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固然已經結束了,可是長安東郊卻並未平靜下來,士卒或押解俘虜,或搜尋傷員,那些傷勢較重、難以挽救者,不分敵我,皆補上一刀,傷勢較輕者,則呼來民夫,擡回大營救治。民夫不直接參與戰鬥,相應的,他們需要付出比士卒多得多的體力勞動,像是擡運傷員,只是他們的任務之一,另外他們還得收拾散落兵器,掩埋戰士屍體,剔下死馬骨‘肉’,諸如此類,估計沒個兩三天根本別想休息。
蓋俊回到大營時,太陽已經隱入長安城太半,除了少數幾名武將尚在外面,其餘文武心腹盡在營內,他使蓋衡傳傳令,讓諸人到大帳會議。受召者人數不多,寥寥一二十人,或位高,或權厚,盡爲河朔的核心級人物。衆人以爲是慶祝勝利,神態輕鬆,談笑自如,此戰立有大功的蓋胤、龐德別立營壘,且被蓋俊委派收尾諸事,不在此間,同樣功勞不小的關羽自然成爲衆人的焦點,連張遼也頗受矚目。
關羽難得沒有板着臉,雖因矜持,不曾放聲大笑,但瞭解他的人,一看他那紅光滿面的樣子,便知其此刻心情甚佳。
和衆人‘交’談中,關羽狹長雙眸有意無意地瞥向兩人,傲然之‘色’,不加掩飾,一個是鎮軍將軍馬騰,一個是主薄楊俊。前者是關羽的死對頭,兩人明爭暗鬥數年之久,自不用提,後者則是不久前發生齷齪,關羽甚至爲此丟掉奇軍主帥的位置,即義兄蓋胤如今擔任的角‘色’,至少他心裡是這麼認爲的,且被驃騎將軍狠狠訓斥了一番,大失顏面。
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其實關羽並未吃虧,他雖失去了奇軍主帥,後來卻擔任了霸水西岸統帥,麾下一度高達三萬步騎。然而他豈會因此釋懷,心恨楊俊如故,後者少享盛名,亦是心高氣傲之輩,兩人關係由是越來越差,幾乎不和對方說話。
馬騰、楊俊皆是河朔文武有數的重臣,更直觀一點說,兩人也許算不上蓋俊以下第一人,但擠進前三則輕輕鬆鬆,這是跺一跺腳,就會引起河朔地震,連君主蓋俊也不敢輕易忽視的人物。和兩人同時發生衝突,委實是一件令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偏偏關羽就這麼做了,也只有以他的‘性’格、資歷、地位,纔敢如此肆無忌憚,不將二人放在眼裡。
面對關羽不加掩飾的挑釁行爲,馬騰不以爲意,笑容如常,一則他‘性’格賢厚,沉穩有度,倒也不至於爲此生氣,二則自驃騎將軍拉開勤王的大幕,關羽通過一系列大戰,確實立下頗著功勳,他則表現平庸,功績不顯,若是輕率反擊,不免給人小肚‘雞’腸的印象。馬騰不受挑釁,楊俊卻是氣得不輕,他和潁川系人馬素來不是一路人,乃拉着臨郡河南鄭泰、青州平原華歆,背對關羽‘交’談,眼不見心不煩。
鄭泰才略無雙,先是輔佐大將軍何進誅殺‘奸’閹,後來更是把雄霸京師的董卓耍得團團轉。華歆則是名著河北,冀州刺史王芬曾邀他共議廢立,大將軍何進秉政時招攬海內二十餘位名士,華歆赫然在列,由此可知其名聲之大。兩人哪個不是‘精’通官場、人情之輩,豈能看不出楊俊之意,他們也許同樣看不慣關羽的張揚跋扈,可他們和後者並無利害衝突,不願爲了楊俊開罪於他,特別是華歆。
蓋俊走入大帳,聲音霎時一止,文武各歸各位,人人肅穆恭立。看得出,蓋俊來時梳洗了一番,真真是發黑如墨,肌膚似‘玉’,眉目清朗,甲冑也已解下,換上一襲大紅輕袍,頭戴進賢冠,腳踏青絲履,身上少了一份殺伐決斷,多了一份清新淡雅。
“拜見將軍……”
蓋俊微微頷首,穿過拜禮的諸臣,走到主位坐下。蓋嶷、司馬懿、王粲緊緊相隨,前者乃是蓋俊長子,河朔少主,無須顧忌,後二人可不行,站立等候,直到文武紛紛就坐,才坐到蓋俊身後。
蓋俊輕咳一聲,目光掃過大帳衆臣,一字一句道:“賴武將奮勇,文臣獻策,乃一戰大破賊軍,斬俘數萬,使孤心意爲之一舒。韓遂老賊,無能爲也。可喜可賀。”
諸文武皆道:“此將軍之功也。”
蓋俊笑着說道:“孤當與諸君共慶勝利。”
“諾……”
蓋俊緊接着又道:“不過在慶祝前,孤有一事要與諸卿議一議,昨日深夜,孤同‘門’,扶風樑伯輔突然到訪……”樑伯輔乃是三輔名士之流,但也並非人人都識得,蓋俊怕麾下文武有不知者,聽不懂他的意思,特別補充一句道:“他是從長安出來的……”
賈詡無神的雙眸眯成一條細縫,荀彧、荀攸、戲志才面面而視,傅幹目中迸出一絲‘精’光,衛仲道依舊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倒不是他漠不關心,他是真沒‘精’神……文臣神態各異,武將也是驚喜‘交’加,蓋俊話中之意已經很明顯了,就算白癡也聽得懂。
楊俊當先問道:“可是長安有變?”
蓋俊輕輕點了點頭,滿面笑容道:“韓遂老賊本爲叛逆,久‘亂’西疆,繼而強寇西都,縱兵行兇,士民死難者不知凡幾,天子安危亦受到嚴重威脅,有識之士無不切齒,謂其酷烈,更甚於董卓,恨不能食其‘肉’,飲其血,挫骨揚灰。樑伯輔爲人素有大義,暗裡聯絡同志,以結良好,‘玉’趁韓遂老賊外出長安之際,舉事開‘門’,迎我入城……”
荀攸藏在案下的雙手突然用力握緊,口中慢吞吞地道:“將軍可知都有誰人?”
鄭泰、華歆聞言連連點頭,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蓋俊。
當初長安士人暗地裡數次謀劃除掉董卓,結果世人都已知曉,累計被害者以數千計,其中很多人都是大漢國無比寶貴的人才,他們有着一身的才華,滿腹的文韜,是振興社稷不可或缺的力量,卻死在了董卓手裡,可悲可嘆。
荀攸、鄭泰、華歆三人作爲全程參與者,最後爲了保住‘性’命,被迫逃離京師,教訓太深刻了,這是他們一輩子也無法忘懷的慘痛歷經。三人唯恐樑伯輔和他們一樣,手中無兵無權,只憑一腔熱血,冒然採取行動,到時幫不上忙不說,反而還會搭上自己及無數同仁志士的‘性’命。大漢國如今已是傷痕累累,搖搖‘玉’墜,再也經不起折騰了。
蓋俊清楚荀攸,和鄭泰、華歆的過往,點點頭,把從樑相那裡知道的事情,一一道出。荀攸暗暗鬆氣,旋即大感振奮,既然有把守城‘門’的武將參與其中,且人數少而‘精’,甚是隱蔽,此事成功率極高,也許不出幾日,他們就能入主西都長安了。
諸臣紛紛展顏而笑,耗時月餘,距離成功,不遠矣。
正是這時,賈詡眉頭不爲人察的皺了一下,不想蓋俊時刻注意這位謀主,自上而下,看個正着,遂問道:“文和,可是有何疑義?”
賈詡緩緩搖了搖頭,他也認爲此事把握甚大,只是有些事情暫時想不通。按說參與者多爲三輔士族,裡面不應缺少士孫瑞纔是,後者乃三輔大儒,名聲不遜馬日磾,爲人向來公忠體國,一直是誅董的急先鋒,堪稱王允的左膀右臂。韓遂與董卓別無二致,實乃一丘之貉,士孫瑞何以不參與其中?
三輔士族、三輔士族……賈詡心裡默默唸道,下意識看了蓋俊一眼。
接下來,蓋俊和諸臣稍作討論,便開始設宴慶祝勝利,歡慶直到入夜才歇。
東郊聯軍大營,韓遂帥帳。
韓遂前幾日聞長安士人意圖謀反,大受打擊,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又遭到一場大慘敗,局勢甚是惡劣,輒有覆沒之危,韓遂險些就此垮掉,落入無底的深淵。不過即使他勉強‘挺’住,‘精’神也已大不如前,只覺得身心俱憊,對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要知道,此時大軍新敗,人心惶惶,正是需要他站出來的時候,他偏偏躲在室中,不願走出。
房間裡除了韓遂本人外,還有一人,他便是司隸校尉李相如,成公英鎮守長安,現今能陪在韓遂身邊的,也就只剩下他這個義弟了。奈何李相如枯坐了足足一兩個時辰,期間兩人對話不超過十句,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以對,氣氛無比壓抑。
李相如卻是從未見過韓遂如此沒落,他心裡不斷問着自己,面前之人,真的是那個渾身散發着的光芒,讓人忍不住想去親近的韓文約嗎?真的是那個三入三輔,三遭敗績,氣志始終不短,終成大業的韓文約嗎?自己的義兄實不該是這般模樣。
李相如快被屋內近乎凝固的氣氛壓迫瘋了,‘胸’口憋悶得厲害,忍不住開口道:“大兄,且聽爲弟一言,勝敗乃是兵家常事,不至於此。當年大軍慘敗歸涼,困守金城彈丸之地,內部號令不一,外則羣敵環伺,形勢不比今日惡劣百倍?大兄猶能談笑風生,翻雲覆雨,盡敗大漢諸名將虎臣,風采之著,折西州豪傑、名士,得盡人心,遂霸西涼,使得朝野上下,無不談之‘色’變。那是何等的威風?何等的霸氣?”
見韓遂顏‘色’微動,似有所觸,李相如再接再厲道:“以一隅敵一國,而成大事者,縱觀史籍,能有幾人?以周天命,尚需兩代人的努力,而大兄不到十年時間,就已將兵進京,撥‘亂’反正,輔佐天子,雖文王、周公,不能比也。今遇小挫,‘玉’廢志邪?”
李相如最後猛地站起身,慨然道:“退一萬步講,縱然丟掉長安又能怎樣?縱然全軍覆沒又能怎樣?大不了返回西涼老家,重頭再來,以大兄在西涼漢胡間的無上威望,兩三年間,就能恢復實力。屆時將十萬之衆,五入三輔,與蓋俊小賊一決雌雄,猶未晚也。”
李相如一番話,猶如當頭一‘棒’,冷水澆背,韓遂身心爲之一震,徹底清醒過來。李相如說得對,以前在西涼那麼艱苦的日子,他都熬出頭了,何以到得西都長安,屢屢喪氣?是因爲曾經一無所有,是以無畏,而今擁有一切,害怕失去嗎?
韓遂一把握住李相如的手,動容道:“若無大弟之語,爲兄必喪志隕落矣。”
李相如欣慰地笑道:“只要大兄振作起來,以大兄之才智謀略,心計手段,即便一時不濟,成功亦可期也,對此,爲弟信心十足。”
韓遂深深吸了一口氣,‘精’力依舊短缺,卻也不再茫然,諸般心思,盤旋腦海。
見韓遂心想事情,李相如不敢打擾,靜靜等待,良久待其回神,乃問道:“大兄如今心意若何,是戰是退?”
韓遂一字一句道:“尚未山窮山盡,猶可一搏。”
李相如微笑稱是,韓遂顯然還是想靠河西、金城、盧水聯軍,做那困獸猶鬥。其實依他的心意,此時以退回涼州爲宜,畢竟北地在蓋俊心中雖重,未必就重過西都,而今他們在長安僅只四萬人,蓋俊兵力則幾乎多出一倍,一旦狠下心來,暫舍北地,強攻長安,他們還是難逃敗亡命運。不過李相如心知,韓遂‘性’格素來果決,既然他不願離開長安,回返西涼,就算強烈反對也是沒用,不如從之。
韓遂沉‘吟’一聲,說道:“兩軍‘交’戰之地,距離長安不過十數裡,大軍遭挫,勢必不能隱瞞,料來長安已盡知之……”
“大兄的意思是……”李相如隱約猜到韓遂的意圖。
韓遂點點頭,說道:“爲兄本意是想將馬宇、李禎等探查通透,連根拔起,一網成擒。而今看來,是不成了,未免鼠輩見勢起意,提前舉事,行動宜早不宜遲。”
“今晚?”
“不,馬上。”韓遂斬釘截鐵道。
成公英站在長安城東,遙望聯軍大營,他年約三旬,身高中等偏上,容貌普通,惟有一雙明眸,讓他顯得特別一些。說實話,比他賣相更佳的人,在這長安,一抓一大把。但就是這樣一個姿容平庸的青年士子,卻是此際西都長安的實際統治者。
成公英還在回想着剛剛和韓遂信使的對話,其時,夕陽剛剛沉入地平線,距離大戰結束,不過數個時辰。韓遂反應之快,可以說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看來明公並沒有被慘敗打擊得一蹶不振,使他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來。成公英始終堅信,天無絕人之路,任何難關,只要應對得當,都能渡過,前提是,韓遂不要倒下。
一個軀幹粗壯,滿面鬍鬚的中年將領來到成公英身後,抱拳道:“都督,我等皆已齊備,只待都督一聲令下,便可將叛黨一舉拿下。”成公英以‘侍’中的身份擔任守城督,是以喚其都督。
“知道了。”成公英頷首微笑,按照他先前制定的策略,圍剿叛黨,十拿十穩,絕無問題,可那是建立在韓遂實力雄厚的基礎上,現在則遇到了一些麻煩,大軍新敗,人心不穩,難保其中沒有二心者,向對方故意泄密。此事關乎己方存亡,不得不慎重爲上,成公英乃‘精’簡一半人馬,只選用韓遂心腹,貴在忠心,哪怕人少一些也不打緊。
成公英第一個要解決的人,自然是長安雍‘門’守將趙密,此人在叛黨圈子裡地位不上不下,卻至關重要,只要把他除掉,叛黨便無法逃離長安,立刻就會變成甕中之鱉,即使僥倖逃過圍捕,衆目睽睽之下,亦當難以遁形。
成公英帶着數十人藉口巡視城防,登上雍‘門’,趙密掛着謙卑的笑臉相迎,絲毫未曾懷疑,守城督的身份就是成公英最好的保護傘,何況趙密根本沒有想到秘密已泄。
當趙密被數名勇士撲倒在地時,甚至怔住,不能言語,搞不清楚狀況,直到‘亂’刀剁下,方纔反應過來,劇烈掙扎。由於事情隱蔽,趙密部曲知情者不多,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做出決定,特別是那些知情者的有意引導下,拔刀相戰,解救主將,喊殺聲立刻響徹雍‘門’上空。成公英帶來的數十人皆善戰勇士,片刻間便將趙密及其部曲格殺一空。
城上守兵,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誰能告訴他們,這是什麼情況?成公英叛變?抑或,趙密叛變?
事後,成公英直言趙密叛‘亂’,今已伏誅,他會更換雍‘門’守將……
士卒一臉茫然。
成公英‘交’代新任守將安撫好將士,並處理屍體,封鎖消息,便匆匆下了城牆,疾速趕往未央宮。叛黨幾名重量級人物皆在宮內,爲了確保天子掌握手中,目前宮中將士,全都是韓軍嫡系出身,只需把大‘門’一關,一道命令,抓捕幾人,輕而易舉。
‘侍’中馬宇、李禎被捕,立刻驚動了天子劉協,第一時間派人詢問。‘侍’中官職看似不高,地位則無比尊崇,皇帝出,‘侍’中參乘騎從,皇帝入,則陪‘侍’左右,與天子簡直是形影不離,親近堪比閹人中常‘侍’,因此朝臣常常用“親密”“左右”“腹心”等字樣來形容‘侍’中。
事有輕重緩急,成公英認爲捉拿叛黨是首要之事,隨便敷衍小天子信使兩句,待中郎將楊盛及黨羽十數人通通落網後,一邊拉入偏殿,施以重刑,‘逼’問口供,一邊派出散騎,緝捕四方,拿獲叛黨。一時間,長安街頭巷尾,到處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長安士民,無不矚目,紛紛猜測究竟是發生了何等驚天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