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入這座佇立神廟的地方前,季平安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他甚至想過,這裡是否存在某些足以威脅他生命的兇險——雖然推演中並無預兆,但推演未必準確。
所以,他在進入前,詢問琉璃“做好準備了嗎”,那句話的深層含義是:
前方可能有危險,你可以選擇在外面等。
琉璃聽懂了,所以她選擇了點頭,這既表明了自己願意與季平安同生共死,就像之前被佛主一巴掌拍死一樣……
也是她身爲修士的堅持。
修行者是尋道者,大道在前,豈有退縮之理?
所謂朝聞道,夕死可。
所以兩人進來前,是有過打一場硬仗的準備的。
但事情的發展突兀的令人措手不及,季平安萬萬沒想到,極地中竟然有活人,而且還是他曾經的師兄!
……
“大……師兄?!”
季平安喊出這句話的時候,非但旁邊做好戰鬥準備的琉璃險些一個趔趄。
就連背對衆生僞裝大boss的行止真人也愣了。
行止真人的容貌與當年差別不大,只是比季平安印象中蒼老了許多。
他裹着黑色的袍子,灰白的頭髮散落地披灑着,五官滄桑,眼孔呈現褐色,頜下鬍鬚凌亂,隱約能看出,年輕時也是個美男子。
身爲曾經的首山劍派繼任“掌門”,行止真人在史書上也是留有姓名的。
只是因爲離陽太過耀眼,導致其相對黯淡許多,但季平安很清楚,自己這位師兄其實才是真正的“尋道者”。
也是卓絕的天才。
相比於名利恩怨,乃至於長生偉力,行止真人最在意的,從來只是尋道本身。
在當年,離陽還只是個少年,剛剛拜入首山劍派的時候,因爲家族遭劫,離陽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心情都極爲沮喪。
而比他更早拜入山門的行止,則給予了這個師弟無微不至的關愛。
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行止扮演的,並不只是師兄,更是師父的角色。
比如季平安對修行“口訣”的理解,口訣本身文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歌曲韻律……就是昔年的某個夜晚,行止偷偷告訴他的。
在千年前的那段時光裡,每次師長授課後的晚上。
行止都會拎着從飯堂搞來的酒肉,拉着離陽坐在門派屋舍草屋頂上補課,給他講解大道。
“求道是爲了什麼?”年輕的行止問。
少年離陽吃的滿嘴流油,想了想,說:“長生?”
“大謬,重答。”
“力量?”
“膚淺,再說。”
“功名利祿?”
“師弟……你也是出身大家族的,還缺這個?”行止扶額。
離陽笑道:“總不會是爲了真理吧。”
行止卻一臉正色,眼睛裡帶着虔誠,指了指天上星空宇宙:
“自然是爲了真理!”
離陽還記得,那時候的行止眼睛裡帶着光,整個人比天上星都更耀眼。
季平安活了一千年,見過的修士如恆河沙數,但如師兄這般純粹的,卻寥寥無多。
其餘修士固然也追尋天道,但卻還有更多的牽掛。
闢如壽數,親朋,宗門傳承,道法衣鉢,季平安兩世入神藏,但他之所以窮盡星空,也還是爲了尋找歸鄉之路。
凡塵之人總是幻想,認爲離陽與大周國師都是一心求道,纔有大成就。
但季平安知道,自己就是個俗人。
他從不是個純粹的尋道者。
但行止是。
就像當年的師父,上一代首山老掌門點評師兄弟時感慨的那般。
說離陽必有大成就,而行止則有“古練氣士”之風。
而這時候,神態滄桑的行止道人看到站在殿外廣場上的男女,愣了下,繼而警惕:
“你等何人?”
他不認識這倆人。
此刻,季平安袖中的道經突然震動,有一股力量瘋狂折騰,似乎要從中飛出。
季平安將其撕開一道口子,便見他袖中驀然飈射出一道劍光。
劍光凝聚爲一道揹負瑤琴,臉蛋圓融的黃裙女子!
首山劍靈,黃瑛!
黃瑛怔然飄在空氣中,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表情精彩變幻。
而行止道人眼神中也驟然有了光彩。
“行止!”黃瑛激動地撲了過去。
“伱真是離陽?”行止道人大踏步,掠過黃瑛走到季平安身前,帶着激動與難以置信。
撲空的黃瑛:??
……
……
一盞茶後。
驗明身份,彼此相認後的雙方終於平復下激動心緒,在神廟主殿內的蒲團上席地而坐。
季平安與琉璃並肩坐在一起。
器靈黃瑛默默站在殿宇一角,蹲在柱子旁面壁,身後鬍子拉碴的行止真人搓着手,一臉愧色地解釋:
“瑛子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有意忽略你……”
噗嗤……
琉璃看着這一幕,沒忍住,笑出了聲。
整個探險的緊張氣氛都沒了,女菩薩悄悄朝季平安遞了個眼神,抿嘴笑着低聲問:
“你師兄還挺有意思的。”
二者雖是同時代人,但琉璃對行止並不瞭解,沒什麼交集。
季平安也哭笑不得,小聲嘀咕:
“師兄性格隨和。”
還有一點不正經,否則也不會幹出把門派總綱修行法,改編成歌的事……
“咳——”
這時候,行止真人苦口婆心,終於將瑛子勸了回來,他邁步走到二人身前,神情曖昧地看了兩人一眼,說道:
“當年我就聽說,你倆好像有事,沒想到是真的啊,這重生歸來竟然還搞在一起了。”
琉璃臉頰騰的一下紅了,佯怒道:“道長慎言!本座與離陽只是結伴來此,並無……”
“我懂。”行止真人笑呵呵道:“你們只是純潔的朋友關係。”
“……”琉璃氣悶,總覺得被陰陽怪氣了,但沒有證據。
季平安苦笑,沒想到這麼多年沒見,師兄的性格還是那般,他深深吸了口氣,終於還是問出憋了半天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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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你怎麼會在這裡?還有,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他積攢了太多的疑問。
這時候,琉璃與黃瑛也豎起耳朵,看了過來。
披着黑袍,神態滄桑的行止真人見狀,也收斂了不正經,盤膝坐在二人對面,深深看着他們:
“你們不知道這裡是什麼,竟然能第一批闖進來,也實在令我意外。你們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外面可否還有人要進來?是否有強敵?”
他的語氣很嚴肅。
季平安搖頭,說道:
“嚴格來說,還有一個意外獲得金色竹簡,找到這裡來的江湖道士,但修爲很低,至於當今九州各大強者,應該還沒意識到這裡的變動。”
接着,他簡單解釋了下,自己重生歸來,與佛門對上,遭到當代佛主襲殺。
根據獲得的一些線索,逃跑到這裡的事。
他說的非常簡略,也沒解釋細節,畢竟想解釋清楚,一時半刻說不完。
“如今的佛門這般囂張麼?”
行止愣了下,但也沒追問細節,倒是再次深深看了琉璃一眼,笑道:
“原本我還有些顧忌,但既然你這菩薩爲我師弟叛出了佛門,也就算自己家人了,倒是不必避諱。”
琉璃咬牙切齒,覺得這道士好生可惡。
季平安笑了笑,他解釋過程的目的,就是爲了提醒師兄,不用避諱琉璃。
方纔行止真人之所以頻繁開玩笑,既有性格因素,更多的,還是試探。
通過這種方式,試探接下來的秘密,是否可以告訴琉璃。
這時得到肯定答覆,行止道人終於放下戒備,思考了下,自嘲道:
“突然還不知從何說起了。”
季平安取出金色竹簡,放在地上,說道:
“就從這個說起吧。”
行止道人頷首,他略作回憶,眼底浮現舊日時光,說道:
“你知道,我自小便醉心於尋道,只是卻趕上了妖、人兩族爭鬥的亂世,也因此耽擱下來,必須爲宗門延續而用心,當年你被通緝,你我分別後,我便迴歸首山,只可惜,大勢洶洶,終未能將門派延續下來。”
他自嘲般笑了下:
“作爲掌門,我是失敗的。但作爲修士,在門派消失後,我反而自由了下來,你既然找到了瑛子,應該知道我最後那段人生的軌跡。”
季平安點頭:
“黃瑛說,你意外獲得金色竹簡,踏上尋找道尊足跡的路,我後來也找到了瀾州的練氣士洞府,看到了石門上的留字。”
行止意外道:“你找到那裡了麼。”
是的,甚至還順便放了個炮……季平安慚愧地道:“但之後就失去了線索。”
行止真人說道:
“你找不到是正常的,我當年一路追查,後來主動抹去了自己的痕跡,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我因研究古代練氣士留下的遺物,意外發現了道尊曾行走九州的痕跡,因此開始蒐集那些金色竹簡,試圖跟隨古代聖人的足跡,找到大道。
卻不想,隨着蒐集的越多,我眼前的謎團越多,我發現,早在漫長的歷史中,在練氣士盛行的那個年代裡,就已經有一些先行者,嘗試追隨聖人的足跡,甚至伴隨着一些廝殺與爭鬥。”
季平安想到了越州那座洞府,說道:
“我曾意外獲得沾染神藏大妖精血的竹簡,也是藏在古代練氣士洞府中,但只有一半。”
行止真人並不意外,唏噓道:
“這應該就是古代強者爭鬥導致。也就是在尋找的過程中,我震驚地發現聖人存在的年代比我們所知更加久遠,離陽,這件事你可能不信,但的確如此,關於聖人出現的時間,可能比你預想中更……”
季平安說道:
“我信,我知道古代聖人並不是如傳說中那般,乃是率先獲得天書的先民,而是早在極爲遙遠的,人類未曾開化的年代,就已出現。”
正準備長篇大論的行止真人愣了:
“你知道了?”
季平安乖巧點頭。
“……看來你掌握的隱秘,比我想象中更多,”行止笑了笑:
“也好,這樣交談起來就容易了。
正如你所說,我在當年震驚發現了這個真相,激動的難以抑制,而在我的判斷中,這些金色竹簡,應該是道尊傳法很多年後,道尊最後一次行走九州,留下的。
那一次行走,道尊刻意地在這個世界的一些地方停留,留下了這些竹簡,同時,也做了一些別的事情。”
“比如?”
“比如,搬山挪海,調整了九州的山川地脈,讓這片土地變得更加適合修行,以及,讓籠罩整個世界的陣法更加穩固。”行止真人語出驚人。
季平安皺起眉頭:
“什麼意思?師兄你是說,道尊行走停留的那些地方,都是當地地脈的節點?”
行止真人點頭:
“沒錯,記得棲霞鎮麼?那裡當年就是靈素極爲濃郁,其餘的節點也差不多。
當然,山川地脈會因時代更迭而變幻,所以一部分節點已枯竭。總歸,我有理由推斷,道尊最後一次巡遊九州,有此目的。”
琉璃忍不住問道:
“那你說‘籠罩世界的陣法’,又是什麼意思?”
行止真人微笑,卻沒有立即解釋,而是慢悠悠回憶道:
“我當年,也是如你這般困惑。於是,我試圖從收集的那些竹簡上尋找答案。
我嘗試用各種方式,破譯其上那些符號,發現每一個竹簡上留下的信息,都極度趨同,指向了這裡,所以我在人生最後一段時間,獨自來到了極地。
但在這裡沒有找到任何答案,這裡白茫茫一片,只有風雪,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季平安並不意外:
“這是正常的,就算沒有獲得竹簡的線索,歷史上也有很多強者來過極地,如果有東西,早被發現了。”
行止真人嘆息道:
“是啊,所以我當年站在極地的風雪裡想,到底哪裡不對勁,後來我得出答案,是時間不對,我來到了正確的地點,在錯誤的時間。而那時候我的壽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琉璃好奇:“然後呢?”
行止真人理所當然道:
“所以我選擇死在這裡,我在極地挖了個很深的坑,將自己埋了。”
他笑眯眯看着懵逼的三人,道:
“否則呢?就算極地的時光流速更慢,但我當年也沒多少壽命了,再怎麼算,也不可能活到現在吧。”
季平安說道:
“但師兄你現在的確是活着,是以自己本來的身體活着。而不是如我們一般,死後重生,奪舍換了新的軀體。”
行止真人搖了搖頭,忽然笑吟吟反問道:
“你們怎麼確定,我不是一個重生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