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海佑二郎的不幸,其實並不能算是真的不幸。
因爲很大程度其實是他自己不能正確認識自己,不能理智看待客觀世界導致的。
何況至少他還有家庭,至少他還有房子,至少他還有真心愛他的妻子。
這個世界上比他慘的人多了去了,要是和那些家破人亡遭遇到真正不幸的那些人比較起來,他滿應該感激這個世界纔對,對自己的現狀感到滿足纔是。
就比如說,剛剛接受了丈夫死亡的米曉冉。
趙漢宇的意外身死,讓米曉冉的世界一切都崩塌了,尤其是她的生活。
丈夫意外身亡的消息,一度讓米曉冉根本不能接受。
等到弄清楚發生了什麼,去認屍的時候,看到趙漢宇的慘狀,她差點神經錯亂。
或許是因爲應激反應吧,在情緒最激動的時候,一陣天旋地轉,她不省人事了。
醒來之後,米曉冉才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陪着她的是趙漢宇的大嫂。
此時的米曉冉已經感到生活沒有了光,徹底陷入了絕望,要不是還記得自己有個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孩子,她真想去死。
在趙漢宇葬禮的那天,米曉冉的眼睛哭得紅腫的像個桃子,她比趙漢宇的那些血親們要痛苦的多。
雖然一開始嫁給趙漢宇的的時候,她並沒有那麼愛他。
但在婚後的歲月裡,經過幾年相濡以沫的時光,在發現趙漢宇待自己始終如一,而且兩個人又有了愛情的結晶之後,米曉冉對趙漢宇早已經死心踏地,把他視爲自己人生中唯一的伴侶,此生再不做他想。
她的情感,她的家庭,她的期盼,她的未來,所以一切她所能勾勒出的有關幸福的內容,全都是建立在有他參與的基礎上的。
而現在,她失去了丈夫,也就失去了這所有的一切,她怎麼可能剋制這種悲痛?
這還不算,葬禮之後,米曉冉面對的局面還要更加嚴峻。
因爲在她的生活裡,趙漢宇還是家庭的經濟支柱,是她生活的依靠。
現在趙漢宇突然去世,讓她甚至失去了生活的基本保障。
首先,她們剛買了房子,憑她自己是根本沒有能力承擔鉅額的房貸,繼續供房的。
其次,她還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要養活。
此外,她還沒有沒有工作,沒有支付生活的賬單的經濟來源,更沒有存款。
最倒黴的是,他們原本不多的那點積蓄付了房屋的首付,就連趙漢宇被開除拿到手的那一點經濟補償也用來給他辦了後事。
否則憑藉那原有的兩萬多美元,至少米曉冉還能獨立支持一段日子。
但現在就不行了,不但沒有多餘的錢讓她安靜的平復傷痛,能好好想想今後的日子該怎麼辦。
她甚至還得強打起精神來,去應付許多到期該兌付的賬單和銀行催款。
現在的米曉冉真可謂是債臺高築,麻煩纏身,一貧如洗。
饒是她已經身心俱疲,還有一個幼小孩子得照料,卻不能不強撐着應付一切,不得不去接受殘酷的現實。
最終,還是在趙家人的幫助下,湊合處理好了一切,把房子以低價轉給了別人,勉強拿回來了兩千美元。
二萬五美元變成了兩千美元啊,這還不算住進來的幾個月按期繳付的月供。
如此的血虧,讓米曉冉簡直欲哭無淚。
但即便是如此也聊勝於無,畢竟現在的世道讓股災已經給鬧騰得不像話了。
整個美國失業的人每天都在增加,商店關門倒閉的每天都有,整棟整棟的商用樓蓋好了租不出去。
現在別說房子了,連日用商品都積壓在商店賣不出去了。
而銀行可是鐵面無私的衙門,拖一天扣你一天的利。
一個月不付款,馬上給你遠來黃單子警告,兩個月付不出就是紅單子警告。
要是三個月見不着錢,這幢房子直接就歸銀行了,一個子兒你也拿不着。
所以要不是趙家在美國已經根深蒂固,認識的人夠多,才幫她找來一個靠做包租公的老華僑接盤,就連這點錢米曉冉都拿不着呢。
甚至那個老華僑念着和趙家父母交情,也體諒她的遭遇,還允許她住到元旦前再搬走。
這對她來說,就已經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不過話說回來了,天下畢竟沒有白吃的午餐,趙家人的幫忙也不是沒有代價的。
畢竟美國人又都在財務上講究務實,分得很清楚,沒人會因爲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而白白付出。
而且即使是有血緣關係的人,那也是有條件的,同樣不會白伸手。
米曉冉就萬萬沒有想到,在解決完了那些寄來賬單或者是登門逼債的債主子們之後,又一個沉重的打擊,接踵而來。
居然接下來又輪到了趙漢宇的親人們,那些與她一樣,也在爲趙漢宇意外離世而悲痛的人——來逼她。
趙漢宇的父母找米曉冉單獨談了一次話,他們的意思很簡單,想要把趙恩夏交給趙漢宇的哥嫂撫養,今後就算作他們的孩子。
老兩口振振有詞的說,趙漢宇雖然已經去了,但還給他們留下個孫子,對趙恩夏這個趙家的血脈,趙家不可能不管。
但米曉冉不一樣,她還很年輕,她還要繼續生活,以後肯定是要繼續往前走的,還會嫁給他人。
而一個單身媽媽獨自帶着個孩子,當然多有不便。
以孤兒寡母的處境來講,不但生存不易,而且也會對她今後的幸福形成阻礙。
所以鑑於此,趙漢宇的父母建議她不如干脆放棄孩子的監護權,把孩子交給趙家撫養,自己輕裝前進,去尋找幸福的新生活。
尤其現在孩子還小,不會記得太多的事,米曉冉離開是最容易的,也不會對孩子的未來造成什麼影響。
趙漢宇的哥嫂一定會把趙恩夏當成自己的孩子照料,給他最好的教育,讓他上最好的大學。
而趙家願意爲此給與米曉冉五萬美元作爲補償。
只要她保證,不會再來出現干擾孩子的生活就好,並且願意從此離開紐約就好。
如果說,趙漢宇的死是上天給了米曉冉難以承受的重創,那麼趙家人此時提出這樣的要求就是等於在給米曉冉血淋淋的傷口上撒鹽。
米曉冉怎麼也沒有想到,趙家人居然會開口提出這樣的一個荒誕又無恥的建議。
他們居然想要奪走她的孩子!
居然想要用錢斬斷她這個母親和自己親生孩子的血緣關係!
從此不讓他們再見面!
這怎麼可以?
這怎麼可能?
他們怎麼能這麼殘忍!
她當然不可能答應,在她看來,趙家開出的價碼就是讓她賣掉自己的孩子,這簡直是一種莫大的侮辱。
於是她當場斷然拒絕,眼中噙着淚水告訴趙家人,自己絕對不會和自己的孩子分開。
她說自己的孩子不需要其他的人撫養,甚至不用趙家人的幫助。
無論未來多麼難,她都會拼盡全力把孩子撫養長大,培養成才的。
然而她負氣而出的話雖然顯得她格外的有志氣,卻恰恰忘記了今非昔比,如今已經不是趙漢宇活着的時候了。
過去,趙家人會把她當成自己家的兒媳婦,是因爲顧忌趙漢宇的面子和感受,有些事情纔不好做的太過分。
但現在卻不一樣了,除了一個小小嬰兒還能讓趙家人產生一點溫情,對她這個趙漢宇的遺孀,趙家人現在只當成毫無關係的外人,是遲早要嫁給別人的女人。
他們怎麼又會允許趙家的血脈去向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叫父親?
於是趙家人也不裝了,虛僞的和善此時已經毫無意義,既然他們因爲爭奪孩子的撫養權成了不可調和矛盾的雙方,趙家人乾脆以法律爲武器,以金錢爲手段,來雙管齊下脅迫米曉冉屈從。
“別這樣,你知道的,你說的這些話都是沒有意義的。這可是美國,你一個大陸內地來的姑娘不可能做得到你所說的這些。就說基本的生活,你連穩定的工作都沒有,你的經濟來源也沒有,又怎麼把孩子撫養長大?”
“好,就算你能找到工作,那你去上班,孩子怎麼辦?你的收入又能否滿足你們母子的生活呢,萬一你生病呢?萬一孩子意外受傷呢?你們母子有醫療保險嗎?即使這些都不是問題,那你又怎麼保證你給孩子最好的教育呢?就靠上那些公立學校嗎?你要帶着你的孩子搬到貧民區嗎?”
“聽我們的勸吧,別癡迷不悟,否則的話,我們就只能走法律訴訟程序打官司了。不用說,以你的條件,法庭不可能把孩子的監護權判給你的。而且你連律師都沒有,你怎麼可能打的贏這場官司。”
“你別這麼看着我們,不是我們心狠。我們是爲你好,也是爲了孩子好。你要是真的愛你的孩子,就該換個角度,好好爲恩夏的前途想一想。孩子跟着你,未來會變成什麼樣?他能上名牌大學,有個好前程嗎?你要出了事兒,他會不會被送進福利院?這纔是一個愛孩子的母親優先考慮的問題。如果你只是捨不得你的孩子,這難道不是一種自私嗎?”
“我們真的不想把這件事搞成僵局,所以讓我們理智點,好好解決問題吧。拿着這筆錢,把孩子留下。你至少還能去其他地方重新開始生活,再嫁人,生子,只要你願意,你還會有自己的孩子的,又何必非鑽牛角尖呢?如果你要是覺得五萬塊還不足以減輕你情感上的痛苦,那麼看在漢宇那麼愛你的份兒上,我最後再多讓一步,八萬美元。”
“這筆錢確實不算太多,但你應該清楚的,現在這個世道,經濟已經快崩潰了,現在誰都沒錢,也很難找到工作。以趙家的能力,這筆現金也不是輕易能湊出來的。如果你不願意再待在美國了,回到你的家鄉去,以大陸內地的消費水平,這筆錢甚至夠你一輩子過上富足的日子了。難道不是嗎?總之,好好再想想……”
這就是趙家人最後留給米曉冉的話。
自打來美國,米曉冉就聽說這兒的人沒人情味兒。
原本她還以爲說的是這裡的白人和黑人,或是非華人的有色人種,結果今兒算領教了!
哪怕同樣是華夏子孫,但來到這麼個地方,天天被金錢的味道薰着,也早就成了冷血動物。
美國什麼都有,這裡的月亮圓,這裡的空氣甜,但唯獨沒有良心,不講感情。
在這裡,人吃人根本不用害臊。
哪怕是曾經的親人,哪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
只要對了景兒,有必要,都可以說翻臉就翻臉,甚至舉槍相向,肆意屠戮對方。
以切膚之痛忽然認識到這一點,自由世界燈塔的光芒在米曉冉的心裡不禁遜色了不少。
這個破地方,沒了趙漢宇,她們孃兒倆餓死了都沒人管。
不過話雖如此,憤懣歸憤懣,但現實的看困境是不會因爲這些糟糕的情緒而得到改變的。
趙家人雖然無恥且過分,不過有些事他們說的還是有道理的,米曉冉也不能不爲她和孩子的未來,認真的考慮他們的一些話。
沒錯,現在的美國,失業的人太多了,米曉冉要是去找工作,可沒那麼容易。
儘管她已經有了一份還說多過去的學歷,可在這兒無親無故的她,想只憑這份學歷就找到一份待遇優厚,輕鬆舒適的白領工作,無異於癡心說夢。
連名牌大學畢業的趙漢宇都被公司辭退了,她哪兒能行?
最大的可能,就是去餐廳或者商店打工,憑體力活吃飯。
她現在這個年齡,在這個行業中還有競爭力,更何況她有充足的經驗,她在趙家幹過一些活,但是薪水嗎就不要期待太高了。
能有月薪一千五百,並讓老闆代買醫藥保險,就算不錯了。
可問題是這筆錢又怎麼夠她和孩子的生活呢?
她自己對住沒有什麼要求,有個睡覺的地方,在安全一點的社區就行。
可吃上她是不敢太湊合的,因爲孩子還要喝母乳。
如果她在吃上不能保證營養健康,奶水質量就沒保證,她就得給孩子餵奶粉,也就是二十美元一桶。
各種水果糊,蔬菜糊,葷菜糊,每小瓶一美元左右。
“出口”方面也得花錢,尿不溼,124片,就要二十五美元,一盒七十二片溼紙巾也要兩美元。
還有孩子的玩具,洗浴用品什麼的,每月也得幾十美元。
這些日常開銷,基本生活費算是勉強夠了。
但最昂貴的還是照看孩子的人工,請保姆照顧孩子需要花費一千五百美元一個月,送日託便宜些,但也要七八百美元最低。
而這就形成了一個悖論,她要照顧孩子就沒法去上班,要上班就沒法照顧孩子。
何況她上班的收入和別人幫忙照顧她的孩子所收取的費用也差不多,那工作也就沒了意義。
這種狀況怕是隻有等到孩子五歲纔有望解決。
因爲只有孩子到五歲纔可以進幼兒園,去享受美國在這方面一切免費的福利待遇。
所以經濟問題確實成了米曉冉生活裡最需要解決的難題。
這個問題要解決不了,即便是趙家人不跟她爭搶孩子,她們母子也沒法過上正常的生活。
到底該怎麼辦呢?
形勢所迫之下,米曉冉沒有哭,也沒掉半滴眼淚。
沒了可以依靠的丈夫,又收到趙家人的逼迫,她心中充滿仇恨和委屈,但還夾雜着一種決心,
決心面對現實,勇敢地排除一切障礙,奮鬥下去。
她要作一個人,真正的人,一個堅強的母親。
正所謂女子本弱,爲母則剛。
爲了這個孩子,以前那個在山西插隊,趕驢套馬敢和男人較勁的米曉冉又回來了。
一切的嬌氣和虛榮褪去,那個骨子裡還殘存着京城姑娘的硬氣,那個相信偉大領袖“與人鬥其樂無窮,與天鬥其樂無窮”教誨的米曉冉又回來了。
還真別說,這種四面楚歌的情況下,還硬是讓米曉冉想出來一個變通的辦法。
她完全可以把孩子送回老家京城啊,幹嘛不呢?
那邊不但有自己的親爹親媽親妹妹,而且還有2號院的那些老鄰居們。
沒有人會虧待自己的孩子。
如果知道這孩子已經成了孤兒,大家就更會多家關照,斷不會讓他受了委屈。
老家窮,但是有人情。
米曉冉絕對篤定這一點。
另外,育兒成本也真是低啊。
別說自己可以在美國打工往家裡寄錢,就是沒錢,憑家裡的收入,養活這麼個小不點兒也沒問題。
這樣的話,雖然自己暫時也好和孩子分開,可終究不會長久分開,只要她儘快在美國站穩腳,孩子四歲的時候再把孩子和父母一起接來不就行了。
而且最秒的是,這麼以來。趙家就是打官司也拿她沒轍了,她的孩子都不在美國了,趙家能拿她怎麼樣?
對,逃,只要她帶着孩子回到京城去,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可問題是……回去是要買機票的,機票錢又該怎麼解決呢?
沒錯,最後問題又回到了起點,沒錢寸步難行。
實際上,米曉冉手邊已經連一千美元都沒有了。
要知道,賣房子的兩千美元拿到手後,因爲要換住處,還要給孩子買些東西,她已經花出去了不少。
而從紐約飛京城的機票,起碼也得一千幾百美元。
沒錢,這就是讓趙家以爲可以拿捏她的關鍵因素。
想到這兒,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的米曉冉又發愁了,她沒別的辦法,只好打開自己的東西,挑選可以典當的首飾。
趙漢宇生前給她買過一些,不過這些東西拿到當鋪去,能換回來的錢有多少,就說不好了。
她既心疼,也無奈,事已至此,看了原本想留點念想的東西也留不住了。
不過,有時候轉折來的就是這麼湊巧,當找到首飾盒後,米曉冉把所有的首飾都拿出來後,一下子激動起來。
因爲她赫然發現,在首飾盒最下面的一層裡,擺着十幾張綠油油百元大鈔。
米曉冉驚喜中捂住了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
她怎麼居然忘記了呢,原來她還有寧衛民當初託張士慧交給她的那筆錢——一千五百美元!
她曾經一度鄙夷,甚至本來以爲一輩子都用不着,想要還給寧衛民的那筆錢。
當初,寧衛民就說過是讓她應急的,沒想到又讓這傢伙說中了。
今天她還真的用上了!