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南宮家主
玄芪輕輕掙開他的手,站起來走到冰坡正中,頭也不回的對百里騏說:“你可知道這鎖魂術爲何是禁術麼?爲了讓一個靈魂留在人間,卻要把若干人的靈魂作爲祭品奉上,這是一件多麼危險而可怕的事情!當年駱溟爲了救我,將‘浮雲’中幾個修習玄術的弟子都帶到了這裡,最後連他自己都變成了祭品。如果我想繼續保持這個陣勢,就要有更多的人像他們一樣!那怎麼可以呢……況且這樣活着從來就非我所願,連我自己都不珍惜的東西不值得用他們的生命來換取。”
看着那指向冰柱的手竟在微微發抖,百里騏彷彿看到了他多年來心中的掙扎。試想獨自一人在這冰冷的雪峰,每一天都是單調的重複,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百里騏不禁想到了自己前世的孤寂悔恨以及九年前竹林中的那次選擇。他突然發覺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爲了逃避而將痛苦留給了那人——或許不同性格的人感受也會不同,但這種做法本身就可以說是一種殘忍。
在某些時候,死亡真的並不是最可怕的結果。
但即便如此,要他眼看着這個亦師亦友的人灰飛煙滅卻也是不能的。
看着慢慢西沉的月亮,百里騏心中一緊,剛想說話,沉默着的玄芪突然開口說道:“其實,還有一個辦法或許能行……”
晨光熹微,薄露沾衣。
山中的黎明清新又寧靜。
不過,這份寧靜顯然已隨着幾聲駿馬的嘶鳴而宣告結束。夜宿林間的飛禽多半被這陣意外的響動驚起,一時間撲棱棱嘩啦啦的好不熱鬧。
連夜趕回的百里驥拉緊繮繩,難以置信地望着山谷入口處一片狼藉的石陣。這個耗費了他五年時間才破解的陣勢如今已經是分崩離析,宛然成了一堆真正的石頭。從石陣被破壞的程度來看,不久前這裡無疑發生了一場惡鬥……想到這裡,百里驥心中一緊,當即從馬背上躍起;他身形甫動,後面一名藍衣青年立刻飛身緊隨,兩人一前一後往山谷深處疾掠而去。
“哎!主人,逝哥哥,等等我們呀……”見他二人轉眼就沒了蹤影,嚴湘急的大叫起來。
嚴飛哭笑不得地拽着袖子說:“小湘,你扯着我的衣服做什麼,快放手!”
嚴湘噘着嘴搖頭道:“不要!若不是我一把拉住你,你也早和他們一道跑了,那不就剩我一個人了?休想!”
“所以說叫你別跟來嘛!你非死纏爛打的賴着,真麻煩……”嚴飛小聲嘟囔着。
“你-說-什-麼!”嚴湘瞪起大大的眼睛,單手撐着腰怒道:“我不來誰伺候主人的起居?你們笨手笨腳、粗心大意的,知道主人愛吃什麼點心嗎?知道主人愛喝什麼茶麼?知道主人幾時起身嗎?知道主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重要了,讓你跟來真是太對了。不過我看咱們還是快去追主人要緊,至於主人喜歡什麼你回頭再說行吧?”嚴飛邊扯着袖子邊無奈地嘆氣。
嚴湘一拍腦袋叫道:“哎呀!我都忘了,都怪你啦!快走快走!你揹我。”
“啊?”
“啊個頭啦!前面不方便騎馬嘛,我的輕功還沒那麼好……主人平時怎麼說的來着?‘尊老愛幼,女士優先’!你既是男人又是哥哥,當然應該你來揹我呀!主人早都走遠了,快點啦!”
嚴飛摸摸鼻子,認命地跳下馬。兩人將四匹馬在路旁樹上栓好,嚴湘便毫不客氣地躥到嚴飛背上。於是,唉聲嘆氣的少年揹着身量比他小不了多少的少女踉踉蹌蹌地往谷中趕去。
等到汗透重衣的少年狼狽地停在小院門口,天已經徹底亮透。
嚴湘跳下來,理着衣衫抱怨道:“你好慢哦,早知道我就自己走了。”說罷就匆匆地推開虛掩着的木扉,急急忙忙地往院裡跑。
大口喘着氣的嚴飛幾欲吐血,只得咬着牙跟上她。
兩人剛穿過院中的園圃藤架,眼前一閃,幾道人影就憑空冒了出來,一溜排開擋住前路。
嚴湘當即剎住,隨後而至的嚴雲想也不想便將她護在自己身後。
身着墨綠色長衫的男子負手而立,面無表情地看着兩人。在他後面,五名同樣服飾打扮的人遮着金屬面具,各自手持兵器一動不動。
光憑周圍的氣場,嚴飛就知道自己絕對不是這羣人的對手,正着急間,一聲熟悉的聲音響起:“你們兩個怎麼不等在外面呢?”
瞬間安下心來的嚴飛側身指着嚴湘答道:“還不是因爲小湘的緣故麼。”
迎面走來的藍衣青年快速地掃了兩人一眼,轉身對那領頭的男子一抱拳;那人略微頷首作答,衣袖一拂,身後的五人立刻分散掠開,各自隱藏不見了,那人自己也走到木屋門邊站着,肅穆的神情好似門神一般。
嚴飛嚴湘都驚訝的說不出話來,直到面前的青年微微咳嗽了一聲。
轉眼間嚴湘已經換上了一副乖巧的樣子,小心翼翼地問道:“逝哥哥,主人在哪裡?”
嚴逝向身後的木屋比了個手勢,繼而淡淡地對嚴飛說道:“我在這裡就好,你帶小湘到外面等。”
少女一聽,立刻巴住青年不放,眼巴巴地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哀求道:“我不要到外面,我要在這裡等!我保證不說話,不淘氣,好不好?”
嚴湘的纏人功力連百里驥都不得不認可,看到她那“殷切誠懇”的目光,任你是鐵打的心腸也要顫上一顫。
青年的嘴角似乎有片刻的抽搐,最後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轉身徑自走到門的另一側站好。
嚴湘興奮地跳將起來,見嚴逝朝她肅然一瞥,復又捂住自個的嘴巴,老老實實地走到他身側乖乖站好;嚴飛也搖着頭嘆着氣,快步跟過去。
簡單的木質材料,沒有任何隔音技術,加之屋中幾人並未刻意壓低聲音,他們的談話聲高高低低大都傳了出來。“門神”與嚴逝都似聽不到般正色肅穆侍立兩旁,嚴飛和嚴湘卻漸漸豎起了耳朵。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木門被從裡面打開,一名面帶輕紗的女子飄然而出。一旁的“門神”立刻躬身行禮,低聲問道:“大小姐?”
天籟般的聲音答道:“妥了。”
“門神”面色一整,緊抿着嘴低頭站着不動。那女子輕移蓮步越過他,雙手擊掌,五名侍從轉眼間立於面前。她微微側首,陽光透過面紗照出柔和的線條,紅豔豔的檀口輕啓,溫聲喚到:“翟忻。”
那“門神”立刻答應一聲。
“你留下來伺候新家主。記住,務必在八月雲陽盛會前帶家主回來。”
“是,大小姐放心。”翟忻恭謹地低頭答道。
女子似乎點了點頭,衣帶上掛着的配飾微微響動,儀態萬千地舉步向外走,除了翟忻以外的侍從都隨她而去。一行人的步調看似優雅從容,卻彷彿在地面滑行般迅速,轉眼就離得遠了。
嚴湘嚴飛把眼睛都望得直了,就連嚴逝也不禁微微側目,露出些許驚訝的表情。
正當此時,屋裡傳來“嘩啦”一聲脆響,顯然是打碎了杯盤之物。接着,就聽見百里驥聲音激烈地吼道:“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
屋外的幾人一驚,都暗暗屏氣凝神。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何商猶豫的聲音低低響起:“小師弟,師父也有他的難處啊……你已然答應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哈,過去?說得好輕鬆!我雖然答應了,但那只是因爲我現在需要這把利劍,並不意味着我承認了其他的事情!”
嚴飛和嚴湘都被百里驥聲音中前所未有的強烈怒氣嚇到,嚴湘更是不自覺地抓住了嚴飛的手;嚴逝倒是保持着常態,只在瞥到翟忻握成拳的手時皺了皺眉頭。
木門再次打開,面色平靜的百里驥出現在門口,身後何商急急的召喚道:“小師弟!”
百里驥身形一滯,頭也不回地說道:“既然師父沒什麼事,請容弟子告退了。”說罷,也不管何商還待說些什麼,直直的大步穿出庭院。門外的四人見狀也趕緊跟着他離開,嚴湘落在最後,好奇地回頭朝那沒有關上的門裡望了一眼……
一路上百里驥雖然沒用輕功,卻始終大步流星地往前趕,好似前方有金山一樣。沒有人開口說話,緊張的氣氛繃得人難受。
嚴湘半走半跑地勉強跟着,時而瞄瞄面無表情的翟忻,時而望望眉頭微蹙的嚴逝,時而看看一臉擔憂的嚴飛。突然間腳下一絆,嚴湘心思急轉,也不使力穩住,就便跌倒在地。這下子摔的結實,少女沒費什麼勁已是痛得眼淚直掉,再加上清亮的嗓門,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百里驥也停了下來,急忙蹲下身柔聲問道:“小湘摔了哪裡?要不要緊?”
“痛!”嚴湘吸吸鼻子,委屈萬分地哭道:“小湘好累,主人走得那麼急,都不理我!”
百里驥愣了愣,繼而露出慣常那種平和的微笑說:“是我不對,害小湘擔心了。來吧,作爲補償,我揹你。”
“啊?”嚴湘頓時傻了眼,連連擺手道:“那怎麼行?我自己能走……”
“沒關係,我說行就行。來!”百里驥笑着轉過身,伸手將肩上的頭髮拉到前面。
少女略一猶豫,最後還是依言伏到他背上。
百里驥負着她慢慢走着,其他三人靜靜跟在後面,壓抑的氣氛緩和了許多。嚴湘將臉貼在少年的肩上,小心地嗅着那淡淡的茉莉花香——主人不喜歡薰香,這衣服是她和嚴雲偷偷用泡了茉莉花的水洗出來的香氣。
茉莉茉莉,莫要分離。
希望永遠跟在主人身邊纔好……
很快到了谷口,散落一地的亂石映入幾人眼簾。
百里驥放下嚴湘,吩咐嚴逝嚴飛先行帶她出谷等候,自己則負着手立在原地,看着凌亂的石頭不知神遊何處。
翟忻一聲不響地站在他身後,目光落在少年左手拇指套着的那枚血玉扳指上。
那是南宮家主的標誌,如今卻屬於這麼一個半大的孩子,而他甚至根本就不姓南宮——翟忻忿忿不平地想着:若非一條陳年舊規,這枚扳指本該屬於他們驚才絕豔的大小姐。可是現在呢?如果是南宮獨行便也還罷了,但繼任的卻是他的外孫!真是好笑,多麼荒唐的規矩!女子不能爲家主,難道一個外人反而可以麼?尤其是他那張臉,甚至比勾引了少爺失蹤的那個優伶還美!完全是禍水之相!這樣的人怎麼可以領導赫赫南宮世家……
等到翟忻反應過來,他已經和百里驥對視了好一陣了。看着少年深邃的眼眸中霎時閃過的寒光,強烈的驚慌在翟忻的心頭驟然泛起;這不僅僅是因爲他在新家主面前泄露自己的負面情緒,更是爲了自己毫無預兆地失去了警備,泄露了心事而不自知。
百里驥刻意加深了目光中的壓力,聲音平靜卻威嚴地說道:“聽說你在南宮家有三十多年了,只學會了腹誹家主麼?你既有諸多不滿,我也用不着你伺候,你走吧。”
翟忻渾身一震,趕忙低頭回答:“請家主息怒。大小姐吩咐過……”
“大小姐?”百里驥冷笑道:“我還不知道南宮家的家臣已經糊塗到認不得家主的地步了!還是說,南宮舒的地位已經大過了我這個家主?你也不必擔心,我讓你走可不是讓你回朔州!從今往後,你和南宮家再無瓜葛了。”
翟忻驚得立刻跪到地上,邊叩首邊哀求道:“屬下該死,有眼無珠慢待家主。還請您看在我跟隨了老爺十幾年的份上饒了我這次吧,千萬不要趕我走。翟忻保證,今後惟家主之命是從!”
見他直直地就往滿是碎石的地面上撞,百里驥別過眼去,冷硬地喝道:“好了!看在過世的表舅面上,我且饒你這一回。若是有下次,不必我說,你自己收拾東西走人。我倒要看看,我趕你走,朔州有沒有人敢留你!”
翟忻趕忙叩謝行禮,也顧不得擦拭額頭上的血跡,低着頭恭敬地站到一旁,再不敢有半分怠慢。
百里驥面上冷冷的,心中卻不禁微微慨嘆。
目光轉回到已經喪失作用的石陣上,沉吟良久,他從掛在身邊的舊荷包中掏出一個小瓶和一丸丹藥,將那丹藥甩給翟忻。翟忻接在手中,毫不猶豫地吞了下去。百里驥面色稍霽,淡淡地解釋道:“你們蠻闖進來毀壞了石陣,總要做個新的來補救。”說着將手中的瓷瓶遠遠拋出。
那瓷瓶在亂石中碎開,銀白色的粉末轟然炸響,疾速膨脹成一堵煙牆,之後竟就那麼懸浮不動了,彷彿被看不見的力量固住一般。
翟忻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的邁步走進那煙霧中,略一回神趕緊也跟了上去。但見周圍朦朧不清方向難辨,只有少年那的修長的身影始終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引領着。那步伐穩重從容,快慢得當,總保持着適當的距離,翟忻用盡全力也無法再趕上去半分。
待到穿過煙障,翟忻不由自主地說道:“屬下知錯了,得罪之處還望家主海涵。”
百里驥回過頭,臉上的表情已是一派溫和,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答道:“我若不‘海涵’,只要不給你解藥便好了,你難道還敢不跟過來麼?”
翟忻順着他的視線往後一看,只見一隻燕雀剛撞上煙牆就直直摔到了地上,掙扎了一下便沒了動靜。
“放心吧,*而已,並不致命。”
丟下渾身驟然緊繃的翟忻,他腳下發力飛身而起,輕飄飄地向遠處正騎在馬上使勁朝他揮手的嚴湘掠去。
感受到身後追隨的目光,百里驥在心裡惡劣地笑了笑——這下暫時是鎮住了翟忻,不過今後他若是知道自己只有這套輕功和毒術比較像樣子,其餘功夫都是馬馬乎乎的,那該會是一副什麼樣的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