛望着前方:“是啊,這世間這麼多悲劇,不是袁沐該負責的。我們都只想自己的委屈,而忘了去想別人的委屈。這麼簡單的道理,卻總要經歷一些事情,才能想明白。”他脣畔一絲苦笑,繼續,“那時候,我是帶着這樣的恨來到這裡的。無論怎樣,這是他要我做的。我想我沒有太多討價還價的權利。可我沒想到的是,在這裡一年,兩年,三年,我以爲會很漫長的三年,過得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漫長。我每天看着這些孩子,當我講課的時候,他們用崇拜的目光看我,卻不知道我也只是一個可憐人。他們活得單純、滿足、努力,他們從沒想過,命運對他們是不公平的。有些孩子也會嫉妒優秀的,欺負弱小的,他們甚至不知道,這樣的嫉妒是沒必要而且可笑的。閒下來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坐在校園裡,看着遠處的山影,看着不變的荒涼,想很多事。想着想着,就明白了,這個世界不公平,不平等,有人生來就比另一些人富貴,有人生來就比另一些人聰明,但大家都在努力地活着,我在努力活着,這裡的孩子們也一樣,袁沐也一樣,當我站在袁沐的角度,認真去想袁沐的人生時,我知道他的努力從來都不比我少,或者,比我更多。”
褚非煙靜靜聽得,幾許感動,幾許感慨。衛時勵說到這裡不再說了,她還心裡不踏實似的,問:“那你是,不恨他了?”她終究是孩子心態,就像是看故事似的,剛開始時兩個男角有恩怨,因爲看故事的人對兩人都喜歡,所以希望他們能和好,即便是情敵,也希望大結局的時候能放開心結,握手言歡。
嗨,多麼一廂情願。可是想想,握手言歡,不是很好嗎?
衛時勵望着女孩期待的眼神,笑了:“還要恨些什麼?有意義嗎?袁沐會在意嗎?我一直在執着的事,我覺得我在還袁沐的人情,可袁沐或許從未想過要我還什麼。我又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你不知道,我現在心裡再輕鬆不過,恨沒了,心結也沒了,就剩下輕鬆了。”
褚非煙點點頭。儘管這故事聽起來是這樣心酸,可結局是不壞的,袁沐會高興的吧?褚非煙於欣慰之餘,由衷地說:“既然三年之期已滿,時勵哥哥,你該回去了。”
“嗯。”
“你有什麼打算?回去重新考大學麼?不對,你應該今年就考的。我看到你書架上的高中課本,你沒有丟下功課,是不是?”
“嗯。”
褚非煙高興,話也輕快,可這衛時勵卻像是說累了,就只會嗯了。褚非煙不禁皺皺眉,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那你今年考了嗎?你在等通知書嗎?”
“沒有,我今年沒去考。”
“爲什麼?”
“大概是在這裡呆久了,有了惰性。有時候我想,就一輩子呆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不用被城市擠得心胸狹小,不用整天將一顆心上緊了弦地跟人競爭。”
褚非煙倒是沒想到,他竟然有了這樣的想法,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轉了頭,望着不遠處的溫暖燈光,其中一扇窗裡,隱約是女老師的身影。她出着神,腦中閃過女老師的面孔,細細的眉眼,柔和的脣角,畫面般清晰,說不上漂亮,卻很舒服。還有那目光,看向衛時
勵時,是安安靜靜的溫柔。她腦中一道光閃過,亮亮的眼睛看向衛時勵,不禁脫口說出:“那女老師是不是喜歡你?”
衛時勵一怔,既而避開她的視線:“沒有的事。她是去年纔來的,是大學生。”神情間,卻彷彿不大自在。
“那你可喜歡她?”褚非煙問出來,才覺得自己原來也這樣八卦。
衛時勵卻搖頭:“沒想過。”
聽語氣看神情,倒也不像矯情,褚非煙隱隱又有些沮喪似的,說:“你也回去讀大學吧。”
衛時勵說:“嗯。”
“你怎麼就會嗯了?”
“故事講完了。心裡空落落的。不過也挺舒服的。”
兩人又零零落落地說了幾句閒話,衛時勵看着褚非煙被風吹起的髮絲,說:“這裡風冷,你回去吧,看看袁沐在屋裡做什麼。我再在這兒坐會兒。”
褚非煙這纔想起來,這個袁沐走之前還問她渴不渴來着,一走這麼長時間,也不見人影了。於是站起身說:“那我走了。”走兩步又轉回身說:“我知道了,袁沐肯定是知道你今年沒參加高考,來勸你回去的。”
女孩揹着手,幾分天真之態。衛時勵卻有些哭笑不得:“得了吧。他袁三少何等金貴,豈會爲這點兒小事而來?”
“那你說他爲何而來?”
“我不知道,你去問他。”
“那你回不回去?”
“我再想想。”
“好吧。”
屋裡,袁沐站在書架前,正在翻看衛時勵的高中課本。褚非煙跳過去,在袁沐肩頭輕輕拍了一下說:“看什麼呢?”
袁沐微笑着,不答反問:“聊什麼了,這麼開心?”
褚非煙說:“不告訴你。”又瞪了眼睛說:“我不是說我渴了麼?你怎麼不給我送水?”
袁沐瞧着她,深潭般的眸子映出她的影,她心裡一下就慌亂了。袁沐脣角一抹笑意,用手中的書指指衛時勵的書桌,桌上是黎落買的紅色戶外水壺,他說:“吶,給你涼涼了,喝吧。”
褚非煙拿了水壺喝水,喝了兩口又湊過去。翻開的書頁空白處,畫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她指指說:“這什麼意思啊?”
袁沐說:“我也不知道,你問衛時勵。”
褚非煙皺皺鼻子:“你們兩個真奇怪,一個比一個會踢皮球,就會說:你問他去。哼!”
袁沐眉一揚:“哦?你問他什麼了,他叫你問我?”
袁沐揚眉的樣子真魅惑呀。褚非煙心裡又是一慌,忙轉了視線,突然“哎呀”了一聲說:“我該給你換藥了。”說着就去找行李箱,卻看到小藥箱已經拿出來,擱在放倒的行李箱上面了。“你自己換過藥了?”
袁沐說:“沒有啊。”
“那你怎麼把藥箱拿出來了?”
袁沐眼神閃爍了一下說:“呃,我剛纔找東西,就拿出來了。”
褚非煙打開藥箱,可是怎麼換呢,褚非煙又爲難了,若是就這樣換吧,衛時勵進來豈不難堪,若是從裡面掛上門鎖吧,衛時勵回來發現門推不開,豈不更叫人遐想?
袁沐已經坐在牀上在卷褲腿了,他今天穿的是thenorthface的戶外速幹褲,褲腿夠寬,捲到大腿都沒問題。褚非煙想,不就是換藥嗎?捧着藥箱就過去了。
左膝本來就傷得輕,這時候也基本上好了,結了薄薄的痂,等痂脫落也就沒事了。就剩右膝傷口還沒長好,褚非煙換了兩次藥,這時候也熟練了不少,一會兒就換好了。
直到換完了藥,衛時勵也沒回來。褚非煙心裡反又嘀咕了,這個衛時勵,一個人想事情想了三年還想不夠,真是想上癮了。
她低着頭收拾藥箱,袁沐坐在牀上晃着腿說:“再給剪剪指甲吧。”
褚非煙一擡頭,看到他笑笑的眼睛,真就透着幾分調皮。她又好氣又好笑,說:“哪有天天剪指甲的?盡磨人。”說完後自己先怔了一怔
。忙低下頭把最後兩樣東西收拾進去,啪啪兩聲扣上了箱子。
記憶中小時候纏着母親做什麼時,母親就會半無奈半寵溺地說:“哪有怎麼怎麼的,盡磨人。”這麼想着,倒真是有些想家了。
“誰盡磨人了?”隨着聲音,衛時勵一米八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褚非煙提起小藥箱的手一抖,瞬間就紅了臉頰。
衛時勵住的宿舍其實有兩間,另一間空着,裡面啥也沒有。他打掃出來在地上鋪了席子褥子和袁沐睡。外面的小牀換了乾淨的牀單毯子給褚非煙睡。
衛時勵從裡面掛上門鎖,走過來對坐在牀沿的褚非煙說:“學校大門我鎖結實了,屋門也掛上鎖了,你不用怕。嗯,我倆就睡在裡面,有什麼事你就叫。
袁沐皺皺眉說:“怎麼總覺得這麼彆扭呢?要不把這小牀搬裡屋去,我們倆睡外面?”
衛時勵淡淡說:“裡頭沒住過人,沒人氣。還不如睡外面。”
袁沐想想,也是。過了片刻又說:“明明有兩間屋子,幹嘛空着一間?看你這一屋子五臟俱全的,也不嫌擠!”
衛時勵眼也不擡地說:“一個人住那麼多屋子幹嘛?東西擱一間屋裡我拿起來方便。”
“……”袁沐眉頭擰啊擰,愣是沒說出話來。
褚非煙憋不住,噗嗤笑了。
第一次住這麼簡陋的地方,這地方又安靜得很,褚非煙到底還是有些怕,睡不着,聽到隔壁房間衛時勵低着聲音對袁沐說:“既然來了,明天給孩子們講節課吧。你和非煙一人講一節。”
袁沐說:“講什麼?”
“隨便,講什麼都行。非煙正讀大學,可以講講大學生活。”
袁沐說:“你跟她說去。”
然後就沒聲音了。
褚非煙翻來覆去睡不着,除了害怕,她其實還有點兒擇席的毛病。正在數綿羊,突然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褚非煙一緊張,黑暗裡睜大了眼睛盯着聲音傳來的方向。
“非煙。”隨着低低的一聲喚,袁沐的身影模模糊糊移過來,“咔”的一聲輕響,扳開了開關,燈亮了。
褚非煙縮在毯子裡,睜了眼睛不知所以地看着袁沐。袁沐說:“睜這麼大眼睛做什麼?是不是睡不着?”
褚非煙皺皺鼻子,嘀咕:“你都跑來開燈了,還叫我閉着眼睛裝睡麼?”
袁沐笑:“盡聽你翻身了,是不是睡不着呀?”重音放在“是不是”三字上,分明是明知故問的。
褚非煙又皺皺鼻子,這房子隔音真差。
袁沐說:“我也睡不着。”
聽起來就像是某個電影裡的臺詞。褚非煙有些發怔地望袁沐,輕聲說:“這裡好安靜,我有些怕。”
衛時勵的書架上不是高中課本就是小學課本,袁沐把書架往旁邊一推,露出下面的兩層,整整齊齊的全都是課外書。袁沐從裡面挑了一本,對褚非煙說:“我在這裡坐着看書,你還怕嗎?”
太晚了,又累了一天,褚非煙的腦子已經不大靈便,於是有些茫然地點了點頭。袁沐就又說:“那我就坐這裡看書,你躺下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睡。”
袁沐把桌上的檯燈調了個角度,燈泡對外燈罩對着褚非煙,照向褚非煙的燈光就變得微弱了許多。袁沐說:“這樣行嗎?”
褚非煙這才反應過來,心裡一下子滿滿的,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看着袁沐,點了點頭,重新躺下。
檯燈亮起一片溫暖的光,袁沐的側影在燈下,偶爾響起輕輕的翻書聲。
褚非煙閉上眼睛,覺得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那時候家裡還住小房子,每天晚上父親在主臥看書,母親在褚非煙的小臥室備課,褚非煙也是在溫暖燈光和母親伏案的背影陪伴下睡着。
那樣的清寒中的幸福,如今想起來,已經那麼遙遠,遠得在記憶裡都泛了黃。
可是袁沐,就在旁邊,小小的一片溫暖燈光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