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來,郭氏賺的銀兩不僅還清了欠債,家裡房子也翻蓋一新,郭惠庭不用賣身,還進了學堂讀書,他現在就在鎮上學堂。
休息日白天的說書不同晚上,晚上說的都是長篇,每晚說一段,說到關鍵處,給你來句“今日到此爲止,且聽下回分解”,弄得你心裡都癢癢的,第二天晚上早早就趕到堂會。
白天說的段子都是短段子,當場就能聽完,不用掛念。
常年說書,哪來那麼多短段子,郭氏也是靈泛,把長篇截成了一個個故事。
今天說的是一個歷史人物傳記,正是葛凱琳所愛,她已聽過好幾遍,依然聽得興意盎然。
剛聽到緊要處,視線被一個身影擋住,她往一邊挪動,有人擋着,往另一邊挪動,視線依然不通暢,葛凱琳惱起來。
自家定的是樓上雅座,即使是小二進來倒水,也會盡量讓開身子不影響到客人,這可是他們在受訓時必須要過關的,否則不予錄選。
要是熟人來訪,也會站在側邊打招呼,直拉拉地站在人家正前方,實在是不禮貌。
葛凱琳擡頭看,見是一個和葛凱武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長的和自家二哥不相上下,現在年齡雖然還小,將來肯定是一個迷死人的美男子。
可這位未來美男子卻是一臉無知相,影響到別人聽書他毫不自覺,依然站在原地不動,他兩個丫環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把葛凱琳的視線遮了個嚴嚴實實。
就在葛凱琳剛準備麻煩對方讓一讓,對方已是一揖:“小子史樑,拜見伯父伯母。小子是葛凱武的同學,本鎮人。”
按規矩本該葛天俞和吳麗梅坐在雅座中間主位,子女坐於兩邊,可這兩位做爹孃的,過於寵愛女兒,一進來就安排葛凱琳坐在最中間,視角好。看地最清楚。
爹孃守在女兒兩側。女兒有什麼需要,不用丫環動手,他們自會伺候。
史樑行禮時。葛凱琳就是想躲也躲不開,結結實實受了一個大禮。
葛凱琳聽爹孃講過,本鎮只有一家史姓人家,是本鎮最大的藥商。和那些每年奔波而來的客商相比,他算是坐地戶。
史老爺已年近四十。只有史樑這一個獨子,是他的正妻所出,他的妾侍都沒有子女,即使曾育有子女。也早早夭折了。
葛天俞客氣道:“史少爺不用多禮,你既然跟凱武是同學,往後要多多走動。”
吳麗梅吩咐劉勤家的:“給史少爺加座。所有點心每樣上一份。”
爹孃都已經這樣說了,這一主二僕依然不動。堅持要當屏風,大概是在等小二添座,葛凱琳回頭看葛凱武,自家五哥一臉無奈,他可能也沒想到自己這位同學這麼不識趣。
葛凱琳只好自己開口:“屎少爺,不好意思,茶點一時還沒上,能不能委屈你先和我五哥一塊兒用點心,他剛剛進來,茶點都還沒動過。”
眼前這位小女孩,身穿一身大紅衣裙,外罩白紗,是時下最流行的樣式,顏色鮮豔惹眼,史樑不可能沒看到,可那滿臉血瘤讓他心裡膈應,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視而不見。
然而,這樣醜陋的小人兒,口中發出的聲音卻甜甜糯糯,極爲好聽,史樑不由低頭來看。
小人兒接下來的話讓他尷尬無比:“還有,可否讓你身邊這兩位美嬌娥稍讓一讓,風被擋着,很熱呢。”
這意思就很明顯了,哪涼快哪呆着去。
待把史樑安置好,葛凱琳鬆口氣,終於可以安然聽段子了。
可惜,好景不長,還沒聽到半刻,就聽孃親喚她:“凱琳,凱琳。”
“嗯?什麼事,娘。”葛凱琳還沒從段子的情節裡回過神,隨聲問着,頭都沒動。
吳麗梅道:“有客人來了,爹孃出去迎一迎,你記得等下不能失禮。”
葛凱琳內心哀嚎,還有完沒完,聽個段子也不得安生。
乾脆扭頭問葛凱文:“二哥,是什麼人要來,還要勞動爹孃出去迎接。”
葛凱文是長子,有事爹孃都會告訴他一聲,以便他帶着弟弟妹妹提前做好應對。
葛凱文皺眉:“是七姑的婆婆,在樓上雅間,不知聽誰說咱家也在,派人來問能不能過來敘一敘。”
哦,怪不得爹孃要親自去迎,雖然七姑的丈夫只是二舅的下屬,可於禮節上,七姑的婆婆也算長輩。
何況,七姑的婆婆和五嬸的孃親是親姊妹,五嬸和自家孃親又是妯娌,這種親上加親的事兒還是小心爲妙,禮多人不怪。
葛麗屏兩年前出嫁,說起這段姻緣,也真是個巧字,用自行老和尚的話來說,一切都有定數,急也急不來,時候到了,姻緣即到。
這還得從葛天彪成親的時候說起。
當地婚禮有個習俗,新郎迎親,必須有兩個兄弟兩個姐妹陪伴,新娘也必須要有兩個兄弟兩個姐妹送親,當然,要是兄弟姐妹衆多,更受歡迎,預示小兩口也會多子多福。
葛天彪這邊好說,一母同胞剛好四個:葛天俞、葛麗屏、葛天笙、葛麗娥。
袁芬是獨生女,四個兄弟姐妹只好從親戚家裡湊數,選了四個表兄弟姐妹。
葛麗屏容貌出衆,已是二十歲的年紀,卻還梳着姑娘家的髮式,很多人眼裡都含有探詢,互相悄聲打聽,得知葛麗屏是因自持美貌,年紀小時挑花了眼,年齡大了又沒合適的,脾氣又不好,到現在還是個姑娘家。
袁芬那邊送親隊伍裡,有一個是她親姨母的兒子,叫做沈蠻欽,已經三十歲,鎮守邊關,剛好輪到那年回來探親。他的原配幾年前病死,沒有留下子女。
軍隊裡除了將官的家眷,沒有別的女人,軍紀規定,駐軍不得和當地居民通婚,沈蠻欽晚上屋內空虛難熬,這次回來。他本來也打算娶門妻子帶去。聽了葛麗屏的情況就動了心。
再說,女子脾氣再不好,還能比得過軍隊裡的暴脾氣漢子。
於是。第二天沈家就派人去葛家提親,葛麗屏對沈蠻欽也滿意,兩廂裡很快定下親事。
因沈蠻欽探親時間有限,定親剛剛幾天就匆匆忙忙成了親。
婚後第二天葛麗屏就被婆婆挑了一大堆不是。覺得這個兒媳除了長得好看,其他一無是處。不顧兒子的哀求,一言定錘,她要留下兒媳好生調教,省得出外壞了沈家名聲。等兒子下一輪迴來探親,再帶媳婦隨軍。
這兩年來葛麗屏吃了不少苦頭,聽說她婆婆對她非打即罵。動則沒有飯吃,就是家裡幹粗活的最低等下人。日子也比她這個正經夫人過得滋潤。
說話間,葛天俞和吳麗梅陪着一位華髮老婦進來,吳麗梅招呼:“凱文,凱武,凱琳,快來見過沈家祖母。”
“沈家祖母好。”
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問候,齊齊行禮,喜得沈老太太笑聲不斷,每人送了一件小禮物。
葛凱文得了一個筆袋,當然,筆袋內並不空虛。
葛凱武得了一個小巧可愛的玉質算盤。
葛凱琳得的是一根翡翠手鍊,看得出價值不凡。
葛天俞和吳麗梅連連推辭,直到沈老太太假裝生氣才作罷。
這哪裡是無意間聽說自家人在這裡沈家纔來敘話,分明就是有備而來,送的禮物各個都是投其所好。
葛凱文喜歡讀書,愛護書筆到了苛求地步,葛凱武除了喜歡舞蹈弄棒,還喜歡清理賬目,是吳麗梅的好幫手。
葛凱琳喜歡細小繁瑣的東西,比如衣服上的花,枝杈相連,重重疊疊,繡起來最費工夫。
良平鎮人人都知道,葛大老爺夫婦愛女如命,葛家兩位少爺對妹妹很是護短,要是有事求葛家,只要討得葛家六小姐高興,達成所願必會容易得多。
翡翠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要是投對方所好,花費的功夫自然不會小,沈老太太怕不是單純來敘話這麼簡單。
吳麗梅支使葛凱文:“大人說話小孩子家會覺得沒意思,不如你和你弟弟陪緒少爺和史少爺出去轉轉,今天你芳姨那裡新出了零食,聽說口味多樣,你們幾個去嚐嚐。”
“是,孃親。”葛凱文答道。
葛凱武早就悶不住,孃親發了話,他第一個響應。
緒祥施禮後先出去。
史樑雖不識趣,可葛凱文和葛凱武一邊一個,作勢請他先行,他臉皮再厚也呆不住了。
除了葛凱琳,剩下一屋子的大人,他也覺得沒意思,施禮後也領着丫環出去了。
果不其然,閒聊一會兒,沈老太太話轉正題:“大郎,麗梅,外人傳言,我老婆子虐待兒媳,不把兒媳當人看,真真是冤枉啊。
你二位是麗屏的親哥嫂,我外甥女夫婦也是麗屏親哥嫂,再說,我家蠻欽在吳將軍手下當差,就是爲了兒子前程,我老婆子也不敢虐待兒媳呀,望二位在吳將軍面前美言幾句。”
說着,彎腰行禮。
葛天俞夫婦來不及阻止,趕忙還禮。
吳麗梅道:“伯母快不要再說這種話,兒媳不對,婆婆自然要教導,這和沈將軍當差又有什麼關係。”
這下葛凱琳明白沈老太太的來意了。
本朝雖然以孝治國,不過還有一條,長者要慈,就像當初吳麗梅跟葛伯嗣對峙時說的,長者不慈,何以言孝。
官員每兩年進行審覈一次,條件苛刻,要是沈蠻欽的家母虐待兒媳被人揭露,雖不至於影響他的功績,卻對以後離開軍隊遷轉他職有妨礙,沈老太太是爲她兒子來的。
吳麗梅幾番說明她不會和二哥提起家長裡短,沈老太太纔不再糾纏這個話題,起身告辭:“你看我這老婆子,只顧自己說話,我這就讓麗屏過來,你們兄妹姑嫂也好說說體己話。”
沈老太太走後不久,葛麗屏進來,後面跟着兩個丫環,寸步不離。
葛麗屏給大哥大嫂行禮問安後,坐在那再沒出聲。
相比兩年前,如今的葛麗屏雖穿戴不俗,沒有了囂張跋扈的印記,可臉上也沒有了生氣,活似木偶一樣。
“劉小勤家的,帶這兩位出去另找地方聽書。”吳麗梅語氣嚴厲。
兩個丫環臉現猶豫,似乎還有話說。
葛天俞怒道:“我和自家妹妹說話,難不成你沈家還要派人監視?”
嚇得兩個丫環忙不迭出去,劉勤家的隨後出去從外面關上門。
水月和水珏自始至終都守護在葛凱琳身側。
雅間就剩這幾人,葛麗屏眼圈變紅,哽咽道:“大哥,大嫂,以前是麗屏不對,成親後才發現,做人兒媳是如此艱難,大嫂,麗屏錯了,麗屏錯了。”
吳麗梅安撫:“有了這兩年的經歷,你也算長大了,往後爲人處事,可要想清楚輕重。”
葛天俞滿臉怒氣,問道:“你在沈家,真像外人傳說的,動則挨受打罵?”
“也不盡然,”葛麗屏邊擦淚邊道:“婆婆偶爾打罵也是氣麗屏駑鈍無知,打過罵過後也會好好教導,麗屏這兩年大有長進,大哥放心。”
看剛纔那兩個丫環的做派,葛麗屏分明沒有完全說實話,既然她要臉面,葛天俞和吳麗梅也不好再多做揪扯,只能好好安撫囑咐一番。
從分家後,葛麗屏就沒見過葛凱琳,哭完笑完,才發現有個小女孩安安靜靜坐在一邊,葛麗屏問:“凱琳,還認得七姑嗎?”
葛凱琳搖頭,我認識你做什麼。
葛麗屏黯然:“都是我不好,那時太任性,對侄兒侄女沒個好臉色,現在知錯,孩子們也已大了,不認我,我也無話可說。”
葛天俞和吳麗梅也不強要女兒認人。
沉默片刻,葛麗屏問:“大嫂,凱琳還小,聽這些家長裡短之事,會不會不方便。”
吳麗梅笑:“不能因爲孩子小就以爲她不懂事,孩子多聽多看也好,往後不至於吃虧。”
葛麗屏感慨:“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整天躲在家裡,還以爲自己有多珍貴,卻沒想到,越是這樣,越是無知,真是羨慕十妹,有大哥大嫂教導,小小年紀就能獨擋一面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