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位才子構思的時候,洛施姑娘讓侍女將她的箏取來,蹲身福了一禮道:“小女子願爲諸位公子彈奏一曲,以助詩興。”
洛施姑娘的琴藝在長安是很有名,每月逢五逢十會在樓裡彈琴一曲,據說進門就要五兩銀子。當然,進門以後的茶水點心不再另外算錢。但就算這樣,也是一般小老百姓聽不起的。
因此,聽說洛施姑娘要彈琴,知道此間行情的“才子學士”和百姓都轟然叫好。
琴音響起,果然是動聽的。調子舒緩,曲調悠揚,想來是不想驚擾了才子們的詩興。
楊彥在人羣中尋找到父皇母妃,對着他們微微一笑,而後便低頭研磨。
安然道:“哥哥,我來研磨吧?”
楊彥抓住她的手放回袖套裡道:“別伸出來,外面冷。”剛纔走得背心出汗,安然就沒有帶手爐,他還擔心她冷呢!
安然笑道:“後面就有一個火盆呢,哪裡就冷了。”不過,哥哥體貼她,這情她還是要領的。
取了筆舔了墨,楊彥幾乎毫不思索地揮筆寫下那首他最喜歡,同時也是讓他感受至深的孟郊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寫完,楊彥看着宣紙上的詩,又望着人羣中的惠妃對安然道:“當年我忽然決定去邊關,事前並未與母親商議。她曾哭着勸我別去,擔心我有去無回。但我計議已定,自然不會隨便更改。不想,她竟然連着趕了幾個通宵,爲我準備了八套禦寒的衣物。臨行前,她含着淚拉着我的手,最後出口的話卻是邊關太冷,讓我一定小心,不要着涼……”
安然握住他的手道:“我們以後,要好好孝順孃親。”
楊彥反握住她的手,覺得有點涼,便拉到自己嘴邊哈了口氣,又幫她揉搓了一下。
坐在楊彥上面一席的莫公子聽到他們的話,奇怪的看了他們一眼,不想就看到了楊彥放在桌案上晾墨的詩。
看到這首詩,莫公子不禁心神大震,過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趕緊研磨,很快也寫好了一首。
主位下面,洛施姑娘一邊彈琴,一邊含情脈脈地望向楊彥。
在今晚的文會上,楊彥無疑是最相貌英俊、文才最出衆的一個!而且更難得的是,洛施姑娘看得出來,這位“江公子”不是那等會沉迷酒色之人。
風塵中的姑娘都明白,只有這樣的男人,纔是真正的良人!
洛施姑娘今年就要滿十九了,她明白,自己很快就要被更年輕更美貌的花魁取代了。所以,她要在自己年華老去之前,找一個能依靠的男人爲自己贖身。
今晚在場的才子中,可託付終身的自然不止“江公子”一個,可她是官妓,要贖身也是要託關係的。只有這位江公子出身富貴,或有可能。
看到“江公子”幫身邊的女子暖手,神情是那樣的溫柔。洛施姑娘忍不住想,要是他也能這樣溫柔地待我,那該有多幸福啊!這樣溫柔的男子,一定會對自己的妻妾很好吧?能給這樣溫和又有才氣的公子當妾室,已經是她們這樣出身的人最好的出路了。
她雖然出身不好,但在青樓多年,琴棋書畫樣樣都會,服侍男人的技巧更是高超,要討這樣的文人雅士喜歡,實在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這位江公子肯給她機會。
一刻鐘過去了,臺上的“才子”們大都寫好了詩,送到了評委手中。楊彥也將墨跡已乾的詩讓小二送去評委那邊。
小二站在楊彥身邊,自然是早將他這首詩看完了。他心裡一直很興奮,一直期待着將這首詩送到評委那裡,然後看他們驚歎的神情。可是,這位江公子總是不開口讓他送過去,急得他不行。
小二心裡很不服氣,明明是他身邊這位“江公子”第一個寫好的,卻平白被別人領了先。
不過,現在機會終於來了!
小二興奮地將楊彥的詩送去評委那裡,然後就急切地望着幾位評委的表情。
幾位評委顯然也很急切。他們一早就看到“江公子”寫好了,但就是不給他們送過來,他們也不好意思下去看。如今,他們寄予厚望的“江公子”的詩終於送上來了。
詩很短,語言也很樸實,卻立即打動了幾位評委的心。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讓我彷彿看到了當初離鄉時母親爲我縫衣的情景。這位江公子,真真有鬼神之才,能用最樸實的語言,寫出最動人的詩句。”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能寫出這樣詩句的人,必然是至孝之人……”
“想不到這位江公子詩才也如此出衆!這首詩,就是太子殿下見了,也必然會喜歡的吧?或許江公子能憑着這首詩拜到太子殿下門下,將來的成就無可限量啊!”
狀元樓老闆齊先生和幾位評委都對這首詩讚嘆不已,自然也引起了其他“才子”們的注意。
洛施姑娘的琴也不彈了,急着來看詩。
這時,才子們大多將自己的詩交了上來,本來還沒有交的,見人家都交了,時間又差不多了,也趕緊寫了交上去。
對這些學過寫詩的才子來說,詩是人人會寫的,至於好不好,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管好不好,總是要交一份答卷上去才行的。
評委們雖然覺得再也不會有人比得過“江公子”這首詩了,但還是秉着公平的原則,將送上來的其他才子的詩細細看過。別說,還真的發現了兩首不錯的詩。
相比較其他才子們的激動心情,楊彥和安然這兩個無恥的人是一點都不擔心的。一來他們不相信還能有比這首《遊子吟》更好的表現母愛的詩,二來就算有人超過他們,那也沒什麼。
終於,公佈答案的時候到了,所有的才子都緊張地望着幾位評委。
國子監的展先生起身作總結道:“此次按題作詩,在場的三十位公子都表現不俗。經過我們幾位評委的認真審閱,選出了三首詩作爲此次文會的代表,明日將送去大隋之音編輯部,或可在下個月的大隋之音上刊登。在此,要恭喜這三位公子了。”
聽說從三十首中選了三首,大家都很緊張。稍微寫得好點的都難免抱着些希望。如果能上大隋之音,那可就真的出名了,說不定還能流芳千古呢!
很快,第一首詩就被掛了出來,同時由洛施姑娘爲大家誦讀:
“燦燦萱草花,羅生北堂下。
南風吹其心,搖搖爲誰吐?
慈母倚門情,遊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問日以阻。
舉頭望雲林,愧聽慧鳥語。(注一)”
萱草花,就是這個時代的母親花;北堂,代表母親。在北堂下種萱草,是希望能減輕母親對兒子的思念。
這是一首很不錯的寫母親思念遠遊兒子的詩。
等洛施姑娘唸完,又有伶俐的識字的小二拿着小抄到高臺邊上誦讀給臺下的百姓們聽。
於是,臺上的才子及臺下的讀書人紛紛稱讚,並詢問作者是哪位才子。
這時,坐在楊彥對面的賀子硯含笑緩緩站起身來,抱拳向臺上臺下的人致意,口中謙遜道:“諸位過譽了,後面還有兩位公子的詩作,當比在下的更出衆纔是。”
賀子硯說得好聽,其實心裡已經肯定自己這一次要拔得頭籌了。他本來是被父親禁足在房裡的,等妹妹嫁到趙家去以後就要跟隨母親回老家去。可是他不甘心,所以才和妹妹想到這個主意。趁着今天元宵節家裡的人大多去看花燈去了,悄悄溜了出來。
他想,如果他能在狀元樓的元宵文會中拔得頭籌,必然名聲大噪,詩作也肯定能登上大隋之音。到時候,父親應該就不會逼着他回鄉下去了。
所以,他的目標就是第一,他也相信自己能得第一。話說,賀子硯此人一直都是自負地以爲自己文才天下第一的。
“二哥,你一定能得第一的!”賀玲瓏給他打氣道。從小,她就最崇敬這個才思敏捷的二哥,她不相信還有人能比自己的二哥更有才華。
姜紅纓也道:“公子爺的詩這樣好,不會有人比得過的。”
可惜老天爺沒有聽到他的祈禱,很快評委們就將第二首詩掛了出來,洛施姑娘一念,衆人就知道,這首詩不比賀子硯的差。
只聽洛施姑娘念道:
“愛子心無盡,歸家喜及辰。
寒衣針線密,家信墨痕新。
見面憐清瘦,呼兒問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嘆風塵。”
評委們也隨即點評道:“這首詩雖然韻腳有點問題,文辭也不夠華美,但勝在情真意切。”
而對臺下的百姓們來說,之前賀子硯那首詩其實是沒怎麼聽懂的,但這首詩他們卻基本上聽懂了,當下讚歎聲和掌聲比先前賀子硯的就熱烈多了。
賀子硯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他的最後一個希望也要破滅了嗎?
這時,臺上其他人都在相互詢問。
“這首詩是誰寫的?”
“會不會是那位江公子?”
“你們笨啊,那上面不是寫着的嗎?湖州莫君擇。不過這個莫君擇是誰啊?”
“莫君擇?我知道!那不就是?江公子上面那位!”
坐在楊彥上首那位公子不好意思地站起身道:“在下實在慚愧。在下方纔也不知道怎樣寫纔好,後來一時忍不住好奇看了江公子的詩,這纔有感而發寫了這首詩……”
衆人一聽,不由大驚。如此說來,那位江公子的詩不是比莫公子這首更好?不過,也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可能。畢竟莫公子這首詩着實不錯。
而楊彥聽到莫君擇的話也不禁詫異地看了過去。
之前莫君擇看他的詩,他是知道的。卻不料莫君擇也是才思敏捷,得了啓發很快就寫出一首不錯的詩來。而更難得他竟然如此坦然!先不說此人才學如何,單單這份人品就十分難得了。
楊彥當即對着他含笑點頭道:“莫公子風光霽朗,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莫君擇立即起身抱拳鞠躬一禮道:“江公子大才,在下欽佩萬分!”
楊彥笑着招呼道:“坐下,坐下說話就是!何必多禮?”
若真說起來,莫君擇有禮,而楊彥無論說話的語氣還是坐在位置上不動的舉動都是有些失禮的。但在他做來,卻是那樣自然,彷彿他就該那樣說話,就該坐着與人見禮。
在臺上臺下衆人的一致期待中,“江公子”的詩終於被掛了出來,同時洛施姑娘激動地念着: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這一刻,臺上臺下都很安靜,他們都在靜靜聆聽着。
詩只有六句,與人們平日所作不是四句就是八句有很大不同。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首詩沒有華麗的詞藻和雕飾,通過回憶一個看似平常的臨行前縫衣的場景,用清新流暢、淳樸素淡的語言,歌頌了母愛的偉大與無私,表達出自己對母親深深的愛與尊敬。
臺上衆人還在回味,小二又到高臺邊上高聲對着百姓朗誦了一遍。
這首詩淳樸自然,情真意切,就是不識字的村婦也能聽懂。當下很多母親都忍不住流淚,很多男子想起自己的母親,眼睛也不禁有些泛紅。
而惠妃聽到這首詩,更是哭倒在皇帝懷中。有這樣的一個兒子,夫復何求?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皇帝默默重複着這句詩,眼睛也有些溼潤。原來在兒子心裡,是這樣看待父母生養之恩的……
皇家能出這樣一個奇葩,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吧?他楊昊這一生,不提別的,單單有這麼一個兒子,就足夠他驕傲一生、含笑九泉了。
芳嬪站在一邊,望着臺上的太子,也不禁雙眼泛紅。可惜,她這一生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華恩總管站在皇帝身後,輕輕感嘆道:“少爺的孝心,都是放在心裡的。不體會時,不覺得。細細一體會,才知道有多麼深沉……”
此次文會的魁首不用說,自然非“江公子”莫屬了。
在高臺上,狀元樓的老闆齊先生和幾位評委都圍了上來,向楊彥道賀。
其他二十多位才子見了那首“遊子吟”的詩,心裡也是服氣的。他們又見楊彥氣度不凡,便紛紛上前祝賀,想要結交這位註定前途無量的“江公子”。
楊彥扶着安然起身來,抱拳含笑道:“今日在此的諸位先生公子,也都是大隋當代俊彥,安睿不才,願與諸位共勉!”
齊先生也算是閱人無數了,他見展先生和陳大人對這位“江公子”都甚是恭敬,便猜出楊彥身份不凡。
他親自將魁首的獎品雙手呈給楊彥,心中不禁有些忐忑道:“這是此次文會魁首的獎品,還請江公子收下。”
對那些寒門學子來說,這份獎品可能很豐厚,但到了這位“江公子”面前就不同了。現在齊先生反倒擔心人家看不上自己準備的這位魁首獎品了。
好在楊彥二話不說就接了過來,道:“多謝齊先生!”
接着,齊先生又給莫君擇和賀子硯發了第二名和第三名的獎品。第二第三的獎品雖然不及第一的豐厚,但對寒門學子來說,也相當可觀了。至少那銀子若好生用,或許一年的吃穿都有了。
莫君擇得了第二,很激動。而賀子硯原本是衝着魁首去的,卻只得了第三,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他面色蒼白,目光呆滯,臉色很不好看,讓衆人多少也看出些端倪來。
衆人不明內情,只當他狂妄自大沒有自知之明,見不得別人超越自己,先前的謙虛都是假象,便紛紛疏遠了他,一個個都湊到楊彥和莫君擇身邊說話套近乎。
這時,齊先生邀請此次參與文會的三十名才子一起到狀元樓參加宴會,慶賀此次文會三甲的誕生。
楊彥可沒有這個時間去應酬,當即婉拒道:“請諸位恕罪,家父家母還在下面等候。天色已晚,在下要送他們回家了。以後若有機會再聚吧!”
狀元樓舉辦了這麼多年的元宵節文會,還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拒絕參加後面的慶祝宴會的。更何況此次宴會,還有國子監的展先生和上上屆的狀元陳大人。
楊彥拒絕的話一出,聰明的已經知道他身份定然貴不可言了。至少展先生和陳大人都不在對方眼裡。
齊先生也是人精,自然也就不再強留。
楊彥正要帶着安然離去,不想洛施姑娘忽然上前來,紅着臉道:“公子才華橫溢,讓小女子欽慕不已。不知小女子是否有這個榮幸,與公子秉燭夜談?”
什麼秉燭夜談?分明就是一場香豔的邀請!
楊彥一怔,想不到還有這麼一出。他無辜地看了安然一眼,隨即在無數人羨慕的目光中淡然地看着洛施姑娘道:“我可以拒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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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一):此詩是元代畫家王冕的《墨萱圖》其一。
註釋(二):此詩是清代詩人蔣士銓所作,名爲《歲末到家》。
這幾天天天雙更,身體有點吃不消了。明天就只有一更了,爲了多寫點,時間改在中午十二點。親們晚點來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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