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郡,穎水南岸,破虜將軍大營。
孫堅立身大帳,聽着屬下彙報己方傷亡情況,心都在滴血,不耐煩的擺擺手,示意不要再報了。他雖不知具體詳細,但大致傷亡還是知道的。
曹操清楚野戰不是孫軍對手,卻也不肯死守城池,坐以待斃,而是以河水爲天然防線,一個多月下來,致使孫軍傷亡超過兩萬五千,目前孫堅手下的兵力已不足五萬。
一想到啃下曹操,還要付出不小的代價,且就算拿下潁川,也未必高枕無憂,需知,沛國、汝東還有數萬揚州軍。
孫堅急躁的來回踱步,臉色陰沉如同暴風雨前的陰霾天空。然而,蒼天似乎嫌他今年太過順利,又給他送來一個壞消息,汝南郡穎水以東全線失守。
“你說什麼?”孫堅目光惡狠狠盯着汝南使者,先是一陣厲笑,而後咬牙切齒道:“汝東八個縣,整整八個縣,一口氣全丟了,徐孟玉可真叫有本事啊……”
“將軍……”
汝南使者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卻被孫堅蠻橫的打斷:“徐孟玉不是號稱名將嗎,名將就這兩下子?”
“……”汝南使者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所謂主辱臣死,孫堅當面侮辱徐府君,他至不濟也該表現一下立場,可是當今天下,有幾人敢在“猛虎”孫堅盛怒之下與他頂牛?除非活膩了,急於求死。
徐璆自恃名門望族,從不屑與他爲伍,若不是看在他一心討董,連說幾句話,做做表面功夫都欠奉,永遠擺着一副欠他八百萬錢的臭臉。如今陷入危局,倒想起我來了。孫堅越想越氣,大吼道:“讓他自己解決,解決不了,就去找根繩子上吊……”
孫堅憤怒的咆哮聲迴盪在大帳內,久久不散。
汝南使者用力壓低頭,而孫軍衆將則暗自以眼神交流。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如果任由汝南局勢糜爛,孫堅肯定也不好過。
哪怕再不情願,汝南也得救。問題是,應該怎麼救?
孫堅長吸一口氣,斥退汝南使者,回到主位坐下,揉弄着睛明穴,陷入沉思。
半晌,孫堅緩緩道:“大家都是什麼意思?”
孫堅甫一開口,吳景、孫賁、孫香、程普、韓當、黃蓋等人立刻低聲交流意見,很快,帳內便響起激烈的爭論聲,顯然,諸將遇到了分歧。
吳景、孫賁認爲當前己方最重要的是奪回大本營潁川,兵力不宜抽調太多,派幾千兵意思意思就好,無須打敗對手,只要幫助徐孟玉守住穎水一線,等己方收復潁川,斬殺曹賊,再騰出手來處理周昕、周昂兄弟不遲。
程普、黃蓋則認爲曹操習兵法,知戰陣,據地利,列兵穎水,潁川倉促間不能下。軍中六千精騎無所事事,空耗糧草。何不抽調精銳,先打敗周氏兄弟,再迂迴曹操背後,如此一來,曹操內陷困局,外無倚仗,後路被斷,很快就會敗亡。
“公瑾,你說誰的提議更好?”孫策扭頭問身旁的周瑜,兩人均處於帳中末座。
“我比較贊同程、黃二位校尉的建議。”周瑜微笑回道。如果把孫策的笑容比作燦爛陽光,暖人心肺,周瑜的笑則令人如沐春風。
孫策朗聲低笑道:“哈哈公瑾,果然你我所見略同。”孫策並沒有因爲吳景、孫賁是自己的親人就盲目支持他們,他有自己的主見。孫策擡手想要去拍打周瑜,卻忘記自己肩上有傷,一陣齜牙咧嘴。
周瑜見狀容色一肅,藉機說道:“蓋驃騎爲天下首屈一指的名將,英氣傑濟,猛銳冠世,每所攻者,無有不破,卻甚少聽聞他親自參與搏戰。弟聞他多次勸麾下猛將:“匹夫之勇不可取,爲將不可不知書。”此,至理名言也。兄長可記住這次教訓了?”
孫策乾笑兩聲,連道:“記住了、記住了……”
周瑜點到即止,不再多勸。這就是他聰明的地方,孫策性情剛烈果決,有些話,說一遍就夠了,說多了不免惹他反感。
這時,只聽孫堅再度開口說道:“德謀、公覆,你們具體說說。”
見孫堅更傾向於程普、黃蓋的方案,吳景、孫賁相視一眼,皆默不作聲。
程普、黃蓋一致認爲應該集重兵於東,但具體下來,則有所不同,程普比較偏向保守,主張大軍緩緩而進,穎水橫貫汝南郡南北,何止數百里?且又可從陳國繞過,一旦周氏兄弟失去穎水屏障,無能爲也。黃蓋更加激進,主張直搗沛國治所相縣,逼周氏兄弟撤軍,而後設伏於道,一戰破之,迅速打破僵局。
孫堅對程普的建議不太滿意,要知道汝南郡東南緊鄰揚州九江郡,周氏老二週昂即爲九江太守,縱有不濟,也可迅速撤回自己的地盤,同時還要擔心他去而復返。而黃蓋話語,則讓孫堅眼前霎時一亮。
周瑜食指輕輕敲擊着身前書案,作沉思狀,同案而坐的孫策忍不住說道:“黃校尉不愧是士族出身,飽讀兵書戰策,這計策太妙了。公瑾,你說呢。”
周瑜喃喃自語道:“依我看來,攻相縣不如攻龍亢。”
“什麼?”孫策沒聽清周瑜所言,一臉迷惑道。
周瑜失笑搖頭,自己只是一個十七歲的毛頭小子,初上戰場的雛兒,縱使提出自己的想法,多半也是無人肯聽,除了面前的這位義兄。一字一句道:“攻相縣不如攻龍亢。”
“龍亢?”孫策大吃一驚,那可是周氏兄弟的大後方。
周瑜點點頭道:“相縣爲沛國治所,控制了相縣,就等於控制整個沛國,以曹操的眼光豈能不留重兵?且魯國、山陽爲其後盾,非易攻也。”
孫策躊躇道:“可是……”
周瑜知道他擔心什麼,龍亢在周氏兄弟背後,己方要繞一大圈,期間稍有不慎,便會造成嚴重的後果。全軍覆沒倒不至於,但肯定完不成既定目標。然而優點也很多,首先龍亢夾在相縣、汝東、九江郡之間,周氏兄弟自認安全,肯定無備。其次龍亢爲周氏兄弟屯糧之處,一旦襲佔龍亢,周氏兄弟必然回返。
“太險了……”孫策繼而笑道:“不過,我認爲值得一試。”
周瑜欣然而笑,然後他便驚訝的看到孫策猛然起身,對孫堅抱拳道:“父親,要我說,攻相縣不如攻龍亢。”
此話一出,一帳盡默,氣氛冷到極點。數十道目光齊齊落到身上,孫策也不尷尬,落落大方。
孫堅皺起眉頭呵斥道:“大人議事,小子何敢插嘴?別以爲偷入戰場這件事就算過了,等我回頭再教訓你。坐下。”
周瑜悄悄拉着孫策,後者用力掙開,倔強地看着父親。
孫堅勃然大怒,他在軍中,素來一言九鼎,威勢滔天,誰敢忤逆他?狠狠一拍几案,大罵道:“豎子……”
吳景生怕外甥挨訓,一旁尷尬的說道:“將軍,伯符性子穩重,心有計略,他說攻龍亢,未必無由,你讓他說說吧。”
孫堅怒瞪吳景道:“兵者,國之大事,不可不察也。豈同兒戲?小兒胡鬧,公明你也跟着胡鬧?”
“……”吳景訕笑不止。
黃蓋目視孫策良久,忽而抱拳對孫堅道:“將軍,麾下認爲攻龍亢有計較處。”
黃蓋爲人嚴肅,心藏決斷謀略,絕非像吳景一樣單純爲孫策解圍,孫堅沉吟一聲,冷着臉對孫策道:“你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我怎麼處罰你。”
孫策抱拳笑笑,說道:“還是讓公瑾來說吧,這是他提出來的。”
“……”周瑜不由無語。
“豎子、豎子……”孫堅只感到心底竄起一股孽火,一路飆升,直衝腦部,說實話這也就是他的兒子,換了別人,他一早便叫人拉出去斬首示衆。
孫策似無察覺,拽住周瑜手臂向上提,催促道:“還愣着作甚,說啊……”
周瑜無奈地看了義兄一眼,事已至此,無可避免,他稍稍組織一下語言,將心裡的想法娓娓說來,初時還有些斷續,後來則愈加流暢,直如懸河瀉水,注而不竭。
諸將如黃蓋者點頭,似程普者搖頭,面對以後者爲代表的質疑聲,周瑜毫不畏縮,一一回應,少年有此風儀,實在罕見。
程普是堅持最久的一個人,雖然他從始至終都認爲此策過險,可到最後也變得無話可說。
眼見程普等人相繼閉口,黃蓋長笑說道:“昔年司馬(遷)太史一直以爲留侯(張良)必是一位姿貌魁梧英偉的奇男子,直到見其畫像,貌如婦人好女,大吃一驚。百載之後,公瑾亦然?”黃蓋把周瑜比作留侯張良,這個評價可謂高到極點。
孫堅深深地看了一眼周瑜,旋即瞥向笑得份外開心的孫策……
當日深夜,孫堅一邊命人夜渡穎水搶攻北岸,一邊以妻弟吳景爲帥、校尉黃蓋爲副,將騎四千,步卒一萬從營南門潛出,往東南而行。自然,孫策、周瑜隨在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